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和腊八虽然畏惧他的威势,却也有了主心骨,一听到他的吩咐便飞也似地奔出去拿东西。

第24章

七叶一枝花手打。一夜纵情虽然彻底解除了蔡霖体内的药性,却也让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元气再次遭到重创。晏九给他抹身的时候感觉他全身滚烫,心里便知道他的情况不妙。

他用一床干净的棉被将蔡霖裹好,抱在手上,吩咐腊八将床上收拾干净,并叫初五赶紧去找太医。

太医为蔡霖把过脉后神情凝重,连忙开方子,又叮嘱晏九,“蔡大人伤了神,不宜大补、清补,应以平补、温补为佳,膳食方面特别要注意…”

晏九在宫中多年,虽然龙阳断袖之事是后宫禁忌,皇上和三个皇子也都没有男宠,但一些王公大臣却在家中蓄养娈童,与晏九一同净身进宫的小太监有些拨到皇族后裔的府中当差,平时一同吃饭饮酒的时候便听他们说起过,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也知道该怎么伺候。他的神情始终很平静,仿佛蔡霖的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对于老太医絮絮叨叨的吩咐,他一直专心的倾听,不时点头答应。

太子一早便起身上朝,根本没想过要下口令,太医们都知道皇上对蔡大人极为关心,因此对他的病情不敢隐瞒,在早朝结束后便据实奏报,只是对太子为蔡霖“解除药性”一事避而未提。

欧阳铿震惊之后勃然大怒,立即宣柳仕逸觐见,当着他的面拍了桌子,“朕的太子宫中屡出谋害大臣之事,这分明是藐视皇权,意图谋反。柳卿,朕要你尽快破案,朕的宫中再也不能出这种谋逆之事。”

柳仕逸为官多年,第一次看到黄帝会控制不住,一掌拍在御案上,以前无论怎么龙颜大怒,顶多就是疾言厉色,呵斥一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自制力,由此可见,黄帝的怒气已经达到顶点,这个案子到最后只怕会血流成后。不过,对蔡霖的谋害接二连三,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却又不下毒药,只下媚药,似乎目的又是想把太子拉下水,此案不仅复杂,而且幕后主使的来头肯定也不小,如果当真牵扯后党,他作为柳家人、正牌国舅,在这件事上所处的位置非常尴尬。

等黄帝发泄完怒火,他的脑子也闪过很多思绪,自他担任廷尉以来,铁面无私处理过不少沾亲带故的官员,从没手软过,也因此得到了黄帝和太后的完全信任,就连柳氏一党的政敌对他也找不到把柄攻评,可这次他却感觉非常棘手,非得请到尚方宝剑才行。

欧阳铿话音一落,他便恭恭敬敬地跪下,“皇上,此案错综复杂,微臣办案以来所罕见。蔡大人刚刚入朝为官便遭暗算,令人难以理解,他虽是皇上特旨简拔,但品级不高,也未涉足朝中各项事务,不应成为谋害对象。臣昨夜仔细推敲,认为暗算蔡大人的目的多半只有两个:一是蔡家的灭门血案揭发出来,当年的幕后主使者心生恐慌,想要谋害蔡家惟一的苦主,以湮灭此案;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面上谋害蔡大人,实际却把矛头指向太子殿下。当然,更有可能是想一箭双雕,既暗害蔡大人,又嫁祸给太子殿下。”

他思路清晰,声音沉稳,欧阳铿很快便冷静下来,“不错,确实如此。柳卿,起来吧,你对此案有何想法,尽管道来。”

“是。”柳仕逸站起身来,从容不迫的道,“若仅仅只是想要谋害蔡大人,那不过是普通的刑案,臣一定会将它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幕后主使者其心在太子殿下,那此案便很复杂,当中势必牵扯不少人,有可能…”说到这里,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施,不禁犹豫起来。

第25章

蔡霖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他睡的床很宽大,到处都雕着精美的龙,帐幔全都是最好的丝绸,绣着龙凤呈祥、花好月圆,看着既贵气又温馨。

蔡霖看得发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神志。他只觉得浑身都在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分辨不出哪里疼得厉害,全身都像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酸软得没有半分力气。他平躺了一会儿便觉得四肢发沉,难受得不行。他想说话,喉咙却又干又涩,一个音也吐不出来。他在心里苦笑,自从走进那道高高的宫墙,就没有一天消停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命送在这里。

他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思绪散乱零碎,没头没尾,什么也没抓住,却弄得自己更加疲倦。他闭上眼睛,感觉巨大的松软的床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沼泽,自己一直在往下沉,胸口渐渐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有人将他扶起来抱住,给他往嘴里灌药。他根本尝不出味道,也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解渴。他将喂进口中的汤药主动咽下,顿时让抱着他的人感到惊喜,“文暄,你醒了?”

蔡霖觉得没那么昏沉,便用力睁开眼睛。看着皇帝的脸和眼中的喜色,他眨了眨眼,声音微弱地叫道:“皇上。”

欧阳锉很高兴,柔声说:“先喝了药再用膳。”

“嗯。”蔡霖答应着,继续张口喝药。

晏九仔细地把汤勺把药汁稳稳送进他的口中。有他主动配合,喂药的事要轻松得多,很快就喝完了。

欧阳锉从晏九手上接过丝帕,为蔡霖擦了擦嘴角,温和地问:“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蔡霖刚喝下一碗药,根本不觉得饿,便微微摇头。欧阳锉哄道:“吃点鸽蛋羹,再喝点汤吧,你身子不好,不吃东西可不行。”

“好。”蔡霖本就随和,这时更没意见。他看了看这间处处透着华贵之气的屋子,疑惑地问,“皇上,我这是在哪儿?”

“在朕的乾安宫。”欧阳锉轻描淡写地说,“你在东宫没住几天便接二连三地遭人暗算,如今病得这么严重,朕很担心,就让他们把你移过来。这儿清静,也安全,你可以好好休养。”

蔡霖有点懵,过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顿时有些忐忑不安,“皇上,臣住在这儿,不妥吧?”

他有气无力,一句话得换三次气才能说完整,欧阳锉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头,轻轻笑道:“没力气就别说太多话,靠着养养神,朕让你住在这儿你就住着,不用担心,一切有朕。”

蔡霖倚在他怀里,感觉比躺着要好受一些,便虚弱笑了笑,不再说话。

欧阳锉搂着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与盛开的花朵,悠然地说:“朕一见到你就很高兴,竟忘了问问你的字,原来你就是那个叫文暄的孩子。你出生的那一年,你五叔非常开心,跟我提过很多次。你不但是你家长房长孙,而且跟你五叔长得很像。民间有个说法,侄儿像叔有福,你五叔是打心眼里把你当成自己儿子那样疼。那时候,朕看着小炫那么欢喜,笑得那么…那么美,也很喜欢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后来,京中局势不稳,朕必须回京,就让小炫回家等朕,还托他带给你一个金锁。朕对他说:‘将来让那孩子好好读书,虽说商贾之家不能入仕,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愚兄总会给他一个前程。’你五叔很高兴,说一定会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倾囊相授,等孩子长大,就给他一个字,叫文暄…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他越说越伤感,眼里似有泪光闪动。

蔡霖也看着窗外的树影婆娑,低低地说:“五叔最疼我,我爹不让我读书,要我学习算账、做生意,五叔跟他还吵过架。我从小就跟五叔最亲,喜欢跟你学习经史典籍、琴棋书画,喜欢听他讲在外游历的见闻。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五叔那样的人,想着就算以后自己继承家业,不得不当商人,也要让五叔按他自己的心意生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你是个好孩子。”欧阳锉喜爱地轻抚瘦削的肩头,“小炫没有白疼你。”

蔡霖闭了闭眼,轻声说:“皇上让五叔带给臣的那个金锁,臣一直戴在身上,晚上睡觉时也没有解下,在灭门惨祸中得以保留。臣一直以为是五叔所赠,特别珍惜,不敢再戴在身边,就妥善存放在家中。”

“嗯,等你病好了,朕抽个空,陪你会魏庄去,把你那些重要的东西都带回来。”欧阳锉微笑着安慰他,“先用膳吧,多吃点。”

蔡霖答应着,吃力地说:“臣想坐起来,躺着全身骨头都在疼。”

“你瘦得太厉害,躺着坐着都会路得骨头疼。”欧阳锉将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窗边的榻上。他早已吩咐人在上面多加了几层软垫,蔡霖半坐着,感觉很舒服。

欧阳锉让人把送来的饭菜都放在榻旁的长条几案上,自己也半靠到另一张榻上,陪着蔡霖一起用午膳。

屋里很安静,窗纱半启,让和煦的微风吹进来,带着阵阵花香,让蔡霖的精神好了很多,这才觉得饿来。看着面前精心烹制的菜肴和点心,他没有客气,也不要晏九服侍,自己拿起筷子吃起来。

欧阳锉很高兴,亲手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慢慢吃,细嚼慢咽,别伤了胃。”

“好。”蔡霖点头,端起汤喝了两口,忽然说,“皇上,臣才疏学浅,性情也淡,不适合在朝中为官,可不可以不做官?”

他这话问得很孩子气,追得欧阳锉差点笑出声来,“朕给你官职,一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总比做一介布衣要受人尊重些,二是想实践当年曾经对你五叔许下的诺言。你若觉得这个官不好,朕再想想,另给你个用不着烦心的官职。”

“那…那还是算了。”蔡霖听他说得有理,便不再计较,“我还是做这个东宫舍人吧,只要别让我拿主意就行,我什么都不懂,怕自己会误国误民。”

欧阳锉笑着点了点头,“你跟你五叔一样,宅心仁厚,不图名利、如果真派你去做一方父母,一定会为民造福的。”

“皇上过奖了。”蔡霖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

这时,刘福进来禀报,“皇上,柳大人有急事,在外求见。”

“宣。”欧阳锉起身出去,到正殿坐下。

柳仕逸匆匆进来,对他拱手见礼,急促地说:“陛下,臣派的人已在翼州太守府见到原淮左知府郑向明,想他宣旨后,将他带回京城,途中却屡次受到拦截。臣遣去办这差事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能吏干员,翼州守军也奉旨护送,因此虽交战数次,并未有太大损伤,郑向明也安然无恙。”

“很好。”欧阳锉点头,“那郑向明现在何处?”

“仍在路上,估计明白午后能到。”柳仕逸双眉微皱,“那郑向明已经知悉传他回京所为何事,当即要臣的人快马赶回禀报,说当年蔡府遭匪徒血洗,满门老幼无一幸免,何来苦主?并一口咬定,蔡大人系假冒蔡家后人,以骗去皇上信任,意图不轨。”

欧阳锉听完,不禁笑了起来,“依柳卿看来,他这话是否可信?”

“是否假冒,一查便知,这个并不难。”柳仕逸显然细思过,此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臣拟提调当年在淮左知府衙门当差的衙役、师爷、捕快前来问话,还可请蔡大人与他们及郑向明方面对质。此处,蔡家为淮左首富,与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商家遍布大江南北,臣已在详查,会将那些当年与蔡老太爷或蔡府几位公子过从甚密的人氏全都找来,询问与当年案情有关的事宜。”

“很好,就这么办。”欧阳锉笑道,“那郑向明大概以为蔡家满门只余文暄一根独苗,真伪难辨,便诬陷他假冒蔡氏遗孤,却没想到他身上带着那个很少人知晓且不可作伪的胎记,如果文暄之前尚是处子,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上有这么个印记。那郑向明随口攀诬,便想置文暄于死地,以便免罪脱身,果然狡诈歹毒。待他明日到京,柳卿定要好好审他,绝不可姑息。”

柳仕逸听他的声音从温和渐渐变得严厉,知道皇上已是震怒,立刻俯首应道:“臣遵旨。”

“嗯。”欧阳锉冷静下来,淡淡地问,“那个翠莲,你查得怎么样了?”

“臣已遵懿旨,将她送到太后宫中。”柳仕逸条理清晰地禀报,“臣已查问过诚亲王府和东宫诸人,证实翠莲那夜确实一直在王府中歇息,至次日凌晨方才回宫。她将宫中各殿钥匙交给好友金钏掌管,臣已拘捕金钏到案,正在讯问。”

“好。”欧阳锉笑了笑,“那个翠莲身为东宫女官,便是太子的人,私通外人,本是死罪,念她已有诚亲王世子血脉,此罪暂且记下,若是平安诞下孩儿,朕便特旨赦免其罪,淮其入诚亲王府为世子姬妾。柳卿,朕知你铁面无私,有罪必究,但诚亲王有大功于国,又子息艰难,你便看朕的面子上,就不追究了吧。”

“臣不敢,臣遵旨。”皇帝把话说得那么客气,吓得柳仕逸猛地跪下,伏地磕头。

“柳卿乃国之诤臣、朝廷柱石,朕甚喜之。”欧阳锉温言安慰,“爱卿只管大胆办案,不必有所顾忌。”

“是,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柳仕逸语气坚定地说完,这才起身离去。

欧阳锉走回寝殿,见蔡霖正在慢慢喝汤,便笑着坐下,端起碗来继续吃饭。

第26章

蔡霖睡得太久,醒来后便很难再入睡,可他病得很厉害,身体十分虚弱,时而发冷,时而发热,以前昏睡时还没有知觉,现在醒着,便觉得很难受。他强忍着不适,靠在榻上看着外面的风景,累了便闭上眼睛养养神,然后会毫无征兆地猛然惊醒。

欧阳锉本应在午膳后略微小睡一刻,然后去御书房批阅奏折,今天却全都取消了。他让刘福带人把折子都抱过来,就坐在蔡霖身旁处理国事。

刘福小心翼翼地磨墨、斟茶,不敢弄出半点声音。欧阳锉显然对他的变现十分满意,在他做完一件事后总会抬头看他一眼,微微点头。刘福心中狂喜,越发对那位刚刚入朝为官的蔡大人刮目相看。

蔡霖虽然一直不吭声,但时而急促时而轻浅的呼吸却说明了他的状况。欧阳锉虽然在认真地看折子,却也一直注意着他,会在他觉得燥热时给他喂水擦汗,在他感到颤栗时为他加上毛毯。这些年来,蔡霖一直都是独自生活,有了病痛也是自己撑着,第一次被人如此细心照顾,心里不禁很感激。当他再一次从短暂的昏睡中热醒,欧阳锉放下手里的笔,拿起微湿的丝帕为他擦拭额上的汗滴时,他忍不住握住了皇帝的手,低低地说:“多谢。”

他的手灼热,仿佛一块燃烧的火炭,烫得欧阳锉一震。这位九五之尊看着身边榻上明显消瘦了许多的年轻人,心里变得很柔软。当年蔡炫与他相识时,也是这个年纪,却是神采飞扬。蔡炫出身豪富,又是世家,在衣食住行上却并不特别讲究,又好善乐施,仗义疏财,每个人都乐意与他结交,欧阳锉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蔡炫把他放在心上。他从来没看到过蔡炫病弱悒郁的样子,至今想来,自己回京后杳无音信,蔡炫会像现在的蔡霖那样苍白消瘦、郁郁寡欢吗?看着现在的蔡霖,他的心里更是无比心酸、歉疚。

皇帝任由蔡霖握着自己的手,同时用眼神示意在一旁帮着侍候的晏九过来为蔡霖擦汗,然后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喂他喝了两口茶。蔡霖病痛折磨得不行,心里的感激很快就被痛苦替代。他闭上眼,意识模糊地喃喃道:“我想回家。”

欧阳锉怜惜地抚了抚他的额,柔声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蔡霖烧得有些模糊,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的眼前仿佛有一个一个光圈在晃动,令他头晕目眩。渐渐的,他似乎回到了淮左的家中,看到了那些久违的亲人。他轻轻地叫着“爹爹,娘亲,五叔…”,泪水忽然从眼角滑下。

欧阳锉心疼得不行,拿起丝巾为他擦去眼泪,温柔地说:“好孩子,别哭。”

蔡霖仿佛得到了安慰,渐渐地安稳下来,又昏睡过来。

欧阳锉有些担心,低声吩咐刘福去叫太医来。

这个时候,整个后宫都已经知道,皇帝把蔡大人安置在自己的寝殿,恩宠有加。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甚至连太后都惊动了。

当太医匆匆感到时,太后的銮驾也来到了乾安殿。

欧阳锉正看着太医为蔡霖把脉,听到刘福禀报“太后驾到”,不由得颇感意外,连忙出门迎接。

太后笑呵呵地道:“皇帝,今儿天好,哀家本打算在御花园里逛逛,却听说蔡霖那孩子病重,被你接到乾安宫来养着,就过来看看。怎么样?那孩子的病没什么大碍吧?”

“不妨事,就是伤了元气,得静养一段日子。”欧阳锉伸手虚扶着太后,微笑着说,“母后亲自来看他,这不是折他的福吗?”

“没那种事。”太后很高兴,“那孩子是拓儿的救命恩人,理当尊重些。他怎么会病成这样?东宫那些奴才难道就没个侍候人的?”

“蔡卿是遭人暗算。那谋逆之人想要连太子一并陷害在内,因此朕才命人将蔡卿移出东宫,以免祸及太子。”欧阳锉慢条斯理地说,“朕已经交待给柳卿,要他无比追查到底,凡与此事有牵连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应该。”太后也沉下脸来,“竟然有人在东宫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胆大包天。”

“是啊。”欧阳锉怒道,“如果不严查严办,说不定那些逆贼下次就要在朕的乾安宫动手了。”

“说得是,哀家的慈宁宫恐怕也不得安宁。”太后冷笑,“皇帝,敢在太子宫中做下这等事来,便是藐视皇权,十恶不赦,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咱们皇家的颜面就荡然无存。”

“母后放心,儿子绝对不会轻饶这些奸徒。”欧阳锉的神情变得温和起来,“母后只管安心颐养天年,不必让这些闲事恼了清静。”

“嗯,哀家也没操什么心,只是听到这事,不免心中着恼,其实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后慈爱地看着儿子,“现在不是当年了,皇帝乾纲独断,江山稳固,有一、两个挑梁小丑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正是。”欧阳锉扶着太后走进自己的寝殿,刘福和晏九赶紧上前侍候着他们坐下,再送上新沏的清茶。

太后坐得离蔡霖比较远,遥遥地看了一眼在榻上昏睡的人,不由得颇为吃惊,“怎么才几天的功夫就瘦成这样啦?太医,蔡大人的病情怎样?要紧吗?”

侍立一旁的太医连忙躬身回答,“蔡大人连着被人下了两次虎狼之药,旧病未愈,又遭重创,这是伤了根本,得慢慢调养。蔡大人虽然病得严重,却与性命无碍,只要多休息,佐以汤药、食补,便能渐渐恢复元气。”

“如此甚好。”太后欣慰地点头,“你们太医院多用点心,治好了蔡大人,哀家有赏。”

“多谢太后,臣等定当尽心竭力,助蔡大人早日康复。”太医深深一辑。

“很好,你去开方子吧。”太后看着太医退出去,这才笑着对欧阳锉说,“皇帝对蔡霖这般用心,原也没什么。只是,你把他安置在寝殿这等后宫重地,不知会引来多少闲言碎语,不但有损你的皇威,也会让蔡霖的清誉蒙尘。以哀家之见,若是东宫不宁,恐蔡霖再遭谋害,不如便将他移往太师府中静养,多派侍卫保护,应无大碍。

她以商量的口吻说出这番合乎情理的话来,欧阳锉本应一口答应,可这时却用温和的口气表达出坚决的意思,”母后,儿子与蔡霖君臣投缘,让他在宫中养病,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谁敢说什么闲言碎语,那就是欺君,朕会严加惩处。再说,蔡霖现下病重,经不起颠簸,便是从宫里移到太师椅,只怕于他病情也有大碍,儿子的意思是,暂时宜静不易动。

“防民之口胜于防川。你是皇帝,有些事情还是要多斟酌。”太后淡淡地说着,站起身来,“出来久了,哀家有些乏了。”

欧阳锉赶紧起身扶她,恭敬地说:“母后回去歇息吧,儿子得闲便去给母后请安。”

太后慈祥地笑着点头,“好,哀家等着你。”

母子俩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了出去,本来跟进来站了一屋子的宫女、太监也随后出去,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晏九没跟着他们到皇帝和太后跟前巴结,而是默默的留在房中。看着蔡霖的额上一层层地沁出汗滴,他轻轻地把毛毯揭下,放在一旁。

第27章

蔡霖一直病着,晚上很早就入睡,第二天很晚才醒来。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忍耐病痛上面,不太注意周围的事物,过了两天才发现,皇帝晚上居然跟自己睡在一起,而那张雕刻精美的大床便是龙床。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着站在床边,由刘福侍候着更衣的皇帝,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说干什么才好。

要在以往,皇帝起身准备早朝,寝殿中早就灯火通明,可这两天却只点了两支小烛,能看见就行。能在乾安宫侍候的太监宫女全是懂得看眼色的,一见便知皇上是怕灯火太亮惊扰了蔡霖睡眠,这等体贴就连前后两任皇后也没有享受过。实际上,无论是后宫妃嫔,还是皇子公主,都从来没人有这等福份,被皇上留在乾安宫过夜,更别说躺在那张龙床上了。

人多嘴杂,虽然规矩很严,蔡霖在皇上寝殿住着,备受宠爱的消息也很快流传出去,后宫与朝堂上几乎尽人皆知。很多人私下嘀咕,但都谨慎地打算再看看情况,倒没有谁率先跳出来劝谏,皇帝这两天虽政务繁忙,却始终和颜悦色,颇有点春风得意的模样。若不是大家都知道蔡霖病重,卧床不起,不可能与皇帝发生什么勾连,只怕人人都要怀疑他们已经坐下苟且之事。

蔡霖只要清醒着,周围的人便侍候得很周到,殷勤得令他诧异。他很单纯,也没想到别的,只以为是皇帝吩咐下来,便坦然接受了,等到发现皇帝竟然与自己同宿,凌晨才从自己身边起来去早朝,这才大吃一惊。

他躺在床上,困惑地睁着眼睛,回忆着刚进宫时陆续有人交代过的宫廷规矩,却想不起有“外宫不得宿于皇帝宫中”这一条,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不妥。正在胡思乱想,欧阳锉已穿戴好衣冠,惯例回身看看他,就准备出去上朝,猛然发现他醒着,不禁一怔,随即关切地俯身问他,“文暄,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蔡霖本能地回答,接着便回过神来,“那个…皇上,我不该睡在这张床上吧?”

“为何?”欧阳锉温和地笑着,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蔡霖张口结舌,“这…是皇上的龙床…臣…僭越了…”

欧阳错轻笑,温暖的手轻轻从他额上滑过,柔声安慰,“别胡思乱想,好好歇着,谁敢乱嚼舌头,让你受委屈,朕就剥了他的皮。”他神情轻松,显然心情愉快,半真半假地说完,便出门离去。

晏九恭送皇帝出门,随即进门来将烛火一一熄火,然后无声无息地守在一旁。蔡霖看着屋子渐渐变暗,心里仍然有些茫然。院里院外十分安静,做事的人都蹑手蹑脚,没人敢弄出声音惊扰,他很快又感到倦意袭来,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等他再度醒来时,窗户半开,屋子里十分明亮。他想要坐起身来,却仍然觉得浑身无力。他轻轻一动,晏九便注意到,马上过来将他扶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蔡大人,太后她老人家来看您,听说您还睡着,便不让奴才们叫醒您。”

蔡霖一惊,“那…现在…”

晏九的声音更低,“太后在院中品茶,大人若是能起身,最好去拜见一下。”

“那是理所应当的。”蔡霖立刻挣扎着下床,被他侍候着梳洗更衣。两人的动作都很轻,没有什么声音传到外面。

等到料理妥当,蔡霖在晏九的搀扶下走出去,便看到太后坐在院子里的软榻上,一边品茶一边赏花,脸上笑意吟吟,看上去很愉快。蔡霖示意晏九放开自己,倾前两步,跪倒磕头,“微臣参见太后。”

太后似乎这时才看到他,连声说:“起来,起来,晏九,快扶起你家主子。”

晏九答应着“是”,这才过去搀扶。蔡霖这几下动作有点猛,头脑中晕眩不已,站起来摇晃了几下,这才稳住身子。

太后一脸慈祥,笑着说:“蔡大人,别这么站着,坐下,陪哀家说说话。”

“谢太后。”蔡霖拱手行礼,这才坐到她下首的椅子里。晏九不声不响地悄声离开,稍顷端来一碗药,放到蔡霖手边。

太后看了一眼,关切地道:“蔡大人刚刚起身,还未用早膳,可以空腹服药吗?”

晏九立刻躬身回答,“太医说,这是补气养胃汤,应在用膳前服用。”

“哦。”太后点了点头,笑着看向蔡霖,“蔡大人快把药服了吧,看你脸色这么难看,瘦了这么多,病得着实不轻,得好好保重啊。”

“多谢太后关心。”蔡霖温驯地说着,端起药碗,屏住气一饮而尽。

他这几天简直变成了药罐子,但在皇宫里也轮不到他使性子,只得端来什么便喝什么,好在这药确实不错,喝下去以后便觉得冰冷的腹中变得暖洋洋,感觉很舒服。他放下碗,晏九立刻示意初五收走,腊八随即送来一碗人参茯苓燕窝粥。当着太后的面,蔡霖也不敢细细品位,囫囵吞枣般几口咽下。晏九递上丝帕让他擦拭唇角,接着送上一碗香茶,这才躬身退到一旁。

蔡霖松了口气,腼腆地说:“太后,微臣失仪了,还请太后原宥。”

“蔡大人身体要紧,不必顾及那些个虚礼。”太后豁达大度地笑道,“哀家在屋里呆得气闷,看外面太阳好,又听说皇帝这里的园子有几本名品菊花开了,便过来坐坐。蔡大人不必拘礼,若是觉得身体不适,只管去歇着。”

蔡霖哪敢真的丢下太后去歇息,赶紧说:“微臣躺得久了,再睡下去反觉得难受,在这里坐坐还舒服些,只是微臣生于民间,长在乡野,疏于礼节,才学浅薄,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笑呵呵地说:“哀家没念过什么书,在这里看看花,也用不着吟诗作赋,就随便聊聊天,蔡大人不必拘束,若是一味地讲究虚礼,那就没意思了。”

“是。”蔡霖微笑着点头,也就没再多礼,但也没有主动说话,只陪着她观赏着花园里盛开的各种名花。

太后看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道:“蔡大人已是弱冠之年,该娶亲了。虽说你自幼定过亲,但彼此之间即失散了这么久未有联系,这亲事也就做不得准了。昨天,太子妃的表妹进宫请安,哀家看这姑娘人品相貌都不错,年方二八,尚未婚配,觉得与蔡大人倒似天生一对。若是蔡大人愿意,哀家可以请皇上下旨,将这姑娘指给你为妻。”

蔡霖沉默片刻,对她拱手一揖,“多谢太后厚爱,可是,微臣当年曾被凶徒踢中腹部,伤了根本,后经多方医治,虽然恢复了元气,但终究落下病根。臣外表康健,实则精元已无生机,再也不能传下子嗣,因而臣早已决定终生不娶,以免误了姑娘终身。”

太后大吃一惊,“有这等事?”

蔡霖立刻强调,“微臣万不敢欺瞒太后,确实如此。”

太后想了一会儿,温和地笑道:“既是这样,成亲之事倒不必忙于一时,先把病治好再说。哀家会颁旨下去,让各州府仔细寻觅治疗这方面病症的名医,进宫为蔡大人诊治。”

蔡霖赶紧婉拒,“太后切匆太过费心,如此厚恩,微臣担当不起。”

“找个大夫进宫瞧病,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恩典,蔡大人不必推辞了。”太后笑得更加和蔼可亲,话题却是一转,“蔡大人,你住在乾安宫,这是皇上的旨意,哀家本不该多说什么,但外臣宿于内宫,总会引来不少流言蜚语,于皇上清誉及大人的名誉都有损伤。皇帝并非龙阳断袖之君,蔡大人也非邀宠佞幸之臣,可外人不明究里,只以为蔡大人欲以色侍君。虽说蔡大人病重,朝中皆知,但皇上不避嫌疑,不顾宫中规制,与蔡大人同寝同食,今后说不定还会同行同止,这起卧之间,终会令人猜疑是否有暧昧之事发生,于你君臣二人有害无益。蔡大人,依哀家之间,你不妨出宫休养,原在宫中侍候你的这几个奴才都跟着你去,哀家再派最好的太医随行医治,需用什么药材,只管派人到太医院去取。蔡大人意下如何?”

蔡霖马上说:“微臣遵旨,这就出宫,回魏庄家中养病。宫中的这几位公公都不必跟随,太医也不用,微臣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慢慢调养便可,用山野间的草药足以,不需浪费珍贵药材。”

“蔡大人这么说,就是在责怪哀家了。”太后笑容满面,微带责备,“蔡大人在宫外没有府邸,可以暂时寄住到朋友加重,王太师或白将军府都不错,这两位大人府中都人口简单,奴才们也训练有素,一定能侍候好蔡大人。至于在宫中的奴才,原是拨来侍候你的,你若是不要,岂不是怪他们没有服侍好你?如此没用的奴才,就得重重责罚。”

站在旁边的晏九没有吭声,只是微微欠身,头垂得更低。在他身后的初五和腊八却没他这么沉得住气,吓得浑身一抖,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两个小孩不敢在太后面前出声,满脸惶恐的看着自己的主子。

蔡霖回头看了看,想着他们和晏九几乎是衣不解带照顾着自己,怎么也不忍心让他们受罚,立刻收回之前的话,“多谢太后关怀,那微臣便恭敬不如从命,带他们三人到白将军府暂住。”

太后欣慰地笑道:“如此甚好,那哀家就不打扰蔡大人了。”

蔡霖跟着她起身,将她送到花园门口,这才转身过来,对晏九说:“你收拾一下,我们这就离开。”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