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到眼前之人是活生生的昭阳,从那刀割之痛中却又生出一丝令薛振恍惚的甜美醉意来。
“更何况,那也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决定。”顾南衣又道, “陛下如今不是也将国家打理得很好么?”
刚说完这句, 顾南衣背后就有人低低咳嗽了一声, 声音里含着不满,“别忘了他今天做的事情。”
薛振往顾南衣背后看去,这才见到秦朗就像个影子似的立在顾南衣身后阴影里,想到这人的身份、行为, 又想到秦朗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和顾南衣住在一起, 顿时皱了一下眉。
他若是早知道……一定毫不手软、尽倾巢之力将秦朗杀了。
光是想一想能有人和皇姐这样亲密、这般受着皇姐的偏爱……
秦朗对上薛振阴鸷的目光,冷冷笑了一下, 一分也不让地用视线瞪了回去。
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顾南衣目前最大希望的虫笛被薛振的人捣碎, 秦朗眼下对薛振的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简直快能将汴京城给烧成废墟残壁, 根本不下于薛振那点暴怒。
——这个几乎要了顾南衣两次命的家伙还有资格摆脸色给谁看?
“……”顾南衣偏了一下头, 她带着点无可奈何地对秦朗说, “别从我身后冷不丁开口。”
薛振心脏猛地一缩。
他太了解皇姐了,这不是训斥,而是纵容。
果然,秦朗闻言只是冷哼了声,不仅没应答反而还将手中深色外袍抖开压在了顾南衣的肩膀上, 然后才上前两步走到了月光里,比顾南衣的位置还前半步。
薛振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肯定是秦朗自己的衣服,搭在顾南衣的肩膀上后因为过长,在地上堆了三寸有余。
“她说今天不让我动手,”秦朗说这话时手还扶在腰间匕首上,他的视线依次从薛振扫到秦北渊,“……但你们再不滚,就没这么容易了。”
福林这时候本该开口斥责的,可他也叫眼前的状况砸了个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皇姐!”薛振立刻道,“你听我解释。”
顾南衣看了薛振一眼,眼神很平静,仿佛在看一个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路上行人,“陛下是九五之尊,无需解释什么。”
薛振心神大震,他忍不住上前两步,追问,“皇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朕的?”
顾南衣漫不经心地道,“一开始。”
——一开始。
难怪她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对他不假辞色。
想明白这一点,薛振整个人都晃了一下,靠着身旁福林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打击之下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又喃喃地问,“皇姐还是怪朕?”
“不。”顾南衣道。
薛振垂死的双眼中还没来得及绽放出光华,顾南衣便接着道,“陛下如今于我而言不过是国君,谈何恨与不恨之分?”
“皇姐的意思是,”薛振头疼欲裂,他艰难地抬头盯着顾南衣的脸道,“不要我这个弟弟了?”
顾南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启唇道,“陛下从来都是先帝的独子。”
这话一出,接连受到打击的薛振闭了闭眼,微微低下头去,皱眉按住胸口,弯腰时竟然直接呕了一口鲜血出去。
福林吓得一声尖叫,“陛下!”
这哇的一口鲜血吐得实在吓人,顾南衣也皱了皱眉,“还不快送回宫唤御医。”
福林整个人也恍如梦中,听了刚才这么一出的他下意识应道,“是,殿下。”
薛振却不肯顺着福林的力气走,他死死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甩开福林的搀扶后,居然用摇摇晃晃的身子直接朝着顾南衣跪了下去。
一国之君的膝盖重重磕在雪地里,砰地一声将在场人都惊了一跳。
“皇姐不能不要我,”薛振跪在地上偏执地说,“我跪着给皇姐赔罪,直到你消气为止。”
顾南衣冷下了脸色,她盯着面色惨白嘴角挂血、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的薛振,转脸将矛头对准了秦北渊,“你就是这样当丞相的?六七年过去,你让他长成了这样?”
一直没说话隔岸观火的秦北渊:“……”
他上前两步,说不上多诚恳地劝道,“陛下这是在为难长公主,身为天子,实不该对人下跪。”
薛振充耳不闻。
“福林!”顾南衣又冷声斥道,“手断了?随行的御林军呢?”
被吓懵了的福林连声应是,跑出去喊了个御林军进来,两人合力去拽跪在地上的当朝皇帝,硬是没拉动。
“七年前我做的事情无从辩解,”薛振强硬道,“但今日发生的事情,求皇姐听我好好解释。”
“堂堂一国之君,谁教你随意对人下跪?”顾南衣不理会薛振的请求,她冷然地问,“你登基之后,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能对任何人低头弯腰?”
薛振扯了扯嘴角,“皇姐放心,我只跪你。”
秦朗看到这里,忍不住不放心地扭头看了顾南衣一眼。
他实在觉得薛振这惨卖得挺像样,皇帝之身居然就这么跪下了,连他当时也吓了一跳,说不定顾南衣想着是自己多年抚养过的小皇帝,就心软了也说不定呢。
顾南衣没有注意到秦朗的目光,她沉着脸举步向外走去,长长的外袍在身后拖出一道阴影。
秦朗一怔,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如果秦北渊和薛振这时候抢人,又是一场恶战,他不敢离顾南衣太远。
顾南衣最终停步在薛振面前,她隔了一步的距离低头同薛振对视,冷漠地无视了对方眼瞳里的祈求,一字一顿道,“起来。”
薛振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艾艾地唤,“皇姐……”
“我让你起来。”顾南衣冰冷地重复了一遍。
薛振不敢再顶嘴,他已经是二十岁的当朝皇帝,可此刻却仿佛一朝梦回到了才几岁时的孩童年月。
他实在怕极了昭阳发怒,比什么都来得害怕。
在这之上更害怕的,是那句“我很失望”。
福林终于机灵了一回,和一旁的御林军交换了个眼神再度使力,这次终于成功地将薛振从地上拉了起来,又赶紧矮身去拍掉薛振腿上的雪花。
薛振站起来时已经比顾南衣高出许多,他不得不低头看对方,小心翼翼地试图伸手去扯她的衣袖。
秦朗还没动手,顾南衣已经先一步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道,“回宫去。”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带着挥之不去的慵懒,听起来总能叫人耳朵一痒,像是听了耳畔低语。
可落在薛振耳中,却不亚于惊雷刀锋。
“我不记得我教过陛下这等卑躬屈膝之事,”顾南衣退了一步,道,“若是你连皇帝也当不好,这多年来我便真的白教了你。”
“我会当个好皇帝!”薛振立刻道,“国泰民安、安居乐业……皇姐教的这些我都记得!”
“我还当陛下都忘了一干二净。”顾南衣扫了一眼薛振的膝盖。
薛振张了张嘴,百口莫辩,只觉得言语措辞一切都是那般苍白,什么也挽回不了。
他再也见不到从前那个温柔的皇姐了。
想到这里,薛振只觉得世间百般颜色都顷刻褪去只剩黑白,同时喉头一甜,险些吐出第二口血来,因着顾南衣就在面前,他竟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陛下尚无子嗣,更无储君人选,”顾南衣看着他道,“不可生病抱恙。”
“皇姐是说,我连死的资格也没有?”
顾南衣没回答,但薛振从她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皇姐教训得是。”薛振只能苦笑着应是。
这么说完,薛振却仍然没有见到顾南衣的神色软化两三分,他忍不住问,“在皇姐眼中,我只是个皇帝了?”
顾南衣不解地蹙了眉,她停顿了片刻才答道,“陛下在我眼里一直是皇帝。”
“……只是皇帝?”薛振追问。
从这句话的重音里,顾南衣总算听出薛振执着于问的是什么,她淡淡道,“只是皇帝。”
薛振不说话了,只一双灰暗的眸子像是钉住了似的落在顾南衣脸上不肯挪动。
福林却有些不敢再让这姐弟重逢继续下去,他恳求地唤道,“长公主……咱家这就送陛下回宫去。”求求您高抬贵手少说两句吧!
“嗯。”顾南衣颔首,“不要惊动太多人。”
既然身份已然暴露,她便也懒得再多作遮掩,直接用从前的态度吩咐了福林。
福林松了口气,这下也顾不得薛振怎么想,和身旁御林军一道将薛振拉出了院子,脑子里乱成一团,只凭着本能安排道,“回宫,召……召梁院判入宫!”
听着院外几乎是兵荒马乱地离开,顾南衣心中竟然异样平静。
大不了她便再死一次就是了,只是浪费了秦朗的计算。
——毕竟谁能知道秦北渊为了确定她死透没有而闯入了皇陵里面。
她转脸看向硬在院子里留了一个下午的秦北渊,对他比对薛振更不客气,“还留着等我赏你一口饭吃?”
“长公主愿赏,臣便愿接。”秦北渊道。
顾南衣还没说话,秦朗已经从她身后伸出手来,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往自己这边扣,一边冷声道,“我只给顾南衣做饭。”
——哪有秦北渊来分一口饭走的份?
秦北渊的视线落在秦朗胆大包天捂住顾南衣嘴的手背上,停留两息,才和秦朗对视了一眼。
“不该让你留在栗山村。”他哑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又要加更了……拔自己头发.jpg
☆、第 75 章
秦朗闻言只是冷笑了一下, “留在她身边是我自己选的, 不用你同意。”
秦北渊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同自己七分相似的年轻人。
只从目前的状况来推断, 秦北渊知道自己在顾南衣的心目中比不过秦朗。
秦北渊和昭阳的积怨实在太深, 哪怕昭阳换了个身份,也仍旧对他不假辞色。
哪怕是薛振也不过是在昭阳面前被冷漠对待,而昭阳这辈子真能谈得上“厌恶”的人却只有一个。
秦北渊多年前就很有自知之明——这位置甚至是他亲手讨来的。
可在从皇陵赶回之后, 秦北渊仍然在顾南衣视而不见的情况下硬留在了长安巷足足一下午。
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而是昭阳确实活了过来。
别说一下午, 秦北渊甚至可以住在这里。
他理智得太久,一朝跨过那道线,便再无可能让自己退回去了。
社稷与这个人之间,秦北渊曾经做过一次选择。
他可以断言薛振一定会后悔, 但旁观者清, 他无法对自己也这般斩钉截铁。
如今他却意外得到了重新选一次的机会。
秦北渊摸了摸藏在袖中之物,看向顾南衣道, “你身上确有蛊虫, 梁院判不会看错。”
顾南衣用指腹拍了拍秦朗手腕示意他松手。
秦朗装作没发觉。
于是顾南衣不得不扣着年轻人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掰了下来, 然后道, “既然虫笛毁了, 和秦相就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声秦相喊得漫不经心,却令秦北渊的眉眼微动,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朝堂之上。
“不解蛊,今年蛊虫还会发作。”秦北渊按住情绪平静地道,“此蛊名叫不渡, 解法还需从南疆再寻。南疆人一而再寻来汴京,从他们身上定能获得更多线索。”
顾南衣睨了秦北渊一眼,突而笑了笑,“秦朗给你下套时我便想问了,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即便真的将我的魂魄召回,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秦北渊会希望我回来?”
秦北渊垂低了眼。
和昭阳针锋相对多年来,他学了宣阁的路子,从不曾将自己的旖旎心思在昭阳面前透露过一丝一毫,就像挖了个深不见底的洞,再将无用情感一股脑扔进去填平压实。
这洞口如今已封不住了,可秦北渊即便将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思说出口来,也知道昭阳是断不可能相信的。
于是沉思片刻后,秦北渊抬眼冷静地道,“殿下本就不该死。”
“我生了重病,早该死了。”顾南衣不以为然地说罢,又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瞒了我些事。”
秦朗心中一跳,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手腕,不让顾南衣碰到自己飞快跳动起来的脉搏。
就连面不改色的秦北渊都不自觉地动了动脚尖,“……臣瞒了殿下什么?”
“我死前,陛下提过,你有没敢告诉我的事情。”顾南衣轻轻一哂,“你没反驳他,不是吗?”
秦朗:“……”薛振当真能坏事,这种破事有什么好说出口,还偏偏让顾南衣听见。
“……”秦北渊道,“殿下可知臣不敢说的是什么事情?”
陪同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心腹不自觉地屏住了气等待顾南衣的回答。
“无论是什么,都同我无关。”顾南衣漫不经心地说,“我且警告你一句,朝堂的事,便留在朝堂,你利用不了一个死人。”
心腹:“……”他克制着没将同情遗憾的目光投到秦北渊身上去。
这十几年的死结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
秦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也是,拐外抹角的情思顾南衣尚且意会不到,更何况秦北渊这样倒着走的呢?
顾南衣要是能察觉得到秦北渊那份心思,她早几年就该察觉到了,拖得到今天?
秦北渊出乎秦朗意料地没有作更多解释,白发丞相只是静立在原地,背脊挺直地道,“南疆自先帝时便自立一国不听诏,殿下身上蛊虫或许没那么简单。”
说到国家大事,顾南衣果然顿了顿,但她只是短暂地思索片刻便道,“朝中能人辈出,这点事情总能办好。”
——堂堂一个朝廷,总不可能没了她就完蛋。要真是那样,真被南疆灭国夺位也是活该的事情。
她说完也不再和秦北渊废话,扬手指门道,“不送。”
秦北渊果真不再纠缠,他行了一个臣对君的礼,道,“臣告退。”
离开前,秦北渊看了秦朗被顾南衣扣住的手腕一眼,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上移,对上了秦朗的双眼。
比顾南衣高出一头多的秦朗几乎是贴着顾南衣站在她身旁,稍一低头就能将下巴搁到她肩上。
多年来,秦北渊还没见过苏妩以外的人离昭阳这么亲近过。
察觉到秦北渊的注视,秦朗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梢,接着反过手来卡入顾南衣的指缝,牵着她往里走,“该喝药了。”
顾南衣顿时拧眉,“这才什么时辰。”
秦朗铁面无私,“早晚要喝。”
“我现在喝不下。”顾南衣垂死挣扎,“再等半个时辰。”
“少来,”秦朗将她推到灶房门口,道,“你半个时辰前就这么说了。堂堂长公主要食言而肥?”
顾南衣生无可恋地迈入萦绕着难闻药味的灶房,而秦朗则回头不客气地道,“劳烦秦相将门带上。”
秦北渊:“……”这尽管是做给他看的,也显然是为了激怒他,但确实有用。
心腹在旁保持了难能可贵的沉默,等待了半晌才见秦北渊举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忍不住道,“相爷,其实小公子只是一人……”
“动不了他。”秦北渊道。
“为什么?”心腹不解地问。
“你只看到他恃宠而骄,”秦北渊淡淡地说,“但那是因为昭阳纵容他如此,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要秦朗在顾南衣心中保持这地位一天,不想同顾南衣翻脸的人便一天动不了秦朗。
毕竟所有人都是冲着能在顾南衣眼里争一个落足之地而去的,即便要排除异己,也不能将自己赔进去。
否则薛振早就能不管不顾地下令千军万马冲入长安巷。
心腹哑口无言了半晌,换了个话题,“虫笛被毁,断成三截,两段被陛下的人带走,府中只留下了一截。”
“今日是元月初一,”秦北渊答非所问,“离三月初四只剩三个月了。”
心腹不明所以地点了一下头,道,“因此时间更为紧迫……汴京城已戒严,今日下午逃窜的那些南疆人定能捉捕归案。”
“从前每年只能见她一次时,三个月的等待看来漫不可及;”秦北渊停下了脚步,他将在自己袖中存了一日的东西取出,叹道,“可现在我觉得,三个月的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