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只是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 而何齐做的也并不自然,有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她凝视,他又会移开目光。这一天下来,她不记得看到过他开心的笑过,往昔的情不自禁的笑容大约是再也不会有了。

那种心情就如钟摆一样摇晃着,既像是高兴,又像难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出了她的想法,后来他就很少再说自己了。对话冷了场,她只好投桃报李,说起她每天过的日子,相较之下,完全不同,比如披着皮草去慈善舞会,一月份捐棵没地方存放的巨型圣诞树给老人院…她脸上总是带着些笑的,说自己是个没良心的坏人,心里却又想起陈效,她自嘲与何齐的境界有着云泥之别,但跟陈效却是一样的。

陈效…

她又想起陈效,如果他只是想要试探?试探她是不是放下了过去,要她做出一个了断,她能做到吗?她这样问自己。

但理智却又告诉她,陈效不是那样一个人,他根本不可能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她只是忍不住那样想,哪怕是纯粹的自作多情,也要比另一种猜测来的容易接受一点。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虽然他们在一起许多年了,有过无以计数的回忆,或喜或悲,可自己对他的许多事情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就已经草草做了决定,要与他共命运,如果换了别人,她怕是要笑人家傻的,但放在自己身上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车子进入巴尔的摩地界,手机终于震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中国的号码。她接起来,电话那一头传来的果然就是陈效的声音。

“礼送到了?”他这样问她。

“送到了。”她回答,大约是因为太久没联系了,信号又不大好,她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

“见到他了?”陈效又问。

“见了。”她知道他说的是谁,也从没想过要假装。

“那就好,”他说得模棱两可。

然后呢?她在心里想,你要我怎么做?

“林薇,”他叫她,在她说话之前开口。

“嗯?”她预感到不会是寻常的话。

“你跟丁丁说想回香港。”他并不是在问她。

“是,美国这里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她如实回答,像是在等着宣判。

“没有什么,”他回答,“只想你换一个地方,过去的事情也就放下吧。”

“放下什么?”她不懂。

“何齐并不一定会结婚,”他干脆就挑明了,“你既然已经见过他,一定也是知道的。”

她拿着电话,愣在那里。

陈效的语气仍旧极其平静,他继续说下去:“你离开香港的时候一直问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好,我告诉你,上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你这算是什么?拿我送人?”她终于开口,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出来,她说话的声音很不自然,或者也会当作是越洋电话信号不好,她努力控制着不想让他听出来,于内心深处却又恰恰相反,她希望他会听出来。

他却答非所问,只是重复:“结束了,林薇。”

“好,我知道了。”她回答,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一下把手机扔到副驾位子下面的角落里。

她听到碰撞和碎裂的声音,也知道自己只是一时的义气,东西扔出去了才觉得害怕——他是当真的,这大约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通电话了。

如果不是她坚持,他原本连这些话也不打算亲口对她说出来。而她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话要讲,可以哭,可以破口大骂,或者拖着他质问,为什么是现在?!他不请自来,占领她的全部,然后又这样突然而潇洒的撤出去。可他一早就对她说过,自己是个坏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从来没有过丝毫的隐瞒。

她也有过预感,他迟早会离开她,悄无声息的离开。许许多多的回忆涌到了意识的表层,像是一层黑云,弥漫开来,遮蔽了一切。她自觉心砰砰砰的跳着,撞的胸口都痛,整个人似乎只剩下这一种知觉,车速越来越快,错过了一个路口,差一点又错过下一个,转弯的时候撞上了路边的塑料隔离墩,车子猛地刹停,她匐在方向盘上拼命的深呼吸,等待突然袭来的痛苦渐渐消去。

等她缓过来,天已经微亮,回到公寓,就真的是早上了。

开了门,地上有几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她踢到一边,脱掉连衣裙,去浴室淋浴,再换上睡衣,打开电视。她半躺在床上望着画面,却又似乎视而不见,从头至尾,没有吸引她注意力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这样对自己说,突然又想笑,时至今日,还在想着华善堂的事情。

第十五章 (4)

早新闻结束的时候,林薇已经歪在床上睡过去了,大约是因为太累,她睡得很沉,醒来后几乎已经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有那么一种感觉留在心里,像是被某一样重的推不开的东西压住,分分秒秒都不得喘息。也许就是因为心里有事,她睡得并不久,睁开眼的时候,床头的闹钟显示是十二点多,窗外阳光正好,应该只是中午。

其实,赖床也需要好心情的,而她正好没有,立刻起了床,草草扎起头发,第一件事便是开了笔记本电脑打辞职信,很简单的几句话,通过电邮发去香港,说是因为个人原因,希望即刻离职。

平常发给陈效的信大多是丁丁在看,回信也是由丁丁先拟好,比较普通的直接就回复了,重要一些的,陈效或许还会事先过目。林薇不知道自己这封辞职信究竟能算是哪一种,但那一边也没让她猜多久。她梳洗之后,回到写字台边上,回信也就来了,正文很短,不用打开,单看预览就可以了,只是两个词——Good Luck(祝好运)。

巴尔的摩的正午,在地球另一面就应该是深夜了,丁丁大约已经下班,而且,信里既无称呼,也没有署名,看这目空一切的派头,多半也是出自陈效的手笔。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表面上极其普通的一声祝愿,却让林薇如鲠在喉,她明白其中暗含的意思,从今往后,华善堂的一切,何齐,或是陈效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了,她终于可以把这些年的所有归结为过去式,打包,封扎,不再开启,但真的能做到吗?什么时候才能全部忘记?她自己也不确定。

她穿好衣服,一个人出去吃午饭,找了间从来没去过的餐馆,跟别人一样坐露天座位,那家店的菜色只是普通,但在那样好的天气里,还是被蓝天艳阳衬托得十分诱人,上菜的侍者态度可亲,她便也对他致谢,心情似乎也好起来,真的动了刀叉,才发现胃口全无,好像有只手,在身体中心紧攥着她,让她再容不下半点别的东西。

接下来的半天,她过得宛若梦游,不再有什么地方一定得去,也没什么一定要完成的任务,旁人辞了职,还可以收拾东西回家,而她连一个家也没有。上海是她的出生地,但那里并没有谁等着她回去,从前租住的公寓老早退掉了,冷不丁的回去连住的地方也没有。香港也是一样的,虽然她是从那里过来的,可一旦跟陈效分手,与那座喧闹的热带城市的联系也就此断绝了。

搬家,再加上越洋旅行,仅仅是想一想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此时的她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什么都做不了的,想得却又太多。面对这样的局面,她终于有点明白,过去的几年时间里,自己为什么那样拼命的工作——像她这样的人,在工作之外其实也不剩下什么了,倒是美国这里的工作签证还有半年才到期,就算待到那个时候再走也不是不行。

于是,她决定去旅行,因为太久没有休假过了,她不知道上哪儿去,也不太会计划,只能在脸书上找许捷讨教,本以为他又去出差了,或者正在什么地方耍,却没想到他很快回复,说就要去意大利,邀她同行。

“什么时候出发?”她只好这样问。

“你来得正巧,”许捷回答,“后天就走,我刚刚打过航空公司的电话,那个航班还有空位子剩下。”

人家真的提出来,林薇又觉得仓促了,刚刚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复,那边干脆就打电话过来,开门见山的问她:“你怎么说?去,还是不去?”

“去。”她回答,想也不曾想。她喜欢这样的非黑即白的问答,让她想起自己是个颇具赌性的人。如若回到最初,陈效身上最吸引她的也就是这种赌性,正像现在,他极其利落的与她分手,没有一丁点拖泥带水。也要做到这样,她这样对自己讲。

许捷很快就把行程安排发来了,大方向列的相当清楚,什么时候,去哪儿,却也不是没有自由发挥的空间,两个人兴致勃勃的就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住哪家旅馆,花多少钱等等,做了好一番讨论,好几次差一点就要吵起来,其热烈程度,甚至让林薇暂时忘记了其他,整个脑子像是被清水涤荡过一样。

就这样,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只是握手言欢,说是到时候再走着瞧,也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意思了。机票由许捷去订,两个人越好了在机场碰面。出发之前,林薇跑了不少地方买旅行用品,她还是从前的老习惯,用得着用不着的,宁可都带着以防万一。

待到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她却又觉得自己还是得回公司一趟,跟同事打声招呼,还有放在那里的东西也要拿回来。其实,她到美国的时间并不长,办公室里也没有多少私人物品,没必要特地开车去取,到了那里才觉得根本没有什么非带走不可的东西,那些杂七杂八的书和文具,就好像许捷说的,哪怕立马扔进河里也不可惜。而且,本地的办公室也没有人事部,离职手续尽可以等以后去香港再慢慢办理也未尝不可,潜意识里,她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她在电梯厅里遇到市场部经理,那人刚刚从西海岸出差回来,看见她就偷偷说:“听人家讲你前几天去了纽约吃喜酒,知道宋缤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突然说要结婚,我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又说婚礼取消了,这叫我怎么办,我今年也要结婚,到底请她还是不请她?…”

林薇愣在那里,有些话似乎不方便说,比如她没能从头至尾的履行自己的使命,当天夜里就逃回来了。她不搭话,却不妨碍别人继续八卦,市场部经理本就与宋缤相熟,宋缤的朋友也认识几个,就算本人并不在场,也多少知道一些内情。

“…听说是她自己出来讲,婚不结了,但是喜酒照请,她这方面的朋友有很多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新郎是何齐,也不知道是谁临时变了主意…”碎嘴的男人叨叨叨的说下去。

林薇并不想听,但这番话本身还是让她颇为震动,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宋缤这样突然的嫁入豪门是天大的幸运,只可惜欠缺了临门一脚的运气,男方在婚礼之前变了主意,可她是听到过宋缤在派对上说的那几句话的,大概从那个时候起,那场婚礼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进到办公室已是傍晚,本地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平常没有什么紧要任务的日子,这个钟点,大多数人提早走了,可这一天却是全部满员,除了她刚刚到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她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一路走进去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同事道别,所有人手上似乎都有事情在做,有人走过她身边,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其他表示。离她发出辞职信不过四十八小时,同事们并不知道她要走,只当她前几天没来是因为休假去了纽约,但这时候公司里还有这么多人,而且还是一副人人自危的样子,不能不说有些奇怪。

过去的两天,她闲下来只看侦探小说,再没有关注过新闻,电视不开,报纸也不看,黑莓早已经没电关机,公司的邮箱更加不曾查收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她的房间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一干资料,以及桌上的电脑尚未被收走,她拿了一些文件塞进碎纸机销毁,御寒的披肩、喝水用的保温杯和盘头发的簪子装进背包里带走。似乎也就是这些了,她站在桌子前面,看着这一方不大的空间,曾经的归属感算是没有了。

林薇,你该走了,她对自己说,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下来,伸手打开电脑。

这是要做什么?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重复着一连串烂熟的动作。她的用户名和密码还能正常登录,并未被废止,一打开信箱,新邮件便如潮水般的涌进来。未及细看,她便有强烈的预感,真的发生了,彼时或许只能说是山雨欲来,现在才是动真格的了。

第十五章 (5)

集团内部时局动荡,老练些的人都知道要先看清楚风向,再动手做事,所以,大家看起来都很忙,但除去日常工作不说,几乎所有正在进行的计划都能拖则拖,进展缓慢。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林薇收到的那些信里面,真正与业务有关的其实很少,绝大多是关于临时股东大会的。

这次会议的议题倒是单刀直入的,就是要投票罢免数位董事,并撤换部分高管。数十个名字排了长长的几行,陈效当仁不让的位列其中,其余的名字也都属于他的拥趸者。会议的发起人当中不出意料就有何齐,林薇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别人起事,拉他来做个幌子。但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混乱的时刻,很多人都希望看到他站出来,不管是何氏的亲眷,旧时华善堂的老臣,还是那些特别标榜社会责任感的“好人”,又或者可以说得更直接一些——陈效的反对派们。而且,就算是对这场争端的中立方来说,何齐也有着相当的号召力。虽然多年以来,他始终与集团的主营业务保持着疏离的关系,但他再怎么说也是嫡系的何氏传人,而且不光有名气,也有实力,不管是在医学专业领域,还是在媒体大众眼睛里,甚至都不用为自己说什么,就已经在这场较量中占尽了上风。

林薇找来本地办公室一个消息灵通的人打听香港那边的情况,发现陈效这方面似乎已经有点听任事态发展的意思,在旁人看来仿佛态度消极,除了到处争取中立派,根本没有做出什么足以扭转局面的举动。听那人说,他已经找过几个大股东,现在又飞去找度假中的赖sir帮忙,但赖志成跟着何家的人混了多年,多半还是会站在何齐这边,所以希望也不大。

这都是跟我没关系的事情了,林薇这样提醒自己,却还是放不下心来。总算公关部还在正常运作当中,她虽然已经离职,这几天抄送给她的信也没人再看,那些在七杂八的事情应该都是丁丁在主持。也不知陈效给了他多少指点,单就现在的状态来看,他做的算是相当不错了。香港和大陆的主流大报上几乎没有什么过分的报道,要存心去挖才能找到一些乱七八糟的说法,也都是出自于几家比较偏门的互联网媒体,口径倒也挺统一的,说是华善堂经营遇到困境,异母兄弟剑拔弩张,上演董事会夺权大戏,乍一听就如同武侠小说一般。

在那些不免有些夸张地故事里,何齐无一例外的被当成是正面角色,而陈效总是大反派。旁人读来大约不会反驳,这两个人的角色好像天生就是这么分好了的,但林薇是最知道内情的人,她不禁觉得讽刺,不为别的,只因为何齐这些年的声名和成就其实也是陈效给的,现在却又凭借这名声和成就与陈效对抗。

虽然时隔数年,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是陈效提出要成立慈善基金,并坚持由何齐亲自管理的。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陈效撒手不管,只做壁上观,并不会有其他人站出来,为何齐着想。那一年,陈效尚在中国区任职,无端提出这样一个赔钱的计划,要得到集团董事会的同意,再硬生生地找出那一大笔钱来使之成真,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之后的每一年,无论年景好坏,他也一直优先保证对基金会的拨款。由此而来的名声都是何齐的,但钱却是他挣来的,可外面的人只看到何齐,他所做的一切就算告诉别人,大多也会被当作是纯粹的商业行为,就好像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何齐若是圣母,他就只能做做□。

林薇有点意外,在这种时候,自己竟然还会这样想。她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场争斗,也已经决定要做一个局外的人。但争斗真的开始,她却还是不自觉地站到了陈效这一边。哪怕两天之前,他刚刚干脆的与她分手,又把她朝何齐那里去推,大方的拿她去做人情,就好像她只是他拥有的一件物品,容易上手,简单便利,维护成本低,甚至比他泊在楼下车库里的跑车还要省事。

她出身甚微,一向不怎么看重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尊并不值几个钱,甚至觉得一个人身处于这个世界,跟灰尘或者草芥也差不了多少。别人可以看不起她,把她踩在脚底下践踏,她并不会因此受伤,所有人都可以,但只有陈效不行,她要他捧着她,奉她若珍宝,就像他们曾经的每一次一样。

毫无预兆的,这样的念头出现在她脑子里,让她整个人怔忪,泪水充盈。她又一次那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有多看重这个人,他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想法。

有人过来敲门,对她说,“法律顾问找过你…”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在抽屉里找东西,伸手抹掉泪水。那个人没有发觉异样,走进来把一张便笺放在她桌上:“昨天就打过电话找你,我给他你的手机号码,但他说已经试过,一直打不通。今天一早又打来一次,大概有什么急事,就是这个号码。”

从纽约回来的那天夜里,她的手机就摔坏了,昨天刚刚换了新的,之后一直在跟许捷通电话。人家大约就是那个时候找她,不是无人应答,就是正在通话。林薇接过便笺看了看,纸上写的是一个中国的手机号码,数字下面还有一个姓氏——庄。庄伯宁?

华善堂集团法务部的法律顾问简直可以说是多如牛毛,又分成许多级,初级的,高级的,资深的,还有特别顾问。庄伯宁便是特别顾问,如果是别的什么律师找她,还有可能是小事,但是庄伯宁寻上门来,十有八九就是跟陈效切身相关的事情。等传话的人走掉,她立刻拨过去,电话接通之前,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响,她静默的听着,心跳却越来越快,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一种更比一种坏,陈效大约是出了什么事了。又或者正是因为身陷在什么麻烦里,那天夜里才会对她说那样的话,她灵光一现,这样告诉自己。

“结束了,林薇。”她记起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反反复复,此刻回想起来,却似有更深的意义。

不多时,电话接通了。

“庄律师?”林薇道。

“林小姐。”那边立时回答。

口音语调她都不陌生,听起来倒是一点都不着急。不过,当年陈效在广州面临非法持枪防卫过当的指控的时候,庄伯宁也是一幅不咸不淡的样子,由此判断事态,根本不能作数。

林薇的心还悬在半空,可庄律师接下去说的话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我昨天找过你,就是关于财产赠与的事情…”

“什么赠与?”林薇打断他问。

“陈先生没有跟你说过?”庄伯宁倒觉得奇怪了。

林薇也觉得他的口气有些怪,似乎跟以往不同,好像在掂量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个问题。

“有一处房产,还有一些证券,赠与给你,作为…”他继续说下去。

“作为什么?”林薇冷静下来,却又有更加不好的预感。

庄伯宁是老江湖,算是很绷的住,一本正经的把话说完:“作为你们交往这些年的纪念。”

“哪里的房子?”林薇问,声音紧在喉咙里。

庄伯宁报出一个大概的地址,既不是和平花园,也不是他们在香港住过的公寓,而是在纽约,听路名就知道是很好的位置。林薇楞住,庄伯宁见她不语,便继续说下去:房子如何过户,要办哪些手续。

“不用麻烦了,”林薇又打断他,“我拒绝。”

这下轮到庄伯宁楞在那里,许久才说:“我想你大概没听清楚,是纯粹的赠予,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听清楚了,我不要。”林薇重复。

“跟什么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你说是不是?” 庄伯宁劝她,又说了一遍大致的金额,倘若接受,她不必工作,也可以衣食无忧。

林薇却破口大骂:“我没跟钱过不去,我TM就是跟他过不去!你去告诉陈效,问他能不能尊重我一次,哪怕就这一次,离我远点儿,什么都别再管了!”

第十六章 (1)

林薇暴了粗口,庄伯宁却还是平心静气的。他对她说:“林小姐,我们也算是旧识,我比你大几岁,你听我一句话,这毕竟不是小事情,你先不必作决定,等想清楚了,随时可以联系我。”

林薇气还没消,正想说什么,却又被他打断:“我这里时间也很晚了,要不今天就这样吧,再见。”

说完那边就挂断了,庄伯宁好像料到她这时候情绪激动,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林薇不得发泄,心情恶劣的离开公司,走之前既没有发道别的邮件,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的确,说什么好呢?时机这样混乱,辞职的原因又摆不上台面。而且,她在华善堂并没有几个亲近的朋友,事后再一一联系也不迟。想到这些,她再一次后悔,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走着一趟的。

去罗马的航班当天夜里从纽约肯尼迪机场起飞。她跟许捷约好在机场碰面。她租了车子,下午三点钟在公寓楼下接她,出发去纽约。

如果说在得知华善堂的近况之后,她还曾有过犹豫的话,那么与庄伯宁的那通电话也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回头的可能。在她的心里,陈效应该是了解她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人比他更知道她要什么。虽然分分合合别别扭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这些年,她在物质上只跟他要过一样东西,就是和平花园的房子,也是开玩笑似的说出来的,前提还是他偶尔回上海的时候,可以去那里住住,吃她做的软饭。而他,事到如今,竟然连这一点尊重也不愿意给她。

她不禁觉得心冷,收拾最后一点行李,也极其心不在焉,有些东西明明拿在手里,还满屋子的找,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想得很多。最后又什么结论都没有。

然而,就在那一片混乱背后,有一个细小却又清晰的念头蛰伏在意识深处,虽然她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性,但却始终蠢蠢欲动,试图从一片迷雾中突围而出——

如果她不回办公室,就不会知道庄伯宁找她,也不会打这通电话,后来发生的事情就都没有了。陈效是最了解她的,他应该能猜到她的反应,目睹公司现状,她不可能潇洒的走掉,而会选择回去,站在他身边,哪怕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或许,只是或许,她忍不住这样想,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加一道双保险——他就是要将她推开,越推越远。

屋子里的音响开着,播着一首她不知道名字的流行歌曲,一个女声浅吟低唱,几乎听不清歌词。只除了一句:You said I’m nothing, hyyou care about me no.林薇不自觉地跟着轻声重复,又在心里说:陈效,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跟许捷计划要在意大利呆上半个月,其中有不少背包的路段,要求轻装上阵,所以她随身的行李也压缩到了底线,哪怕效率再低,也终有收拾完的时候。租的车子也刚好到了,停在公寓楼下等她下去。她没有理由不走,匆匆环顾了一下房间,把东西搬出去,再关门落锁。

比起她平时出行的排场,这一次的行李真的不算太多——一只背包,加一个拉杆箱。走廊铺了厚地毯,箱子走得不大顺滑。隔壁房间也有人走出来,那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这栋楼里的人似乎都习惯了深居简出,她搬进来大半年,只在电梯里打过几次照面,连名字也没记住,只知道他总是戴着一顶棒球帽,但每次见到倒也挺客气。

棒球帽跟她打了声招呼,又道:“要帮忙吗?”

“麻烦你。”林薇对他笑。

他便替她把箱子拎到电梯厅,一边走一边说:“前几天有几封信错投在我的信箱里,去敲你的门,没人应,我就从门缝塞进去了。信封上的地址写的不完全,没有房间号码,我看是从中国寄来,心想大多是你的,没搞错吧?”

她摇头,十分迷茫。中国寄来的信?她想起汤晓英,心莫名往下沉了一沉。她曾经拜托人家把胡凯的信转寄过来,大约就是那一封,原本她一直等着,但这些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差一点就忘记了。

只是一封信,改变不了什么,她对自己说。

走吧,是时候放手了,她不停的在心里重复,电梯的指示灯一格一格跳上来,很快到了这一层,“叮”的一声,金属门向一边移开。邻居提起她的箱子正要拎进轿箱,她一把夺下来,摆到一边,转身又返回去,只抛下一句:“对不起,有样东西忘记拿。”

跑到门口,她找出钥匙开了门,走的匆忙,房里比平时要乱一些,那封信放在哪里,她完全没有头绪,找了很久,才在门后面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是一只白色信封,上面印着华善堂的Logo,收件人和地址也是女人的笔迹,应该是汤晓瑛后来加的,拆开来,里面装着一只小一点信封,上面盖着青浦的邮戳,落款果然就是一个“胡”字。

林薇拆开来,信纸质量不好,薄到有些透明,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了整整三页。她有些意外,因为现在会写信的人大约真的是不多了,更何况还是这么长的一封信,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早就有了这样的预感——胡凯是真的有话要跟她说的,而且十分要紧。只是为什么是现在呢?几年前,她就去监狱探视,两次,他都没出来见她,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开口?前不久,何齐刚刚去过上海,她带着满腹疑问,站在原地一点点地看下去。胡凯的字如其人,算得端正,却又有些造作,几乎没有分段,遣词造句就像他从前讲话,一件事很自然地牵扯出另一件,十分健谈。读信如见其人,一时间,林薇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往昔——

“林薇你好,”胡凯这样开场,“谢谢你给我寄书和磁带,应该早一点跟你说,我的高口已经通过了。这些年,我把市面上能参加的考试都考了一遍,有的过了,有的没过。过了的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也没有关系,就是个消遣罢了,没指望将来能派上什么用场。算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在这里八年六个月零两天,还剩下不到六年半。去年就说我表现好,可以减两年刑期。换了是别人大概都想早点出去,我反倒希望不能减,在这里把四十岁生日过了。你大概会问为什么,我不想把理由说的太高尚,什么忏悔、赎罪之类,我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没办法适应外面的生活,而且,我觉得关我十五年不冤枉。”

读到这里,林薇不禁觉得奇怪,吃官司的人大多会觉得自己是被冤枉了,就算真的做错了事,也会有许多的不得已,更何况是胡凯这样的情况。那个时候,胡凯入狱的消息是陈效告诉她的,她一直以为胡凯之所以认罪,是赖至成的安排,威逼或者利诱,只为了让何齐摆脱麻烦。所以,在她的想象当中,胡凯应该怨气冲天才对,也正是因为怨,才两次拒绝见她,现在看起来,却是完全想错了。

“我记得那一年是二十七岁吧,”胡凯继续写下去,“已经升上了经理位子,十分得意,穿的戴的,什么都要最好,吃的玩的只求上档次,预支公司备用金七十万,三张信用卡欠二十五万,每月的薪水外加销售提成,也只够最低还款部分,一边还,一边消费,欠费的余额加起来总是在一百万上下,只会多出来,永远不会见少。但那个时候,真是一点都不着急,心里总是想,这点钱算什么,再过个一年半载,收入上一个台阶,随时都可以还清。活儿干的得心应手,也是真心喜欢,没什么枯燥的案头工作,只要成天到处social就行了。Social?很久没有这样夹着英文讲话,倒有点不习惯。那年三月五号,我记得很清楚,一是因为学雷锋,二是因为自以为交了好运,跟着老板去吃饭,认识了香港来的高层。你现在在华善堂任职,那个人相信你也认得,就是赖至成。”

第十六章 (2)

林薇的手机响起来,是司机打上来的,问她怎么还没下去?她像是被人从回忆里拖出来,一时手足无措,缓了一缓才重新锁了门出去。她坐电梯下楼,租车公司的黑色轿车已经在路边等待,司机替她把箱子装进后备箱,她伸手去拉后排车门,这才又注意到手里捏着的信纸。

她上车坐定,引擎声响起来,车子很快驶出那个街区,午后的艳阳穿过行道树的树冠遍撒在路上,在她的眼睛里却是另一幅景象——多年以前,上海,盛夏。

她展开信纸,继续读下去:

在座的人都管他叫赖Sir,我也跟着这么叫,到处陪着,帮忙跑腿。我自信给他留下了好印象,所以,几天之后,他点名找我过去,我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没想到的他交待给我的任务居然还是那么一份美差——陪一个人在上海玩儿,其余什么都不用管。而那个人,就是何齐。我觉得事情很简单,但排场却不小,赖sir预支了一笔钱给我,还配了车。我兴奋异常,问:去哪儿呢?赖sir答:就去Ash吧。我说:行啊,那里我最熟了。

那个时候,我经常去Ash,大多是为了招待客户,有时也是为了跟上面的人套瓷。因为KY没死的时候,经常在那里,本地其他高管有事没事的也喜欢去一去。一般人大概不知道,其实Ash根本就是华善堂为了税务上的原因开的,公司里套着公司,股东后面还有股东,猫腻总是有的,只是藏的更深而已。

我陪着何齐过去,他不怎么说话,要求也不多,心里有事情,旁边人一看就知道。去了两次,都是在KY的包房,消费也挂在他的账上。签单的时候,我发觉不止是我们,还有其他人也这样做,说是KY的朋友。一个死了的人的名字仍旧频频出现,总感觉有些神奇,但何齐是不会在意那些的,巧的是那帮人里面有他一个旧同学,就这么“他乡遇故知”了。那个时候,真的只当是凑巧,后来才觉得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于是,我们又跟着那帮人混,他们年纪都很轻,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玩得却很疯。要是去夜店,一晚上也要换几个地方,到了后半夜,经常在浦东远郊的公路上飙车,车牌用卫生巾贴起来,要么就干脆不挂牌照,先是在沪南公路,后来那里装了很多电子眼,又改去高行镇那里。

一开始,我只是羡慕人家有钱,直到有一天晚上,一个叫蒋瑶的妞儿降下车窗对着街边的道路指示牌开枪。真枪假枪,我是看不出来,但路牌上确实留下了几个枪眼,而且那一带附近有不少农村的自建房,夜里声音传得远,肯定会有人听到枪声,我以为闹到这个地步,八成是要出事情的,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他们中间有些人摆明了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长辈是世交,家里或许还有生意上的往来。这样的人,钱倒还是其次的,只能说是会投胎,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的背景。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那么渺小,跟他们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而且很有可能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而我不想这样,心里着急,又有些怕,不知道这究竟是个机会呢,还是个坑?应该退走,还是靠上去?

也是在那段日子,赖志成找过我好几次,每次都只是吃饭聊天,跟我说了不少他年轻时的事情。他说他十八岁出社会,根本想不通有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而他每个月发饷仅够吃饭和房租,最大的愿望只是买一间小房子,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存够钱。总之都是些很小的事,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人觉得真TM的茅塞顿开,好像只要跟着他就可以从什么都没有到什么都有。

这条路怎么走,我一无所知,但他已经牢牢拿捏住了我的心理。他问什么,我便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我告诉他何齐的所有行动,包括你,甚至林凛,还有那个小团体里的很多事,特别是两个人——罗晓光和蒋瑶。而后,就到了那一天,他让我去XX中学门口接走林凛。车是罗晓光的,车上坐的人却是我,还有蒋瑶。我犹豫过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最后还是没说,总觉得只是一件小事,而且,赖志成那样一个人,是不会有恶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