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面的蒋陌雪冲她挑衅地拈起一支蟹钳,喀巴一声,清脆地夹裂蟹螯,小心的剔出完整的蟹肉,拿玉箸蘸了姜醋,极其优雅地放进嘴里,又将空蟹壳原样摆回去,“这螃蟹,就是得自己剥着吃才香甜呢你们说是不是?”

叶菀瑶当即附和,“姐姐说得很是,只妹妹久居黔中,少有此物,倒是技艺不够娴熟,让姐姐见笑了。”

她说归说,却是依样拿起自己面前的螃蟹熟练地拆出蟹肉,把壳放了回去。只是力度稍大了些,壳剥得有些许的不完整,但基本还是能成形的。

蒋陌雪一笑,“妹妹这样已经很好了!”眼神又往张蜻蜓那儿一瞟,“不像有些人,连手都不敢动呢,这食蟹可是极雅致的事情,最考较一个人的席间仪态,咱们京城女子,都是要专门学的。只有那些最蠢笨或是最心急要吃东西的,才怎么也做不好呢!”

这声音略大了些,说得附近有几位也没有亲自动手的小姐们俱都有些赧颜了。有些原本会的,就自己开始动起了手,但也有些实在不太精于此道的,脸都红了。

张蜻蜓心中嗤笑,小样儿,跟本姑娘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转头却也提高嗓门,跟陆真一本正经地讨教,“嬷嬷,我记得曾听您说过,食不言,饭不语,可有这话么?”

陆真当然配合,“姑娘说得不错,现在绿枝还没给您剥好,所以您还能再说几句。可一会儿等拿起了筷子,可千万别像有些人似的,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那可是极不礼貌的。”

张蜻蜓冲蒋陌雪挑眉一笑,咋样?

蒋陌雪气得柳眉倒竖,反倒是旁边几个女子对张蜻蜓的仗义执言非常感谢,抬头冲她微微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张蜻蜓大方地回人家一个灿烂笑靥,得意之极。蒋陌雪见着她这么左右逢源的模样,却更加生气了,还想发难,叶菀瑶却将她暗自一拉,以目视帘外,示意她少安毋躁。

因天气晴好,摆宴的地方就设在秋水阁外临水的一片开阔长坡上,分左右只拉了长长的帘子将男女宾客隔开,若是声音再大一些,就会给人听见了。

张蜻蜓已经是名花有主,可她们都还是待嫁之身,前来赴会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相看有无合适的佳婿。尤其是叶菀瑶,特意从黔中赶回京来,千方百计赖上她,来到此处,就是为了攀上一门好亲事,可不想让蒋陌雪给破坏掉了。

以指在她手心划了个“文”字,蒋陌雪明白了,这是让她在一会儿的诗会上再跟张蜻蜓斗,那时自己再出了风头,可就不仅能打压住她,更能博取在场的名士公子们的好感了。

所以蒋陌雪暗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暂且隐忍了下来。张蜻蜓倒觉得有些无趣,她一贯是遇强则强,看人家不斗了,也没那个劲再去痛打落水狗了。

低头看绿枝剥螃蟹,心下却盘算着,今儿这陆真是怎么回事?三番五次地帮着自己,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个性,又有什么图谋?

不过你还真别说,这女人还真挺厉害,几回说话都是一针见血戳到人家痛处,而且行事沉稳机警,可比自己屋里那么些人捆到一块儿都强。只可惜,这样的人她不敢用啊。

也不知她在林夫人那儿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什么话,竟然能哄得母亲大人当即就决定把她留下,还派到自己身边来,只怕是有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吧?

可瞧她今日行事,分明是对自己存有三分示好之意,要不回去跟她谈谈?可要怎么谈呢?张蜻蜓从前是做买卖的,知道要跟人家谈判,首先你就要有拿得出手的筹码。那自己比起林夫人有什么优势呢?或者说,她能给陆真带来些什么林夫人给不了的好处?

张大姑娘陷于苦恼之中。

虽然也不是非陆真不可,可是现在没法子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句说书人常提到的话她还是牢记在心的,现在自己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嫁出去了,还得面对潘家那个新环境。身边的绿枝和周奶娘是够忠心的了,只是周奶娘完全就指望不上,绿枝也不过是循规蹈矩之人,至多不出差错而已,真正要能顶得上大用场的,还得靠陆真这种人。

还有方才那位“老婆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潘豹子,看起来也不大好对付,况且他那块头又大,瞧他身手迅速,似乎还有两下子,不行,自己还是得学点防身术。

“姑娘,姑娘!”绿枝一连叫了两声,才把张蜻蜓给唤回魂儿来。满满的一壳蟹肉已经剃好了,就等她举箸品尝了。

张蜻蜓可没吃独食的习惯,尤其还是旁人伺候着她吃独食。拿牙签插上几块蟹肉,将碟子往她面前略略一推。绿枝会意,红着脸拿了一根,迅速放进嘴里,抿唇一笑,微福一福算是谢了。再往另一边让陆真,她却是摆了摆手,张蜻蜓也就拉倒了,自顾自地埋头吃起来。

一只螃蟹看着虽大,肉却没多少,虽然已经是依着规矩细嚼慢咽了,但以她的神速,也很快就解决了。绿枝刚剥了螃蟹,已经去洗了个手,又顺道给她端来了菊花水和绿豆面子,伺候她净了手,陆真递上一杯黄酒暖胃,张蜻蜓仰脖一饮而尽。放眼四周,大伙也都快吃得差不多了。

撤去几案,换上热茶,这儿摆上一张长桌,搁上笔墨纸砚,那儿放张小桌,摆着琴箫鼓瑟,这就是今儿的重头戏要上演了。有什么绝活赶紧开始现,过期不候。

张大姑娘没这个本事,也不去卖弄了。见顾绣棠有心显摆,跟人去谈诗论画,章清莹年纪小,还在那儿啃螃蟹,便一人老老实实走到坡下的桂花树旁,盯着那湖里的游鱼。

她可没什么诗情画意,只琢磨着若是给她根竹子削成的标枪,倒是能戳起几尾鱼来。只不知这些长得花花绿绿的鱼能不能吃,那是红烧好还是清蒸好呢?

一尾火红的锦鲤似是窥破了她的不良心思,不屑地吐个泡泡,一甩尾巴就沉了。张大姑娘反倒自己乐了起来,暗想你这小鱼倒有几分灵性,知道我要吃你就跑了么?嘿嘿,能做本姑娘的手下亡魂,可是你的福气呢。

“哟,章小姐,您一人在这儿干嘛呢?”蒋陌雪摇着团扇,一步三摇地过来了。只是后面不见了叶菀瑶,就带着自己贴身丫鬟。

她今天三番两次没在张蜻蜓这儿讨到什么便宜,可实在是极不甘心。自恃着有几分才情,定要在众人面前好生羞辱她一番不可。

张蜻蜓斜睨着她,一指水面,“看鱼。”

蒋陌雪摇着扇子,下巴冲天,张口就道:“昔日庄子与惠子观鱼,知鱼之乐。今日章小姐独自观鱼,又有何乐?不若我们即以观鱼为题,赋诗一首,你看可好?”

张蜻蜓差点噗哧笑出声来,啥鱼不鱼,乐不乐的?本姑娘只知道吃鱼,可不知道做诗,“对不起,我不会,蒋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蒋陌雪一愣,她没想到张蜻蜓这么干脆利落地就拒绝了她,不由得讥笑起来,“原本听说章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难道是世人以讹传讹?章小姐原是竟不学无术,欺世盗名之徒么?”

这几句话,她故意说得响亮,意在让众人全都听到,折辱张蜻蜓。不仅是近旁的小姐们都循声望来,就是对面的公子哥儿们,也多有听到的。

张大姑娘一下就垮了脸,这死女人,干嘛处处跟自己做对?你想显摆你自己显摆去,找我做什么?

她刚想冲上去教训蒋陌雪一顿,陆真却在后头悄悄拉了她一把,以只有她能听得见的声音快速说了句话。

张蜻蜓是真不想听她的,只想冲上去给这女人点厉害的瞧瞧,可是看看左右那么些人,她紧攥着双拳忍了。

收拾了面部表情,反冲着蒋陌雪微微一笑,“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世人要怎么说,便随他说去吧。”

陆真看着她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中叹息,若是这句话能以一种再淡定再谦逊些的态度说出来,就更加完美了。

可是这一招无招胜有招,已经将蒋陌雪给气噎着了,旁边几位小姐已经掩嘴笑了起来,而帘子后头,更有男子发出掩饰不住的闷笑声。

蒋陌雪脸涨得通红,今儿她要是不能扳倒张蜻蜓,可真是没脸走出这道门了。

第62章 讨教

深深吸了口气,蒋陌雪强迫自己维持着仪态端庄,硬生生挤出个微笑,“章小姐说得有理,倒是妹妹我偏听偏信,以讹传讹了。我们女子自来以贞静幽淑为上,什么诗词之类,不过读来听听,较不得真的。只是咱们今儿前来,又赶上重阳佳节,总得在各位老祖宗面前表表孝心才是。妹妹有意请姐姐一同去给老祖宗们写几个字儿,让他们瞧着解解闷儿,如此可好?”

呃…这个倒是连陆真也觉得不好拒绝了。

不管男女老幼,百善孝为先。蒋陌雪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她既然敢邀请张蜻蜓去写字,就是对自己的书法有着绝对的信心。但是三姑娘是什么货色?斗大的字都不认得两个,让她写啥?

陆真心思急速转动着,寻找着应对之策。她忽地灵机一动,想到了一条权宜之计,却被蒋陌雪抢先一步,拉起了张蜻蜓的衣袖,冷冷地横了自己一眼,不让她再接近张蜻蜓。

蒋陌雪可不笨,几番较量她已经看出这个嬷嬷极难对付了,先切断她跟张蜻蜓的联系,就等于折了张蜻蜓的羽翼。

陆真急得无法,脸上却不能露出半点痕迹,只暗自冲张蜻蜓伸出手,又在上面虚划了一下。

张蜻蜓看明白了,这是让她弄点伤出来,逃脱这个比试。可如此一来,岂不有示弱之嫌?张大姑娘可不想这么平白输给别人,怎么办呢?

蒋陌雪不容她多想,拉扯着她就来到一张书案之前,原本在那儿写字作画的小姐们都识趣让开了。

蒋陌雪嘿嘿一笑,“妹妹不才,就献丑了!”

就见她唰地铺上一张雪白宣纸,双手提笔,左右开弓,竟是同时写起不同的寿字来,动作端的是如行云流水般飘逸有型,字亦是龙飞凤舞着实好看。

只可惜,这么多的寿字,张大姑娘连一个也不认得。

这个时候她心里倒是又想起识字的重要性了,就算是绿枝在她身边又如何?这时候也总不好去问她吧?

很快,蒋陌雪在一张纸上写完了一百个不同的寿字,得意地看着张蜻蜓,“章小姐,请赐教。”

绿枝急得脸都白了,自家小姐有几斤几两,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若是从前的章清亭,倒还可以与蒋陌雪一拼,可现在的张蜻蜓,连自己都不如,这回可真是脸丢大了。

张蜻蜓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看着那副字,半晌不言不语。旁人还都只道她想挑蒋陌雪的毛病,哪里知道张大姑娘正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

蒋陌雪看张蜻蜓只顾低头看画,心下也有些打鼓,难道她真的就这么深藏不露?可是自己这双手同书可是下了苦功的,在京城闺秀之中算是非常罕见的了,也没听说还有谁家千金会呀?

张蜻蜓想了想,一脸严肃地道:“蒋小姐,你既然要向我讨教,就请提笔吧。”

蒋陌雪怔了,我向你讨教,为什么要我提笔?

张蜻蜓已经滔滔不绝讲解起来,“取活蟹数只,洗刷干净后入滚水略烫,去壳取蟹肉蟹黄备用。锅入熟猪油,烧至三成热,入葱姜末炒香,入蟹肉蟹黄,翻炒至出蟹油,加入少量黄酒、盐、白胡椒粉调味,打去浮沫,淋上香醋,起锅装盘。另取母鸡一只,与去毛猪皮同炖至酥烂,调味后取其肉汁,胶凝成冻,与炒好的蟹肉蟹黄同拌成馅。再取面粉制成包子皮,包上馅料即可上笼蒸制。记住,制作面皮时,一定要做到中间厚,两边薄。这样一来可以避免蒸好的包子装盘时掉底,二来可以避免食用到最后面皮被泡透,没有嚼劲。”

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得傻眼了,她这是干嘛?

张蜻蜓最后还好心提醒了一句,“蒸蟹黄汤包时,火不能过猛,否则会冲破面皮,导致汤汁外漏,那就没得吃了。”

蒋陌雪听得瞠目结舌,“你…你怎么背起了菜谱?”

陆真却已经猜到张蜻蜓的用意了,暗自偷笑,心想这个三姑娘还真是有一套,总是带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张蜻蜓望着摸不着头脑的蒋陌雪两手一摊,很是无辜,“你不是要我指教你么?我就教你做蟹黄汤包啊?这蟹肉寒凉,年老体弱者不宜多食,但制成汤包,里头配上了性温的鸡肉,就能中和许多,给年纪大的人食用是再合适不过了的,也免得他们剥蟹剥得费事。这不比你光写几个字,表表孝心来得更好?”

这些全是朱嬷嬷教的,现学现卖,添点油加点醋,多么应景?

“圣人有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怪不得小姑你那么认真地钻研厨艺,果然是很有孝心,嫂子日后也要向你多多请教了。”顾绣棠微笑着款款走上前来,三言两语就迅速地将张蜻蜓的言行给拔高了。

不管这个小姑跟她关系如何,也不管她是在这里藏拙还是真的比不上蒋陌雪,但蒋陌雪这么公开地向张蜻蜓挑战,她若是输了,输的就是整个章府的面子。顾绣棠身为章府的儿媳,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坐视不理。

蒋陌雪千算万算,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菜谱给打败了。

“哼,菜谱人人都会背,可会不会做,就只有天知道了!”

嘁,这个张蜻蜓可不服气了,“若说要做蟹黄汤包没个大半天的工夫准备不出来,蒋小姐若是不信,我就现场教你做道蟹肉卷行么?这个东西可快,即做即好,现在就能分给众人尝尝的。”

蒋陌雪一哽,还当真不太敢应战。虽说烹饪厨艺也是官家小姐们的必修课,那多数是炖个汤调个味啥的,做做样子就行了,哪里真的要她们十指去沾阳春水,真材实料去完成一道菜?看张蜻蜓说得如此自信,万一她真的精通此道,那自己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蒋陌雪不屑地道:“这些小事,自有下人们去做,又何劳咱们亲自动手?没的玷污了自己身份,倒是这琴棋书画,怡情悦性,才是我们大家闺秀应该习得的本事。章小姐却迟迟不肯出手,究竟是何道理?”

这话张蜻蜓可真不爱听。“蒋小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吧?虽说琴棋书画学了也好,但这做饭做菜怎么就不能学呢?下人们做的,自是他们的本分,可你自己做了再孝敬父母长辈,心意能跟下人做的一样么?难道你觉得给家里长辈做一顿饭,就是玷污了自己身份?那你到底是个什么高贵身份?他们连吃口你做的饭都不配?”

“你…”蒋陌雪怄得指甲都深深掐进了肉里,才隐忍住暴怒的心情,“我的意思是人各有命,咱们做小姐的就应该安享尊荣,学好琴棋书画才是,该侍奉长辈的时候自该侍奉,但也总不需要跟个粗使丫鬟似的,成天泡在柴禾堆里,那样难道就能显得出你的孝心?又或者说,太仆寺卿的府里就这么缺下人的么?”

这句话就很是恶毒了,不仅是这边的张蜻蜓姑嫂等人,就连那头的章泰宁也气白了脸,却碍于男女有别,不能出声。

而此时两边的公子小姐们都停了下来,俱在听这场争吵。有那组织活动的老人家们也已经注视着场中情形,却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没有人上前劝架。

就见张蜻蜓怒斥道:“为长辈做饭,这也是我们为人子女的孝心,难道你不做的反而比我这做的还更孝顺了?哪有这个道理。”

蒋陌雪冷笑,“也许你们家的父母需要你做饭,可我家父母不需要!”

张蜻蜓挑眉追问:“那我倒是想请问一下,难道在蒋小姐的眼里,写字作画就比做饭还要紧么?”

蒋陌雪回答得斩钉截铁,“那是当然。”

张蜻蜓嗤笑,“那我倒要请问蒋小姐,你是一天不写字作画就浑身难受,还是一天不吃饭更加浑身难受?”

蒋陌雪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不写字作画更加难受。”

“真的么?”张蜻蜓可不信,嘿嘿一笑,“那咱们来赌一把可好?我可以不写字作画,可我每天都得一日三餐。你却是宁肯什么都不吃,也要写字作画,那咱们就来比一比,看是谁能坚持得久,就算谁赢,行么?”

哗隔壁有人拍案叫绝,这章府三小姐厉害啊。

果然,蒋陌雪气得快吐血了,这个赌约她怎么赴?一赴就是个死字了。

“若是成天只知道吃吃喝喝,那与猪猡又有何异?”

张蜻蜓真的有些火了,这话也太过分了吧?

“蒋小姐,难道你不是成天只知道吃吃喝喝?难道你又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么?”

“我…”

蒋陌雪一语未出,张蜻蜓又抢先道:“你可千万别说你写了字,画了画什么的,你做了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是能拿去考个状元,还是能将字画卖几个钱出来?”

“我等大家闺秀,又何用去挣钱?写字作画本是怡情悦性,岂能谈钱这么俗气?难道你做几道菜就能挣出钱来?”蒋陌雪忿忿驳斥,反将了张蜻蜓一军。

第63章 你才是猪

面对张蜻蜓和蒋陌雪的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之争,围观的人群保持了缄默,但陆真知道,绝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蒋陌雪的。就算是支持张蜻蜓,也只是不忿于蒋陌雪的嚣张而已,就连顾绣棠也不例外。

只是有一点,陆真知道,如果张蜻蜓能够抓住关键的某一点,那她在这场争斗中无往而不胜,问题是三姑娘能抓得住吗?

张蜻蜓是贫苦女子出身,对于蒋陌雪轻视自己做菜的行为极是不满,尖锐反击,“我做菜是不能挣出钱来,但我起码可以尽我的力量让我的长辈吃好一点,这难道不是做子女的孝心么?而你呢?你靠写字画画又挣不出来钱,还要浪费钱财去买笔墨纸砚,请问你做这些于你爹娘又有何好处?是不是说他们看着你的字画就不用吃饭也不会饿了?”

蒋陌雪给噎得无话可说,强硬回绝,“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跟你这种俗人谈,成天只知道吃吃吃,只知道算计钱钱钱,你要是这么喜欢做这些下作的事情,你怎么不去做丫头?”

他祖母的,张蜻蜓今儿可是彻底给惹火了,管她是谁,她也要硬杠到底了。

“蒋小姐,你口口声声说我俗气,说不愿意谈钱,说我做饭就是下作了。那我倒要请问你,你能离得开这些下作的人么?你的身边要是一天没有了厨子丫头们,你吃什么喝什么?难道你吃宣纸喝墨汁就能填饱肚子吗?”

她指着左右一干下人,“所有的这些被你看不起的下作人们,却是辛辛苦苦给你种出了你每日必吃的米饭,给你养了猪,捕了鱼,种了菜,喂了鸡。还有这些下作的人,给你做饭洗衣,叠被扫地。在你的眼中,这些事情都很下作对吧?可你哪一日离得开这些下作的事情?你能哪一日不穿衣,哪一日不吃饭?你现在不过是多识得几个字,便拿腔作势地瞧不起这些人和这些事了。那你既然这么清高,怎么不干脆将这些下作人伺候你穿的衣裳给扒了,把他们伺候你吃的东西给吐出来?你要能这样,我才算服了你!”

“你!”蒋陌雪额头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急赤白眼地道:“可我们家都是给了钱的。”

张蜻蜓鄙夷地看着她,“你方才不还说你不谈钱么,现在怎么又谈起钱来了?哼,表面上假清高,处处不谈钱,可你实际上哪一处离得了钱?”

蒋陌雪气得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着,不经思索就吼道:“我们家可是昌平王府,我们家从不缺钱,不像你们太仆寺卿那样的小门小户。”

张蜻蜓也给气得不轻,就算章府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家,这死女人三番五次耻笑自己出身,真是太过分了。

张大姑娘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据理力争,“我爹的官儿是不大,可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是昌平郡王么?你凭什么瞧不起我爹?”

顾绣棠也气得受不了了,帮着小姑说话,“我家公公奉命为朝廷养马,为陛下提供仪仗出行,为将士们提供马匹作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算是王府之女,又凭什么对我们家品头论足?”

她这话还骂得太委婉了,张蜻蜓一听,立马就上纲上线了,“蒋小姐,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这么瞧不起我们家,难道你觉得,我爹给陛下养马是件值得羞耻的事情?可若是没人给陛下养马,没人给将士们养马,陛下怎么出行?将士们怎么打仗?还是说,你根本就觉得陛下不该有马出行,将士们不该有马打仗?”

这顶帽子扣下来,就是昌平郡王自己来了,他也受不了哇。

“你…你血口喷人!”蒋陌雪已经气得手足冰凉,浑身发颤了,“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我不像你这样的俗人,成天算计钱。”

嘁,张蜻蜓极其不屑地看着她,说半天又绕回去了,这就证明她已经理屈词穷了,现在就该自己乘胜追击,一棍子打死她了。

“我算计钱就俗了么?那你不算计钱,你慷慨,你能每月拿一百两银子给你的丫头发月钱么?”

蒋陌雪真的无话可说了,“这是我们家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不敢应了对不对?”张蜻蜓嘿嘿冷笑,言语犀利,“这就证明你还是算计钱的,你不也一样的俗?还好意思来说我。”

蒋陌雪真恨不得上前狠狠地厮打张蜻蜓一顿了,这个女子怎么这么可恶的?处处针对自己,半点不留情面,“可我不像你这么抠门。”

这典型的没话找话了,张蜻蜓反问:“我是节俭,这有错吗?因为我知道父母操持家庭不易,我又不能挣钱,所以替他们能省则省…”

蒋陌雪好容易找着一点机会,急急申辩,“可我爹娘有钱,不需要我节省。”

陆真扼腕叹息,这傻姑娘已经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跳下去了,不论张蜻蜓如何反驳,起码她自己这话就给了人一种骄奢无度的印象。可是张蜻蜓吵了半天,还是没抓住最重要的那一点,陆真想,她要不要提点提点呢?

只听张蜻蜓冷哼,“你不需要节省,那你爹娘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陆真眼睛一亮,张蜻蜓歪打正着,终于挨上一点正题了,现在就看蒋陌雪怎么回了。

蒋陌雪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偏还要趾高气扬,“我家的钱可是清清白白来的,有朝廷的俸禄,还有祖上传下来的。”

上套了,陆真唇形急动,对张蜻蜓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俸禄。

张蜻蜓当即意会,她相信这个女人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害她,想也不想地就追问下去,“那朝廷的俸禄又是从哪儿来的?”

“自然是皇上御赐的。”

“那皇上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蒋陌雪一哽,答不出来了,而四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许多人的脸已经悄然色变了。

这个话题陆真不知道张蜻蜓能不能发挥好,她如果发挥好了,绝对是必杀,而且会打得蒋陌雪永无翻身之地。

张大姑娘不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类的圣人之言,却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个朴素的真理,“皇上的钱,就是那些被你看不起的下作的老百姓们一分一文交上去的,种田的人要交税,打鱼的人要交税,做裁缝的要交税,杀猪的人也要交税,你每天吃这些人种的粮食,穿着他们给织的衣裳,家里还领着他们交的税赋,却骂他们下作,嫌他们做的事情俗气,那好,我问你,如果天下的老百姓都不去做这些俗气的事情了,像你这样不下作的人都去吃什么?难道全喝西北风去?你说我是猪,我觉得你才更像猪,还是那种没有脑子没有心肝愚蠢至极的猪。”

蒋陌雪的脸都已经开始发青了。

痛快!张大姑娘骂得真过瘾,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蒋陌雪真是急红了眼,伸手往四下里一指,“可是…可是大家不都是这样的?”

此时,忽地有人叹息一声,从帘子那头走了出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此皆是吾等自小耳熟能详的道理,可是真正能将这样的话放在心间的又有几人?我们南康开国两百余年,在坐的诸位皆是功臣之后,勋贵之家,且不说尔等,便是孤王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只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圣贤书是读了不少,可是又何尝能真正从我做起,从小处着眼,能一日三省吾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者载舟,水者覆舟。你我皆是这舟上之人,而黎民百姓便是载我等的水也,若是我等乘舟之人,皆对载我等之水心怀轻视鄙夷之心,那我南康危亦。”

他走到张蜻蜓面前,深施一礼,“今日多谢章小姐提点,孤王受教了!”

张蜻蜓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身着白衣便服的年轻男子,有些发懵。

如果说邝玉书的白衣飘飘只会让人觉得轻佻与卖弄,此人身上的白衣就透着一股分外的高贵与优雅,就好像天边的一抹白云,天生就该被众人仰视,被人臣服。

可是张大姑娘懵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在说啥?那叽里咕噜的一长串到底是啥意思啊?

陆真咬牙切齿地上前急拽着她跪下,“这是三殿下到了!”

啥玩意儿?张蜻蜓还傻不愣登地盯着她求解。可四周的小姐们听说,已经全部跪下了,就连那些国公老太太也躬身行礼。

其实并不难猜,南康国一共就三位殿下。太子殿下一向体弱多病,且身系社稷,绝不会轻易出宫。二殿下尚武,只爱打猎骑射,很少来这种文绉绉的地方,况且他已经大婚,没有来的必要。只有三殿下,刚界弱冠之年,宫中正在给他挑选王妃,所以他才会来。

此事张蜻蜓并不知情,但蒋陌雪却是知晓一二的,她今儿来,也存了点念头。虽然三殿下的母妃出身并不算太高贵,但毕竟日后至少能落个太平王爷,那份荣耀也是鲜有人匹敌的。

可她不知道,今日宫中来的还不止一位三殿下。

第64章 得了便宜学卖乖

张蜻蜓跪在地上,所以就可以很清楚地看着一个跟她目前身高差不多的小屁孩气宇轩昂地走了出来。

虽是年纪幼小,但面对着里外里这许多人,却童音朗朗,毫无怯色,“曾记得皇爷爷说过,他老人家‘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故每思及此,不敢纵逸。’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我等臣民?今我南康虽历经数百年繁华荣盛,国泰民安,但西有强戎滋扰,东有海事不宁,我等又岂可妄自尊大,安而忘危,治而忘乱?圣人有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而先祖也曾提到,‘为政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必腹饱而身毙。’”

他正经八百地面对着帘幕左边一干跪地的公子哥们道:“今诸位俱是我南康的忠臣之后,朝廷未来的股肱之臣,而你们,”再瞧着这边的千金小姐们,“便是未来的诰命夫人,我南康下一代栋梁之材的母亲长辈,若是尔等皆无体恤百姓之心,爱惜衣食之情,那便真真如三皇叔所言,不仅是我南康危矣,恐怕就连我等的身家性命,也都岌岌可危了!”

张蜻蜓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还以为自家的那个小大人就够会装的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这小屁孩明显地比章泰寅还小一圈,怎么说起话比刚才那个三殿下还老气横秋的?更加让人听不懂了。

可她听不懂没关系,因为最后这小屁孩也走过来对她施了一礼,“感谢章小姐今日仗义执言,真是理直词强,令人振聋发聩。待今日归去,必将小姐言行列为屏障,朝夕瞻仰,以作警醒之意。”

啥啥啥?张大姑娘听得个云里雾里,不过有一点她总算是看得明白,就是人家都是支持她,不支持蒋陌雪的。这是不是就能说明,自己这一仗胜了?

岂止是胜?简直是大获全胜。

就算陆真跟章府并无太多的关系,也觉得面上有光,毕竟她一站出来,可是张蜻蜓的嬷嬷不是么?姑娘这么好,她这个管事嬷嬷自然也是脸上有光的。

至于顾绣棠,那个激动劲儿就别提了,回去的车上,紧握着小姑的手,高兴得脸都涨红了,“咱们回去,可得好好地把今儿的事情跟公公说一声,让他老人家听着也高兴高兴。”

章清莹毕竟年纪小一些,没那么多大道理,只是私下里有些奇怪,“既然三殿下和皇太孙都夸了你,最后干嘛不奖赏三姐姐你一下的?”

张蜻蜓心说这才是正理,这个关键问题怎么就没人落实的?光得几句口头表扬有啥用啊?岂不是白跪了一场?

可是等他们回了家,赏赐就接二连三地送到了。

章致知仍在衙门里办事未归,林夫人盛装打扮,亲自到门口来迎接赏赐了。没办法,来头太大了。

先是三殿下的赏赐,再是皇太孙的赏赐,然后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的赏赐。等到章泰宁先把她们送回府,再急急奔赴衙门,跟老爹汇报完情况之后,宫中的消息也到了。

太监是带了圣旨到的章家,章致知那时还在衙门里。几乎连口气都不敢喘,和儿子一道快马加鞭地就冲回了家。大厅之上,林夫人已经指挥着家丁仆妇大开中门,摆上香案了。

赶紧依礼跪下,太监南面而立,圣旨宣章致知即刻入朝,在养心殿陛见。说毕,笑眯眯地道贺,“恭喜章大人,生了个好女儿呀!”

章致知心内明白,应是张蜻蜓今日的一番言行已经传到皇上耳中了,此时召自己单独相见,应是要考察自己这个为人父亲的政绩,若是应对得好,这个机会可是绝佳的晋升之机。

重赏了传旨太监,急急重又整装入朝,特意带着章泰宁一起,让他随轿在宫外等候。因事关全家的前途命运,章府一大家子都齐聚大厅。林夫人不住焦急地走来走去,等待消息。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有跟着去的家丁回来报喜,“回夫人,我们老爷升官了,连您也有嘉奖,请您赶紧装扮了,进宫一同谢恩呢!”

林夫人这一听可真是喜出望外,进宫觐见对于她这样位份不高的官员女眷来说,可是莫大的荣耀,此刻恨不得把全家的值钱衣裳首饰都带在身上去,可到底时间紧迫,没能如愿,只稍稍换了两件最贵重的首饰,这就急急出门了,反而没有丢丑。

只张蜻蜓很是郁闷,明明是自己争来的荣光,怎么不召见自己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才见章致知满面笑容地和林夫人一同回来了,身后捧着不少东西,全用黄绸子盖着,显是御赐之物。

张蜻蜓想凑上前去问问,是不是给自己的,她没落着别的,落点实惠也行啊。可章致知却是急急忙忙唤人开了家中祠堂,率领全家人一起捧着御赐之物去祭祀祖先了。

这才知道原来章致知御前应对流利,龙心甚悦,念他在位多年,劳苦功高,又兼教女有方,原职虽是不动,但却将其从原来从三品升了半级,赐正三品顶戴,享正三品的俸禄了,而林夫人亦是同理,得授三品淑人诰命。

好容易等祭祀完了,有些消息灵通的亲戚朝臣们也纷纷上门道贺,阖家上下又忙忙地准备待客,反把张蜻蜓这个最大功臣晾在一边成小透明了。

张大姑娘见捞不着啥好处,索性带着一肚子气忿忿地回了荷风轩,左右看啥都不顺眼。赏赐的东西全给林夫人拦了下来,搞不好就没有自己的份儿了,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她心性爽直,未免放下脸来,有些摔盆子砸碗的动静就出来了。陆真在一旁冷眼旁观,半晌没有言语,却是提了支毛笔静静地写起了字。

张蜻蜓想发脾气发不出来,去睡觉吧,偏偏心里搁着事又睡不着,闹腾了半天,却是天交黄昏,肚子饿了,一个翻身还是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