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底总有另一个声音狂乱地想要冲破囚笼,对他嘶声呐喊。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不过是心悦一人,情之所至,为何如此煎熬?
甄贤眼眶发红,面颊滚烫,才一沾着卧榻上的软垫,就挣扎着往角落里缩过去,一手抓着自己衣襟,一手抵在嘉斐胸前竭力推拒着,勉强维持最后一点距离,压低嗓音嗔道:“说好的‘彻夜勤政’呢?陛下就是打算这么‘勤政’的?”
嘉斐哪肯在这时候罢手,甩了靴子就强行爬上榻去,直接那身子把人压住了,在他耳边轻笑低语:“是你们说的,皇帝没有私事,凡我的事,哪怕床/事也是国事。既是国事,怎么不算‘勤政’?”
这满口胡说八道的歪理臊得甄贤愈发面红耳赤,只能目瞪口呆望着嘉斐,心里想说,这人如今做了皇帝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再没谁能弹压得住了,什么混账话也能说出口来。
“这可是陛下批阅奏疏议论国事的地方,哪有外臣留宿在陛下的书房里的…陛下明日还打算在这儿召见阁臣议事么?”
耳畔温热潮/湿的吐息撩得人心猿意马,他只能强自镇定,挤出负隅顽抗的话语。
嘉斐抱着他,笑得震动不已。
“不宿在朕的书房里,那就宿在朕的寝宫里吧,朕倒是不介意现在就抱你回去。只怕你自己要先不答应。”他说着竟真作势将甄贤抱起来,就要往外走。
堂堂的督御史大人,在陛下的书房里被抱上了卧榻已然匪夷所思,若是再这么被一路抱回寝宫,从今往后要他如何自处?
“别!就…就在这儿就好…”甄贤慌忙死死抓/住嘉斐衣袖哀求,话已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应允了什么,顿时羞耻得整个人都彻底缩成了一团。
嘉斐满脸得逞,顺势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一面亲昵索求,一面委屈呢喃。
“我今儿可是什么都答应你了,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也答应我一回么?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容我亲近了…好不容易逮住你,你讲讲理,哪有我这么苦的皇帝?”
可皇帝陛下这话说的,到好似是他在和他做交易一般,因为他勉强陛下做了陛下不乐于做的事,得了便宜,所以得献上自己来交换,总要让陛下也舒心满意了才好。
但这世间怎么能有臣子宽衣解献媚御前与圣上做交易的事?
如此行/事,与娼妓又有何分别…
甄贤原本心里便总有抗拒,如今一听这话,顿时心尖刺痛,张口反诘。
“陛下既然觉得苦,不如早日立后,充纳后宫,好过总抓着臣下以色侍君。”
话音甫落,嘉斐的脸色便也僵了,气得不行,连手上的力气都大了几分。
“…什么叫‘以色侍君’?你我之间,你当真是这样想?难道真是我在强人所难淫辱臣下了?”他青着脸瞪着甄贤,一脸难以置信,实在不能接受这四个字竟然是从甄贤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
他与小贤这样的关系,明眼人多多少少也都看得出来。嚼舌说些难听话的大有人在,早已不知多久,他都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唯独是小贤自己。
小贤怎么能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连小贤心里都是这样想的,那他这些年来的苦心执著究竟都算是什么?难道当真只是荒唐么?
他如今已然贵为天子,要什么不能得?这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能跪着爬着进他的床帐。他都只一心一意,只想为一人遮风避雨,哪怕落得身后骂名也不在乎。没料到,这人却偏偏不顺着他。非但不顺着他,还一副是他做错了的模样。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人,爱到深入骨血,剜不出,戒不掉。
爱慕之心,人之常情,实难自禁,何至于此。
如同当头一瓢冷水,任如何一腔火热也全被浇得透凉。
嘉斐顿时兴致全无了,可又不甘心至极,更是恼恨,就撒开手坐在那儿,阴沉着脸咬着牙一言不发。
甄贤也红着眼眶默默坐在一边。
陛下已然不太能察觉,方才究竟说了什么样的话,何以就刺痛了他,更不可能切身地明白他究竟处在何种尴尬煎熬的境地。陛下如今所能想到的,能感知的,尽是委屈愤怒,是身在万人之上却仍不得酣畅如意,仍要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憋闷。
这枷锁,未必真是他甄贤给陛下套上的。
但这滔天的怒火,却也只能他一个来承受。
甄贤不敢说,一个人一旦掌握了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究竟是不是必然会在这天长日久的侵蚀之下渐渐蜕变,丧失了同理心,变得危险,陌生又遥远。
但他与陛下之间,实在无谓追究谁对谁错,又是谁先口不择言。
他也实实在在地并不想与陛下争吵。
甄贤重重叹了口气,勉强理了理自己已然被扯乱的衣襟,站起身垂头向嘉斐施礼。
“是臣失言,陛下不要气大伤身。夜深露寒,陛下早些安歇吧,臣…且告退了。”
他竟然又打算就这样走了。
“你给我回来,不许走!”
嘉斐陡然暴怒起来,想也没想已伸手一把掐住甄贤手腕,狠狠将人拽回来,几乎是用摔地再次压倒在榻上。
后背生硬的撞击感疼得甄贤压抑轻呼,不由地猛吸进一口凉气,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嘉斐按住他双手的力气那么大,犹如一头雄狮,居高临下地按住了猎物,亮出染血的獠牙。甄贤根本连挣扎都忘记了。
记忆里尘封日久的碎片就像沉眠水底的泥沙,陡然被激起,一片浑浊。
甄贤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正死死压按住他的男人,眼前一团扭曲,竟错觉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嘉斐,而是巴图猛克,一瞬又幻化作更浓黑可怖的模糊人影,就像是从至深的深渊之下爬出的淤泥。
不愿忆起的过往洪水般涌上,令人窒息。
甄贤止不住地簌簌发抖,眼底一片狂乱,当即牙关用力一咬,就咬住自己舌尖。
血顿时就涌/出来,漫过喉头。可他紧紧闭着嘴,自己往肚里咽。
他竟用如此惊惧的眼神瞪着自己,如同暴风之下的落叶,随时都会彻底破碎。
嘉斐陡然一怔,猛醒过来顿觉不好,慌忙一把将人拥进怀里。
“小贤!小贤!你看着我,好好看看我!”
他一手捏住甄贤下巴,强迫他松口,这才见他已然满嘴是血。嘉斐吓得心都凉了,几乎要大喊起来,想传召太医,却被甄贤一把拽住。
“殿下…”甄贤嗓音沙哑,唤了一声,就如同虚脱般软倒在他怀里,似乎意识仍未清醒回来,仍在当年梦中。
嘉斐只得紧紧抱着他,一边反复轻哄安抚着,“是我。我在这里。别怕,没事了。”一边抹去他唇角溢出的鲜血。
小贤从前遭遇过什么,忌怕什么,他原本该是最清楚的。曾几何时他也怒起心头恨不得生撕了那伤害过小贤的野蛮鞑子,到头来自己竟也没有比一个为他所不齿的野蛮鞑子好多少,竟险些丧失理智,做出无可挽回的恶事。
可他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心底翻腾嘶叫的暗潮无知无觉地就弥涨而上,漫过双眼。
嘉斐茫然无措地抱着甄贤。除却小贤当年在还京途中受伤几乎死了那回,他再不曾如此刻这般,感觉怀抱中的人那样单薄,脆弱,仿佛只是一捧幻影,是投入掌心的月光,待到天明时分便要散了,无踪无影。
而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幼时走不出去的冷僻宫殿之中,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等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结局。
可若当真如此,一切漫长如苦修的挣扎求索,又都是为了什么?
心中遽尔一阵绞痛,嘉斐下意识收紧双臂,死死抱住怀中的人,如同抱住绝不肯失去的珍宝。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甄贤哑声低语。
“陛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熟悉而温暖的体温安抚了战栗的灵魂,腥甜的疼痛将几乎抽离的意识拽回躯壳。甄贤缓缓抬起头,望住嘉斐时,眼底一片长夜无垠,是浓黑的悲伤。
其实彼此心低早已各自清楚。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骤然崩溃,就好像今时此刻,好像宿命的轮回,不死不休。
可是无法停止,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嘉斐听见自己喉管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怪声,也许是压抑至极的呜咽,也许只是叹息。
“我这一颗真心究竟是如何待你,你明明知道。我今生已认定一人,只与他携手看乌飞兔走沧海宸寰,除此一人,再无他求。你告诉我,这人是谁?”
“你…别逼我——”甄贤眼中散出痛苦的光。
“我不逼你,你便又要逃走。”嘉斐执拗地死死盯着甄贤的眼睛,也迫使他回看着他的,要一个回答。
一瞬相对,两下无声。
良久,甄贤溢出冗长叹息。
“…陛下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理应采选淑德贵女为贤内助,母仪天下,孕育后嗣,甄贤不过是个罪人之后,又不是女子,实在不配为陛下如此——”
“你何必还说这些废话来气我。”嘉斐截口打断他。
这些陈词滥调真的一句也不想听了。
嘉斐缓缓将手挪到甄贤心口的位置,用力按住了,一瞬不瞬地看定他。
“就一回,哪怕就这一回,你什么多余的也不要想,你只问问你自己的心,如若你当真是,真心再也不想与我纠缠下去了…那也没有关系,只当我这些年来全都是一厢情愿。我也不愿意勉强你。只要你开口,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为难你。做君臣也好,别的什么都好,只要你能舒心开怀,我都随你。”
说到此处,他忽而陷入死寂,只仍旧深深望住甄贤,良久良久,才又哑声说了一句:“可是小贤,你要想好了再开口。”
而后他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甄贤控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心里一瞬涌起千万个疯狂的念头,临到末了也全化作飞灰。
陛下望着他的眼睛里有濒临绝望的挣扎,一闪而逝,他依然看到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当嘉斐就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要他决断的话来。他却赫然惊觉,一切顽抗皆是徒劳。
他已无法再退回去了。
若是从前,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前,彼时他与陛下尚未纠缠至深,或可以止步,而今却是早已不能了。
要如何做,才能将彼此融入的另一半魂魄生生撕裂,弃于脑后?
他做不到。
陛下就是他的命。他就是死,也无法割舍。
甄贤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咬得湿滑鲜血又涌出来,听见欲念狂烈的啸叫。
“我一定会遭报应的…一定会不得好死——”
他终于瑟瑟伸手抓住嘉斐的衣襟,难堪地将脸埋在那熟悉的温暖胸口,无法离开,亦无法面对。
“胡说!”几乎是立刻,嘉斐便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驱逐涌上心头的焦灼,皱眉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有我在,我不许你死,天也不能带走你…”
第133章 三十八、兄弟手足
次日早朝,甄大人没来。
一个向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论及勤勉克己他称第二谁也不敢自居第一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缺勤,朝臣们各个神情复杂,一边揣测其中是否多有深意,一边又忍不住想歪到说出口八成会被砍头的旖旎上去。
尤其皇帝陛下忽然改了主意,要把太上皇的继后郑氏接回安居于寿昌宫。
放眼朝野,能够让圣上回心转意的,恐怕也只有甄大人一个。至于甄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猜想有之,流言有之,都无所谓,无非是一点私下里窃笑低语的谈资。
唯一满脸不悦形于色的,只有荣王嘉钰一人。
嘉钰憋闷的,倒不是二哥如何对待那郑氏与他们母子、兄弟与郑氏之间的旧怨纠葛。心中阴郁难言的,是二哥待甄贤如此百依百顺,什么事请只要甄贤开口,最后妥协的一定是二哥。
甄贤昨儿夜里留在乾清宫没走,这消息当时他就知道了。
嘉钰特别恼怒。尤其是,这种难以言明的粘腻阴郁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深宫幽怨的女人,就像是当年的母亲…这种强烈地屈辱感让他的胸口一阵阵作痛,只能强自压住,才得扼住血脉中沸腾的癫狂。
他在下朝以后去找嘉斐,一直追着不肯放,直到了乾清宫的宫殿前,二哥不肯让他再继续跟进门去了,仍咬着嘴唇不肯走,一双眼乌漆漆的瞪着。
嘉斐实在哭笑不得。
“你们两个互相觉得我待对方太过偏爱…实在让我很难办。”
他原本就不太对四郎藏着掖着,这两年对四郎倚赖更深,便愈发没什么可遮掩地,就直接将话说出来。
嘉钰大抵是没料到甄贤那种人也会在二哥面前有这种抱怨,不由怔了一瞬,片刻轻哂,“所以二哥就决定还是只偏心他一个就好了呗。”
嘉斐头痛地按住额角,“不是我偏心谁。小贤有他的道理。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道理。但有些时候——”
“二哥觉得他的道理比我的对。”不待他把话说完,嘉钰已微微噘起嘴。
嘉钰什么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这一点,叫人疲于应付。嘉斐甚至常觉得,虽然各自表现不同,但嘉钰其实在许多地方都像极了小贤。
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又如同双生的倒影,如此肖似。
嘉斐只能苦笑叹息一声,安抚按住嘉钰肩膀,“四郎,我没有说你就错了。”
嘉钰死死咬着嘴唇,似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连串东倒西歪的笑声搅扰。
一个人影从角门的门洞里抱着肚子弯着腰转出来,身后跟着个面色苦如黄连的太监。
嘉斐闻声瞥了一眼,见是三弟嘉成笑得都快成了一朵花儿似的撞到面前。
这光景,也不必说,自是他自闯了过来,太监不敢太过强硬拦着,又来不及通报。
嘉成这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但几乎没有太多的交集,除却年节祭祀往来,就没了,据说是个贪玩好乐的主。但嘉斐总隐隐有种感觉,三郎这个弟弟,才是他们兄弟七个里最精明事故城府最深的那一个。
但无论怎么说,躲在门洞里偷听当今天子说话,也是犯忌讳的。
嘉斐不由皱眉看着嘉成。
大约是皇帝陛下这警觉又嫌弃的神情有一点危险,嘉成连忙直起腰来,满脸赔笑:“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皇兄和四郎会站在这大门口地陪石狮子聊天呢。”
与其说解释,倒更似调侃。
三郎一直是这样,自从他做了这个皇帝,就只呼他为皇兄,不像四郎仍“二哥”长“二哥”短的。
直觉让嘉斐不太想应这个话茬。
一旁的嘉钰已有些急了,黑着脸就要咬人。
嘉斐拦他一把,“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
“二哥!”嘉钰仍不肯走,下意识伸手拽住嘉斐衣袖。
嘉成在一边看着,眯着眼,拿细长白皙的手指摸一摸下巴,姿态优雅。
“四郎,哥哥们有事要说,你就先走。三哥我又不是妖怪变的,还能把皇兄怎么着不成?”
他竟然是直言在撵嘉钰离开,就在天子眼前。
嘉斐眸色一沉。
嘉钰纵然是不愿意,但二哥偏偏不留人,到底还是只能不甘而去。
嘉斐想着甄贤还在他的南书房里睡着,便什么人也不愿放进乾清宫里去,只颇为排拒地看着嘉成。
嘉成倒也并没有那么不识趣的意思。
两人改道溜溜达达出了月华门,缓步走过长街,到了养心殿的东阁。
这里可算是嘉斐处理政事召见大臣的一个别所,不是极为亲近的重臣是不往乾清宫里传的。
但嘉成毕竟是弟弟,都到了乾清宫门口又给人领来这边,疏离之意已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