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种天气,盖这种七八斤厚的棉被,实在是受罪。昨晚也就算了,铺床的人光想着好彩头,锦床绣被,龙凤呈祥嘛!可是就没替睡觉的人想想,这个天儿谁还盖这么厚的被?又林很是怀疑,这得亏还没入夏,要是七月天里成亲,她们是不是也给铺这么一床,然后把他们活活热死啊?

朱慕贤也笑了:“你说得对。”

但是他也知道,这不是又林犹豫的全部原因。

对于两个人的生活,又林明显还没适应过来,他理解。

可是朱慕贤觉得自己非常适应。

以前他的生活里也就是读书,除了读书,也没有旁的事情做。有什么心事,有的时候可以和好友倾诉,有的心事,却连对好友也不能说。

朱慕贤忽然想起表妹于佩姿。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她了。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象他也没有和她谈过心事。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在报怨,在哭泣,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发雷霆…

他在想什么,她不怎么关心。只要他的身旁只有她,只要他围着她团团转,她才心满意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可又林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才刚刚开始共同生活,但是朱慕贤毫不怀疑,书墨那最会见风使舵的没骨气的小子,铁定把他的习惯喜好卖得一点儿不剩了。单从昨天晚上端上来的茶——他就明白了。

他一点儿也不反感,甚至觉得很欣喜。

他还不知道又林的生活习惯和一些喜好——不过不要紧,以后慢慢总会知道的。

又林睡了个午觉起来,洗过了脸。朱慕贤已经不在屋里头了,小英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说:“爷去外院儿了,说是老太爷找他。走的时候还吩咐过,让我们别吵着奶奶睡觉呢。”小英改口倒是改得很快。她比又林适应得可快多了。事实上今天中午她还和李家的人见过面呢。两家实在太近了,隔着墙喊一声都能说话。

又林的身份变了,要做的事情也变了,小英她们虽然也换了一个地方,可要做的事情还是差不多。反正小英就认准了一点,她只要把又林伺候好就行了。

又林梳好了头发,胡妈妈也进来了。

“妈妈坐。”

胡妈妈笑笑,也不客气,就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了。

“我照奶奶吩咐的去打听了下。大太太这次从京城来没带多少人来,最倚重的就是身边的范妈妈。另外,这边厨房里的黄嫂子,她女儿就在京城里太太那院儿里当差,所以虽然一直在于江这边伺候,却和大太太那边走近得。大太太前次和这次回来,她都赶着朝前凑。说话时都没有别人在跟前。”

又林点了下头。

李家打听朱家的事,大太太当然也要打听李家,她想了解未来的儿媳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每回都没旁人在跟前——

又林直觉黄嫂子肯定不会尽给她说好话。要听好话,大太太也不必单找人打听。黄嫂子要是不说点坏话。简直太不住她自己花的功夫和大太太的这份儿心意了。

胡妈妈知道又林是明白人,很多话不用说透,一点她就明白。

“大太太老家是北边儿的。比京城还往北,靠近辽州那地方了,大老爷刚中举的时候,老太爷的上官给保的媒。听说头几年很是恩爱,不过日子长了,大太太性子很要强,大老爷打小也是让祖父母娇惯出来的。不是受气的人主。所以爷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是一母同胞,下头两个弟弟三个妹子就都是庶出了,分别是潘姨娘、徐姨娘、钱姨娘和赵姨娘所出。”

真复杂。

不用问,又林也知道大太太的日子过得不会顺心。四奶奶有玉林一个在跟前碍眼就够添堵了,大太太这一下子有五个!看着闹心不说。将来嫁娶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而且大老爷的房里人肯定不少,光是生养过的就有四个,肯定还有那没生养过的。养着这么多张嘴,还得给她们穿金戴银、用着奴婢,这笔开支也不小。

“因为长辈在堂,所以并没分家,京里的宅子是三房共住的。二房人也不少,二老爷二太太膝下有两位少爷,一位姑娘。都是二太太亲生的。”

没有一个庶出的儿女吗?那二太太还真是手段了得啊。当然,也许二老爷是个正经人,没有妾和丫头,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

“三爷生了急病去的,已经去世有八九年了,三太太带着独生子住在后院里。众人都夸三太太是位贞静守礼的人。出身。和三老爷也很恩爱,夫妻间从来没有红过脸。可是三老爷一场急病就去了,要不是有孩子,三太太只怕当时就会跟了去。老爷子和老太太一向心疼她不容易,格外关照她一些。只要大房二房有的,也不会少了三房的一份。一大家子,连主子带下人,有一百多口子呢。”

又林一笑:“倒真是人丁兴旺啊。”

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老辈人总愿意儿子侪侪一堂,越兴旺热闹越好。但是下头下辈,只怕是各有各的私心。

这些情形又林成亲前也都听说了一些,不过现在她看事情的角度又不同了。

胡妈妈又继续说了些打听来的其他情形。比如大太太和大老爷见面就争执不休,大太太固然太较真太强横些,可是大老爷总是不占理的。听说这两年又收了几个年轻的丫头,连儿子成亲都说没有空儿。虽然胡妈妈不好抱怨什么,但是心里对大老爷这种做派也很看不上。

说完了上一辈,再来说这一辈。朱慕贤的哥哥成亲几年了,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他姐姐也已经出阁,嫁的人家很是显赫——当然,那是朱老爷子还没出事时候结的亲,当时的选择面可是很大的,挑的女婿当然差不了。二房的两个儿子,一个就是曾经来过于江的朱长安,也已经定了亲,今年就会过门。他哥哥本来也娶了妻,但是难产过世了,孩子也没生下来。二房的姑娘还小,离结亲还得两三年。三房的少爷更小,听说人不是太机灵,开蒙都比旁人晚,读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

胡妈妈还说起另一件事情:“听门上的人说——大太太在于江不能久待,京城那边儿事多。”

又林想了想,点头说:“有劳妈妈了,昨天也操劳了一天,你先去歇着吧——住处还合心吗?”

“好,挺好的。”胡妈妈说:“奶奶不用担心我们,只要您好,我们也就都好了。”

这是大实话。又林好,他们这些娘家跟过来的人当然一荣俱荣。又林要是不得势,他们当然也没好日子过。

这就是现实。

朱慕贤回屋的时候,又林正看着人理衣箱。又林的嫁妆着实不少,原来准备的地方放不下,不得不又单腾出一间空屋来专门放着这些。又林日常穿的衣裳也都在包袱里衣箱里头没取出来。

小丫鬟刚看见朱慕贤,他已经到了门口了。

“这是在做什么?”

又林回过头来一笑:“理一理衣裳,要穿的就挂起来,一时穿不着的先收着。”

做新媳妇,自然得穿戴精致讲究些。今天又林头上那对镂花流苏长簪可是让不少人啧啧称赞。说簪子贵重,可是也得人能衬得起。

看着搭在一旁的几件衣裳——这想必是预备要穿的。

朱慕贤忍不住问:“就这几身吗?”

又林看小英她们合上箱盖,应了一句:“是啊。”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朱慕贤忍不住问:“够穿的吗?”

“不出门见客,在家里头足够了。回门的衣裳已经单拾掇出来,都拿去熨烫了,你的那身儿也交给他们了。”

一回了屋,知道这里有个人在等着你,有热热的茶,还有这样家常的对话。朱慕贤只觉得,有多重的心事,到这儿也全都放下了。

怪不得人们总管娶妻叫做成家。果然是这样,屋里有了女人,有了温暖,有了笑容,相互关心扶持着,才能称为家。

“西屋还空着,你要是想写字儿,就把西屋布置布置。要用什么东西就跟我说。”

他在又林身边坐下来,注意到她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不过也就是这么一下,又林又意识到,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她没理由躲他,所以她还是坐在了原位。

朱慕贤肚里觉得好笑,同时又有些爱怜。

她昨天晚上…肯定吓坏了。他记得她后来哭了,并没有出声,但是落泪了,抽抽噎噎的。

虽然她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

朱慕贤后来也有一点后悔。

她是头一次,既害怕,肯定也会疼痛。他应该更收敛,更小心一些才是。

可是那种时候,实在是忍不住…

他清晰的记得那时候的触感,柔软,温润,带着淡淡的清香。

朱慕贤的心跳快了起来,手心也在发热。

他轻轻握着她一只手,又林又紧张了一下,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确定屋里没有别人,才小声说:“这…天还没黑呢。”

朱慕贤噙着笑说:“这么说,只要天黑就行了?”

又林用力把手抽回去。

她知道这会儿她不管说什么都只会让这个人更得意。可是哪怕她什么也不说,这个人同样能脑补出许多精彩想象,然后自娱自乐吧?

这人以前的彬彬有礼会不会都是装出来的?现在一成了亲,马上原形毕露了,那目光…就跟饿了几年没吃过肉终于开了荤一样。

又林真有些担心自己这点儿皮肉不够他一顿啃的。

幸好这会儿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晚饭摆在朱老太太那儿了,让他们也过去用饭。

朱老太太对这个儿媳妇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用饭的时候也没让她立规矩什么的,只说:“咱们家不兴那些,你婆婆、你婶子她们当年进门,也没那么折腾讲究过。再说,你这才头三天里,不必细论这些。”

又林这才告了罪坐下了。

大太太低下头,帕子拭了一下鼻尖的汗意。

她倒想让媳妇立规矩呢,对新媳妇,起头可得严厉些,才能拿捏得住。可是朱老太太这么发了话,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说起来,朱大太太也没在婆婆面前立过规矩。当时她一过门,就跟着朱大老爷去了任上,公婆不过是逢年节时见上一面,客客气气的就过了。

可是朱大太太很期望能让儿媳妇对自己服首贴耳,恭恭敬敬。她这么出色的儿子,娶了这么个媳妇,李家丫头上辈子可是烧了高香了。

又林留心看着桌上每个人都吃了什么菜。

虽然桌上菜肴丰盛,朱老太太也就动了干丝和虾仁两样清淡的。老爷子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偏好,什么都动了一些。大太太和朱老太太完全相反,她看来对红烧排骨和扣肉更偏好。朱慕贤则和朱老爷子一样,每样都动过,但蒸鱼吃得多些。

跟胡妈妈打听来的差不多,老太太本就是江南人,口味偏清淡。再加上人有了年纪要养生,肯定不能大鱼大肉的吃。大太太是北方人,这口味就重些。

大太太心思并不在用饭上头,她心里各种念头转来转去,她看着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儿媳妇。

年轻可真好,皮子细得跟缎子似的。手看着也细滑——肯定在家里也是娇养着没做过活儿的。

朱老太太笑着说:“今儿汤不错,天气燥,多喝点汤水。”

大太太答应了一声,朱老太太又想了起来,转头说:“我记得那年夏天你们家烧的那个荷叶羹很好,你娘还说是你亲手做的呢。”

又林也笑着说:“那天出去划船,正好折了很多鲜荷叶回来,就把荷叶磨碎了做羹了,其实还是靠着鸡汤提着味儿。”

“说到鸡汤,都是一样煮法,可那回喝的特别清爽呢?”

又林想了想:“我用茶叶把汤上头的油吸去了。”

朱老太太笑了:“怪不得呢,你倒是会想点子。”

朱大太太看了这和睦融洽的祖孙二人,心说,这张嘴倒是巧。挺会说话的。可是看那样儿哪象是能进厨房的人啊。

反正日子还长着,过日子可不是光凭一张嘴会讨巧卖乖就能行的,就算刷了金漆,日子久了也得露原形。

一回屋里。朱慕贤就问:“你几时还做过好汤?让祖母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的。几时再做一次给我尝尝。”又林抿嘴笑:“现在时节不对,那羹是大暑天儿里做的。现在小荷才露尖尖角呢。”

朱慕贤把小荷才露尖尖角念了两遍,目光忍不住就在又林身上勾旋打转。

可不是么。

她还这么…这么小。

面庞和身体娇嫩得就象刚刚露出水面的嫩荷叶,正是诗里头说的,羞颜未尝开。

两人宽衣安置,又林还是有些僵硬,仰面躺着。好大会儿一动都没动。

当然也没睡着。

朱慕贤心里怜惜她,纵然有什么想法,也是自己忍下了。他一时也睡不着,往常这时候他都是在读书。可现在是新婚,祖父下午还打趣他,让他可别又捧起书本把新娘子一个人晾起来了。

“下午祖父找我说话。”

又林微微侧过脸看他:“都说什么了?”

“祖父决定回京一趟,我们也一同回去。说起来,也该去一趟。父亲,哥哥嫂子他们,也都该见见。”

又林已经猜着几分了。并不特别意外:“有说什么时候动身吗?要去多久呢?”

朱慕贤倒没有瞒她:“可能得不少日子。祖父当初的事又有另一番说法了——”

又林一惊,不过随即镇定下来。今天看朱老爷子模样还是一如既往,老太太心情也很好,还有心思跟她说汤羹,应该不是飞来横祸。

也许是要翻身?

但是又林也没有多大欣喜。

官场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虽然朱老爷子当时被牵累不无冤枉,但是俗话说人走茶凉,这做官向来是好几个萝卜都盯着一个坑,你走了自然有别人来顶上。朱老爷子已经是古稀之年,这种年纪含饴弄孙差不多。东山再起基本可能性不大,不是人人都象姜子牙那么老当益壮的。

朱老爷子已经没有威胁性了,别人自然会给几句好听话,说不定还会给个闲职,把他养起来。又林虽然不懂这些,可是平时长辈们议论。书也读了不少,她也能估摸出几分来。象国子监,鸿胪寺这些地方,事儿又少,说起来还很好听。

因为又林不说话,朱慕贤想着,她肯定是为了一嫁过来就要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而感到难过。

这个消息是太突然了些。

虽然朱慕贤之前也知道他不会在于江住一辈子,可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离开。他总觉得,倘若能中举,再进京,那起码得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

他觉得挺对不住又林的,她长这么大,也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身边没有她熟悉的亲人。

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说,到底能不能再回来,都很难说。

朱慕贤有种预感,也许他不会再回到于江了。

又林也有同样的感觉。

朱慕贤会在于江,是因为朱老爷子和老太太回来,他也顺便回来,陪伴祖父母,读书在哪里都是一样能读。

当时朱家这个举动也不无避祸的的意思。他们家刚回来时,李光沛看朱老爷子泛舟湖上,醉心棋与渔,曾经对又林说过这么一句话。

老爷子和这船,要是画进画里,那也是一景,就叫武陵桃源。

桃源中人避于世外,为的是什么?并不是他们天生就追求那种生活,是为了躲避秦乱,是为了逃命,为了逃离战火和迫害。

世人说起来,总爱用桃源比喻美好的世外乐土。可是实际上桃源并不美好,它的形成是被迫的。

朱老爷子当时那样子,也未必就是纵情放旷,万事不理了。他也是做出无害的姿态给别人看。

如果不用再避祸了,他们是不是还会长久的待在于江呢?

就算老爷子老太太真心想在这儿养老,京城的事情他们就真能放得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