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岸便笑了:“不过是出去见见人,玩一玩闹一闹,你现在解除禁足了,由你自己了!”

苏皎皎拿着帖子嫣然道:“也是,太后娘娘不是有懿旨让我多陪陪乔老太君吗,这刚解了禁足就不去参加花宴,好像也说不过去哈!”

苏岸看了一眼苏皎皎眉飞色舞的小人模样,说道:“去花宴可是要送礼的。”

“呃,”苏皎皎顿住,“要备礼的,”她用一副非常认真仔细的样子去问苏岸,“我若老是出去参加宴会,会不会把哥哥你吃穷了啊!”

苏岸看她那一副看似精明外露实则傻瓜透顶的算计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现在有俸禄了,出去交际,花用我的作甚?”

苏皎皎瘪嘴:“可你不是说,我的钱要自己攒起来做嫁妆吗!”

苏岸于是开启斤斤计较模式:“那样,不动你的钱,将来我就不用出嫁妆了是吧?”

“哥哥,”苏皎皎觉得可不能让哥哥赖账,“我今年都十四岁了,这一点子俸禄全攒起来都没多少,到时候出门子,你也好意思不出嫁妆!”

苏岸笑睨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脸蛋打趣道:“不是还有间铺子吗?”

苏皎皎打落他的手却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和你说真的,去这样的花宴,带什么礼物比较好?”

苏岸道:“你不是要开铺子吗,带你的酱菜就好。”

苏皎皎觉得不妥:“酱菜哪能上得了席面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苏岸道,“你以为我要你卖酱菜,还是原来那样花几个钱就能买一斤?”

苏皎皎坐直身体:“那要怎么卖?”

“自然往贵里卖,弄精致了,往少里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皎皎从苏岸那里听了一回生意经,当下兴致勃勃再无闲暇,她在不断试验她酱菜的口味色泽,绞尽脑汁摆弄酱菜的各式搭配花样!

然后她在沈嬷嬷卫伯的陪同下,兴冲冲地逛餐具铺子,花钱如流水买了一堆小碗小碟子,甚至还挑灯夜战,亲自画样子去赶工定制。

却不知道她的行踪被几个看似闲散的人盯了好几天。

中秋将至,晚上是大月亮地。在树木蓊蓊郁郁的树影里,一个男声道:“跟紧了打听清楚了,她明天卯时正去‘郑天翔’交样子定制瓷器?”

他身侧的人哈着腰:“打听清楚了,万万出不了岔子。”

那男人沉吟半晌,唇边便露出了笑:“如此,更好玩了。”

与此同时在苏岸的书房里,一个淡眉淡眼的黑衣人垂手规规矩矩地坐在苏岸对面,那副拘谨的样子,坐着比站着还难过。

“看清楚了,有人跟着明月县主?”

“是,五个人,两组,一组两个人盯行踪,一组三个人轮番扮成客商的样子跟着混到店里打听。”

“查清楚谁的人手?”

黑衣人迟疑了半晌没说话,苏岸看向他:“怎么,难办?”

黑衣人道:“属下查了,他们就是街面上的老油子,未免打草惊蛇,属下没有抓起来拷问。”

苏岸一抬手止住话:“不要查了。皎皎初来乍到,冲着她来的人没有。你这几天盯仔细了,明月县主没有生命危险,你就不必出手。”

黑衣人领命,苏岸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唇边便存了笑:“我差点忘了,那丫头跟我学了几招,有防身的东西。”

黑衣人便懂了。

苏岸抬抬下巴示意:“子虚喝茶。”

被唤作子虚的黑衣人面前有杯热茶,但他似乎从没想伸手动过,此时被提点,他非常不自然地碰了碰茶杯,然后握在手中。

却并没有喝。

苏岸垂眸看向子虚握杯的手,十年的时光,指端肌肤的力度与色泽再不复当初青春年少时。或许指根虎口的茧也变了,苏岸轻轻地想。

这般想,便轻叹。

“十年前我不告而别,是我,对不起你们。”

子虚像被炮烙般惊站起,竟有些手足无措的词不达意:“王爷!属,属下不敢!”

苏岸顾自笑了。

“十年前那一场大仗,你们本该荣华富贵名誉加身,却因为我,承受重罚沉沦下僚这么多年。”

子虚难掩唏嘘,五尺的汉子竟自红了眼眶,说出的话竟是:“没有护好王爷,属下本该死罪,是陛下念着王爷的情意网开一面,属下,没什么好不知足的!”

苏岸看向他,已然一副温驯平庸的脸,当年锋芒暗藏的精英暗卫,混在人群中泯然众人矣。

有一种苍凉的悲慨冲撞激荡着苏岸的胸怀,让他的心发痛,鼻发酸。

当年十个人,算上他,存活不过六人,死伤过半。

大家只记得十年前荡平夷秦的时候,他杀降屠戮的残暴惨烈,谁还记得他们自己,莫说几年间阵亡五十万的将士,就是活下来的人,当初内外交困以命相搏,身与心,所经受的炼狱烈火般的摧折惨烈呢?

只是他已然不复慷慨悲歌的少年,对与错诸般往事已过,人不论遇到什么坎儿,总得活。

他在饶县卖酒的时候,子虚混迹在嘈杂的乡间,编他的竹筐。

所以他笑容浅淡,不动声色。所以子虚也能平心静气,最多在乍然相见的时候,掉个茶杯,红个眼眶。

他们峥嵘的棱角,已然被时光和际遇磨得平了。

苏岸拍了拍子虚握杯的手,笑言道:“他们几个也奉诏快过来了,届时我们,…”痛饮三百杯就卡在了嘴角,苏岸恍然明了,他竟是,连酒也戒了啊!

偏巧第二天下起了雨。

秋雨淅沥,不太大,但绵长阴冷。

苏皎皎打了伞,让沈嬷嬷留在家里,卫伯陪自己出去。

其实苏皎皎没有逛过京城的街,因为她一进城,就遇到长公主花宴的倒霉事,然后被禁足了。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说不爱新奇热闹也是假的。

只是她做了县主,明目张胆出去玩就有了种种束缚。自由自在地跑出去,苏岸也没允许。

倒是云瑶可以相邀,可是云瑶一堆家务事,还有两个儿女,也不能和她个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哪有热闹往哪儿钻地瞎胡闹。

而且苏岸还给她开了个铺子,她要疲于奔命做酱菜。

有时苏皎皎不免坏心眼地想,哥哥知道她爱钱,是不是就是想用开铺子把自己给捆住,免得她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给他闯了祸。

去“郑天祥”叫了订货的画样子,约定好了取货的日子。那批货紧赶慢赶也得二十天,得中秋以后了。

郑天祥的掌柜的,即便是不认识苏皎皎,可是认识卫伯,知道是锦衣王府的生意,接待得非常隆重客气。

不过苏皎皎一身家常装扮,和个普通的十三四岁女孩子没什么区别。除了一个卫伯,连个贴身的婢女都没带,更别说前呼后拥了。

所以他们在郑天祥没逗留多久,出门的时候掌柜的打着帘子,苏皎皎甚至殷勤地为卫伯打伞,像个贴心的孙女儿。

卫伯守了一辈子的规矩,连忙退让。

然后便有个人直直地撞了过来。

苏皎皎一个趔趄,卫伯去扶反被伞绊住差点跌了一跤。

谁这般无礼啊,苏皎皎懊恼地抬头去瞧,却觉得腰间的荷包一空,一个灰蒙蒙的人影飞跑着要消散在密密的雨帘中。

我的钱!

苏皎皎大呼一声“小贼!”撒腿追了过去!

“县主啊!”卫伯失声连忙想去阻止,可苏皎皎一溜烟就没影了,他一把年纪哪里追得着?

第六章 中秋(三)

那小贼跑得飞快不说,而且会钻巷子。郑天祥原本在大街上,没几个闪身就钻到了一旁的小巷子,苏皎皎起初还瞧得见人影,但是横穿两条巷子之后,隔着雨帘,连人影也稀疏了。

京城说是繁华,但小巷子里的繁华总有限。何况是雨天,大街上也少有人。

苏皎皎慌乱中也没有带伞,她还顾着卫伯,追了两条巷子眼看路跑得有点远了,怕卫伯着急,便停下来决定回去。

路她是记得的。

可雨下得有点急起来。

苏皎皎便在雨中狂奔起来。巷子里是土路,积了水全是泥泞,苏皎皎眼看斜窜出一个人来,却是煞腿不急,加上脚下一滑,直冲冲就撞了上去。

两个人一块摔倒在路中间的水洼里!

“那这人怎么走路的!是赶着投生吗,横冲直撞的!”

那人口出恶言,待从水洼里爬起来看清撞自己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当下态度就转换过来,见苏皎皎疼得龇牙咧嘴还没起来,当下道:“唉我说姑娘,你没事吧?”

他伸手将苏皎皎扶了起来。

苏皎皎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来人是一个五官俊朗的年轻人,身材健硕,瘦高,只是眉目言语中有几分吊儿郎当洒然不羁。

他看苏皎皎看他,便咧开嘴一笑,这一笑露出排亮闪闪的白牙,既明亮又有点痞痞的。

看着不像是个斯文正经人,说出话也不斯文正经,他带着几分不满打趣苏皎皎:“你这般跑啥,追贼吗?”

还真被他说对,苏皎皎真的追贼来着。

只是苏皎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那边的巷子道:“有个,小贼,抢了我的荷包,朝,那边跑了。”

那年轻人朝着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雨帘细密,哪有人的影子。

“那你该往那边跑,往这边撞什么撞啊!”

“我,”苏皎皎缓上口气,“我爷爷在那边等着,我不追了!”

年轻人又朝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巷子深远,还是看不见人。

“那听你这般说,你荷包丢了,是没钱赔我衣服了!”

苏皎皎这才留意他的衣服,一身细棉天青布衣,除了身上大片的泥水,一看就是新作的。

苏皎皎确实没钱赔。她抱歉地对那年轻人道:“对不起,是我撞了你,这衣服您回家洗洗…”

年轻人趁这个功夫已将苏皎皎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看到值钱的物件,索性挥挥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你也丢了钱,我自认倒霉算了!”

“对不起!”苏皎皎还给她深深鞠了个躬道歉。

年轻人挥挥手让苏皎皎走,弯腰去捡自家的伞。苏皎皎已经走了好几步,听见那人在后面叫她。

站住,回头,却见那人举着伞走了过来,将伞往她头上一放。

油纸伞隔断了绵绵的秋雨,只有雨滴打在伞上滴滴答答。

他身材很高,一堵山一样遮挡了过来,苏皎皎一抬眼只看见他瘦削的下颔和举伞的肩臂。

听得那人说:“看你的路远,这伞你拿上吧!”

苏皎皎愕然。

“那你呢?”

“我就住在那边,”那人随手一指,“没两步远。你一个女孩子淋了雨受凉不好,拿上吧!”

说着将伞塞进苏皎皎手里,苏皎皎抓了伞才后知后觉地追上两步:“唉唉不成啊!”

那人已经跑进雨帘里:“回头你再给我送来!”

他拿双手捂着头钻进一户人家里,料到那就应该是他的家了。

苏皎皎记下门牌号,打着伞晃晃悠悠回到了郑天祥所在的大街上。卫伯看见他,连忙跑过去,见她一身湿透半身泥泞,急得顿足道:“这是怎么回事!钱丢了就丢了,县主追什么追啊!”

苏皎皎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左右看了看。卫伯这才想起他们乔装成百姓来的,当下也顾不及了,“你这孩子!看看这一身湿的,那几个钱也值得你大动干戈的!”

苏皎皎也有几分懊丧,便知错地低了头听卫伯的数落。卫伯一见她的衣襟衣角还往下滴着水,当真是外面下大雨,她里面下小雨,不禁又是心疼。这边郑天祥的人见苏皎皎回来了,忙殷勤地安排洗漱更衣,还体贴了捧来了两盏热姜汤。

苏皎皎换了衣服喝了姜汤,浑身热乎乎地跟着卫伯坐上了车,才算是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冒失了。当下扯着卫伯的衣角软语央求道:“卫伯我知道错了,你回去别告诉我哥。”

卫伯将脸扭到一边,出了这般事还想瞒着王爷。

苏皎皎锲而不舍:“是我穷惯了,几个碎银子也放在眼里。可我这不是一时改不了吗,放在原来这也算大钱。卫伯,你帮帮忙,我以后一定被抢了钱眼也不眨,就算是做了布施了!”

倒也不是这个态度,丢钱就是丢钱,做什么布施,再说布施也是布施给本分的穷苦人,不能布施个贼啊!

卫伯正眼看过来:“县主啊,你几个小钱不要紧,你那般追出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你个女孩子要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啊,我这一条命也不够赔进去的!”

苏皎皎连忙拉着卫伯又晃又摇:“我知道错了是我莽撞了!以后我再不会了,卫伯你饶我一遭!”

卫伯不吐口,苏皎皎继续诉苦撒娇:“前儿不久才被我哥罚了,翻过头又这样莽撞,丢下您不说,还一个人跑到巷子里摔了一跤。我哥知道肯定又发火,不知道怎么罚我。”

卫伯表面不说,却是不以为然的。王爷对这姑娘可是优厚,她嘴里那所谓的罚,不过就是训斥几句罚罚跪,算不得什么。

苏皎皎直到站在苏岸面前,才知道锦衣王府的这帮人,对自家哥哥到底有多忠诚。

这么一点子小事,她央求了半天竟然还告状。

当然她心里不满,也没敢表现出来,只是耷拉着脑袋用脚尖踢了踢地。

苏岸打量了她半晌,没有说话。看她嘟囔着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算挨一顿骂,苏岸反而笑了,还问她:“你这是打哪儿拐来了一把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