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林转头看见了朱慕贤。

“你不是到前头去了?”

“那么热闹,少我一个也不少。”

又林左右看看——还好两人站在阴影里,倒不会被人一眼看见。

“你还是过去露个面儿吧,别让人说闲话。”

虽然两人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俩,可是当着人只能相敬如宾,亲热一点儿都不成。

朱慕贤轻声说:“看你刚才好象没怎么动筷子,是不是吃不惯?”

“不是,可能是中午睡了一会儿,所以这会儿一点儿都不饿。”

朱慕贤凑到她耳边说:“我让书墨去厨房吩咐了一声,预备些点心。你回来再垫垫肚子。”

又林微垂下头,感觉他热热的鼻息喷到脖颈上,半边身体都有些酥了。

朱慕贤刚才喝了酒,虽然不多,可这感觉他的手掌和呼吸都比平时热了两分。

“知道了…你快去吧。”

朱慕贤有些依依不舍的松开她的手。

这还是又林头次在京城过年。以往在于江不是没见过雪,可是很少,也很薄。京城的雪和南边儿完全不一样,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都不消融,皑皑白雪衬着廊下的大红灯笼,还有门上的大红春朕,红白相映,一点都不显得冷清,反而有种格外的喜气。

又林目送朱慕贤出去,搓了下有些凉意的手,转身正要进屋,冷不妨台阶下有个人站了起来。

又林吓了一跳,幸亏没有喊出声来。

因为她已经借着窗子里和廊下灯笼的光亮看清楚这人是谁了。

不是什么歹人,也不是丫鬟小厮,而是三房的朱博南。

“六弟?”

朱博南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低低的也招呼了一声:“四嫂好。”

又林不知道这孩子在台阶下头待了多久了——说不定刚才他们夫妻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看他只披了条薄薄的斗篷,站在这儿难道就不觉得冷?

“你怎么没往前头去?”

朱博南不吭声,就在又林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小声说了句:“娘让我早点儿回去。”

这个儿子是三太太唯一的指望,寡母独子,自然看得紧。

可是他也没回去啊。

“六弟你穿的有些单薄。别在雪地里站着了。要不就早点儿回去,要不就再进屋来暖和暖和,吃杯热茶再走。”

朱博南站那不动,低着头。也不说话。

又林在肚里叹口气。

这种年纪的男孩子最是别扭了——说起来,德林也是这般大小了。总不喜欢人把他们当孩子看,想事情还容易钻牛角尖。又林在家的时候收拾德林倒是很顺手。德林没这么闷,而且她是姐姐,训弟弟是天经地义的。可是这会儿她是个嫂子,还是堂嫂,实在不方便说什么,又不能把这孩子扔在这儿一个人挨冻不管他。

幸好这会儿救星来了,朱慕贤又回来了。

又林有些意外。朱慕贤看到她和朱博南站在台阶那里也有些意外。

“你怎么回来了?”

“忘了和你说一声,窗户前头我写的字先别收起来。”朱慕贤简短的交代了一句,又问朱博南:“六弟怎么了?不舒服吗?”

朱博南摇了摇头。

“那咱们一块儿往前面去吧。”

他还是摇了摇头,挪了一下步子:“不了…我…我先回去了。”

夫妻俩看着他走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放心。

“我去送送六弟,怎么没人跟着他。”

这个又林知道。三太太没给儿子身边专门配置一个丫鬟或是小厮,平时在自己屋里当然满屋子人伺侯着不显,一出门就能看出来他身边没有人照应着了。

“三婶儿呢?”

“还在屋里呢,现在时辰还早些,大概要过一会儿才回去。”

朱慕贤拿了盏灯笼去追朱博南去了,又林也进了屋里。

一进屋,那种有些混浊难闻的气味儿一下子扑在脸上,让她胃里顿时翻腾起来。一阵阵难受。

不过她身为儿媳妇,婆婆都没有走,她不能自己提前先走。只能从荷包里摸出个小瓶儿来,点了些薄荷散在指尖,在太阳穴处薄薄的抹了一层,用以清心提神。

这还是她从于江带来的东西。当时是为了怕晕船才备的,没用掉,现在倒派上用场了。

挺好用的东西,又林决定开春给娘家写信,让四奶奶再给她多备一些送来。

守岁虽然未必真的要守到子时,但是也比平时晚睡了许多。等到人都散了,又林扶着大太太回去,走到院门口,大太太抬抬手说:“你也回去歇着吧,今儿够累的,明天还得早起呢。”

又林应了一声,看大太太进门之后才回来。

桃缘居确实靠街更近,街上有人放花炮,残屑都落进院子里来了。红红的碎屑撒在雪地上,显得有些凌乱。

白芷一直守在屋里,又林他们一回来,热水茶点都是齐备的。

“奶奶累了吧?快喝口茶。刚才书墨来过,送了一提盒点心和粥来,奶奶要不垫点儿?”

“点心就不用了,粥给我盛了碗吧。”

白芷应了一声,洗手去盛了粥来。

朱慕贤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吸鼻子:“好香?吃什么呢?也给一碗。”

又林笑着说他:“馋猫鼻子尖。”

朱慕贤搓了搓手,站到炭盆边儿上去烤火,小英和翠玉忙过去替他解斗篷。

“六弟送回去了?”

“嗯。”朱慕贤坐了下来,把又林面前的粥端起来就喝。

“哎,这是我喝过的。”

“没事儿。”

他唏里乎噜喝完了,才说:“六弟也不容易,大过年也不得闲儿,还得背书写字。”

“什么?”又林奇怪:“不是放年假么?再说,天这么冷,砚也容易冻——手也冷啊。”

“三婶儿望子成才呗…” 朱慕贤没有再多说。

第204章

过年的时候人来客往,又林大部分时间都跟随着大太太,见一个又一个客人,说着重复的应酬话。做主妇和做姑娘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做姑娘的时候只要问了安领了红包就可以退场了。以前总见一天应酬下来,四奶奶累得腰酸背疼的,多一句话都懒得说,现在又林也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人累,心更累。

这种时候跟在又林身边伺候的就不是小英了,小英在应酬上头并没有什么长处,倒是翠玉比她强得多,见过一次的人她很难忘记,下一次再见她一般都能准确的把这个人认出来,称呼得准确无误,甚至记起上次说话都说了些什么。这也是种本事,小英在这方面不但不擅长,还有些缺陷,她老记混人名――这比记不住还糟糕。朱家这些姑娘和少爷们她可过了好些天才弄清楚谁是谁,而翠玉只见过一次就都记得了。

又林需要翠玉跟着,时不时的适时提醒她一下,以免说错话什么的。

从那天朱慕贤说过之后,又林就注意到了,朱博南的确很少露面,除非朱家男丁需要一起到场的场合,别的地方很少能看到他的人影。

他都在哪儿?

答案不言而喻。

虽然望子成龙没有错,可是三太太陆氏对待儿子象看管犯人一样,这在朱家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但没人能说她错了。朱博南已经没了父亲,三太太含辛茹苦把他抚养长大,可以说是严父慈母的职责她都一肩承担了。就算她在教育孩子上失策,可是就凭她守节这一点,别人就无法指责他。在这件事上连老太太都不能说她做的不对。

可是又林觉得这样不妥。

李老太太一样是年青守寡,一个人把儿女拉扯大,可她也没有这样严厉的管束李光沛兄妹俩。

不过自从除夕之后,朱博南倒是又来找过朱慕贤两次,每次都是打着请教学业的幌子。然后差不多会待一两个时辰。朱慕贤会招待堂弟喝茶,吃点心,下棋,也会指点他一些课业上的问题。又能看得出来,博南每次来都是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欢喜,而要走的时候则带着一种放风结束不得不回归牢笼的沮丧。

三太太之所以能让他过来找朱慕贤,大概觉得家里的兄弟中,只有这个堂兄是有出息的。指望儿子跟着朱慕贤能学得上进,将来也考举人,考进士。要是她知道朱慕贤并没带着儿子读书用功,那就肯定不会让儿子过来了。不但不许,可能还会怨上这个侄子,恨他不教着兄弟学好。

可是这样几回之后,大太太也听说了。对这事儿大太太可不乐意。自己儿子眼看要考春闱了,现在可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朱博南这孩子不过是才开蒙,有什么不懂不会的不能去问家里的先生?非得粘着自己的儿子浪费他的功夫?这要是因为他白耽误了功夫而春闱失利,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大太太一天都没多忍,直接带人去了三太太屋里,开门见山把话就说到三太太脸上了。

三太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着眼眶跟大太太道了歉,说自己会好生管束儿子,不会去打扰他堂兄的正事。

不知道三太太回去跟朱博南说了什么,总之,朱博南没再过来找过朱慕贤了。

打那以后,小英她们倒偶尔见着朱博南在桃缘居外面徘徊,可是他一次也没进来过。连翠玉都说:“六少爷也实在是…听说三太太管他可严了。功课稍有马虎就让他跪在过世的三老爷的牌位前面背书,一背就是半天…”

又林听着都觉得背上有点发凉。

大太太的做法也不能说是错,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在爱子之心上,每个母亲都是一样的。

出了正月十五,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又林虽然听说京城花灯特别好看,可是这时候出门到底不方便,也非常不安全。每年这个时候。都是盗窃、失火、拐带案件的高发期。在于江的时候又林就遇到过一回失火呢,从此对观灯多多少少落下了些心理阴影。正月十五的时候全家依旧吃了一顿团圆宴,当然元宵必不可少,院里也张挂了一些花灯,树枝上也缠着拳头大小小的红红的圆灯笼。

又林这半年月胃口一直不怎么好,饭桌上总是各种肉。让人无法下箸。她只能让丫鬟去厨房另要些清淡的饭食,比如用腌菜心儿就着清粥对付一顿,或是清炒白菜、素烧豆腐这样的菜改善一下。可是也不能顿顿都这样,她毕竟还是新媳妇,得收敛着些。再说,虽然她的赏钱没少给,但也得顾忌一下大嫂的面子。总这样要开小灶,不是明着说钟氏管家管得有问题吗?

熬吧,什么时候她能熬到老太太那个资历,也能给自己盖间小厨房,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正月十五那天朱慕贤从外头回来,给堂弟、侄子侄女儿买了许多小玩意儿。风车,糖人,木刀木剑,可以套在手上的布老虎什么的,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还有夹带给又林的,从一家苏杭风味的馆子里头叫的两个菜,一个素烧茭白,另一个是茄子。两个都是素菜,可是在这种时候人,价格一点儿不比荤菜便宜。

开开食盒的时候,菜还热乎乎的呢,可见他买了那些东西又赶去馆子里叫了菜,接着就马不停蹄的赶回家来。

翠玉小声说:“爷对奶奶可真好。”

又林抿了下嘴。

是啊,不得不说她运气很好,朱慕贤身上并没有那些纨绔的毛病,他温存体贴,对妻子十分尊重爱护。

只不过…无论是谁嫁给他,大概都会得到这一切。

这些好,并不是单单对她的,或者说,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为她所准备的。

又林从来都不是爱无病呻吟,爱钻牛角尖的姑娘。这种想法只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就彻底抛开了。

朱慕贤脱了个空子回来,笑着说:“菜你吃了吗?还合胃口吗?”

“等你回来一块儿吃。”

“不用等我,那不都凉了。”

小英她们手脚麻利的把菜端上来,当然是又热过一次了。还有粥,只是大米熬的粥,不是什么花样繁复的八宝甜粥或是油腻腻的鸭肉粥和火腿粥。

小夫妻俩头碰头躲在屋里偷吃,菜应该是合胃口的,可是又林就是提不起食欲来。茭白咬着象一截旧井绳,烧茄子还好,可是又林觉得里头的酱油放多了点。

不,菜应该没问题,看朱慕贤的吃相就知道。

肯定是她自己的脾胃不和的缘故,似乎连味觉都一并变得奇怪了。

虽然她也吃了一些,可是朱慕贤还是敏锐的发现了。这些地道的家乡菜,也没能让又林的胃口好起来。

“你这样可有好些天了。”

“也没几天。”又林小声说:“就是过年吃得太油腻了。”

朱慕贤对她这种明显的敷衍并不买账:“起码有半个多月了。”

有这么久了吗?因为过年忙乱不堪,又林还真没注意到。

“明儿请个郎中回来瞧瞧吧。”

又林忙说:“不用。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再说,还在正月里呢,郎中进门也不好。”

“别管什么时候,有病也不能就这么拖延着。”朱慕贤大概觉得口气急了一些,放缓了语气又说:“没事儿的,不惊动旁人,让郎中从东北角的门儿进,看完了就送他走,要是开了药,就在茶房里让胡妈妈和卢婶看着煎,旁人就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第二天朱慕贤果然悄悄请了个郎中来,不是常来朱府走动的那一位。放了帐子,又林也看不清大夫的模样,只是光听声音,也不年轻了。

郎中诊过脉,又问了两三个问题――当然,又林不便开口的,由小英代为回答。

那位郎中一点儿没犹豫,痛快的向朱慕贤道喜了,说又林怀胎已经快有三个月了。

又林十分吃惊――上个月她的月事来了,这个月日子还没到,这郎中怎么判断出她有孕的?

“哦,”郎中耐心的解释:“有些人是这样的,刚坐胎头一两个月,也会有零星见红,往后就不会了。”

这倒是,上个月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很少,还只有两天,又林还以为是因为天气严寒,又骤然睡上暖炕,身体不适应才会这样。

朱慕贤有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要说,他自己还不到二十,有时候还象个大孩子一样呢,现在让他突然之间接受自己要当爹的事实,是突然了点儿。

还好胡妈妈比他清醒得多,乐呵呵的向郎中道谢,又问又林身体怎么样,这一胎稳不稳。朱慕贤只被动的听着。

又林自己也还茫然着,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抱怨为什么朱慕贤是这个反应。

还太年轻啊。她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当妈,当然不能强求朱慕贤就已经准备好当爹了。

她的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其实身体的变化还是有迹可寻的,只不过她太关注于别的事情,还因为生活上的不适应,所以一直没往有孕那上头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