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悚然一惊,坐起身朝外看去。

她们的院子里没有种太多的东西,只要一株玉兰而已。玉兰先开花后长叶,如今刚是花苞初绽的时候,一片叶子也无,就算是再强劲的风力也不该能吹出这样的动静。

“绿袖…”红衣唤了一声,悄悄地下了榻,黑暗中示意绿袖噤声。

那窸窣声还在继续,虽并不算多么明显,但细听之下,似有至少十数人在院中疾行。

黑暗中,二人面面相觑,红衣小心地伏在了榻边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感觉绿袖蹭了过来:“怎么回事?”

她只能说:“不知道…”

窸窣声一停,安寂了一阵子之后,刀剑声骤起!

似乎离得不算很近也不算很远,刀剑相撞的声音不断刺入耳中,偶有一两声惨叫或呼喝,听不出是什么人。

一声啼哭乍然响起。

女孩的尖锐的声音带着惊恐穿过墙壁,在红衣心里一击!

是隔壁!

孩子们住的院子!

一把推开伏在肩头不住发抖的绿袖,红衣夺门而出,霎一阵夜风拂过,她怔了一瞬,转而怒问:“你们在干什么!”

围在院中持刀静等的十余名禁军齐回过头来,遂即有人道:“姑娘回去…”

“你们在干什么!”她又问了一句,错愕不已地望着他们。隔壁传来的拼杀与嘶叫声听得更加清晰了些,他们却仍旧只是在她们的院子里静守着…

“嗖”地一声轻鸣,一支羽箭跃墙入院,直插院中…

“姑娘回去!”两旁禁军一喝,即有人箭步上前,猝不及防地在她肩头狠力一撞,红衣惊呼着跌回房里,眼前的房门随之关上。

门从外面被闩上。整整一夜,她与绿袖在门里或愤然怒喊、或焦急踱步,门始终都未打开。

小小的卧房里,盈满的恐惧好像能从门窗缝隙中溢出去。

浑身瑟缩着,二人倚在各自的榻边紧环膝盖,感受着侵袭不断地凉意,觉得一切宽慰自己暂且安心的理智情绪都在被迅速击散,隔壁的惨叫一声皆一声,持续了好久都未停下,又一直并未延伸到她们自己的院子里。

如同是谁有意叫嚣着,让她们亲耳听见却又并不想真正伤到她们,好像为的就是让她们一点点崩溃…

.

一朵烟花窜上天际,持续已久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他、他们…”绿袖惊魂不定地怔然望向她,又望向那在中间的墙壁。

还活着么…

或者,还有没有活着的?

红衣想要站起来,发抖的双腿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用手去支撑床榻,可胳膊同样使不上力气。

“阿远、燕儿…”她喃喃地说着,望着眼前的墙,面如死灰。

门声猛一响。

红衣停在那堵墙上的目光仍移不开,只余光得以看到来者是谁:“将军…”

“红衣。”席临川看着她的样子紧蹙眉头,走到她身侧蹲下,见她面色红得异样,一抚她的额头,神色愈沉,“上榻去。”

“将军…”她仍旧看着那墙面,目光划来划去,似乎试图透过墙壁,直接看到那一侧现下是什么样子,“他们…”

“他们没事。”席临川面容紧绷,强扶着她坐到榻上,又道,“早先安排了禁军暗中盯着,原是想防赫契人寻仇,却没想到恰遇上强盗打劫。”

他平缓地说着,抬手一抚她额上沁出的汗,继续宽慰说:“禁军一死一伤,孩子们没事,那伙人全抓住了。”

红衣怔然望向他,似在判断真假。

“你病了。”他也有些被她这副样子吓住,又因知她此时最是无助,而强让自己定下心神,“意外而已,好好歇着。”

“不、不是意外…”红衣猛地反握住他的胳膊,毫无焦距的目光缓缓转向他,“不会这么巧…不会这么巧!”

她拼力嚷着,竭力地想让他相信。席临川心里发沉,看着她不知如何解释,只觉攥在他胳膊上的手又一紧:“是聿郸…他是故意的。”

“强盗只是为钱而已…没有强盗会在看到那么多禁军驻守后仍然拼死抵抗。”她颤抖着说着,长甲扣得他胳膊生疼。

红衣哑声一笑:“您知道的,对不对?您一定比我明白…”

席临川沉默不语。

“您果然是明白的…”红衣松开他,低笑一声,向后退了半步,“那…不能治他的罪么?”

“不能。”

他的答案笃定得让红衣一讶。

“是,我知道他们必是聿郸的人。”席临川平静而道,继而一喟,“但…并没有赫契人,而且被活捉的几个都口中藏毒,皆自尽了。”

是聿郸雇了人来,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卖命,总之现下…他们纵使知道背后是谁,也抓不到半点拖他下水的证据。

只能这样任由着他耀武扬威似的对他们施压。

“我会再去见一见聿郸。”席临川说了这样一句,转身往外走,红衣忙是一唤:“将军!”

他后脊一凛,定住脚步,她说出的话与他所料如出一辙:“除了我带人去,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聿郸的威胁很明显…”她的神思缓过来些许,想着方才的恐惧与席临川告知的结果,一字字道,“他要我们体会劫后余生,然后便会更怕那‘劫’真的来…我不能激怒他,他真的会对孩子们下手的!也真的会告诉汗王…让大夏和赫契再起争端的!”

第67章 启程

整件事情发展到现在于红衣绿袖而言是满满的恐惧感,怕曾淼会死、怕隔壁那一院子的孩子会死,更怕再拖延下去就会如席临川所言一样,变成两国之间的又一桩矛盾。

而于郑启、席临川等将领而言,此事简直堪称奇耻大辱!

与赫契的战争已连胜了数年,此时竟因为一个孩子、一场舞被赫契将住,逼得众人咬牙强忍,不敢发作。

席临川的副将余衡一连怒摔了两只茶盏,咬牙切齿:“怕什么!向陛下请命再战一场,他们照样是输!”

“暂不能战。”席临川面色清冷,淡扫余衡一眼示意他坐下,循循又道,“此前两战便离得太近,军队损耗太大,若不休整稳妥便一战再战,虽一时仍能取胜,但日后只怕会一朝溃散。”

“将军何必怕这个!”余衡额上青筋一跳,“我泱泱大国,还怕他们不成!先打一仗让他们老实了,日后慢慢休整不迟!”

席临川皱眉未言。是了,这“休整”之说确实只是个说辞,此时多添一战未必会造成那样大的损失。但是…

唯有他清楚,四年后将有一场瘟疫殃及军队,许多人会因此而死。纵使已历过一次,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这次能避过此祸。

万一未能避过,面对瘟疫导致的大量死亡,其他的损耗就会犹如雪上加霜。如若赫契那时进犯,大夏必将无力抵挡。

所以在那一劫过去之前,一切不必要的损耗都必须避免。此前已无缘无故多了一战,他未能阻挡;但这回事情尚握在自己手中,必须拦住。

“那就只能让竹韵馆走一趟了。”郑启气息微沉,“我会写信知会淮昱王,让他从淮昱一地差人保护。”

毕竟谨淑翁主是淮昱王的女儿。

席临川却摇了头:“不可。”

众人一怔。

“我怕聿郸有诈。若淮昱王当真派兵前去,太易授人以柄。”席临川思忖着,“谨慎起见…”

他起身走向郑启,在他身边站定了,手指探入杯中沾了茶水,书下二字: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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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终于定了下来,竹韵馆众人得了准信,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往祁川去。

众人都有些隐隐的害怕。谁都清楚,祁川那地方是大夏的边境,虽则是大夏的地盘,但多年来纷争不断,关系复杂得根本理不清楚。

听说住在祁川的人,往多了说也只有一半是汉人,另一半则全是赫契人。

而且…

据说还没有什么人能保护她们。为不让谨淑翁主和淮昱王惹上不必要的嫌隙,此番离开长阳去见赫契人,根本不是以竹韵馆的名义,而是打着锦红阁的旗号。

红衣按捺着心中惧意,平心静气地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收好,一语不发,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

这种滋味,五味杂陈。虽在聿郸的一再逼迫下,她也知道这人手辣心黑,心里多少有了准备,觉得此行免不了了。

但是…又确实存着侥幸,觉得有席临川、郑启在,兴许能有办法将此事压下来。

最终,却也是他们做的决定,让她们走这一趟。

罢了,她想救那些孩子、他们要顾全他们的大局,不一样的初衷能达成同样的结果也算是一件好事,何必别扭于他们在不在意她们的死活?

大红的水袖折叠齐整,变成小小一方,放进衣匣中,她阖上了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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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已在门边站了许久了。

他初到此时,那只衣匣还空着,各色衣衫堆在床上,她正在挑要带的衣服。

他自然看到她在,她同样也看到他在,只是谁都没有说话,维持着安静各做各的事情,也皆没有什么神色。

这一行可能会有险事,他们都很清楚,即便只是“可能”,也足以让他们无法谈笑风生了。

“红衣。”席临川终于唤了一声。

双手支在衣匣盖子上正舒着气的红衣抬起头,看见他正踱步进来。

“不会有事的。”他这样说。深邃的眼中衔着她描述不出的情绪。

她凝望了他好久,笑意有点苦涩:“所以…将军和大将军都知道这次有危险?”

她不知为什么还是把这句毫无意义的话问了出来,见席临川不作声,又一喟:“当我没问。我知道大局比我们要紧。”

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开,蓦听到他说:“我的人扣住了聿郸。”

红衣一愕,怔然地望向他。

席临川颔首轻道:“我的人扣住了聿郸,舅舅不知道罢了。虽是为顾全大局才让你们去,但…”

但若她当真出了岔子,他可以为她改一改这“大局”。

这话,他到底没有说出来,红衣也未加追问,一时便很安静下来。

“你不必太害怕。”席临川安慰得很生硬,强自一笑,又道,“我们只是…担心出现意外而已,但‘意外’并不是常见的事。”

“嗯。”她终于应了一声,蕴起一抹笑,抬头望向他,口吻尽量明快,“自然不会有意外,我们只是去跳场舞而已。换一个地方、换一拨客人罢了,能有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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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凉微微,湛蓝的天空上云彩不多,一丝一缕地轻轻浮在天幕上,半点挡不住艳阳。

几十辆马车驶出长阳西边的城门,车轮声持续了很久,弄得其他出城、进城的车辆不得不等上一刻。

红衣静默而坐,绿袖微蹙着眉头,少顷,二人互望一眼,同时道了一句:“应该…会没事吧?”

而后又同时一声哑笑,各自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皆在自我安慰说“当然会没事”,待得想事想累了,又侧躺下来休息。

途中行了数日。

鲜少经此奔波的姑娘们难免大感疲惫,许多人明显消瘦。好在沿途驿站不少,需要在马车上“凑合一晚”的时日并不多。

驿站中的官员又显被人先一步打点了,见她们到来,格外客气,好菜备着、屋子也多收拾得整齐舒适,倒也算是一份心理安慰。

“明日就要到祁川了。”绿袖支着下巴,手里舀着粥,看看红衣,“你说咱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能有人给咱收尸不能?”

“…”红衣瞪她一眼,连“呸”三声,直骂道,“乌鸦嘴!”

“我认真的。”绿袖皱皱眉头,低头去看眼前粥碗,“我从小就在长阳,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么远,要是就这么死了…太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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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便这样怀揣着一颗“贪生怕死”的心进了祁川。

马车一路疾行,为在天黑前顺利到达目的地,比往日更快了些。

红衣颠得晕车反胃,绿袖则在一半时终于忍不住吐了,直吐得面色发白。

待得到了地方,下车时四下一看——绿袖的面色更白了。

这地方…

入目所见几乎全是赫契人,从长相到装束看上去都陌生得很,汉人能不能占到两成都不一定。

边关可真是…民族融合、文化融合、语言融合的胜地!

一行人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客栈安顿下来,两三个人一间,红衣自然还是跟绿袖一间。

推开窗户往外一看满眼胡人就心里发怵,好在客栈掌柜虽也是赫契人但颇是热情,操着不算娴熟的汉语问她们在饮食习惯上有什么忌口没有,而后就去准备晚餐了。

叽里咕噜的赫契语由远及近,红衣绿袖半句都听不懂,也就无心去听,倚在榻上静歇。

却没想到这说话之人就是冲这边来的,且还毫不客气地推了门就进来!

视线一触,红衣看清来人,蓦地坐了起来:“你是…”

有一同进来的仆人一欠身,笑用汉语道:“哪位是红衣姑娘?这位我们草原上的明珠,琪拉伊迟。”

红衣僵在了榻上。

这就是…聿郸生辰那日,她在淮乡楼见过的那位“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

红衣嘴角微微一搐,而后强自正了色,站起身一福:“少夫人。”

“…”那仆人愣了愣,怔然看了琪拉一眼,尴尬地向红衣解释,“我们伊迟…还未成亲。”

…啊?!

红衣讶住,不解地看向那仆人,那仆人显不知从前的纠葛,只客气地解释道:“姑娘不知,赫契语里‘伊迟’是指贵族小姐,已嫁人的叫‘伊缇’。”

类似英语里mrs.和miss.的区别。这个于红衣倒不难懂,只是一时不知既然是miss,为什么切换成汉语却能变成“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琪拉贝齿一咬,冷声出言,“你还敢来我赫契的领地!”

“祁川是我大夏领土!”红衣当仁不让,回得也不客气,切齿而笑,挑眉道,“聿郸公子盛情邀请,却之不恭,不得不来!”

琪拉脸色一震,被她头一句话激得腾起的怒意转而被狠狠压住。她面色铁青地睇了红衣须臾,一声冷哼,转身离开,愤然丢给那仆人一句赫契语,头也未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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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沐浴解乏,然后安心休息。

新仇旧仇、国恨家仇,红衣持续多日的惊恐被琪拉一举激成了愤慨。黑暗中躺在榻上磨了半天牙,来回来去就一个心思:明日此时,不拿那舞将一干赫契贵族震撼得下巴脱臼,她就…她就金盆洗手退出大夏舞蹈圈!

一黑影落在客栈房檐上,在没有那片月光的地方,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轮廓。

他半蹲着,极是安静。好似在侧耳倾听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一跃而已,无声地落在地上。

这是客栈后的小巷子,人烟稀少,寂静得只余轻微风声。

鹰啼尖锐划过,在空中盘旋一圈后降低了高度,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