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回编织链子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原本以为我会忘记了怎么编链子,不想金线一撩在手上我竟还能随着手上的感觉编出一个大致的模样来。只是,仍旧歪歪扭扭丑了些。

我将系着睡莲的链子拴在小团子的手腕上,她显得特别欢喜,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兀自跑到店门口,迎着日光举起胳臂。小玉莲便在她腕间晃,映射出温润柔和的光泽。

她笑靥浅浅,扭头对我道:“娘亲你快过来。“

我便走了过去随她一起站在门口。

小团子又道:“娘亲你快像我一样伸出手臂来。“

我笑着依她,伸出了手臂。

小团子软软道:“娘亲,透着光看这小坠子,十分好看。“

我眯着眼看去,委实是十分好看。

玉石店的门口,立着我俩一大一小,做着同样的动作,傻站了许久。

离去玉石店的时候,小团子问我,为何她的链子是金色的而我的链子是红色的?

我不晓得该如何答,后只胡乱编了个借口,道是当初买的时候没有金线只有红线。

其实这条链子原本也是金色的。

小团子信以为真。趁着天色尚早,我又带她去茶楼里逛了一圈。听听说书,吃吃糕点。

没想到她与我一样,对这凡间的说书感兴趣。愣是捱到了最后一轮说书结束茶楼扫客,方才肯离去。

(二)

出了茶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团子晓得我们该回去了,乖顺得紧,沿街皆未怎么玩闹。只用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来回四处瞎瞟。

我问她想不想挑些其他的有趣玩意儿。

她皆瘪瘪嘴,干巴巴道“不要”。小家伙心性,我是清楚得紧,喜欢口是心非。

眼看就要走出城门到了郊外了,我瞟了她两眼,再问一次:“慕久果真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吗?今日是慕久生辰,想要什么娘亲皆可答应慕久。”

小团子歪歪倒倒地走到最后一家卖糖葫芦的档子。档主的草把上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见小团子走了过去便乐呵呵的笑问:“小姑娘,想吃糖葫芦吗?”

小团子不应他,而是扭头冲我咽了咽口水,道:“娘亲这个好食不好食?我是看它色泽明艳,就是不晓得味道如何。罢了罢了,还是不要了,反正也不会有多大个好味道…”她最后再巴望了糖葫芦一眼,过来牵起我的手,又道,“娘亲走罢,我们回去。它长得还不如鬼界的夜明珠好看…”

我笑道:“真不想要了?”

团子脚尖蹭着地面,绞着小手指扭捏了半天,才低声嗫喏道:“娘亲啊,要不让我尝一个先?不好食的话就真不要了。”

档主实在是看不下去,与我唏嘘道:“难得这小姑娘生得如此乖巧听话,想吃糖葫芦的话夫人便给她买一支罢,不贵,就两文钱。”

我遂抽着眉头给小团子买了一支。若我再不给她买,怕是要让凡人觉得我小气了。

后来小团子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任由我牵着一齐出了城门。

就是不晓得这家伙哪根筋不对,以往她若是喜欢什么便会直说,怎的进了一回茶楼出来后倒变得怪里怪气的。

我还未问她她倒是先出了声,问我道:“娘亲,你觉得慕久这副模样温柔贤惠么?”

(三)

“温柔贤惠?”我着实吃惊不小。她一个百来岁的肉·团子,如何能懂什么温柔贤惠!

小团子唔了两声,道:“将将、将将在屋里听那人说的故事,说是温柔贤惠的女子才能讨人疼…慕久这模样会不会讨人疼?”

我的亲娘嗳。那茶楼里说书的人说过许许多多话,怎么唯独这句小团子就给记上了。一时我哭笑不得。

我指了指小团子手上的糖葫芦,唬她道:“慕久再不吃糖葫芦就化了。”

团子咽咽了下嘴,老成道:“这东西虽不大好食但浪费总归不大好。”说着她便张开小嘴囫囵吞咬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我将小团子抱上了祥云。

只是祥云才将将起飞,小团子便揪着我的衣袖惊奇地大叫,手指着地面道:“娘亲你看,那里有光!”

为了避免让凡人见到我们腾云驾雾,我特意带了团子来郊外再驾祥云。这郊外哪里来的光。

我顺着小团子的手看去,不想地面上的树荫里果然隐隐约约闪着光,幽绿幽绿一闪一闪的。待定睛细细一看,我却禁不住愣了愣。

那些,是夜里的萤火。

一点一点的光,由开始的稀稀疏疏竟越变越多,不消片刻就已经占据了一小方天空。

小团子惊叹了一声,问道:“娘亲,那些是什么?”

我道:“那些是萤火,喜欢藏在树叶里,待晚上才出来闪一闪。”

只是下一刻,连我也跟着惊奇了起来。那些萤火似相互有感应一般,规规矩矩在半低的天空下盘旋了几周,而后竟齐齐像我们飞来。

小团子乐得咯咯笑,忙伸手去逗它们。

(四)

此情此景,让我莫名地酸涩了起来,倍感熟悉。

我忽而记得某个月夜,我随着师父一齐立于半空中。地面的树下萦绕着许许多多的萤火,然后翩然像我们飞来。我以为它们是被师父的仙气所吸引,不想师父却清清浅浅笑道,它们是被我所吸引。

彼时我听不明白,为何师父那般说。

如今却是有些了悟。我淡淡扬了扬唇角,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那一颗一颗小小的萤火。萤火很是亲昵地蹭着我的指尖停了下来,然后扇了扇那小小的翅膀。

大抵我是一只蝴蝶的缘故,使得它们如此亲近我。

那时,师父就已经知晓,我的真身是一只蝴蝶。

新鲜够了,团子趴在我怀里。我便挥了挥袖摆,那些萤火就各自听话地飞离了去。

我抱着团子坐在了祥云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会儿她就已经睡得香甜了起来。我抬眼看着萤火消失的方向,有些愣神。

风吹得紧了些,我收了收衣摆将小团子裹紧了起来。手腕撂在祥云外,系着红色链子的小玉铃铛不住地摇摆晃动。

我心里头不住地苦涩。怎的这般久了,你还不回来。腕子上的这条链子,原本是金色的,原本该戴在师父你的手腕上的,为何你用鲜血将它浸透之后还与了我,自己便回也不回来。已经两万年了,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回去的路上,团子安睡得十分安稳。我想了想,便没将她送回鬼界,而是直接带回了昆仑山,免去许多麻烦。

只是不想,小家伙在我昆仑山睡了一夜起来,竟如当初她母上一般,在山上赖着我的床榻不肯回去了。鬼官来昆仑山接她,她将人家轰得远远的。

她也对昆仑山山间那些漂浮着的云团儿欢喜得紧,日日央求我带她去山间玩耍,山间的野果子尝过一遍之后她也记得熟络得很。

我十分怀疑,是不是泠染怀着团子时来这里疯闹了几日,将团子给带坏了。

清晨一大早,团子就精神得很,爬起来左嘟囔右嘟囔,愣是想去山间摘野果。我被她碎碎念得着实头疼,起身收拾了下仪容便被她拉着去了。

章百二十一【第一更】

(一)

清晨一大早,团子就精神得很,爬起来左嘟囔右嘟囔,愣是想去山间摘野果。我被她碎碎念得着实头疼,起身收拾了下仪容便被她拉着去了。

昆仑山群峰委实多,以往没个伴我都甚少去那些边缘的峰群。上回泠染来时我们游了一回,如今团子又来,差不多将昆仑山的山群给重新踏了个遍。

不过今日带团子去摘野果,吃饱后回来途中,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山间,有一汪温热的泉水。远远看去冒着氤氲的热气,不注意还以为是云雾在漂浮。

我拉着团子在泉水边停了下来。她显然比我兴奋,趴在泉水岸边便探手下去,仰头冲我眉开眼笑道:“娘亲,这水是暖的!”

说罢还不等我应声,那小家伙一个翻腾便落进了水里去。小团子生在鬼界,哪里耍过水。

果然见她在水里只扑腾了两下,脑袋便给没入了水里去。

我抽了抽眉头,忙蹲下身去伸出手臂往水里一捞,将她给捞了起来。

小家伙全身湿嗒嗒的,聋拉着小脑袋,忽而没了精神,嗫喏道:“一点都不好玩。”

我不由得扬起唇角,禁不住单手捧起小家伙的脸颊,好笑道:“快给娘亲看看,脑子淹进水了没有?不要淹坏了才好。”

小团子幽怨地巴望了我一眼,道:“娘亲,嘴巴进水了,脑子里还未进水。”

此时是晨间,山间一股晨风拂来,团子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一身湿衣服贴在她身上,怕是冷得紧。

我便将团子抱在怀里,替她剥着衣裳。剥光了再让她爬进水里。

这回团子识相了,怕兮兮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下去,委屈道:“娘亲,这里不好玩。”

我笑了笑,仍旧是将她放进水里,让她先扒着泉水岸沿,道:“娘亲要玩,你果真不玩?”说着我便开始剥我自己的衣服。

见我也要下去,小家伙总算放下了胆怯,紧张兮兮道:“那娘亲你快下来,一会儿水冷了就不好玩儿了。”她那小模样,哪里是怕水冷了,倒更像是怕自己再淹下去一回。

后来有我在水里,团子玩闹得厉害了起来,胆子亦肥了些。我与她在水里耍了好一阵,一直到日光撒到了山间,将团子那身湿衣服给烤干了方才出了水,穿上衣服回去。

(二)

一路上团子都颇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在祥云上与我提了好多次日后还想去那里。我拗不过她,便先答应了下来。

回到了昆仑山,脚才将将一下祥云,团子便牵上了我的手,扯了扯我的胳膊,道:“娘亲,有人来了。”

“谁来了?”我笑着问。怕又是鬼界的鬼官接她来了。

团子手指往那边一指,却道:“不晓得,娘亲你看,就在那里呢。”

我抬眼顺着看过去,却狠狠地愣了一愣。

那边,立了一抹白衣除尘的身影,正负着双手。只是背影单薄清瘦了些,青长的墨发铺了他一肩,柔顺地往下垂。

我忍不住拍了拍小团子的后背,示意她听话乖乖到屋子里去。小团子这一点十分贴心,便兀自歪歪扭扭地进了屋。

我踟蹰了下,深吸了两口气,不想空气薄凉,岔了气冲得鼻子酸疼。尧司,他到底还是亲自来昆仑山找我了。

有些东西就算我再迟钝再笨,过了这般久还是回味出来了。

我缓缓走过去,不想还是让他听出了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微微一愣,随后淡然笑道:“弥浅,你总算回来了。”

我干干笑了笑,道:“啊,回来了。早上山里的空气鲜,我便到处转了一转。”

他只点点头,没说话。

我便问道:“怎么,今日如何想到来了昆仑山。”

尧司抬眼看着我,动了动唇,良久才道:“许久都不来,来看看你。”

我看着山间迷茫的云雾,忽然心里跟着白茫茫了起来,道:“你是有话要与我说罢,不说怕是一辈子都无法释然无法安然。”

尧司愣了愣,轻幽幽道:“如果…如果我再问一次,想弥浅随我回药神殿,弥浅你会回去么?”

(三)

我扭头看着他,笑:“你该是知道我的答案。”

他亦轻轻笑了起来,道:“就是晓得弥浅你的答案,我才会说如果。但这回,我仍旧想要问你,最后一回问你,愿意随我回药神殿吗?”

我干脆绝然道:“若我愿意,就不会在这山上凭空孤寂地一等两万年。”

他似并未有太多惊讶与失望,反应淡淡地,淡淡地挑着唇角。

我们安安静静地一直站着,不晓得站了多久。

然而他还是打破了沉默,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涩然,道:“弥浅,还记得上次我来昆仑山要带你回药神殿的那日么?我与你师父去了书房,最终他答应我带你离去。”

我道:“如何会不记得。”那日真的是心冰冷到了极致。我一心想守在师父身边,转头却亲耳所听他要将我让给尧司,要尧司带我回药神殿。

尧司兀自笑出了声来,却道:“那日,你师父没有同意让我将你带回去。而是我与他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骗到了你。”

演了一出戏…骗到了我…

他又道:“他故意让你听到那些话,故意将你气出了昆仑山。仙魔大战在即,我们皆顾着你的安危,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把你交给我,宁愿让你误会他跑回了鬼界。呵,那么心机深沉的一个人,连我都不得不佩服。”

我安静地笑了起来,情绪并未有太多的波动。我晓得,一直晓得师父他在为我,苦心经营。

尧司顿了半晌,继续道:“亏得那日离去昆仑山时,我虽对他心存芥蒂,但仍旧是有些许感激他的。他虽未能让我带你回去,但起码教给了我断去月老那里三世姻缘的办法,让我可以断了与瑶画的三世姻缘。然后,然后便再回来努力争取。”

(四)

“只是不想…你师父太可恶,教我断的不是我与瑶画的三世姻缘,而是断了我所有的念想与争取的余地。他该是早知道与我有三世姻缘的人不是瑶画而是另有她人,他诓得我好惨。”

眼泪在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断了线。

师父他到底有多隐忍,能放任我七万五千年,一直看着我长大,然后爱上别人。我与别人牵起了三世姻缘,他亦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弄断个干净。一切皆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可是为何,为何最后我不能与他在一起。

为何唯独这结局不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我抹了抹脸,笑道:“那是我俩的三世姻缘罢。我亦是一只蝴蝶。”

记得当初被师父气下鬼界那段时日,泠染与墨桦自天庭下了来。彼时墨桦便说过,天上司医神君剜了心头血亲自去月老那里断了自己的三世姻缘。只是出了月老宫之后,他失魂落魄大哭大笑,直呼师父诓得他好惨。

那时我就晓得,他的姻缘该是另有隐情。直到我知道自己亦是一只蝴蝶,又过了这般久,如何都想明白过来了。与他有三世姻缘的人,不是瑶画,而是我。

“弥浅当真聪明”,尧司突然手捂住眼,默了好一阵,才道,“若是,若是当初,在七万年之前,我便不去理会什么三世姻缘,不去犹豫迟疑,直截了当地认定你要定你,那么如今任是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尽管他捂着眼,水珠还是滑过了他的脸颊,顺着下巴淌下。

他哭了。天庭里,一向美丽狡猾高贵清傲的司医神君,我看见他哭了。

章百二十二【第二更】

(一)

他哭了。天庭里,一向美丽狡猾高贵清傲的司医神君,我看见他哭了。

尧司哭的时候,我的心都痛得麻木了。

那时我才明白,其实神仙除了活得久一些,其余的与凡人无异。神仙亦是儿女情长柔肠万千,神仙亦是容易错过失而不得念而不得求而不得,神仙亦是会大悲大喜肝肠寸断。

我们皆错过了许多。到底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求不得,饶是心心念念了千千万万年,亦是回不来得不到。

我轻轻移开尧司捂眼的手,拿起袖角踮了踮脚尖,替他擦拭脸上的泪痕,笑道:“拿得起放得下,你何时这般没志气在我面前哭成这样。”

“弥浅…”

他如梦初醒地呢喃了一声,随后长臂一揽,将我狠狠地抱进了怀里,大力却温柔。

我伸手回抱着他,头蹭着他的胸膛,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却还努力瞠着双目不让它掉落出来,努力笑道:“尧司,你是来向我告别的罢。”

尧司的身体震了震,随即将我抱得更紧。

他身上淡淡的清然的气息,曾是我迷恋了好些年的味道,那时我一直想,他会是我的狐狸大人。

只可惜,年少时候的梦,终归要醒。

我的红尘里,映不出他的影子。年岁一久,便满满都是另一个人。

我与他,再也无可能,再也没退路。

我闭眼在他怀里深呼吸了一口气,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沾在了他的衣襟上。我问:“尧司,可是被我猜中了?”

尧司苦涩地笑道:“以往弥浅迷糊得紧,而今我却是什么皆瞒不过你了。”

他放开了我,颤颤地摊出了手掌。掌心里,化出一张大红的喜柬来。

(二)

我弯了弯眉眼,拿起喜柬,打开看了看。随后笑道:“果然,你想通透了,也不枉她苦苦念你七万年之久。”

他垂下眼帘,淡淡含着泪笑,轻轻“嗯”了一声。

我便扬了扬喜柬,然后收进怀里,道:“仙婚当日,我定是不会缺席。”

尧司动了动唇,终究还是应道:“好。”

尧司离去的时候,我在山上立了许久,一直目送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眼界里。我自怀里拿出喜柬,翻开再看了一遍,那上边写着的名字。

是瑶画与尧司。他与瑶画,终于要成仙婚了。我无奈地笑了笑,虽喜柬是送过来了,但我如何不晓得,其实他是最不想我去参加仙婚的那个人。

小团子人小鬼大,我立在山头,她不知何时出了屋子,走到我身后,顺着我的腿一直爬到了我后背上,两只小胳臂搭在我的脖子上。

我愣了愣,随即伸手去捞过团子,抱在怀里,软软·肉肉的。

团子道:“娘亲,外边风大,吹得冷。”

“嗯”,我笑着挠了挠小家伙的咯吱窝,道,“那我们进屋去。”

屋里,小团子趴在桌上玩起了茶杯,一只一只的,被她放来放去,乐此不疲。我便问她,昆仑山上耍够了没,什么时候想回鬼界。

团子瞠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幽怨地望着我,问:“娘亲是不是想赶我走?”说罢她寂寞地兀自爬下桌站在地上,寂寞地往屋外走,口中还碎碎念道,“我晓得娘亲定是厌烦我了,我走就是了,走就是了。”

我哑然失笑,伸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问:“慕久何时这般善解人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