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和她有着血海深仇,她忍辱负重这么些年,都是为了向他报仇,如今她却躺在仇人的怀里。

想到报仇二字,盘桓在她脑中的疑问就再度浮现出来。

陈阿诺都快要纠结死了,可是那罪魁祸首却毫不知情,近在咫尺的安然睡颜让她别提有多嫉恨。

这一夜,她就在这般辗转反侧而内心挣扎中度过,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睁了一晚上,整夜都不曾闭。

于是次日天明,当萧千雅透着餍足的神色醒来时,看到的便是陈阿诺发黑的眼圈和哀怨的眼神。

他怔了怔,抬手摩挲她的眼睑,双眉微蹙道:“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昨夜没睡好?”

当然没睡好!你试试被人当被子抱着一晚上能不能睡好!

陈阿诺心里有几千张嘴在咆哮,行动上却只是避开他的触碰,迅速的钻出锦被自床榻上爬下来,随口应道:“还好。”

萧千雅倒也未加阻止,慢条斯理的起了身。

片刻后,陈阿诺觉到肩上一沉,竟是萧千雅替她披上了外衫。

回头去看,他自己却还是一身亵衣。

他竟连自己都不顾,却先来照顾她。

这样的殷勤体贴,实在让人不习惯,何止不习惯,简直是惶恐。

陈阿诺连忙接过衣衫裹紧,退开来尽量脱离他的势力范围,心里正盘算着他这么对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门外却传来侍从的声音:“禀教主,四位护法求见。”

萧千雅应过之后便唤了婢女进来更衣梳洗,陈阿诺自然也免不了被从头到脚折腾一番,过程中萧千雅还若无其事的对陈阿诺道:“昨夜你没睡好,中午且再歇个午觉。”

他说得那样顺口且自然,也不避讳仆婢们在场。

陈阿诺满头黑线,只低头梳妆,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可是强烈的好像新婚夫妻般的气氛却莫名的挥之不去。

熬过这段尴尬之极的时间,萧千雅终于推了门出去。

四大护法已在庭院里恭候,平日里他们大多四处奔走,为萧千雅处理事务,故而极少聚在一起。

如见看到他们同时出现在这里,倒是十分难得的景象了。

他们向萧千雅行礼参拜之后,几人便不约而同的向庭院里的凉亭中坐下,仆婢们又上了些几盘瓜果酒菜,这俨然就是要小酌一杯的意思。

陈阿诺正犹豫着改如何自处,却不想四位护法陆续围着石机而坐,独把萧千雅身旁的位置空了出来。

青龙更是以眼神示意陈阿诺过去坐。

陈阿诺虽然不情愿,但考虑到四位护法都在,萧千雅总要顾及教主威仪,应该不至于对她怎样,于是就挪了过去。

她才刚坐下,四位护法就熟络的聊开了,话题则都围绕在青龙身上。

原来不知不觉间,青龙归隐的日子就要近了。

“还记得那时候刚入教,我与你过招,你打不过我就坐在地上哭,一晃眼,你竟然就要归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平日里最不多话的玄武,竟第一个大发感慨。

青龙笑了笑,嗔他道:“你还说,那时候你整天摆着副棺材脸,见我哭了,安慰的话都没说一句。”

“说来,他这张木头似的脸当真是十数年都不曾变。”白虎接过青龙的话去,忽然侧过头对陈阿诺道:“你道是不是?玄武护法的脸是不是像棺材板子?”

陈阿诺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的看向玄武,又觉她说得甚是有理,于是点了点头。

玄武也不反驳,只是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渐渐泛红。

最后还是朱雀为他了解了围。

却听他对青龙道:“阿婉此去卸甲归田,当真是想好了?”

这还是陈阿诺第一次知道青龙的本名,想不到堂堂魔教首席护法,竟有如此温婉的闺名。

朱雀说完此话,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片刻后,青龙看了看萧千雅,面上浮起洒脱的笑容,点点头:“想好了,这样的结果,我很满足。”

青龙的话倒也不假,身为江湖中人,一辈子都在腥风血雨之中来去,又有几人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她还是是魔教护法。

这样的结果对于她来说,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自始至终萧千雅都只是沉默的听他们聊着,临到末了,才看着青龙举起手中酒觞示意:“保重。”

他当真是惜字如金,可青龙却似乎很受感动,顿时红了眼眶,双手举起酒觞敬萧千雅道:“谢教主。”说罢便一口将那殇酒饮尽。

不知怎么的,此情此景让陈阿诺觉得十分意外。

这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虽说天英教在外声名狼藉,天英教的四位护法平日里看起来更是没什么人情味,可是有什么东西却在此时的空气中流动着,无需言语,却已入心。

特别是在和青龙护法有了许多交集之后,陈阿诺更加确定他们四人和表面上显露出来的样子并不相同。

连饮了几杯的陈阿诺脑袋有些昏沉,便忘了原本要顾忌的许多,手掌撑在下颌上,歪着头看向萧千雅。

眼前戴着黄金面具的红衣男子,在眼眸里越来越模糊,陈阿诺的脑子里忽的就冒出了这么个问题:四位护法尚且如此,那么萧千雅又是怎样一个人?

第41章 魔教护法(一)

这个问题,陈阿诺细心琢磨着,或许也是不胜酒力,一不小心就睡着过去。

酒意之中,她又做了个和上次十分相似的梦。

梦里依旧是三月阳春,绯樱纷纷,樱树下的小男孩着一身红衣,衬着十分好看的小脸倒像个漂亮的女娃娃。

“你放心,我会保护你,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那个小男孩说这样的话,更加奇怪的是这声音分明也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她竟在梦中回到儿时的状态。

不知怎么的,那绯樱树下的小男孩,看着就是招人喜欢。

她提着裙摆跑过去,想要拉他一起玩耍,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诺儿,诺儿…”是个女人的声音,和婉犹如春风。

她寻声回头,想要看清是谁在叫她。

温婉的女子踏着莲步过来牵她的手,只可惜阳光太盛,晃眼得看不清那女子面容。

陈阿诺跟着她走,却依依不舍的再回过头去看。

樱树下的小男孩已经不见,春光里空余下满地繁花

女子将她牵至一处廊前亭下,有雪白衣袖映入眼帘。

沉如洪钟的声音自亭中传来:“这就是阁主夫人和令爱,幸会幸会…”

接着,所有的场景和男子的声音一同变得越来越模糊。

待到梦醒时,晌午都已经过去。

陈阿诺揉着仍然有些发沉的脑袋,发了好一会儿呆。

方才的那个梦像是上一次梦境的修饰,将细枝末节一点一点充盈起来,显得那么真实,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竟还有些当了真。

她想起梦的结尾处,那人提到阁主,莫名的就觉得和倚雪阁有什么联系。

至此又提醒她对慕容磬的猜测,思绪不由的纷乱起来。

陈阿诺甩了甩头,才想起自己不知是怎么回到屋里榻上的,环视四周,萧千雅和四位护法都已经不在。

陈阿诺于是起身,行至屋前将门推开。

庭院里亦是空无一人,唯有一名婢女迎了上来。

“司樱姑娘快去更衣吧,晚宴就要开始了。”婢女开口便对陈阿诺催促道。

陈阿诺有些意外,她入教这些年来,大家都是各处奔走忙碌,萧千雅也素来不过年节,天英教中从来不曾举行过宴会。

更何况今天既非年也非节。

她便随口问道:“什么晚宴?”

婢女应道:“是为青龙护法归隐准备的晚宴。”

“哦?”陈阿诺更觉意外,又回想起今日晨间萧千雅和四位护法相谈的情形,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她一直觉得依照萧千雅的手段,恐怕青龙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天漆峰。

真是匪夷所思。

疑虑归疑虑,她还是抓紧时间整理好衣装,随引路的婢女来到举行晚宴的前峰。

自从被萧千雅限制行动,她便再没有机会涉足此地,这数年以来十二红颜罗刹居住和习武的所在。

待她到时,晚宴已经准备妥当,众教徒和十二位天英教最厉害的杀手陆续自四面八方赶来。

阿香一眼便自人群里认出陈阿诺,连忙凑到跟前来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见到阿香,陈阿诺心情好了许多,同她继续寒暄:“青龙护法的归隐宴,连教主都如此重视,我怎会不来?”

听到她这样说,阿香忽然笑了起来,一脸深意的说道:“啧啧,过去听到别人提起教主都是一脸讨债的表情,今日不仅主动提起,还唤得这样顺口,这才几日果然就不一样了。”

“不许胡说!”陈阿诺虽说毫不犹豫的反驳了她,可心里也暗自一惊,难道就因为慕容磬那些值得怀疑的话,她竟就将对萧千雅的仇恨抛到一边去了?

她们们二人正就这个问题打着嘴仗,却见赵婧领着一众教徒气势汹汹的来了。

如今赵婧已接替黑莺的位置,身为巽风门的门主。

她原本就出身官家,武功在十二红颜罗刹中也排在首位,每一次执行任务都干的干净利落,从来没有失过手,如今坐上这个位置,也算实至名归。

而她这样努力,据说也是为了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和朝廷对抗,从而为她含冤而死的家人报仇。

确实,纵观整个江湖,能够给她这种可能的也就只有天英教了。

看看她,再想想自己,陈阿诺禁不住感到羞愧。

此时,赵婧领着巽风门众人与陈阿诺擦肩而过,目光有一瞬与她的相触。

陈阿诺朝她点头示意,可赵婧却迅速移开双眸,权当做没看到那般,绕过她入席。

赵婧在席间同其他几位门主打招呼,倒是进退有度的样子。

陈阿诺有些尴尬的愣在原地,却听到阿香不满的抱怨:“不就是做了个门主,有什么了不起,瞧她那副样子,恨不得四位护法和教主都放在眼里,迟早要跌下来!”

阿香还没唠叨完,晚宴便已正式开始。

四位护法和萧千雅先后入座。

陈阿诺望着高台之上接受众教徒参拜的红衣男子,总觉得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这边,百般的不自在,却又怕被其他人瞧出端倪,于是一改往日的热闹性子,尽量的不引人注意,埋头沉默的饮酒吃菜。

这一晚就连阿香都觉得有些无聊,饮过几杯酒后就撑着脑袋打瞌睡。

原以为晚宴就这么安静的过去,看着被大家围住敬酒的青龙护法,陈阿诺原本还琢磨着待结束后再单独去同她告别,却不想青龙竟委婉的推辞了热情的众人,转身心照不宣的向萧千雅示意,继而自簇拥的教徒中步出,举了一觞酒行至高台前。

“明日便是青龙归隐之日。自明日起,青龙不再是青龙,亦不再涉足江湖。回忆这二十年江湖时光,阿婉自小就与天英教结下不解之缘…”

许是因为真的要离开了,青龙当着天英教上下说了许多肺腑之言。

无非就是些感怀和感激的话,然而说到最后,四大护法之首的青龙大人竟已是热泪盈眶。

而萧千雅自知至终只是听着,一句话也不曾说。

或许是因为练了天下至强的无月神功,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没有感情,没有悲喜,便是四大护法也有血有肉,唯独他是没有人情味的妖魔。

这样想着,陈阿诺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好过了许多。

她略叹了一声,继续听着青龙说离别的话。

此时的青龙也停下来顿了许久,再度开口时情绪已恢复如常,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般。

她朝着台下众人举杯,又转身对萧千雅磕头行礼,然后将觞中美酒仰头饮尽。

饮罢酒后,她拭了拭嘴角,又对众人宣布:“经由教主和四位护法商定,自我归隐之日起,青龙护法之位将由司樱承袭。”

青龙护法忽然的这一席话,犹如一枚巨石投入原本平静的潭水之中。

座下众教徒顿时喧哗起来,连陈阿诺也以为自己只是饮多了酒而产生幻觉。

直到青龙自高台前走来,驻足她的跟前。

陈阿诺怔愣半晌,还是阿香拼命揪她的衣角,她才想起来站起身。

青龙自发间取下那枚青龙簪,双手承到她的面前。

在众人的非议声中,陈阿诺简直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的抬头向高台看去,远远瞧见正凝视着她的萧千雅。

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上的他到底是何用意?无论是自那张冰冷的面具上,还是自他不带有任何情绪的目光里,她都看不清。

这一切太过突然,事已至此,陈阿诺除了接过青龙簪,再没有别的选择。

青龙完成这个简短仪式之后,又举起酒觞敬了陈阿诺一杯,而后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坐席。

晚宴继续进行,只是自那一刻开始,陈阿诺身边再没有一刻的宁静。

来向她敬酒祝贺的有之,对她嗤之以鼻的有之,总之整个晚上,她都被众人重重包围,以至于她想向青龙或是萧千雅问清楚都脱不开身。

各位门主纷纷来同她说着恭贺的话,唯有赵婧始终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如此一直持续到晚宴结束,萧千雅和四位护法提前离席。

很快有婢女穿过人群附至陈阿诺的耳边传教主的话。

萧千雅让她饮完酒后就回寝屋歇息,莫要磨得太晚。

那寝屋自然只的是萧千雅的寝屋。

这话说的,俨然整件事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但显而易见的,没有萧千雅在背后授意,青龙怎么可能将护法的位置传给她。

陈阿诺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再不犹豫,回去后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连同心里所有的疑问都找萧千雅问个清楚,即便他因此杀了她,她好歹也能做个明白鬼。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借故辞过还欲前来敬酒的众人,往萧千雅的庭院那边行去。

经过赵婧的桌席前,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顺势飘进了她的耳朵里:“要凭本事,这教中上下,有哪个能跟我们门主比,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以色事人,什么青龙护法,说起来好听。还不就是教主的禁脔。”

听到禁脔二字,陈阿诺胸中更是怒火难平,她顿住脚步,一脸不善的回过头去。

刚才还在赵婧旁边咬耳朵的那名教徒见她周身弥漫的杀气,顿时蔫了下去,只往赵婧身后躲。

赵婧则抬起头,正撞上她的目光。

陈阿诺两步踱至他们近前,将双手撑在赵婧面前的桌机上,俯身逼至赵婧跟前,却是对方才那个教徒道:“有这个本事,何必在这里嚼舌头根子,不若找教主说去,正好我也不想坐这护法的位置,你们谁爱坐谁坐!”

说完她便气冲冲转身而去,身后伴着轰隆一声,那桌机便塌了。

陈阿诺趁着余怒未消,一口气冲到萧千雅的庭院里,大喇喇的推开两扇房门,进屋后却见那一袭红衣的男子正侧倚着床榻,周身笼入月光之中。

他似乎有些慵懒,亦或是携着几分酒意,缓缓掀开眼帘,微哑的声音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