激战,血战。

沉沉夜色中,潮水般疾冲而下的河间军,退一步即死,一开始稳住了阵脚的并州军反被激起了士气,破壶沉舟,背水一战,咬紧牙关誓死一搏。

浓重的血腥直冲长空,军靴下的黄土地黏黏腻腻的,同伴倒下去,另一个补上,激烈厮杀你死我活。

卫桓亲自率军突围,血战一个多时辰,终于成功破围而出。

他立即下令,急行军返回后方大营。

张岱梁尚顿足握腕,一路急追,却未能赶上,最后攻了几次并州营寨,无果。

极不甘心,但已人疲马惫,再行强攻必遭失利,只得恨恨折返。

……

卫桓率军成功突围。

只战况惨烈,阵亡兵卒高达五万余,伤者无数,陆延肩膀大腿各中一箭坠马,重伤。其余将领稍轻伤势颇多,只与前者相比,不提。

几个军医齐齐上阵,急救半日,陆延的情况才算稳定下来。

已是有一日深夜,卫桓从医帐出来,面色阴沉如水。

这是他征战生涯中的第一次败绩,本近期就心情不佳,如今更是阴沉如暴风雨前夕。

“主公,如今战局急转直下,于我方有大不利,依在下看来,当趁河间军回营休整,我们立即退回石邑。”

眼下已不适宜继续作战了,退回石邑,石邑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及时止损。

张济跟在后头,熬了两夜人眼看憔悴,只却毫无困意,他长叹一声,拱手请罪:“某未能提前察觉,请主公责之。”

“如何能怪先生。”

卫桓扶起张济:“此等处心积虑的连环计,又有内应,先生也非神人。”

说到此处,他眉目森然,罪魁乃传递假消息的姚安等人。

提起这个,张济也恨:“恐怕,这张岱梁尚在姚安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谁知道往日屡建功勋的姚安,居然传了一则假消息?还如此周密,几组人一起汇总得出来的结果。

瞒过程嫣,瞒过姜萱,瞒过张济,也瞒过了卫桓,及中帐内的所有人。

姜萱领的这个密报系统,虽建时仓促,但其实也颇周密的,具体章程众人讨论多次才定下的,后续又不断完善。

后来张济来了,她还特地请教过张济,后者给出一些调整意见,已很不错了。不管是战事还是敌情,都立过不少功勋。

姚安本人,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虽年少,但擢升全凭功勋和忠心。

也不知,在唯一亲人还在定阳的情况下,他为何就做出此等叛逆之事来?

且除了姚安,还有谁?这事一个人是做不成的。

如今一切,都不得而知,卫桓冷冷道:“我已遣人,前往昌原临戈一带搜擒此人。”

命搜带的同时还有那一片的所有密探,只要将人擒会审过,一切自回水落石出。

卫桓纳张济建议,下令整军立即折返石邑,难携带的辎重尽数抛弃,急行军需赶在张岱反应过来前离开。

同时,他增派人手,务必要将姚安擒获。

......

急行军一直到次日夜半,卫桓率大军返回石邑,城门“轰”一声闭合,让急追而来的张岱气恨顿足。

返回石邑,布防妥当后,卫桓立即去了城西大狱。

路上他已接讯,昌原临戈密探陆续找到,或带或擒,已先一步回了石邑。

姚安等人一开始不见踪影,但张岱梁尚出营未归的情况下,他们并不敢往河间大营凑,薄钧等人用了计策,最终将人擒获。

也一并押入大狱了。

已严刑拷问了一宿,事情始末终水落石出。

除了姚安一批以外,根据前者提供的名单线索,起事前梁尚又照样大施为了一次。宁死不从的直接杀了,其余屈服的,俱悉数作配合姚安之用。

梁尚下手的,无一例外的都是育幼堂出身的半大少年。

张济不禁叹:“凡事有利必有弊啊。”

这些半大少年,固然不引人注目,能打探到许多寻常细作探不到的事,在组建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乃首选。

只弊端也有,看梁尚下手就是,心智更薄弱的半大少年,在梁尚眼里就是个软柿子,所以专挑他们下手。

张济道:“跟踪日久,伺机而动,如此处心积虑,实难防范避过。”

到如今,梁尚对姚安的手段已水落石出,张济略略思忖,就将前因后果猜度了个八九不离十。恐怕姚安不知何时暴露,被人盯上很久了。他也算硬骨头忠心的了,奈何梁尚准备多时。

敌方这回确实技高一筹,败得无话可说。

他劝卫桓:“胜败乃兵家常事,二娘那边,府君当好生劝慰才是,此非她之过。”

据张济所知,姜萱其实一直在调整人手,当初因紧迫不得不采用的半大少年她打算逐渐替换下来,奈何时间太短,计划赶不上变化。

之所以特地劝一劝,那是因为很明显姜萱和卫桓这段时间闹矛盾了,且原因张济也清楚得很。

他敬姜萱人品,更体恤她不易,因此也顾不上有些僭越,很是劝了几句。

只卫桓还是憋着气。

又是这个育幼堂!

当初若非姜萱坚持,他早把这育幼堂砍了。

卫桓冷冷下令,将叛者亲眷押至石邑,当面再审一次,无遗漏后,悉数按军法斩杀。

面色沉沉,巡视过城防,这才打马折返衙署。

才进外书房院门,便见姜萱急步应了上来。

她脸色煞白:“听闻已确定姚安是受梁尚驱使?”

……

自得第一封战报后,姜萱睁眼难眠,辗转至终得迅卫桓成功率军突围。

可阵亡兵士达五万,伤者无数,惨烈的一仗。

她当时眼前一黑,那封自她手里出去的军报。

符石等人宽慰她,谁料到密报有假,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第一时间将讯报发往前线,怎可怪她?

姜萱依旧难宁,谁料卫桓率军折返后,她紧接着又得一讯,姚安已擒回,确定是他受梁尚驱使传的假消息,至于其余协助的,听闻都是和他一般育幼堂出身的半大孩子。

她登时头脑一阵晕眩,得迅卫桓回府,她立即赶了过来。

“听闻都是育幼堂,是真的吗?”

卫桓抿唇:“确实如此。”

为了这个育幼堂,两人争过多少次,她宁愿自己累病了也要建,可现在呢?

“若非当初你施饼之恩,姚安能不能活到如今都未可知?可如今呢?”

“旁人并不会因你几顿饭的恩德,便死心塌地。”

见姜萱脸色难看得厉害,卫桓最终还是将那句“没有育幼堂,就没今日这事”咽了回去,没再说什么。

只胸臆郁怒实在难以纾解,他重重一击案:“此一战,折我五万精兵,我定要将此贼碎尸万段!”

姜萱头脑翁鸣,怔怔地跌坐在身后圈椅上,连卫桓被紧急军务叫走都没留意。

她似乎想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没想,头脑一片混乱。

直到一声高呼:“程大人伤势不好了!”

姜萱霍地站起。

程嫣受伤了,被姚安的同伴捅伤的。当时姚安一个同伴不是心里发虚还是什么原因,上马时失足,跌断了手臂,不得不留下治伤。

当时,他还是有功之人,程嫣每日去探望。

事情败露之时,正巧程嫣在,符石急遣人拿下,听得脚步声,那人跳起一匕首捅伤程嫣后往外逃。

程嫣被捅伤腹部,伤情很重,才稳下来不久,如今还是危险期。

姜萱立即赶了过去。

在门口正遇上急赶回来的徐乾,徐乾一身铠甲斑斑血迹,不顾一切往里冲。

“嫣娘!”

“伯潜不要!”

姜萱从后抱拖住徐乾,只徐乾力气岂是她能拦截的,被带着猛一下撞到门框上,登时眼前一黑。

只她顾不上,一见徐乾被帮忙截停,急道:“你不能进去,你得先洗干净了换身衣裳!”

徐乾这才停住挣开的动作,匆匆冲进隔壁屋去了。

姜萱撑着隔扇门,焦急招人询问。

程嫣没有伤及脏器,她本身会武及时往后一缩,匕首也没捅得过深,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这在如今也是很严重的伤,一个不好,就会没命。

第一步的裹伤止血过去了,还需熬过发热期不被感染,才算真正渡过危险。

府医也不许人进去,只勉强答应放一个徐乾,姜萱焦急在外头等着。

一直熬到傍晚,程嫣总算熬过高热了。

府医宣布,有惊无险,后续仔细照顾不再出岔子,应能无碍康复。

姜萱撑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

松了一口气,听见里头徐乾带泣音的说话声,她慢慢淌下两行泪。

许久,扶着站起,她挥退欲搀扶的仆妇,游魂一般荡了出去。

第78章 第78章

出了衙署大门, 人声马声喧嚣,仿佛近在咫尺, 又仿佛远在天边。

姜萱茫然, 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去了城西医营。

伤兵太多,卫桓临时在城西划出了一大片地方, 作救治伤员和集中照顾的区域。

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惨叫呻.吟声声不断,不停地有人捧着伤药麻布奔跑着, 轻伤员包扎过后,互相搀扶着从身边经过,更有许多重伤者在屋内紧急施救着。

甚至,短短一段路,已有几次担架从身边经过,上面蒙了白布, 都是伤重身亡的兵士。

陆延已经醒了,神色黯然:“恐怕伤重不愈者至少万余。”

万余。

加上当场阵亡的五万多,那就是七万。

医营区并不寂静, 除了痛呼呻.吟以外, 还有很多伤兵和探视者的对话。

“还好最后突围成功了, 他娘的, 老子当时豁出去命拼了!……该死的河间军!”

“是啊,都以为回不来了, 幸得我们府君了得!……诶, 冲了几次?”

“三次, 听说连陆大将军都重伤了,……”

大部分都在议论那场血战,庆幸的,愤慨的,零星听到几句,“……听说是育幼堂的出身的。”

“真的?!岂有此理,这等喂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活命的吗?”

“唉,这世道,大利在前,谁还记得那点容身之恩?”

……

姜萱出了医营。

明晃晃的日光灼目,刺得眼前一阵晕眩,她晃了晃,扶住营门。

七万,七万。

明知这是敌军处心积虑的谋算,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从前自己没有坚持,没有育幼堂,今日是否就没了这件事?

七万条鲜活的生命,压在她的心坎,沉甸甸的,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头脑一片混乱,这个冲击太大,坚持两辈子的信念被动摇。

两个世界是不同的,那她始终相信的东西还是对的吗?

百般心绪,混乱浑噩,不知该何去何从?欲倾吐,可环视这个偌大的石邑城,她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阿萱!”

茫然四顾间,一醇厚的熟悉男声喊她,姜萱怔忪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怔怔循着声音望去,一身蓝衣风尘仆仆、靴尖沾泥渍的裴文舒正立在对面街角,微微蹙眉,关切大步行来。

“……裴大哥。”

裴文舒是前天入夜到了,裴崇已折返徐州,陈谷大战一结束谁也拦不住他,心焦如焚的他带了几个亲卫连连打马,亲自赶到了石邑城。

消息带到了,可惜也晚了。

姜萱不得空,他密切关注着衙署,她一出来,他就接讯赶来了。

一见姜萱这般状态,登时大怒,匆匆拍开一家茶馆的门,他急问:“怎么?难不成他们还敢将此事怪罪于你?”

一个势力的崛起,密报系统是必须的,这般仓促的时间内,还有人做得比她更好吗?

他怒道:“此乃梁尚处心积虑,细作叛变之故!换了谁,也会立即将讯报发往前线!”

这不是一个人的责任,讯报发出去,同去的肯定还有原稿,判断失误的可包括中帐的所有人!

“先前,难不成就没建功?”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家处心积虑,就算没有育幼堂,也会是其他地方,哨兵出身的细作难道就能保证不出问题吗?

梁尚这种算计谁经得住?

裴文舒真动了怒:“可不能建功就是应当,出事就全是你的过错!”

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姜萱摇摇头:“不是,没人怪我。”

事实上,不但没苛责,反众人百忙之中不忘宽慰开解她。

裴文舒蹙眉:“那你莫要往自己身上揽。”

哪一支军队没尝过败绩?那一方势力没遭过背叛?再老练的情报组织,都是从鲜血中吸取教训过来的,谁也不例外。

“……不,其实也不是这样。”

这些道理,其实姜萱不是不懂,只是,只是,捂着脸半晌,她茫然:“我只是想,……或许,从前我想的未必是对的。”

仁义,存善,在能力之内,她从来不吝啬于助人一臂。

所以即使这辈子,她生在这么一个乱糟糟的世道,她还是坚信,人间有善意。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可现在,沉甸甸的七万生命撼动她的信念,她开始怀疑自己未必是对的。

以手撑额,忆起牺牲的诸多将士,情绪一下子压抑不住,她捂着脸落下泪。

没有多说,但她知道裴文舒听得懂的,裴文舒是这辈子唯一一个理解并赞同她信念的人。

这并非讨好,他本人志向也和她有许多共通之处。

一开口落了泪,似崩溃般,汹涌的情绪随眼泪滚滚而出。

裴文舒霍地站了起身,“暴秦何以亡?寡仁少义也!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物自归之。此虽乱世,仍应有所为有所不为,仁念绝不可断也!”

他伫立窗畔,神色肃然:“若上位者不知仁义之道,以黎民百姓为刍狗,不择手段,当民愈稀,传承不继,又何以为天下?”

“无规矩难成方圆,有仁者方可长存。”

这世间断断不能少了心存仁义的人,尤其乱世,倘若人人都如张岱姜琨一般,那又会如何?

恐怕这世间才算真的没了希望。

裴文舒肯定:“你没有错,你做得一直都是对的。”

见姜萱落泪,他心里也难受,肃然的神色和声音俱缓和下来,他低声说:“即便没有育幼堂,难不成梁尚就不出手了?”

不可能的。

“没有育幼堂,今日并州军未必能避开这场血战,只你旧日不出手,就肯定有许多孩童冻死饿死。”

“我想,即便是医营里的伤兵,也必只会唾骂叛徒忘恩负义,而没人认为你不该建育幼堂。”

细细宽慰许久,裴文舒温声道:“莫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多了。”

他固然想和姜萱多聚,但不是现在,她情绪不对,脸色也实在太差。

姜萱“嗯”了一声。

倾诉过,哭过宣泄过,到底是要好一些的,她情绪稳定了不少,勉强笑笑:“裴大哥,我回去了。”

“我送你。”

命店家打了冷水来,裴文舒侧身避开,姜萱洗脸敷了一阵眼睛,打理好仪容。

情绪稳定了许多,但人还是低落,久未安睡的身体疲倦乏力,脑袋有些沉沉的。

撑着桌子站起身,和裴文舒一起出了大门外,随卫牵来马,她试了两次,才翻身上去。

手足乏力,让裴文舒和亲卫们好一阵担心,护她在中间慢慢行着,小半个时辰才回到衙署。

已是九月末,迎面冷冷的风一吹,人好歹精神了些。

姜萱仰望映着夕阳余晖的湛蓝天幕片刻,定了定神,朝裴文舒拱手一礼,“今日烦搅裴大哥了。”

“你既称我为兄,还说什么烦搅不烦搅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这个时候风尘仆仆赶到石邑来,报讯时眉宇间的懊悔,都足可见他背后下的功夫。

前日她骤惊心乱,根本没顾得上多理,如今她认真道:“谢谢你裴大哥。”

“也不许外道。”

裴文舒看姜萱,见她情绪好歹缓和下来,这才放心了些,见她下马绊了绊,忙翻身下地一个箭步上前欲扶。

姜萱站稳了,也不用,定了定神,“裴大哥我回去了。”

“嗯。”

裴文舒相送。

两人并肩才要转身,却听后头一阵军靴落地的急促脚步声,骤一定,随即听见府门甲兵见礼,“见过府君!”

一回头,卫桓正站在台阶上。

他脸色不大好看,目光落在裴文舒脸上,“裴大公子为何在此?”

第79章 第79章

卫桓语调淡淡, 目光锐利。

并算不上友好。

裴文舒明白得很,只他是徐州裴氏继承人, 不管外表如何谦和,心里也自有矜傲,并无意多说些什么,只淡淡道:“恰逢其会。”

恰逢其会?

怎么一个恰逢其会?

要知道石邑在太行山东麓, 井陉如今还封着, 这一片是战场, 再如何顺路也不可能顺到此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