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天空那明亮的红色灯海渐渐散去,飘去。

转眼,笙乐渐尽,曲终人散。

这一个晚上,姬姒一直不曾入睡。

她睁大眼看着外面,不管是房门处,还是围墙上,偶尔有一些风吹草动,她都双眼放光地看去,再黯然地收回目光。

一直睁眼到天明,外面还是安静如许。

第二天,众部曲过来时,一眼看到的便是脸色腊黄,眼睛尽是血丝的姬姒。

众部曲相互看了一眼后,一部曲低声劝道:“夫人,不管如何,你得想着你腹中的胎儿。”

姬姒抿紧了唇,过了一会,她徐徐问道:“苏州共有多少个城镇?”

众部曲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哪里答得出来?

安静中,姬姒轻声又道:“我且向你们两家的郎君借五千金。还请诸位帮我继续雇佣人手,继续制造孔明灯。半个月内,我想苏州的所有城镇,都像昨晚一样灯火满天。”

转眼姬姒又道:“尽量在雨后或雨前燃放。”这时的江南,正是梅雨季节,雨水频繁,姬姒这个要求并不难。

见她如此坚持,部曲们想道:且顺着她,只有心存希望,她才会撑得下去。

当下,他们齐齐应道:“是。”

如此,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这半个月中,在住宅外面游荡的各方势力越来越多,要不是顾及这宅子是颍川陈四的,部曲也是颍川陈氏的,只怕有人破门而入了。

虽然那些人不敢明攻,可暗地里出现的,却一波又一波,直折腾得那二十几个部曲日夜不敢放松,短短半个月便都瘦了一大圈。

半个月后,姬姒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谢琅,或他身边部曲的消息。

……她这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要是想从你的生命中消失,竟是这么容易的事!

不过,也许是经历了太多次这种恐惧,姬姒并不绝望,她总觉得谢琅还在某个地方等她找到他。

在苏州城的各大城镇都放过孔明灯后,谢氏的人没有引来,却被各方势力从孔明灯上追索到了姬姒身上。

第十六天,一个部曲大步走来,他来到姬姒身前后,急急说道:“夫人,我们顶不住了。”这部曲苦涩地说道:“现在咱们这宅子外,那些盯梢的人都要形成市集了。他们已有五成把握夫人就是姬氏,只怕在这两天里就会对夫人动手!”

众部曲又急又乱,姬姒却是镇定得很。

她看了他们一眼,想道:按时间估计,“姬越”应该出现了,他的第一个预言也快验证了。”

想到这里,姬姒淡淡说道:“便是他们发现我是姬氏那又如何?”唇角掠起一抹冷意,姬姒说道:“我且等着他们动手!”

第二百零四章 袁娴之死和谢琅的下落

第二天转眼就到了。

中午时,姬姒还躺在榻上休息,突然外面喧哗震天。

喧哗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倾听了一会,宅子里的人都是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一个部曲冲了进来,他跑到姬姒身边,低声说道:“夫人,外面来了很多人。”

姬姒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去会一会。”说罢,姬姒带着众部曲,浩浩荡荡地朝着大门走去。

一行人刚刚来到大门处,便听到一阵砸门的声音传来,转眼间,大门被人撞开,上百个悍卒一涌而入。

这些人冲进来后,一眼看到姬姒,便是朝后一围,转眼间便挡尽了姬姒的退路。

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苏州(吴郡)郡守出现了,在苏州郡守的后面,却有四个壮汉抬着一个妇人。

那个妇人,秀发高高地挽起,衣着华贵飘逸,半坐而起的身姿笔直倔强,可不正是袁娴?

陡然见到袁娴,姬姒身边的部曲们目光闪了闪。

倒是姬姒,一眼便看出袁娴虽然经过精心打扮,可她的脸色黄黑一片,死气已现。姬姒看向她胸口处,她衣裳华丽,表面倒没有异常,只是姬姒好歹也精通医理,再加上精擅易容术,一眼便知道她身上的香熏得如此浓,只怕身体里已经开始溃烂。

都是将死之人,还摆出这样的阵势,看来她是不看到自己的下场,死也不甘心啊。

转眼,袁娴便被那几个壮汉慢慢放平,这时的袁娴。脸上的粉虽然敷得厚,可露出的是真容,甚至她的衣着,也是她做小姑时经常穿的式样,她的发型也是小姑发式。

这时,苏州郡守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这位夫人。有人举报说你乃国贼姬氏。此言可是属实?”

几乎是“姬氏”两字一出,外面围观的众人便是喧哗起来。

姬姒目光如水,她的双眼从那郡守身上划过后。也不理会,却是转头再度看向了袁娴。

对上姬姒的轻忽,那苏州郡守脸色一寒,不过。饶是对方如此无礼,他也只能在心中发怒。因为姬姒也罢,姬姒置身的这个院落主人也罢,都是堂堂士族。

这时,袁娴开口了。她的眼睛非常亮,直亮得渗人,“姬氏。我知道是你。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想藏头露尾?”

叫到这里。袁娴声音一提,朝着后面喝道:“来人,把姬氏押下去!大伙尽管放心,如果颍川陈氏怪罪下来,我陈郡袁氏一力承担了!”到了这个地步,她竟还敢以家族名义说事!

可是,苏州郡守也只需要这个名头,几乎是袁娴声音一落,他便手一挥,只听得嗖嗖嗖的拔剑声传来,转眼间,几十个护卫便挡在了颍川陈氏部曲之前,向着姬姒逼去。

见到袁娴破釜沉舟,姬姒在众部曲紧张望来时,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她提步向着袁娴走去。

姬姒慢步走到了袁娴面前。

她低着头,嘴角含着笑,静静地看向了袁娴。

与袁娴对视一会后,姬姒轻声笑道:“啊,你要死了!”

几乎是姬姒这话一落地,袁娴便恨得想要抽她一记耳光,可袁娴已是强弩之末,刚动了两下,嘴一张一口鲜血喷出。

这一下,四周再次响起了一阵小小的惊叫声。

袁娴吐了一口鲜血后,慢慢掏出手帕,她动作优美地拭去唇角的血沫,转头对着苏州郡守说道:“还请大人退后,我有几句话想与姬氏说来。”

她既开了口,苏州郡守自是遵从,当下他手一挥,示意众人随他退后。

众人退去后,袁娴仰头盯着姬姒,哑声问道:“姬氏,当初把我送到临江王手中的人,是不是你?”她的双眼实在太亮,那黑青的肌肤还泛着红潮,整个人已经出现临死前的回光反照。

姬姒看着到了这个地步,还盯着自己不放的袁娴,想了想后,点头说道:“不错,是我。”

四字一出,袁娴的眼中恨苦交加!

她双手成拳,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后,袁娴恨道:“我真是好生悔恨!”

姬姒知道她悔恨什么,莫不过是当年她占上风时,不曾把姬姒赶尽杀绝罢了。

对上袁娴那恨毒的表情,本来不想解释的姬姒,终是开口说道:“我一直觉得,任何一个人都有权利把加害她的人以同样的手段反击回去。你曾经想利用临江王害了我,我后来报复回去,那是天理循环!”

“好一个天理循环!”袁娴低低笑了起来,她一边笑嘴角一边流血,一边笑一边低声说道:“我不甘啊,我真是不甘!”重重闭了闭眼,袁娴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她低声说道:“不过你也别得意,谢琅已经死了,你虽然狡猾,却也总算露出了马脚。也会与我在一道在地狱相见!”那时她被姬姒刺伤后,救医不到,客栈不收,虽然有一些是事实,可另一半却是她装出的,便是后来她放出风声,说是被谢琅的人带走,也是想引姬姒出来。虽然当时没能引出姬姒,可姬姒寻找谢琅心切,找人制造孔明灯,终是露了行迹。

姬姒眉头蹙了蹙,转眼她看到袁娴的嘴角血流个不停,不由好心好意的劝道:“你也别那么激动,好歹放下一点,也许还能多活半个时辰。”

姬姒这话不可谓不刻薄,袁娴气得急喘起来。

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么一激动,胸口处便肉眼可见的湿沁起来,看来伤口又迸裂了。

抬头怨毒地盯着姬姒,袁娴不顾伤口处传来的痛楚,格格笑道:“赚这种口舌之利又有什么意思?姬氏啊姬氏,我已经把你的情郎送到阎王那里去了,马上,你也会陪我一道下去。啊。我忘记了,你的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呢,以我袁娴一命,换你一家三口的性命,这买卖不亏!”

转眼,她又哑声叫道:“我这一生恨就恨在轻敌,以前不把你放在眼里。导致毁了这一世。没有料到你敢当众行刺,又断送了我这场性命。不过,我不亏的。我不亏的!”她越说声音越大,越叫声音越淒厉!

叫到最后,袁娴朝着左右喘息道:“你们给我上前!上前杀了这个姬氏!我要亲眼看到她死在我前面!快!”

这话出乎苏州郡守意料,他迟疑起来。

姬姒瞟向那些听了袁娴的话后。从四面向自己逼来的悍卒,这种悍卒足有上百人。而且这些人只听袁娴一个人的话,只怕是她最后的底牌了!

当下,姬姒高声喝道:“谁敢!”

转眼,她从怀中掏出两块湿手帕。在脸上一抹,露出了真容后,姬姒高喝道:“我是姬氏!我身上怀了谢十八郎的骨肉!袁氏。你一个无耻之人,也敢让十八郎断了血脉传承不成?”

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得到。姬姒会在这个时候露出真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就在袁娴一怔,转眼露出不屑的笑容,就在那些悍卒理也不理的继续逼来时,突然的,一阵浑厚的长者声音传来,“谁若动了姬氏,老夫哪怕倾家荡产也要灭了那人全家!”

那长者的声音一落,一个围观的士族郎君也叫道:“李三儿,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今日你敢动姬氏一下,明日小心你那一村人性命不保!”那士族郎君的声音一落,正朝着姬姒逼来的一百精卒中的一人缩了缩肩,脚步迟疑起来!

转眼,又有人叫道:“你们这些人好歹也是有家有子,便是无家无子也有父母,便是无父母族人也有宗祀祖坟,犯得着为了一个将死的贱妇而去得罪天下人么?”那人叫到这里,声音一提再次叫道:“天下的人都爱重十八郎,眼前这个姬氏便有千般不是,只要她的腹中还怀有十八郎的孩儿,这天下人就都想护她一护!你们这些人最好想想身后的事!”

不得不说,这人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本来逼到了姬姒身边的那一百精卒,这时齐刷刷脚步一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阵后,那李三儿慢慢跪倒在地,随着他的兵器落地,只听得“啪啪砰砰”一阵脆响传来,却是众悍卒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袁娴嘴一张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转眼袁娴对上姬姒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再次喷出一口血来。

这两口鲜血,仿佛是一个开关,只见袁娴一口又一口鲜血喷着,随着最后一口鲜血流出,她仰头瞪向天空的双眼再也无法合拢。

过了一会,那李三儿急急冲到了袁娴面前。刚刚伸手在她鼻尖一探,李三儿便嘶心裂肺的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只见他把袁娴的尸身朝着肩膀上一扛,竟是疯也似地冲出人群。

混乱中,苏州郡守的厉喝声传来,“来人,把欺君罔上的姬越给我押下了!”

“欺君罔上”和“姬越”六字一出,本来向姬姒走近的人全部止了步,便是原本混乱的喧哗声,这一刻也消失了。

于极致的安静中,苏州郡守的人走到姬姒面前,把她双手反绑押上了一辆驴车。

所有人都没有动,都在目送着押送姬姒的驴车远去。他们知道,如果姬氏只是姬氏,那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可姬氏如果就是姬越的话,那便是大罗金仙也护不了她!

姬姒被苏州郡守关押了起来。

才关了一个时辰不到,王镇和太子的人出现了,他们从苏州郡守的手中接过姬姒,押着姬姒朝着苏州码头走去。看这些人的样子,竟是害怕夜长梦长,急着想把姬姒押回建康。

姬姒上了船后,便被关到一个装饰极为精致舒适的舱房中,更有一个苏州名医随行。

转眼间,夜晚到了。

天上一轮明月倒映在长江里,月华灿烂银光四泄。

不知不觉中,王镇来到了姬姒的舱房处。

他站在舱门旁,朝着倚窗望月的姬姒盯了一会后,轻声说道:“你晚上没有吃饭……便是为了孩子,你也该多用一点。”

姬姒慢慢回头。

黑暗中,她的双眼亮得惊人。

朝着王镇看了一会,姬姒轻轻说道:“王镇,十八郎是不是落到皇帝手中了?”

王镇一僵。

他只是一个动作,姬姒却已全然明白。当下,姬姒连声音都哑了,她哽咽道:“便是这苏州的消息,也是你们故意放出的吧?你们只是想把我引出来?”

王镇紧紧地闭着唇,只是温柔怜惜地看着姬姒。

姬姒还在抽噎,她又说道:“你们放出那样的风声,是想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吧?皇帝他,为了杀谢琅竟是不惜一切手段么?”

王镇向舱中走进一步,他顺手关好舱房门后,压低声音说道:“北魏的事情都传回建康了。”在姬姒停止哽咽,抬头看来时,王镇轻轻说道:“谢十八郎的手段太过惊人,他才去了北魏数月,便险些动摇了北魏的国本!”顿了顿,他低声说道:“陛下很害怕他。”

姬姒重重闭上了双眼。

这时,王镇轻声又道:“陛下说了,以谢琅之才,他若有反意,得到这刘宋江山不过是反掌之事。”一句话说尽了皇帝对谢琅动手的理由。

姬姒慢慢坐倒在舱中。

王镇慢慢上前,他蹲在姬姒面前,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姬姒没有挣扎后,他脸上闪过一抹喜色。不过转眼,他那喜色便淡了下去,慢慢收回手,王镇又道:“陛下说过,如果姬氏真是姬越,那谢十八更是留他不得!陛下说过,得在北伐之前除了国内所有的隐患,他还说,谢琅的危害不在反贼刘义康之下。”

许久后,姬姒哑声说道:“他时常怜悯苍生多苦,从不愿引起兵祸。”

“这点我们都知道。”王镇低声说道:“谢十八是真正的名士,也从无争权夺利之心……可陛下惧他!”

姬姒没有了半点力气。

过了一会,姬姒突然说道:“我不能去建康。”她慢慢抬头看向王镇,缓缓说道:“王镇郎君,昔日我曾对你有恩,你也曾经向姬越许过,若有一天得据国家机要,会庇护姬某一次。如今,还请王镇郎君兑现诺言!”声音一落,姬姒扑通一声跪在了王镇面前。

第二百零五章 谢琅的决择

舱中,姬姒跪得笔直地仰头看着王镇。

王镇却是僵住了,他低着头,明暗不定的灯光中,脸色复杂地盯着姬姒。

他和姬姒都是聪明人,自是知道,之所以谢琅落到皇帝手中这么久,他还没有动手,便是因为皇帝忌惮谢琅的那些残余实力,以及与谢琅有牵绊的姬越。

特别是,姬氏就是姬越的情况下,那她的可怕就是双重的了。

为姬氏,她必然掌握了谢琅的人马,只要登高一呼便可以收拢一大批谢琅的追随者,从而影响刘宋的统治,而做为姬越,她又有着与鬼神沟通的能力,可以轻易动摇民心。

也就是说,姬氏一日不被除去,皇帝就一日不敢杀了谢琅。

小小的舱房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镇低声说道:“你起来吧。”

黑暗中,姬姒那双眼明亮极了,她慢慢站了起来。

王镇负着手走到窗前,他背对着姬姒,低声说道:“三天前,陛下得到消息,说是有人在蜀地长江河段看到了姬越。本来陛下是不信的,可姬越做了一则预言后,他就不得不信了。”

说到这里,王镇转过头来,他看着姬姒,低声又道:“陛下相信了姬越另有其人,对你也就不是那么忌惮。不过,那个姬越的事是你弄出来的吧?这事你可以骗过姬越,却骗不过我与王愆。”

王镇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又道:“在猜测你姬氏就是姬越时,我也做了一些准备。”说到这里,他闭上双眼。轻轻说道:“凌晨时,会有一批水匪攻击我们这条船,那时,你就趁乱走了罢……”

王镇的声音一落,姬姒便长揖不起。

她知道,他的话听起来简单,可他所担的干系实在太大了。一个应对不好。不说他后辈子的青云路。便是性命也只怕难保。

见到姬姒一脸不安,王镇静默了一会,轻轻说道:“一直以来。我都盼着你能幸福平安……”

声音一落,他大步朝着舱门走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房门外。

王镇离去后,姬姒慢慢坐回榻上。明暗不定的焰火中。她一直在低头寻思。

过了一会,姬姒叫来了陈太冲的两个部曲说了一会话。

凌晨转眼就到了。

就在长江上火光冲天。几条河匪的船只围上客船,杀气腾腾的逼近时,于兵荒马乱中,姬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条尖刀船上。并趁着夜色消失在天尽头。

……

就在姬姒被尖刀船送到一个渔村,休息了不到三天后,由陈太冲秘密发出的飞鸽。传向了无数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