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侧头看了眼。

却见昏黄烛光映照下,卫桓神色平静,目光锐利依旧却少了戾光,白日的阴沉郁怒是一下子消散不见了。

有些讶异。

张济重新将视线投到疆域图上,顺着石邑一路往东南,冀州,青州,兖州,徐州,掠过整个北地江淮,他道:“凡事有两面,这次陈谷之败,是坏事,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

“主公从定阳而起,自上郡至并州,再到井陉石邑,一路势如破竹,仅仅耗费了三年时间。”

卫桓从一无所有到雄踞一方,仅仅就三年。

太快了,天下都为之侧目。

且竟未尝一败。

这其实并非好事。

强势勇悍如兖州彭越,将整个兖州收于麾下也花了六七年,再后面这十余年间,也是曾被人打入过昌邑老巢的,令他不得不只率三万骑兵星夜折返回援。

这样才合常理。

或许这么说吧,倘若卫桓一而再再而三地击败张岱,一鼓作气就要将整个北冀州收归囊中,保准彭越坐不住,他必会放弃豫州优势立即掉头向北。

届时局势保证比眼下复杂,难度更高。

而现在却不会。

会吃亏会打败仗,天下诸侯发现卫桓和大家都一样的,忌惮心下去了,这是大好事。

需知一直被高度警惕,很容易引发群起而攻的。

“大雪前,击退欲一鼓作气下石邑的河间军即可,也可小胜。待明年再战。”

卫桓睃视太行山另一边并州,屯田令的作用已初步体现,上郡去年收粮食近二十万斛,到了明年整个并州施行,优势必会更凸显。

粮草军械源源不断,并州军底气充裕。

卫桓又问:“先攻冀青二州,于大局可对否?”

这个大局,自然是天下大局。

张济被他这么一问,真真是惊了。

方才他才说卫桓似和旧日有些不同,如今这问题一出口,他明显感觉卫桓是变了。

从他眼里唯有刻骨仇恨,一心一意死盯着冀州青州,哪里能看天下?又何曾考虑过什么大局对不对?

张济一阵激动,忙道:“对,没错!如今局势,当先收北地,再南取兖州!”

他忙仔细给分析,有黄河为天险屏障,先收冀青以雄踞北地是最正确的战策。恰好卫桓和张岱姜琨有血海深仇,师出有名,怎么打旁人都说不得什么。

得了冀青,雄踞整个北地,实力已为天下诸侯翘楚,即可挥军南下啃下兖州彭越这块硬骨头。

“徐州平原之地一望千里,失于天险;司州朝廷争权夺利人心不合;荆吴化吴俭等懦弱保守;而蜀中安逸已久难挡雄兵。”

张济目光湛然:“先得北地,再下兖州,天下大局已定!”

“好!”

卫桓颔首:“辛苦文尚了,诸事仍需你多多费心。”

张济长揖:“此乃在下之责也,谈何辛劳?”

夜色渐深,北风刮过窗纱“噗噗”作响,卫桓褒奖勉励张济几句,让后者且回去好生歇息。

他再睃视疆域图片刻,也出了议事大厅,回到后面院子。

姜钰也梳洗好歇下了,整个院子安静下来,石灯幢里烛光微微,风声呼呼长夜更寒。

卫桓立在西厢房槛窗前,透过厚厚的窗纱望里头留烛的微微光亮。

伸出手轻轻触着,这里最接近架子床的位置。

……

姜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夜时醒了一回,头还是有些疼,于是她起身取了一颗风寒丸子和水吞了,继续蒙头大睡。

药力上来后,她睡得很沉,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才醒了过来。

睡得饱足,疲乏感终于去了,头也不再觉疼,整个人轻了不少。

她睁眼躺了小半个时辰,才懒懒坐起身。

好了很多。

不再如前几天般虚虚浮浮似在半空,落回了实地,人精神不少,思维也清晰了许多。

过去的事情已无法弥补,从中吸取教训,努力完善下次绝不踩同一个坑才是正理。

姜萱忖度良久,心里有些想法,打算后面再和大家一起商议一下。

只心里头还是有些茫然的,昨日和裴文舒倾诉的那些事,她从前坚持的信念是否应该继续下去?

没个定论,就先不想了,反正这不是什么当务之急的事。

或许交给时间吧。

姜萱将那些不踏实的感觉暂且敛起,起床穿衣梳洗,她调整好思绪,收拾好心情。

又想起卫桓。

昨日怕是吓到他了。

缓过来后的姜萱有些愧疚,再如何,也不该发泄在自己人身上的。

那些话是没说错,但其实可以选个更好更合适的时间慢慢说。

但问是否后悔吧,倒不至于。

昨天她确实难受。

又或许,沉鼓重锤也是好事不定,他那个执拗性子,温和的说法大约是没什么用的。

这想想那想想,姜萱还是挂心卫桓的,这一路相持相依的感情,并不是旁的什么可相比拟的。

想起他昨日惊慌失措的神色,姜萱轻轻叹息,她想着,等会先寻他一寻吧。

只怕他昨夜至今都没歇好。

绾好青丝,簪上钗子,整理好仪容,姜萱转身往外,欲先寻一寻卫桓。

不想她一开门,便见他立在她门前。

……

赭色的木制廊道,卫桓正在阶下,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一身玄色扎袖武士服静静的,只听见门响时已举步。

微暖的日光斜斜映照,他逆光而来,一夜未眠面容有些憔悴,却有一种姜萱意料之外的沉稳。

“阿寻。”

他停在她三步之外,轻轻唤了她一声,一瞬不瞬,一双凤目凝视着她,眸光极坚定。

“阿寻,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姜萱一愣,才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卫桓很认真:“我知道我不好,我性子偏,还固执,说是珍重爱护你却连你不渝疲惫都没发现;我总是被你照顾,坦然受之却没想着照顾你;也没有体恤你,让你一直担忧一直费尽心思。”

“我一直认为我已对你竭尽所能地好,可到了昨日我才知道,我没有。”

卫桓低低说:“我甚至连你的规劝都从没仔细考虑接受,我还一直在纠结裴文舒。”

“对不起,阿寻,我错了。”

他慢慢上前,凝视着她:“我会改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裴文舒太好了,以往旁人总说你们是一双璧人,所以我,我害怕,……”

卫桓垂眸,他第一次这般细细剖白自己的不安:“所以我才……,我不是不信你,我以后不会的!”

“昨天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也都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得很对,我有许多不足。”

他很认真地说:“这些我都会努力改正的,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性子偏拗,我会试着改变;你说的亲情兄弟情战友情,我都会努力去体会;我不会再单方让你照顾我体谅我,我要为你撑起一片天,不管内外,都会成为你最稳实的靠山。

照顾你,体恤你,免你烦,免你忧。

我都会努力试着改变,只请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

姜萱没想过,卫桓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继续耐心地使出水磨功夫,好歹教他好一些。

她愣住了。

抬头,对上他一双微翘的凤目。

他神色认真,眼神极坚定,一字一句,在飒飒冷风中极清晰,她心跳渐渐有些加快。

她是了解他的,他有多孤冷偏拗她知道,他性子有多固执如她更知道。

但他决心为她改变。

足可见,他的情有多深。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用情极深,只却从未有这一刻般深切体会到。

对上这么一双眸子,眼睛有一些湿润,心跳渐渐加快了,“怦怦怦”在胸腔内弹动起来。

姜萱对卫桓,一开始就是理智按压着慢慢转变过来的男女之情,细水长流,不可谓不深,但总嫌不够热烈。

但这一刻,她恍惚尝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在他屏息期待中,姜萱慢慢伸出手,覆在他的脸上,她听见自己轻轻说,

“好。”

第81章 第81章

金乌西坠,斜阳映进原木长廊, 微微暖色璀璨又亮。

有些刺目, 姜萱微眯了眯眼, 下一瞬被猛一带, 扑进去一个宽阔的怀抱。

短促惊呼一声, 她被抱得紧紧的, 一双臂膀极有力箍得她喘不过气,她的脸撞在他的胸膛上, 硬得很结实好像石头似的, 泪花一下子就出来了。

鼻尖酸胀,耳边是急速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地从他左胸膛传到她紧贴的耳廓上,仿佛共鸣似的,她心跳也不自禁更快了几分。

一只带茧子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他低下头来,侧脸紧紧贴着她的发顶,“阿寻, 阿寻!”

他情绪很激动, 一个劲儿唤着她的名字,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完全感受到他的欣喜若狂。

姜萱翘了翘唇,松开捂住酸胀口鼻的手, 一手按住他的手臂, 放松身体贴在他的胸膛上。

“咚咚咚咚”的, 静听耳边鼓噪的心跳声。

两个人中间还隔了一个门槛,就这么紧紧搂着,也不知多久,卫桓激动的情绪缓和了些,这才肯稍稍分开。

“阿寻。”

“嗯。”

他一双微翘的凤目亮晶晶的,近日阴霾一扫而空,拉着她两只手低头瞅了一会,忽想起一事,忙补充说:“阿寻,我会好好改正的,只是,只是你知我……”

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卫桓决心是有的,但他担心自己一下变不了多少,怕成不了她心目中的样子。

他忐忑,又急,忙忙保证:“不过你放心,我肯定很努力的!”

他惴惴瞄了她一眼:“阿寻,你信不信我?”

姜萱答他:“我信。”

见他这般,姜萱有些心疼的,昨儿只怕是吓到他了,“我自然信的,谁也不信我都信你。”

她柔声安抚:“昨儿我只是有些不舒坦,想安静睡一会罢了,没其他意思的,你别多想了。”

“真的?”

姜萱肯定点头。

卫桓仍有的那些许不安这才彻底散了,低头看她安静偎依在自己怀里,微微垂眸,长而翘的乌黑眼睫轻轻颤东,小巧光洁的下颌弧线优美。

心潮激荡,实在喜爱极了,他紧紧搂着她,侧脸贴在她的发顶上。

不知怎么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两个人这么拥抱在一起,都教人极欢喜极欢喜的。

直到一阵冷风穿过廊道灌进大敞的房门,卫桓这才皱了皱眉。

她穿得不厚,卫桓连忙抬脚进了屋,反手掩上房门,将冷风隔绝在外。

“今儿比昨日又冷了些。”

秋已很深,昨夜零星几点小雨,温度再次大降,阳光有,但还是很冷,他倒是无妨,只她却不行。

以往都是姜萱给三人张罗添衣穿戴的事,包括她自己的,只现在卫桓却自己去了里间,打开她的衣柜,打量片刻略略考虑,给她取了一件缠枝纹蜀锦面厚绒斗篷出来。

摸了摸,又觉得薄了,放回去又换了一件灰鼠皮云纹缎面的,捻了捻,这才满意了。

他把斗篷抖了抖,拢在她身上,而后系上系带,围着她转了一圈,给抚平缎面上折痕。

十分认真,又有些笨拙地给她穿衣。

转了一圈,折痕都一一抚平,而后又绕回前头,给她整理斗篷的兜帽和领子。

姜萱含笑,抬眼瞅着他,一双澄明的美眸眨也不眨,温热的鼻息喷薄在他的手背上。

卫桓才缓和些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阿寻。”

喃喃唤了一声,忍不住俯身过去,姜萱睫毛颤了颤,半阖眼睛,他慢慢凑了过去。

温热柔软的触感,厮磨片刻,感觉又什么软软湿热的东西轻碰了碰她的唇,姜萱耳下一热,配合着微启唇齿,他立即灵活探了进来。

很温柔很缠绵的一个吻,结束后两人的气喘吁吁的,她被他抱上榻,半依坐着,两人额头靠着额头,鼻息混合在一起。

姜萱双颊火热,连耳垂脖颈都烫烫的。明明两人亲过很多次,比这热烈的都不少,她早习惯了,但这次总觉不同,心脏“怦怦”狂跳,像想从嗓子眼蹦出来似的。

偏他还不眨眼盯着她,那目光炙灼,姜萱脸皮热胀,太不自然,忙一把推开他的脸,坐直轻咳一声,问:“昨儿可有回房睡了?”

卫桓睁眼说瞎话:“有,睡了一个多时辰。”

姜萱还不知他?瞪了他一眼,“今儿早些睡,听见没?”

卫桓忙忙应了。

姜萱到底是心疼他,抚了抚他眼下青痕,柔声问:“中午吃了没?”

这傻子怕是一直立在她房门前等着,“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卫桓立即道:“鸡汤面。”

姜萱手艺挺好的,八大菜系都有涉猎,只卫桓最爱的还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鸡汤面。

还记得初到定阳时,三人还寄居符府小跨院,练武从军少年人饿的快,晚膳后总得添一顿,那时小茶房里她总不忘熬上一瓦罐的鸡汤,浓郁的鸡汤伴上面,便是他记忆中最好的滋味儿,任什么也无法替代。

姜萱又怎么不记得?心里软软的,才要应下,却见他话一出口就顿住了,面露懊恼:“我唤金嬷嬷回来做。”

才下定决心要照顾她的,他心想着给她做面才对,可惜他手艺不行。脱口而出后他立时后悔,忙站起身要去叫人。

院里侍候人都被他遣下去了,得叫回来。

姜萱拉住他,嗔道:“哪里就要这般刻意了?”

“你记住你今儿说的话就好,做个面怎么了?”

她支起身,轻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含笑瞅了他一眼,起身穿上小皮靴子,往外行去。

卫桓摸了摸脸,唇角翘起,忙跟了上去。

两人手拉手去了小厨房,灶坑里的火早灭了,不过昨夜备的鸡汤炖菜都还在瓦罐里,还有带泥的小青菜搁在竹匾上,外层叶子有些焉了。

卫桓用火折重新燃了火,鸡汤和炖菜正加热,姜萱就把小青菜收拾一下,带泥的根部和焉巴叶子都摘掉,他便接过去,舀了水洗菜。

沙场指挥若定的年轻将军,正坐在小凳子上认真洗着菜,他褪了憔悴精神奕奕,灶坑火光橘红映在他的侧颜上,愈发乌发红唇剑眉凤目,俊美极了。

卫桓五感敏锐,如何不知她在瞅他,心里欢喜得紧,侧头对上她一双带笑的杏眸,他也凑过去亲了她脸颊一下。

鸡汤开了,姜萱站了起身,在另一个锅里下了面,他还要抢着帮忙,可惜碍手碍脚被拍开了,于是只得站到另一边去。

“阿寻,你头还疼不疼?”

卫桓关切问:“还有哪不舒服?我吩咐了府医准备着,等会就喊他来。”

“没了,还好吧。”

心情愉快,姜萱觉好了不少,现在已感觉和平时差不多,头也不疼了。

府医来看,少不了开药,汤药汁子可不好吃,她忙拒绝了:“不用,我昨儿吃了风寒药丸,没事。”

她精神头是挺好的,卫桓却仍不放心,打算等会儿吃了东西再喊府医来。

下个面挺快的,姜萱还烫了个小青菜,把炖羊排盛盘,还有另一个砂锅里的栗粥。

得了,当晚膳吃了,反正折腾一下时辰也差不了多少。

食盒提到饭厅,一样样取出来,卫桓先给姜萱舀了粥,又给她夹了碗面,都搁在她跟前。

将她平时做的一一都抢着做了。

姜萱含笑看着,也不和他争。

话说有人伺候着,还挺惬意的啊。

她伸手接过碗,两人侧头看对方一眼,唇角翘起。

斜阳映照,金红色的暖阳穿过窗纱滤进室内,二人都没有说话,静静难得亲昵时光。

……

姜萱到底没有拗过卫桓,把府医喊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还是慑于卫桓的一脸郑重,反正府医不敢怠慢,给开了两帖药,又开了个药膳方子让吃几天。

卫桓仔细问过,又让金嬷嬷来听,而后让她重复一遍药膳熬制顺序,见一点不错了,才作罢。

姜萱十分无奈,只得捏着鼻子把煎好的药喝了。

脉诊了,药也喝下,天色已暗了下来,药力上来姜萱有些困,她催促卫桓立即回房梳洗睡下。

他必须保持精力充沛,南郊河间军已休整得差不多了,随时都会发动攻城战。

卫桓依依不舍,但也知轻重,留了一阵也只好听她的。

一夜无词。

卫桓正恨不得时时和她在一起才好,可惜两人都忙,姜萱服药睡醒次日,就投入忙碌的公务当中。

两人和好,大家有目共睹,都松了一口气,符石见姜萱状态也恢复正常了,心里担忧才算真去了。

他特地私下寻了卫桓,问:“待拒了张岱,入冬后,你和二娘的亲事正好定下了。”

这阵子两人闹别扭,最记挂的要算符石了,他就怕小两口出什么岔子,还是早早定下才教人放心。

“嗯。”

卫桓应了一声,把捋着胡须十分欣慰的符石送走了,心里却是期待又忐忑。

这事儿他自然是没忘的,可自己才犯了错误,保证改正也还只是一个决心,也不知,阿寻还愿不愿意定亲?

卫桓正要寻个好时机问一问,可惜他还未寻到,张岱就率河间军来了。

三十万大军围着石邑城开始连续猛攻,长达半月,张岱誓要在大雪前把石邑城攻下,期间,还几次分兵重扣井陉关口。

卫桓率军守城迎敌。

战况十分激烈,呐喊震天,鼓声动地,云梯死死抵在石邑城头边缘,矢石檑木滚油不断泼洒而下,撼动山岳般的巨大震颤。

从清晨一直鏖战到了暮色沉沉,张岱才下令鸣金收兵。

军士分批有序进膳巡防,搀扶伤员打扫城头,趁着夜间休战空隙,开启城门搬动还能循环再用的箭矢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