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心中痛恸,说出来的话语气便有些僵硬,“倘若大伯母当时能够将定国公夫人的嫌疑说出来,不论是告诉大伯父,还是祖母,甚至是我哥哥都好,也许······也许我父亲就能逃过一劫,我姐姐也不会…….”

胸口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涌上喉间,眼角逐渐被泪水湿润。

她昂了昂头,目光落在侯夫人的头顶之上,冷冷地说道,“我父亲,并不是自缢身亡,他是被人害死的。现在知道了我母亲的事后,我忽然觉得,也许我姐姐的死,也另有可疑呢。而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便算不能避免,知道了定国公俞夫人的嫌疑,我父亲和姐姐,也总是能够心中有底好提防一下,不是吗?大伯母。”

侯夫人的脸上很是震惊,她似乎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她才沉沉地点头说道,“是我错了。”

明萱徐徐站了起来,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行将就木的妇人。真论起来,侯夫人的确称不上是害了她父母长姐的凶手,可侯夫人的所作所为却又是那样可恶,她不是圣母,无法做到毫不迁怒,虽然她仍旧会履行方才的约定将怀中这封信递给大伯父永宁侯,但同时她也很确定,她再也不想看到侯夫人了。

回镇国公府的路上,明萱问丹红,“你还记得定国公俞夫人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丹红曾经在朱老夫人的安泰院当差,因为机灵能干被拨到了当时昏迷混沌的明萱身边当差,刚去漱玉阁便和雪素一道连升两等成为一等丫头。

漱玉阁当时虽然受人轻视,可丹红却和府里其他几个院子的丫头婆子都保持良好的关系,消息灵通得很,盛京城中公侯府邸的下人暗地的传言她都知晓,这些人尽皆知的重大消息,她比明萱要清楚得多。

丹红想了想回答,“好像是三夫人过世不久,相隔不过两月,说是忽然得了急病,不过坊间也有传言,是因为惠妃娘娘的生母得了势,生生地将定国公夫人气死的。”

坊间传言并不可信,可是定国公夫人原先没病没灾,是忽然死的,这却是确焀无疑的事实。

明萱心中一沉,“这样看来,定国公夫人也不过只是个棋子罢了。”

有人想要让皇上和裴顾两家的联盟出现问题,所以才借着定国公夫人的手害死了陆氏,接而又设计害死了顾长平,然后连元妃也很快地香消玉殒,这一连串的惨剧,偏偏又显得那样自然,造成了陆氏与顾长平双双殉情的假象,又让元妃的绝食而终显得可信度更高。

这个人,用心如此歹毒,却到底所为何故?

第159章 强弩之末

永宁侯望着桌案上静静躺着的信笺低头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盯视着明萱,他眉头紧皱,语气中带着深浓的不耐,又隐隐有几分紧张和防备,“罗氏让人去找你了?她跟你说了?”

他称呼侯为“罗氏”,而非家常的“你大伯母”,冷漠和疏离可见一斑。

明萱嘴角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声音平静如水,半点没有波澜,“回大伯父的话,侄女儿今日正要去南郊庄子上,想到初七家宴没有见着大伯母,此番恰好经过,便去给大伯母请个安。说的都是些闲话,我看大伯母身子很有些不好,便没有久留,拜见过了便告辞的。”

她的目光穿过这座严肃谨慎的书房,然后落在永宁侯的身上,“临走时,大伯母托我给您带了个手信,她虽说不急,可我想着若是要紧的事,可不能耽搁了,所以才径直回了趟侯府,恰好您今日沐休,侄女儿便来求见。”

虽然曾在这座府邸生活过三年余,但平心而论,明萱和永宁侯见得并不多,也几乎没有交流。仅凭有限的几次家宴上分桌而坐的匆匆几面,她对永宁侯根本谈不上有何了解,但从旁人的诉说与这几年永宁侯府所经历的事件的处置来看,她对大伯父的判断,并没有太大的落差。

而此刻,在看到永宁侯见到侯这封并没有署名的信笺时候的反应之后,她心里深深地感到,大伯父对大伯母这样往死里整的节奏,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夫妻不和那样简单。

所以,她选择不说实话,而是继续试探他。

果然,永宁侯神色一松,似是松了口气,他笑着说道,“你大伯母能有要紧的事?再说,就算有事,叫身边的丫头婆子回一趟家便好,能差遣萱姐儿你?这冰天雪地的,倒让你多跑了这趟路。”

他顿了顿,语气关切地问道,“裴姑爷近来可好?他的腿伤可有起色?”

那样急切地转换话题,很显然并不想继续谈及侯。

明萱目光微垂,轻声说道,“劳大伯父记挂,静宸近来气色不,不过腿伤却还是老样子。”

永宁侯的目光瞬时柔和了下来,他低声叹了口气,“周朝地广物博,人才济济,总有可以治得好裴姑爷腿伤的能人异士,幸得他还年轻,皇上隆恩,又破例封了王爵,慢慢寻,总会有治好的那天。”

他扬了扬手,“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外头天冷路滑,大伯父便不留你了,你去安泰院给祖母请了安,便早些回镇国公府吧,别让裴姑爷着急。”

明萱轻轻福了一身,便退了出去。

已经到了永宁侯府,自然要去安泰院拜见朱老,祖孙两个说了好一会子话,见西天渐渐沉了下来,这才眷恋不舍地话了别。

回到静宜院时,已经过了酉时三刻。

明萱掀开厚重的暖帘进到屋内,带来一阵凛冽的寒意,她看到桌上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裴静宸撑着特制的拐杖上前迎她,心中一整日缠绕着的郁结不知不觉便天清云淡散了开去,她低声问道,“你不先吃?”

裴静宸望着她,“你不在,我吃不下,所以等你一起吃。”

他的语气无比平静淡然,但透着浓浓的深情蜜意,还带着几分撒娇的趣味。

丹红最是识时务,她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大爷和大奶慢慢用,严嬷嬷给我留了饭,我去她屋子里陪她一起用。您两位有吩咐喊一声便行,我留了几个小丫头在外厢伺候着。”

她掩着嘴笑着退下,将门轻轻合上。

用过了晚膳,洗漱过后,明萱躺在裴静宸怀中将今日所见所闻皆都说了一遍,“原先只是怀疑我母亲的死另有隐情,但是今日见过侯,我才晓得竟然这样复杂。定国公虽然不过只是一颗棋子,但她也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出这个头,想来我父母长姐的死,定国公府都难辞其咎。”

不论如何,俞惠妃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与元妃的死不无关系。皇上因为对元妃愧疚,所以时常会在曾与元妃交好的俞惠妃身上寻找昔日亡妻的影子,因为有着元妃这个裴皇后没有的共同话题,俞惠妃才能长盛不衰。元妃死了,毫无疑问惠妃是得利的。

明萱眉头轻拧,低声说道,“提到定国公府,我总是要不由自主想到临南王。可是临南王偏居一隅,已经是周朝势力最大的藩王了,若是当年之事,真与他有关系,那么他旨在要破坏皇上与裴家和顾家的联盟,从而有更大的图谋。”

她脸色骤然一变,“难道临南王想要谋反?”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到别的人或者别的理由,会做出这样的事。

裴静宸将怀中的妻子搂得更紧,“只要我们查下去,真相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阿萱,我向你保证,不管那个害了岳父岳母和元妃娘娘的人是谁,我都会将这个人找出来,让他付出应该付的代价。”

灯烛吹熄,一夜无语。

第二日清晨,皇上封了裴静宸为安平王的旨意正式下了,先前的襄楚王府近些年来一直都有旧奴竭力维修,所以只要稍作修缮,便可以搬。

明萱本来想着永嘉郡主的死因存疑,倘若搬离了镇国公府,恐怕那些真相便再难查实,便有些想要拖延搬离。

可裴静宸却说,“我让人顺着上回得到的线索查了下去,良多,只等着去往西宁的人,便有所定论了,住不住裴府,已然没有太大的意义。这静宜院虽然有着我们两个最好的回忆,但却也有童年时许多不堪,我对这里并没有归属,与其在这里憋闷得慌,都不能做,倒不如早早搬离,也方便行事。”

他的双腿经过月余训练,已然基本恢复了正常,虽然不能激烈跑动,但是平素行走却已经如常,可是为了戒备裴家的人,他却仍然还要在轮椅之上坐着,哪怕是在静宜院内,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人看出了马脚,漏了行迹。

而襄楚王府中,却都是他外祖父当年的旧仆,这些年来暗中时有联络,那些人最是忠心不过,将一座失去了主人二十年的府邸管理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严密,那是他的地盘,他可以自由地做更多的事。

既然裴静宸这样说,明萱便再没有理由不这样做。

一连几日,她都与严嬷嬷丹红一算着静宜院里的箱子,库房里一些不常用的物件已经先行由人送到了安平王府,她的几房得力的陪房也先行,陆续地便将静宜院搬了个空,只留下日常所用的。

因为圣意早就为人所知,所以这一回在镇国公府的影响并没有先前那样大。

世子杨氏一反常态没有派平莎堂的嬷嬷前来捣乱,甚至都不曾让桂嬷嬷前来清点原来静宜院里的摆设家具,这虽然令明萱觉得奇怪,但却也是求之不得的。她自嫁之后,便一直都与杨氏斗智斗勇,虽然每一次都是她险中得胜,杨氏没有少吃亏,可是这个过程却很有些令人心烦劳累,若能够这样安静太平地离开,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预料之中,二房的庞格外热情,连带着燕氏也时常帮忙。不论庞的心思到底是,这些日子来她总算也对明萱助益良多,所以对于她的善意,明萱也没有过多地推辞。总是一家亲戚,又不是说能撇清就能够撇清的关系,与其闹僵撕破了脸,倒不如就这样彼此心知肚明地释放善意。

无人闹场,有人帮忙,倒是让这些收整的工作格外顺利。

但临到要搬离那日,明萱却忽然对黄衣犯了难。

黄衣是她的客人,理应跟着她去安平王府,可偏偏黄衣又在着手治疗裴相的病,若是跟着她走了,那裴相身上的毒该办?但她也不能独独将黄衣一个人留在镇国公府,这不仅于理不合,还容易授人话柄。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时,荣安堂的管事却亲自来禀,“相爷这些日子在黄衣姑娘的治疗下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但窝在府里太久,相爷觉得有些烦闷,今儿一早便去了别庄修养散心。大爷和大奶请放心,相爷身侧有孙太医跟随,他老人家也不想要继续麻烦黄衣姑娘诊治,所以这回并没有请黄衣同行。”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紫檀木匣子说道,“这是相爷对黄衣姑娘的一点谢礼,还请大奶交给黄衣姑娘。”

明萱虽然觉得奇怪,但却还是依言收了。

等到她亲自将那个匣子去送给黄衣,问及裴相的病情,“上回在荣安堂时,你说得那样严重,我还以为祖父当真只有一月性命,可眼看一月之期将近,相爷却还能够出游散心,想来他的身子应当没有那样沉重才对。”

黄衣皱起眉来,“裴相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我对毒物颇有信心,不会看的。可他竟没有待在府里安排身后事,却去了别庄,想必是有必须要做的事吧。”

珠帘攒动,裴静宸掀开进屋,沉声问道,“祖父去了别庄?”

第160章 何罪之有

正月将末,宿夜寒冽,裴相推开木制的窗棱,冷空气卷入,凉入骨髓。

他听到身后有细碎脚步,并不曾回头,只是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问道,“大郎他果真来了?”

石增略一迟疑,沉声回答,“属下在镇西军的邸报中动了点手脚,令世子以为韩将军受伤,且是相爷所为。世子震怒,连夜集结死士,如今那批人马已然入了山。”

他微微一顿,“相爷,世子的实力不容小觑,属下决意留在您的身边随时保护,绝不能留您一人在此以身犯险。世子,世子他疯了,心中既无父子,又无骨肉,他不会顾念您是生养他的亲父,而对您手下留情或者心慈手软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露的怜悯,亦或又有些浅淡的愤怒,只是在这清冷寂夜中,这份纠结被稀释,在旷阔的屋子里,只余下长长的尾音,拖曳着他的犹疑和关切。

裴相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抚上长须,他望着黑漆漆的窗外,隐约看到有怪石嶙峋,格外映衬着他此刻心境,良久,他转过身,忽然笑了起来,“你的忠心日月可昭,我甚感激,但我这里却不需要你保护。你照我先前所吩咐的,带着们埋伏起来,我以碎壶为令,你们将世子的人一举擒住便可。”

他上前几步,走到石增面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分明如同羽毛拂过,却偏偏有似千钧之重,“我的身体,如同一支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灯芯已见底,随时都会熄灭。世子便算是杀了我,也不过只是提前将灯芯斩断,并不能改变。你却正值壮年,没有必要陪我在此地,葬送大好年华。再说,我尚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替我完成,所以石增,等到半山的警铃一响,你便离开此地,按计划行事。”

东祠山盘踞在盛京之东首,形成一道天然堑壁,因山势险峻,多有怪石,传言中曾闹过不少鬼事,所以盛京权贵并没有像在西山那样纷纷设置产业,唯独裴相胆大不信邪,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山顶的这块地,置了一座别庄。有山势为防,倒也没有大动干戈请护卫,只在半山腰处设置了一种玄铃,只要有人闯入,便会发出声音,向庄子里的主人示警。

石增神色不忍,张口欲言。

裴相打断他,“石增,莫要迟疑。难道你忘记了我从前说过的话?我和大郎去后,二郎必要和静宵争爵。静宵自不去说,头脑简单又专横跋扈,绝不堪当我裴氏家主之任,二郎虽然聪明有远见又懂得隐忍退让,可他野心不小,裴家若是在他手上,一时恐怕很难激流勇退,徒让皇上生疑,并非家族之福。”

他叹了口气,“宸哥儿是我最中意的孙儿,原本将裴家交给他,我便能死而瞑目。可他从来都没有将镇国公这个爵位放在心上,裴家带给他的只有痛苦和不堪,如今他已经是安平王,被皇上赐了国姓,我也不能再作强求。我思来想去,除去宸哥儿,也唯独老2家的静镕还算踏实稳重。”

石增心头一震,抬头问道,“相爷这是要将爵位传给二老爷了?”

若是有遗嘱请立,二老爷裴孝庆便可以避开争议名正言顺地越过长房的侄儿承袭国公的爵位。可裴相分明又说,二老爷功利心重,裴家交托到他手上非福乃祸。

裴相目光微凛,沉声说道,“你是我身边最得用之人,有你帮衬,二老爷想必能够明白我的苦心,倘若他不能,便让他当着这有名无实的镇国公也无妨的。”

没有手中的权利,镇国公也不过只是一个虚爵。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铃银攒动,一阵急响,始终不停。

石增跪倒地上,重重地给裴相磕了头,哽咽着诀别,“相爷,保重!”

说完,他便隐入黑暗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裴相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古琴,轻轻地拨动三两琴弦,在旷夜里发出金石碎破的呜咽,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无奈到深处,又决绝到极点。

门扉开了,灌入彻骨的冷风,裴孝安满面怒色,一双眼已恨得通红,他甚至都不曾行礼,手中长剑便已出鞘,直抵对方咽喉,“裴固,韩氏到底碍着你事了,二十几年前你非要置她于死地,二十几年后你又要害死她的孩子。你给阿修下了毒,让他阵前受伤,性命不保,简直可恶至极,说,你到底下的是毒,将解药交出来!”

他每日都会截取西疆送来的邸报,但前几日却收到了韩修中毒受伤性命垂危的消息,追查下去,竟然被他是裴相捣鬼。这世间,他唯一在乎的人,便是韩氏受了那些罪苦才替他留下的这死血脉,听到韩修将死,这比凌迟他还要痛苦万分。在气怒担忧之下,他便不顾一切地率着手下众人连夜赶至东祠山上,凭栏仗剑,誓要让裴相将解药交出不可。

裴相挑了挑眉,“韩氏?就是那个不守规矩的妾室?二十年前,她不是就死了吗?阿修是谁?大郎你魔怔了?”

这话说得平静如水,手指依旧漫不经心地拨动琴弦,流泻出不甚协调的琴音,仿佛在嘲笑着裴孝安的癫狂。

裴孝安手中的剑又近了一寸,“不许你这样说她!我和韩氏情真意切,本该是一对佳偶鸳侣,倘若不是你强将我们分开,逼迫她嫁了人,还要对我说那些绝情狠心的话,她必是我正妻,又怎会为了我而委曲求全甘愿当一名妾室?但即便如此,在我心中,她却是我永远的妻,她所出的孩子,才是我的嫡长子!”

他双目圆瞪,眼中泄露仇恨,“没有,韩修便是韩氏与我的孩子,当年你为了给永嘉郡主那点可笑的脸面,竟然要逼迫我杀妻灭子,我不肯,你便亲自动手。若非韩氏聪慧,设计了一出金蝉脱壳,我的妻儿便都要丧命你手。阿修命大,好不容易躲过一劫,他那么有出息,年纪轻轻便是国之栋梁,如今他在前线为国而战,而你,竟然这样丧心病狂,对的孙儿下这等毒手!”

倘若不是因为还要求解药,这柄长剑一定立时刺入。

裴相皱了皱眉,“你说我将你们强行分开,还逼迫她嫁人?”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参与过,如今落到这样一个埋怨,他有些不曾料到,既然左右都是一个死字,临到此时,他便有心想要将这些事实都问个清楚明白。

裴孝安冷哼一声,“你想要我娶贵胄之女,而韩氏虽然出身名门,却只是一介孤女,韩家清流望族,也满足不了你联姻的野心,所以你才会让梁氏派人来西宁,对韩氏行尽侮辱之能事,还随意指了个乡野村夫,以家族安危撮成婚事,令她不得反悔,也以此来断绝我的念想。”

他目光阴狠,“你不必抵赖,这些话都是梁氏死前亲口承认,你便是狡辩,也难逃其咎。”

裴相心头一颤,饶是他身经百战经历过无数风雨,闻言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他沉声问道,“难不成梁氏也是你……”

梁氏是病死的,急病骤来,很快就撒手人寰,她死的时候裴孝安并不在。虽是继母,但礼不可废,身为镇国公府的世子,裴孝安是必须要在场应对来吊唁的并可的,否则便是大不孝。当时裴相的人寻遍了盛京城的花街柳巷,终于在万花楼寻到了世子,并将他拖回了府邸守丧。

可这会,裴孝安竟说,他在梁氏死前曾逼问过从前那些事。

裴孝安冷笑起来,“我和韩氏不能成为结发夫妻,梁氏虽然是你的帮凶打手,我却又会放过她呢?她中的便是你身上这种毒,可惜她没有临南苗寨来的替她解毒,女流之辈,身子又弱,只用了你一半的分量她就活不成了。”

他咬牙切齿,“梁氏该死!”

裴相一时沉默不语,他也不该要说。

梁氏临死之前,将这件事嫁祸于他,其实并不难理解。一来许是还想要求一线生机,二来也是希望世子不要因为她的所为而迁怒到她所生的四郎五郎身上,二十年前,四郎和五郎都还是个孩子。

因此,他也并不想要特意辩解,总之一切都是命,躲不开,他也不想躲了。

只是……

他沉默良久,忽然问道,“梁氏该死,那么郡主呢?她出身高贵,却为人谦和,成婚之后对你也算是诚心诚意,一片真情。你因为韩氏的死性情诡异,时常对她发脾气,可她从来都没有因此冷落你,反而宽慰你体贴你照顾你。郡主待你至诚,你没有半分感激便也罢了,却为何要在她生产之时,动手脚害死她?”

裴孝安的脸上有着片刻的慌乱愕,但是转瞬即逝,他阴沉着脸说道,“我心里只认韩氏一人为妻,郡主再好,也及不上韩氏一根手指,韩氏和我的孩子虽然不是郡主逼死的,可若非你要给郡主体面,他们又会无辜枉死?所以郡主不是我害死的,而是你害死的!”

裴相被气得没了脾气,他苦笑着说道,“好,郡主是我害死的。那么宸哥儿呢?宸哥儿这些年来为毒药所害,至今仍然双腿不利于行,你莫要告诉我,他也是为我所害。虎毒尚且不食子,大郎,韩修是你的,难道宸哥儿便不是你的血脉?这世间倒是有不孝子孙,但心心念念要害死骨肉的父亲,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冷声问道,“我且问你,宸哥儿何罪之有,要受你这些年来的毒害?”

第161章 殇

裴孝安冷笑,“虎毒不食子?裴固,你说得这样道貌岸然,不觉得亏心吗?你难道忘了当年,我跪在你面前,将头都磕破,只求你不要将韩氏处死。我分明告诉过你,你若是杀了韩氏和她腹中我的孩子,便等同于杀了我,可你还是罔顾我的决心那样做了,将我一刀一刀地凌迟,沉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当时,你没有想到虎毒不食子这句话?”

他冷傲地昂起头来,嗤笑着说道,“没有,梦寐确实是我从西夏国皇室得到的秘药,那罕有难得,千两金才只得一点,若不是你在那小子身边安排了那么多人,我无缝可寻,杨氏那蠢货又数度不能得手,我又何须如此?原本这药可是要用在你身上的。”

裴静宸一个早产的小婴儿,生下来便是病弱之躯,能不能养活还是一个变数,再加上身旁虎视眈眈着容不下他的继母随时准备加害,倘若不是有裴相和襄楚王的人在暗中保护,又得到清凉寺和玉真师太的庇护,是绝不可能活下来的。

裴相听闻此言,只觉得一股冷冽的绝望从心底涌上来,冻得他浑身打颤,他深深吸了口凉气,悲哀地摇了摇头,“大郎,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来。为了一个心机深沉的,你害死了你的妻子和继母,对的父亲和下毒,行事如此残暴,令人发指,这是要遭报应的!”

他眼神中隐有寒芒闪过,“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二十年前襄楚王前线杀敌,却被军中习作的假消息所误,深陷敌军围困,万箭穿心而死,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裴孝安朗声长笑,“我倒是想,可惜没有这个能耐。”

他微顿,脸上肃然,“裴固,莫要再顾左右而言他,我知晓你说那么多,不过只是想拖延等待救兵,我劝你不要白费功夫了,你的那些所谓暗卫,连我的行踪都搞不清楚,又会是我的对手?这会儿,你埋伏在山腰处的那些人,恐怕一个个都已经人头落地。而现在……”

山风呼啸,敞开的门窗不断被风吹动开合,微弱的烛火跳跃,屋子里一片肃杀。

裴孝安将长剑刺入裴相的脖颈分毫,鲜红的血沿着剑身而下,染在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衣襟,他赤目狰狞,脸上的表情恰似炼狱阎罗,“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将阿修所中毒物的解药给我,我尚还能收回利刃,让你全尸而终。如若不然,你也别怪我半分父子之情都不顾念,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他看到裴相浅色衣襟渐渐被鲜血染红,有猩红色的液体迸溅至他的脸上,他非但没有觉得惊惶,反而额头青筋暴起,神情格外兴奋,看起来十分癫狂。

裴相轻轻笑了起来,他一字一句说道,“大郎,我看你的确是疯了。我从来都没有给韩修下过毒,他若是当真在战场上受了伤,那也与我无关,你连这点事实都没有搞清楚,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我这里来,我只能说,你疯了。不过这样也好,倘若你有半分悔意,说不定我还不能下定决心带你一起走,如今,却也算是为我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不紧不慢地从桌案上拿起杯盏,用力向地上砸开,瓷片跌落碎开,伴随着清脆而明晰的响动,一股白烟应声而起,片刻便已经将他二人围绕住,烟雾里,他看不清裴孝安的脸,却能够从对方声音里的歇斯底里辨别到他的痛苦,他冷沉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甚至还带了几分柔和,却似冰刀割破寂冷夜空。

“傻大郎,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因为是我裴固的长子,是镇国公府未来的主人,是裴家以后的家主,你才能得到西宁老家长老的支持,才能在西宁招募到那么多忠心于你的死士,才能得到那么大一股暗中的势力。可是,倘若你不再是了呢?那些人还会不会为了你,拼尽全力牺牲性命?”

缭绕的白烟渐渐退散,裴孝安全身无力地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他嘴角流出赤黑色的血迹,一手撑着身子,另一手却捂在胸口,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痛苦,却又带着一分庆幸,“你说阿修没有中毒?他没有危险?这当真是太好了。不,不对,老匹夫,这是你设计的圈套,你故意用阿修的安危来诱我入局,目的便是要用这些毒粉来杀我!”

他怒目圆瞪,却骤然狂笑起来,“这毒烟虽然呛人,但你我两人同在此间,我若有危险,你也逃不开,可见这毒并不是厉害的,一时半刻要不了我的性命。我不怕,你也不必危言耸听,我不会信你一个字。听,外面的兵刃声乒乒乓乓一刻都没有停,我的死士还在战斗,而你的人一定会输。我等着,笑到最后的人一定是我!”

话音刚落,被风吹得“吱嘎吱嘎”的门猛然被推开,一身紫色华服的男子跨进屋中,徐徐走到裴孝安的面前,他冷冷地看了蜷缩在地的那个丑陋至极的灵魂一眼,便径直上前将裴相扶起靠在他身上,“祖父,你可还好?”

裴相满面惊喜地望着裴静宸的腿,“宸哥儿,你的腿好了?”

裴静宸看到裴相印堂已呈紫黑,便他命数已到,早已经回天乏力,不由觉得鼻头有些酸涩,一股难以排解的憋闷堵在胸口无法抒发,令得他眼角有些湿润,“回祖父的话,我的腿早已经好了。”

他冷冽而仇恨的目光瞥向裴孝安,一字一句地说道,“平章政事韩修韩大人从西夏国取来了能解梦寐之毒的解药,早在年前玉真师太便就给我解了余毒。”

裴相轻声笑了起来,“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我就我的宸哥儿不是那等无用之人,一定有法子能够处于危境却不败。你是个有能力的孩子,又娶了一房好妻子,将来不论遇到样的境况,祖父你都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这样,我到了地下看到了你母亲和外祖父,也能够有个交代了。”

他瞥了眼裴孝安,低声问道,“宸哥儿,方才的那些对话,想必你也都听到了吧?地上那个人,他虽然是你的父亲,可却也是杀害你母亲并数度毒害你的凶手,如今他就在你眼前,你还有话要问他的吗?”。

裴静宸摇了摇头,“没有。”

他一直休养在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外面的消息,最近一段时日以来,西宁不断送出令人震惊的消息,桩桩件件直指向他的父亲裴孝安。他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这世间的确有不孝顺的儿孙,但却没有不顾人伦残害子嗣的父亲。

可事实俱在,有些事容不得他逃避。正当他处于困顿迷茫的时候,他猛然从黄衣那得知了裴相的消息,结合从西夏来的邸报,从一个点连接成一条线,再从一条线勾勒出整个图形,那些过往的疑点这一瞬间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网,一环一环相扣,还有可想不通的?

一个身中剧毒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来到了这座东祠山,俨然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裴静宸裴相这一招引蛇出洞,是想要牺牲,成就整个裴家的安宁。

循迹而来,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消息出自裴孝安的亲口陈诉,令他心中狂奔咆哮着各种情绪,虽然早有所料,可是真正地听着下毒手的人毫无悔意地将那些事合盘拖出,这种感觉实在太过震撼。一个人愤怒到了极致,也许并不会破口大骂,而他现在便是如此,哪怕身体和双手都在不停发颤,许多愤怒的话都堵在喉间,多少次,他也曾想要问个为,可是当真在眼前时,他又不该说些, 或者,忽然觉得没有好问的了。

裴相点了点头,望着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渐渐没了生息的裴孝安,心里无线凄凉。他方才所砸破的杯盏中含着一种诡异的剧毒,只在破壁的那一瞬间产生巨大的毒雾,雾散毒消,于外人无恙,可吸入了毒烟的人却再难存活。他是因为本身中了剧毒,所以才可以有片刻的清醒,但是裴孝安却是必死无疑了。

不论如何,这都是曾经疼爱过的,他有些于心不忍,冲着门口大声喊道,“石增,进来,将世子……给世子换过衣裳,然后再回府去,将来与我一同发丧。”

石增从外头进来,见此情况大吃一惊,但他先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震惊了一下之后,便立刻让手下将躺倒在地上的裴孝安抬起来送到了隔壁的客房。

他上前一步,含着泪对裴相说道,“相爷,属下立刻背你走,那位黄衣姑娘是用毒治毒的高手,她一定有法子可以救你!”

裴相轻轻摇头,“我的身体很清楚,回天乏力,便顺应天命罢了,又何必非要增添别人的麻烦?再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到这个岁数已经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