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看到了一场战争。

无数白色的小蚕在吞噬着银色的晶粒,而无数的银色晶粒也在同时吞噬着银色的小蚕,双方都是贪婪而恐惧。

恐惧只是来源于谁也不知道最后是谁吞噬掉谁,谁赢得最后的胜利。

彻底吞噬便意味着改变。

所以当年那无双风雨剑所述的是事实,若是接受这长生不死药的力量,接受这些如九死蚕类似的晶粒的吞噬,那便意味着自己的本身被改变。

丁宁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目。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颗长生不死药也是一种九死蚕,不同的是,他的九死蚕可控,而这颗长生不死药不可控。

沙沙的吞噬声越来越响亮。

从最初的白色丝线,到涓涓细流,再度变为手臂粗细的流束!

即便在杀死顾淮时,所有人都已经肯定丁宁是九死蚕的传人,然而亲眼看到传说中的九死蚕,看到无数细蚕源源不断如洪流般涌向那颗长生不死药,所有人依旧感到震撼和难以理解。

即便只是寻常的气血,如这样喷涌也早已流尽,然而这些细蚕却好像根本无穷尽一般,丁宁的身体,似乎违背了自然界的常理,怎么可能容纳得下如此多的九死蚕。

丁宁的面容越来越为平静,就连凝重的神情都完全消失。

无数细蚕形成的白色流束不断的冲击在银色晶粒上,渐渐将整颗长生不死药全部包裹起来,变成一个表面无数白色细蚕涌动的球体。

在下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消失。

白色细蚕消失。

那颗如一个玄奥世界的长生不死药消失。

他脚下的白色细沙也已经流尽,剩下坚硬而布满无数孔洞的蓝黑色岩石。

“咕噜”一声,胡京京咽了口口水。

声音在此时显得很响亮,她不免有些羞愧,但是她看着似乎也同样没有什么变化,当九死蚕收敛之后,没有任何特别气息流露的丁宁,便忍不住问道,“你炼化了这颗长生不死药?”

“这是高于八境的存在。”

丁宁摇了摇头,“即便不知道这东西如何生成,但这依旧是高于八境的存在,连昔日无双风雨剑这些天凉强者聚集所有智慧和力量都无法消灭,甚至无法去触碰的东西,我又怎么可能炼化。”

“可是那些明明吃…”胡京京下意识的便想脱口说,可是那些细蚕明明吃了它,否则现在那颗长生不死药怎么会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丁宁转身看了她一眼。

只是这一眼,她便顿住,莫名的有些理解,“你…你是将它存了起来?”

丁宁很直接的点了点头。

“你会动用他么?”申玄看着丁宁,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在你真正面临死亡时。”

丁宁看着他摇头,“变成另外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生命…这不是长生,而就是死亡。”

申玄冷漠道:“你不变,约定便不变。”

厉西星完全不去关心丁宁如何处置那颗长生不死药,早在丁宁走向那颗长生不死药,他便已经知道丁宁对长生不死药的态度犹如当年的无双风雨剑。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破碎金塔上的乌潋紫身上,问道:“如何处置他?”

对于他而言,既然丁宁确定申玄可以保守九死蚕的秘密,现在这个祖地里活着的所有人里,便只有乌潋紫对于丁宁是最大的威胁。

乌潋紫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觉得这些人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死自己。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丁宁沉吟了数息的时间,便看着他问道,“我听说你在乌氏所有皇子里,最得太后宠爱…而事实上,乌氏绝大多数兵权都控制在太后的手里?”

乌潋紫用了不少的时间调息,艰难的控制着自己的血肉,让脱臼的下颌恢复原位,然后更为艰难的抬起头,看着平静等待自己回话的丁宁,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乌氏和大秦的战争,从一开始便是战摩诃和郑袖摆的一副棋,即便是这片荒原上称雄的乌氏王族,乌氏那些强大的修行者和悍不畏死的战士,也只不过是无形之中被郑袖控制的棋子。”

丁宁平静的看着乌潋紫,道:“我的意思是,能令这场战争早点平和的结束,便令这场战争早点平和的结束。”

乌潋紫呆了呆,有些茫然的下意识道;“如何平和的结束?即便我乌氏议和,你大秦难道就准许议和?”

“只要想议和,不需要我们考虑,疼爱你的太后都会想出可行的方法。”

丁宁看着他,微嘲地说道,“至于郑袖,当得到的东西得到,或者说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消失,这场战争便也没有继续的必要。”

顿了顿之后,他脸上嘲弄的神色更浓了些,“难道她真想占据一片对她而言没有用处的荒原?”

申玄看了丁宁一眼,出声道:“她应该不知道这祖地里真正有什么。”

丁宁点了点头,“但是祖地已消,一切不复存在。她所最想得到的,便只有续天神诀。”

申玄明白了丁宁的意思,便不再说话。

乌潋紫不能完全听明白丁宁的意思,但是他无形之中认同丁宁的提议,他平静下来,认真的想了想,道:“光凭我不够,只是凭我的命和我的一些说辞,太后也无法服众。”

“对于治国者者而言,不讲道理,只讲一国之利益。”丁宁淡淡的笑了起来,转身看向来处,道:“若我将那些雕刻剑经全部注解,交给乌氏,你说她能不能服众?”

第九十章 认同

乌潋紫震惊难言。

厉西星和胡京京也是同样震惊到了极点。

符文、图录,甚至是剑经的文字本身,最难的便是参悟,然而若是有人能够逐条批注解释真意,那即便是一些深奥的剑经,对于稍有领悟能力的修行者而言便不再难理解。

此时长陵诸多修行地里面,有许多剑经内容晦涩难解,最大的原因便是这些剑经都是各宗门的秘宝,许多都是一脉单传,师父和弟子之间言传身教,若是这其中师父和弟子出了意外,那这门剑经即便有典籍流传下来,后来本门中人却都未必能够参悟得透。

就以胡京京所在的宝光观为例,宝光观最重要的一门剑经的真意便是独自传授给了胡京京,若是胡京京在这荒原里死去,后来即便有宝光观的弟子看到那部剑经典籍,也未必能够参悟得透。

事实上从古至今,很多绝学,便是因为秘不示人,不想流传在外,而最终失传。

昔日天凉是何等惊人的王朝,光看无双风雨剑的余威,便知道昔日这些天凉强者遗留下来的剑经是何等宝贵的财富。

“这的确足够分量。”

乌潋紫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震颤,他初始想要问丁宁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想到对方九死蚕的身份,他便顿时知道自己这么问便是多余。

他犹豫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变得镇定些,同时声音也显得更为尊敬和有礼些,“那先生想我帮您做什么?”

“替我保守秘密。”

丁宁看着他,缓慢而认真地说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九死蚕在我身上,除非我自己大白于天下。”

乌潋紫点了点头。

即便他此时伤势极为沉重,每一滴鲜血都值得珍惜,但他依旧用一柄随身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对天宣誓。

完成乌氏最庄重的血誓之后,乌潋紫继续看着丁宁,对于他的一条命和这样的巨大祖山宝藏而言,在他看来只是单纯的帮丁宁保守秘密,自然不够。

丁宁平静的看着他,他自然明白这名少年此时单纯的目光里包含的意思,只是他并没有说自己想要什么,而是反问乌潋紫,道:“身为乌氏的皇子,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关长陵那个人的故事,即便是在遥远的乌氏甚至是更远的东胡,都是真正的传奇,尤其在见过顾淮和战摩诃这样的人物都在丁宁的面前败亡,他对丁宁便是真正的敬畏。

所以他没有想其它,而是在愣了愣之后开始认真的思索丁宁的这个问题。

“我想乌氏能够好好的存继下去,我们乌氏的子民可以无忧无虑的在这片草原中生活,不需要担心被大秦王朝或者被其它王朝吞并或者被迫屈服奴役。”他想了片刻,首先说道。

“若是我能和在元武和郑袖的战斗中获胜,我可以保证这点。”丁宁说道。

没有人感到丁宁的这句话可笑。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丁宁此时代表的不只是九死蚕,还代表着整个巴山剑场。

尤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大秦王朝的江山,本身就是巴山剑场的。

乌潋紫开始有些明白丁宁的意思,他艰难的抬起头,看着丁宁平静的美目,轻声道:“所以先生希望我…我乌氏,将来在您和元武、郑袖的争斗中给予足够的支持。”

丁宁迎着他的目光,真挚地说道,“我不只是希望能够和你成为朋友,而是希望和整个乌氏成为朋友,但现在你的意志,并非是整个乌氏的意志。你必须确保将来的乌氏能够听从的是你的意见,而并非战摩诃这样的人的意见。”

乌潋紫理解丁宁这句话的意思,他沉吟了片刻,道:“您的意思是要我首先能够把握整个乌氏。”

“祖地里的这些剑经,不只是我给你们乌氏太后和乌氏的礼物,同样也是给你的礼物。”

丁宁看着变得极为凝重的乌潋紫,缓声道:“其中数门最重的剑经,我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乌潋紫今日已经见过了许多吃惊的事情,但是听到丁宁的这句话,他还是大吃了一惊。

“无双风雨剑是一个很厉害,心思足够慎密,同样也是很伟大的人物。”

丁宁没有看他,而是抬头看着上方,慢慢地说道,“我之所以能够破解无双风雨剑,是因为外面那些石兽和石碑上,其中就有无双风雨剑的剑经。”

胡京京忍不住道:“那为什么?”

“真意。”

丁宁异常简单的吐出两个字,然后看着她慢慢补充道:“唯有能够体悟出剑道真意的人,才能真正领会他的剑经,能够领会他的剑经的人,自然会接近他的心境,或者说从那样磅礴的剑意里,理解他的为人。”

胡京京顿时反应过来,“所以他不怕人领悟他的剑经,因为能够领悟他剑经的人,便能明白他的心意。”

“认同他的人,便不会和战摩诃一样,想要接纳这长生不死药。”丁宁点了点头,看着申玄和乌潋紫,道:“世间很多人最想要的,其实是认同和生死与共。”

“可是…”

胡京京看了一眼乌潋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厉西星看了她一眼,道:“有什么就说。”

“我师父和我说过,人是会变的,在不同的阶段,人就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有些人会变得完全陌生。”胡京京犹豫了一下,道:“即便是血誓,我依旧还是觉得不太放心。因为只有我们付出的,而他并没有什么对等的押在我们这边。”

乌潋紫已经失血很多,但是听到胡京京的这句话,他还是脸色变得血红,就想出声申辩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厉西星却是直接摇了摇头,冷漠道:“不用什么,我相信他。”

胡京京愣住。

乌潋紫愣住。

厉西星冷笑道,“他是太后最疼爱的五皇子,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像他这样重要的人物,只是为了一头坐骑,就以身犯险,拼命孤身追杀我。乌氏所有的皇子里,除了他这样的白痴,谁会这样做?”

胡京京呆了一息的时间,她莫名的想到了厉西星被自由驱逐到这里的原因,她便莫名的反应过来,厉西星的信任是基于乌潋紫和他是同一类人。

被骂白痴,乌潋紫却是没有丝毫的愤怒之感。

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动,对厉西星的恨意全消,充斥着的是另外一种难以言明的意味。

他对丁宁所说的“认同”两字瞬间有了更深的理解。

“你们长陵有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他抬起头来,看着丁宁和厉西星缓慢而认真地说道,“我可以为你们死。”

接着,他身体前倾,匍匐于地,对着丁宁行了一个大礼,道:“师尊。”

对于他而言,无论丁宁承不承认他是弟子,但丁宁既然传授他天凉的剑经,传授他无双风雨剑,在他心中,便自然已经是他的老师。

第九十一章 孤单

话说昔日天凉,天却是真的凉了。

长陵今年的秋意,比往年似乎更浓,秋风也更凉。

皇宫里的宫女,都已经换了夹着薄棉袄子的宫装,于清晨时分挑着宫灯在宫中行走,手依旧冻得冰冷。

皇后郑袖端坐在皇宫深处的书房桌后,正对着那一口白色灵气缭绕的灵泉。

她和这口灵泉之间有着百步的距离,所以她这间书房显得异常空旷,或者说…孤单。

自从她戴上后冠,坐上大秦王朝皇后的宝座,她的身边便是一直如此孤单,今日似乎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变化。

然而她安静的坐在这里,意念和感知却是直上云霄,通过世人在白昼间根本难以觉察的星光逆流而上,到达目光都难以企及的无尽虚空。

星光在她的感知里化为苍白色的星火,在虚空之中不断的坠落。

从无形到有形,又化为乌有,不断变幻。

有些星光,原本始终落在一柄当世最大的剑上。

然而在此之前,她的感知里却是出现了一片乌云,遮断了落向那柄剑的星光。

当乌云散去,她却再也难以感知到那柄剑的存在。

许多年之前,她相信顾淮坚定的站在她和元武一边,便是因为顾淮放开了这柄剑的本命元气,接纳了她的星光。

这柄剑便和她的意志融为一体。

只要顾淮的本命元气在,她便始终能够感知到这柄剑的存在,从而感知到这柄剑遭遇到了什么。

然而现在她再也感知不到这柄剑,这便意味着顾淮的本命元气已经彻底消散,顾淮已经死去。

这世间有什么人能够杀死顾淮?

那个叫战摩诃的天凉人么?

这一切对于她此时一刹那的心境而言,似乎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边又少了一个人。

即便站立在她身边的那些人只是屈从她和元武的意志,或者说怀着各自私人的目的,但当一个人的路越走越长,身边认识的人都一个个消失,这种感觉便是真正的孤单。

一名身穿淡黄色袍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了她书房外的道上,微垂首恭立。

皇宫里的年轻人不少,然而除了黄真卫之外,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她面前拥有这种尊敬但不卑怯而又显得谦逊的姿态。

皇后收敛了思绪,站了起来,行过白气氤氲的灵泉,走到他的身前不远处。

听着她的脚步声,垂首而立的黄真卫第一次感到紧张和拘束起来,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将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

他并没有显得不自然,然而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不自然。

“对于你的老师,你是不是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皇后看着他平静的问道。

黄真卫沉默了片刻,道:“是不满。”

对于这名司首的态度和回答,皇后没有意外,甚至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满意的神色,然后她微微的仰起了头,道:“你不要忘记,是我让他成为了你的老师。”

黄真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呼出这口气,该如何回答。

“其实我做的很多事情,你老师也未必对我满意。”

皇后安静的缓缓说道:“但是我让你在最后都跟在他身边,便是要你明白…我和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是为了大秦王朝可以往前走得更加安稳。”

黄真卫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明白。”

皇后也看着他,安静了片刻,道:“你应该也明白你老师和我对你的期待。”

黄真卫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再次说道:“我自然会和我老师一样的选择,一切以大秦王朝为重。”

皇后眼中满意的神色更浓,她柔声道:“你的老师想必将守城剑传给了你。”

黄真卫摇了摇头,道:“老师没有将守城剑传给我。”

皇后顿时微微一怔,眉头蹙起,“没有?”

黄真卫道:“并没有。”

“是不想你也固步在那些角楼上么?”

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道:“或许他和我想的一样,这长陵,终究是需要城墙的。”

黄真卫的身体微微一震,她已经接着说道,“既然如此,便由你督造城墙,今年冬里动工。”

黄真卫在起先一句话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但此时却依旧感到有些不可置信,抬起了头。

皇后看到了他眼中的神色,脸色却依旧淡漠得不像人间的女子,她轻淡地说道:“一切的改变首先要改变的只是规矩和习惯。习惯被改变,便会明白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便会懂得接受这个王朝的意志。”

黄真卫犹豫了片刻,道:“会让许多人有被囚禁的感觉。”

“那便要更加懂得约束。”

皇后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很完美,甚至不参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城墙最大的作用,并非是抵御外敌,而是用来划分界限,懂得约束和接受这个王朝意志的人进来,不懂得的,便被排斥在外,接受不同等的对待。”

黄真卫垂下了头。

他在任何人的眼中是真正的君子,不发表不同的意见,便代表着顺从和执行。

皇后便更加满意,道:“你会见证这个王朝的荣耀。”

“可是那或许并非我所要的。”

“您让我看到我老师的选择,便是以为老师会教会我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是你并不知道,在老师临死之前,他却让我自己选择。”

然而她并不知道,此时垂着头的这名年轻司首的心中,却是如是想。

“你准备怎么处理这柄剑?”

申玄看着丁宁问道。

围绕祖山的云雾都在慢慢消散,血腥气虽然依旧浓烈,但是碧空却是被之间的无双风雨剑意清洗得异常干净,尤其有新鲜的阳光开始真正洒落到祖山的谷底。

乌潋紫跪伏在地,称呼丁宁为师,丁宁此时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嵌在山壁间的那柄巨大的剑山剑上。

剑山剑是世上最庞大,最沉重的剑,同时剑本身也是巴山剑场最强,威力最大的剑之一。

看着此时丁宁的目光,他便知道丁宁必定不想将这柄剑抛离此处。

“这柄剑你带走。”

丁宁转头看着他,道:“我会告诉你如何用这柄剑,同时将续天神诀交给你带回长陵。”

申玄眉头微挑,没有致谢。

在他还没有说接下来的一句话语时,丁宁的目光却是已经落在厉西星的身后。

“这个东西不适合你。”

他看着厉西星背着的东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