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老爷吐口气靠回去。

周六郎坐在营帐里,也正反复的问出这句话,耳边似乎战鼓还在擂鸣,厮杀声还在喧嚣。

他已经这样坐了半日了,面前的纸张上还是空无一字,沾了墨的笔尖已经结干了。

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讣告应该已经送出去了,不用他出面交代,虽然范江林还处于神智糊涂中,但那个养马官徐四根还很清醒,而且他们还那么有钱,有官有钱,这讣告一定能及时准确的送到,不像其他兵丁那样遥遥无期或者不了了之的。

他还能写什么?将这悲伤的事再描述一遍吗?或者安慰她?

安慰?难事已经发生,什么言语能抚慰?

周六郎握住了笔,终于用尽了气力,啪的一声笔杆折断。

哭声还在继续。

半芹俯身在地不能起身。

曹管事跪坐在一旁,看着屏风前的女子。

女子面色没什么变化,视线还落在几案上摊开的信纸上。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作为武将出身的周家家仆曹管事甚至能背出来。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没于王事等等的话。

程娇娘抬起手,抚过信纸。

“范石头、徐茂修、徐腊月、范三丑、徐棒槌”她慢慢的念道。

半芹的哭声再次大作。

“娘子,娘子,请节哀,请节哀。”她哭道,跪行上前几步。

“我没哀。”程娇娘说道,手来回抚过信纸上的名字,“去问,他们怎么死的。”

半芹还没回过神。曹管事明白了,带着几分肃穆,转身出去叫那兵丁。

那兵丁被留在外院歇息。

“什么时候的事?”一个随从正问。

“四月十九。”兵丁答道。

四月十九,今日是五月初三。那就是说用了十几天就从龙谷城来到江州府了,这速度可真够快的。

看着随从们惊讶的神情,兵丁喝了一大口茶汤压了压嗓子的冒火。

“…徐管勾给足了路费,一路保证了换足够的马匹…”他说道,而且还给了他这辈子送信都挣不到的钱,所以他几乎三天才一歇,就这样用最快的时间奔来了。

随从们点点头,不再问了,他们跟着茂源山的几个兄弟不熟,也没什么太深感情。但人死到底是件悲伤的事。

死了就是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

兵丁又大口喝了茶汤,也许是因为奔波辛苦,觉得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他又抬头看四周。

这个门房不大不小。摆设简朴却不寒酸,桌上摆着茶汤和果子,看上去也极其新鲜,既不像以前去过的那些寒门的吝啬,也不似那些富户的炫耀。

这是一片好大的宅院,虽然这边新宅院不多,大多数宅居都很破旧寒酸。但已经超出兵丁的预料了。

不是说这几个人是茂源山人氏吗?怎么在这富庶的江州府富庶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个干亲妹妹?

正想着,曹管事来命人唤他。

这是很正常的事,主家接到讣告肯定要问事,所以兵丁一直撑着没有去歇息。

随着小厮迈入后院,兵丁也不敢乱看低头走向正屋,耳边没有其他人家那样接到讣告的痛哭哀嚎。安静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所以到底是干亲,不是亲的吧。

兵丁站在廊下施礼。

“请坐。”

屋中女声说道。

兵丁便跪坐下来。

“请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问题也不意外,兵丁便应声是,将当日的战事简单的叙述了一遍,按理说只告诉家人致死的战事就可以了。兵丁或许是念在赏钱的份上,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随着叙述有低低的女声啜泣。

哭了好,哭了好,哭了就正常一些,毕竟是死人了,虽然不是亲,也是干亲。

“此战死伤甚多,范石头等五人英勇壮士,还请娘子节哀。”他躬身用官话收尾。

“这么说,他们守城之举,对于此趟大胜至关重要?”

女声又问道。

声音并没有哭泣,难道哭的不是她…

兵丁楞下神,点点头。

“是啊,当时他们本为伏击之用,却恰好遇到西贼王精兵,点烽火派信使又拖战西贼精兵,以少战多,当真是英雄。”他说道。

“为国事不惜命,遇危难不惧险,死得其所,当得嘉奖。”

“是,一定能的朝廷嘉奖。”兵丁说道,“小的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听见到奖赏,抚恤也定然是要下发的,如今朝廷涨了抚恤,俺们兵们能的钱五贯,绢六匹.”

或许是因为这家里没有悲伤的气氛影响了兵丁,他忍不住就把话题给扯远了。

这句话说出来,屋中的女子哭声顿时变大,吓得兵丁住口抬头看过去。

屋中正坐端坐一个素花襦裙妙龄少女,美貌如花。

兵丁也只能只会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的感觉,他甚至不敢多看受惊般就移开了,视线落在少女身旁一个婢女身上。

婢女俯身在地,原来大哭的是她。

“谁在乎那些钱,那些绢!”半芹哭道,“郎君们一个月的钱和绢就数不清!数不清,数不清啊!天也!”

天也,怎么会这样!

天也,不该是这样啊!

初来乍到坐井观天,展翅击水抟摇翱翔.

其实自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笑着流泪的故事,而如今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第九十九章 之说

南程巷子口有人探头探脑,被一个孩童跳出来吓了一跳。

“干什么!”孩童喊道。

小厮瞪眼摆手。

“滚滚。”他故作凶恶喝道。

但以往见了他们连吭声都不敢的孩童竟然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过来,小厮只得骂了一声掉头跑了。

“办丧事?”程大老爷惊讶问道。

“是,置办了好些,家里的桃符也都遮上了,小厮们也束了腰。”管家说道。

程大夫人气的放下茶碗。

“这是咒谁呢!”她喊道,“闹腾的家散了还不够,又要咒我们死了吗?”

程大老爷瞪她一眼。

“别嚷嚷。”他没好气的说道,“什么都没问清呢就上赶着闹,亏还没吃够吗?”

“你这意思是说那些亏都是我的错?”程大夫人立刻喊道。

女人的思维真灵活…

程大老爷伸手按了按额头。

“去让四郎问问。”他说道,没有理会程大夫人的话。

管家忙应声是退出来,走到院门还听到屋子里传来的争执。

“你说清楚,这怎么是我的错,明明是你们,还有老二一家的错…”

“…没人说你错,你心虚什么…”

“你这还不是说我错!这家没法呆了,我走…”

“你走?你走哪里去?就你那哥哥嫂嫂,家还能回?”

哭声顿时大作。

管家逃也似的跑开了。

程四郎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程娇娘家的,院子里果然收了鲜艳的摆设,而半芹坐在廊下正一面抹泪一面撕扯白孝,将自己的头上换上。

“娘子结义的几个哥哥…”半芹哭道。

“是半芹说过的郎君们?”程四郎问道。

他去年年节时穿的新衣还是给这几个郎君们做的没用过的,也从京城的半芹口中知道一些。

“那是娘子最依仗的哥哥们呢,比亲的还亲,一起杀过狼…”

还一起杀过人

半芹听到这里再次抬手拭泪。

没了,真的没了…

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她到现在还觉得做梦一般。一会儿就醒过来了。

“没与王事…”程四郎听了之后叹口气说道。

兵事伤事,这是在所难免的没办法的事。

“当初好好的干吗非要走啊?留在京城不好吗?”程四郎问道。

半芹的心顿时揪起来了。

“四公子,这不是我家娘子逼他们走的,我家娘子不是…”她急说道。

话没说完。她愣住了,程四郎也愣住了。

所以,娘子心里会更自责,会更难过吗?如果留在京城的话

半芹的眼泪顿时如雨而下。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俯身掩面大哭。

程四郎只得安抚她。

“不是的,真不是的,妹妹是那种人吗?妹妹做事肯定是人所求她才有为的,是这几位…想要走才会走的况且,世上的事也不能说如果。”程四郎说道。

半芹哽咽止住道谢。

“妹妹她…”程四郎又担忧问道。

这说话一时也不见动静

“娘子。娘子去找程平了。”半芹拭泪说道,“我在家准备丧仪送去西北,曹管事跟着呢。”

程平又是什么人?

程四郎心里想到,妹妹好像跟他们是两个天地的人一般

曹管事站在门外,看了眼门内。廊下程平正与程娇娘相对而坐。

“娘子见了这家伙总是会失态现在这个时候见他,不是更糟…”一个随从低声说道。

“或许以毒攻毒就好了呢。”曹管事说道,一面再次看向门内。

“没与王事有什么可难过的。”程平说道,打个哈欠。

这女子真是,厉害的能一个人把程家折腾的散了架,偏有时候又跟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似的,巴巴的跑来问一些可笑的问题。

“我不难过。”程娇娘摇摇头说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

到现在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呢,沙场征战自来生死无定,况且对她来说,这里的人,所有的人本来就是死的。

她只觉得有些闷闷,奇怪的闷闷。说不上来的感觉,所以想要找个人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