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分明她站在正房门口的石阶上,足可以与他平视,可还是被迫着低头求饶。

易楚明白,在他这样手握生杀大权的人面前,自己不过是个蝼蚁,他就是强要了自己,或者杀了自己,又能如何?

自己所能凭借,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的一丝丝喜欢。

易楚咬牙,双膝跪下,“奴家与大人乃云泥之别,大人是高空展翅翱翔的苍鹰,奴家不过是这瓷缸里养的金鱼,奴家配不上大人。而且…”闭下眼,声音微微颤抖,“奴家也不想提心吊胆牵肠挂肚。”

辛大人猛地一震,周身的冰寒刹时散去,言语间竟也有了些小心翼翼,“你牵挂我?”

“是,”易楚仰头,直视着他,神情坦然,“很担心,怕你受伤也怕你回不来,整夜整夜睡不安生…又没法跟别人说,憋在心里难受得很,就觉得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那么慢。”声音愈来愈低,渐至几不可闻,却有两滴泪珠自腮旁滑落,无声地落在地上。

辛大人倒吸一口凉气,听到这般肯定的回答,他本应感到欢喜,可他却莫名地觉得背心凉飕飕地,浑身发冷。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烛光下,易楚光洁的面孔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美丽动人,她已抹去眼角的泪水,大大的杏仁眼黑若点漆,清澈明净。

“奴家已然定亲,生是荣家的人,死是荣家的鬼,万不可再心系他人,更遑论这般私下相见…我爹拉扯我们姐妹不容易,奴家万不可背上不贞之名让我爹蒙羞,恳请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下跪。

她是为父亲妹妹而跪;第二次,她是为胡二而跪。

这一次,她为自己,她求他不再招惹她。

辛大人看着瘦弱的身影,心完完全全地坠到了冰窖。

她这般匐在他脚前。

前一刻,她还在坦陈对他的情意,这一刻,却恳求他放过她,不再招惹她。

他能不应吗?

他忍心不应吗?

这个女人是他生平头一次上了心,放在心坎里的。

在扬州,对着满箱子金银珠宝,他脑中想到的就是她天水碧袖口下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若是配上碧绿的玉镯该有多美,于是鬼使神差地取了对碧玉镯。

在大同,刚刚摆脱死士的追杀,他想到的却是她的及笄礼,于是顶着满天的风沙在铺子里逛,千挑万选挑了那只梳篦。他觉得她就像墙角盛开的梅花,美丽而又坚强。

可这一切带给她的只是困扰与负担?

胸口骤然痛起来,身上已湿透的衣衫带着寒气慢慢弥漫,麻木了他的双腿,凝结了他的血液。

嘴唇动了下,又死死闭住。

辛大人仰头,屋顶没有承尘,透过粗大的横梁,可以看到交错相间的青色瓦片,有一处是他拆惯了的,较其他地方松动。

或者该提醒她,得空的时候找人来修修,雨若急了恐怕会漏雨。

眼角扫过罗汉榻上的喜帕,鲜艳的大红色,绣着喜结连理的图样。这样耀目的红色刺得他眼疼,辛大人别开了眼。

心思转了几转,终于沉声道:“你起来吧,我答应,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易楚双手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辛大人离她远远地站定,背过身,“易齐的事,你还想知道吗?”

易楚轻轻“嗯”了声。

“她跟你并非一母同胞…”

易楚已有所怀疑,并没太多惊讶。

“她的生母姓吴,原是荣郡王家一名姬妾,十四年前离开郡王府。走投无路之际,被你爹娘收留,那时你还不满周岁,你娘还健在。八个月后,吴氏生了易齐…”

“八个月?”易楚喃喃低语,“可阿齐并非早产儿,她的父亲是荣郡王?”

“不一定,”辛大人回过头,耐心地解释,“郡王按制有一个郡王妃,两名侧妃,这是上玉牒的,其余妾或者姬妾都不能上玉牒,郡王府若有客人留宿,有时候也会让姬妾陪宿…为了王室血脉清白,通常姬妾不允许生儿育女,即便有孕也必须要落胎。”

易楚讶然,随即想到吴氏或许是为了生下易齐才离开了郡王府,而父亲向来仁慈宽厚不会见死不救,收留她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正踯躅着,听辛大人续道,“你娘过世后不到半年,吴氏去了河间府,四年前重回京都,开了家妓院,叫知恩楼,就在不远的坛子胡同。差不多两年前,吴氏与易齐开始相认,一直都断断续续地见面。她们见面的地方在三条胡同尽里头的宅子…庙会前,她们见过好几次。”

易楚咬唇不语,以往纠缠不解的谜团渐渐变得脉络分明。

就是两年前,易齐突然对衣着打扮开了窍,懂得鹅黄配柳绿,真紫衬青灰,不同的衣衫搭配不同的发式,佩戴不同颜色大小的绢花。

还有来路不明的海天霞色绢纱、遇水不化的螺子黛、通体碧柳的玉镯子…应该都是吴氏送的。

她们俩一起长大,基本上无话不说,可她将自己瞒得死死的,半点口风都不漏。

是怕自己知道她有个当老鸨的娘?

换作自己,恐怕也很难说出口。

还有庙会上,易齐怪异的举止,她是想引起荣郡王的注意,想偷偷地见他一面?

别人不知道吴氏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吴氏定然清楚。

或者,易齐已经知道荣郡王就是她的父亲,急着想过去,才不小心冲撞了自己。

难怪易齐生病时一个劲地说她不是有意的。

易楚心里酸酸的,开始心疼易齐。

有秘密憋在心里不能跟别人诉说的滋味并不好受,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尤其易齐是关于她的爹娘。

相较之下,自己已是幸运,虽然娘亲不在了,但父亲却是天下最体贴最知心的好父亲。

而易齐,娘无法相认,她爹…荣郡王会认她吗?

许是灯油燃尽,火苗晃悠一下,无声无息地灭了。

静夜里,门外的落雨声格外清晰,滴滴答答,无休无止。

易楚轻叹口气,摸索着去寻火折子,冷不防撞上一个人,她正要闪开,那人却伸手揽住她的腰际,往怀里送。

“你…放手!”易楚一惊之下尖叫出声,很快回过神,挣扎着掰他的手。

辛大人却不放开,手愈加收紧,将她牢牢地箍在胸前。他的唇慢慢下移,温热的气息扑进她耳际,声音低却清晰,“阿楚,你记住,我姓杜,名叫杜仲,杜甫的杜,仲尼的仲…如果有天我死了,至少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易楚骤然失了力气…

第28章 质问

雨越发地大,白线般从屋檐的青瓦垂下,门前石阶上水花此起彼伏。

连绵的雨声夹杂着压抑着的抽泣呜咽。

易楚俯在罗汉榻上已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自辛大人离开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他答应以后不会再私下找她,本来是应该轻松的事,可她感觉却空茫茫地失落,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终于哭声渐歇,易楚慢慢抬头,顺手抓起身旁柔软的织物,拭去脸上的泪。

点燃火折子换过灯芯,屋子亮起一圈昏黄的灯晕。

易楚这才发现适才拭泪的竟然是刚绣好的喜帕,金线绣成的莲花晕染上斑驳的红色。

喜帕沾了泪,无论怎样都是不吉利的。

易楚心一横,用剪刀将喜帕剪了个粉碎。

暗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转瞬淹没在风雨中。

雨不停不休地下了两日,第三天,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普照下来。院子里洒落满地枯叶,叶片上残留的雨滴,折射着金黄的光线,发散出璀璨的霞光。

秋风混杂着泥土湿润的馥郁气息,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雨过天晴,沉闷两天的晓望街一早就喧闹起来。

商贩赶着满载煤炭柴火的牛车、骡车,壮实的汉子挑着盛了白菜萝卜的箩筐,包着粗布头巾的农妇拎着捆了翅翼双脚的鸡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晓望街顿时充满了轧轧的车轮声,咯咯的鸡鸭声还有熟人间热切的应酬问好声。

济世堂也罕见地比平日早开了一刻钟。

经过两天的伤感,易楚已平静下来,带着惯常明媚的笑容穿梭在菜市场。

深秋初冬最适宜进补,易楚在饮食上从不吝啬,买了一只小公鸡,二两干蘑菇,又切了半斤豆腐,买了两把秋菠菜。

小公鸡才两斤半,虽然小力气却挺大,挣断了双翅上的茅草绳,挣扎着想要飞。易楚险些抓不住,还好顾瑶经过,帮她拎回了家。

顾瑶还真是会做人,自打顾琛在医馆帮忙,她就时不时送点自家后院种的豆角茄子来,家里蒸了包子,煮了水饺,也常常吩咐顾琛送一碗到易家,前两天还给易郎中做了双千层底布鞋

东西不多,到底是番心意,易郎中不好推辞,诊病时就让顾琛在旁边伺候。

顾琛很有眼色,端茶水递帕子之余,默默按着易郎中的诊断记下病患的症状。

荣盛仍负责按方抓药、收诊金,空余时守着药炉制备些常用的丸药,兢兢业业。

易郎中对眼下的状况还算满意,顾琛机灵以后或许能继承自己的衣钵,荣盛老实,没有歪心思,至少当女婿不会欺负自家闺女。

万晋国的规矩是定了亲的男女不能见面,晓望街住的大多是商户,对规矩并不严苛,也不能容忍男女朝夕相处。

为避嫌,易楚自打过了婚书,白天就不去医馆,只在傍晚或夜里去陪着易郎中。

这天,易楚绣被面绣久了胳膊累得发酸,便拿了本《草木集》歪在罗汉榻上看,无意中翻到杜仲那页,忍不住便想起那夜的那个人。

结实的手臂环在她腰间,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耳际,“杜甫的杜,仲尼的仲。”

她将玉镯梳篦还他,他不收,他说,“即便你不戴也留着,好歹是我费心思选的…或许十几年后你给女儿置办嫁妆,看到了能记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想到此,不觉又是眼眶发涩,满腹的酸楚无处诉说。

也不知现今他身在何处,后背的伤好了没有?

易楚合上书,起身挽袖研了磨,提笔想写点什么,思来想去只写下“杜仲”两字。

不禁鄙视自己,待嫁的夫君就在前头医馆,平白思量不相干的男人做什么?

正待搁笔,门外传来顾琛急切的声音,“阿楚姑娘,先生让你过前头去。”

易楚手一抖,墨落在纸上,滴了个硕大的黑点。

匆忙搁下笔,提着裙角三步两步走进医馆。

刚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脂粉香气,医馆里挤满了人,当间站着四五位女子,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插着金簮玉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医馆的病患要么是贫寒人家要么是附近的平民商户,何曾见过这般装扮的女子,个个目不转睛地她们,几乎错不开眼。

女子们躲闪着,看上去很尴尬。

易郎中面前也坐着位穿戴不凡的少女,双手捏块锦帕紧紧地捂着鼻子,可仍有鲜血渗透帕子慢慢淌下来,混杂着泪水,涂了满脸。

易郎中倒是镇静,语气温和,“姑娘何处疼痛,可伸出手腕让在下诊脉?”

少女眼泪一个劲儿流,只是摇头。

旁边有个婆子低喝,“画屏,伸手让先生诊脉,哭能哭好了?没得丢人现眼。”

少女松开右手,只这一瞬,鼻子又有血喷出来,竟似止不住似的。

易郎中暗暗叫苦,眼角瞧见易楚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阿楚,快将这姑娘扶到你屋里,先止住血再把脉。”

不等易楚动手,婆子已搀起画屏的胳膊问道:“姑娘房间在何处?”

易楚忙指了指后门,“东厢房便是。”

却另有一女子问道:“不知是郎中诊脉还是这位姑娘诊脉?”这人做妇人打扮,头上戴了顶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余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

声音低柔很好听,估摸着年岁应该不大。

易郎中温文一笑,“这位姑娘并非大病,小女即可诊治,若不放心,待我看过方子再取药。”

少妇微微点头,在两位女子的搀扶下跟随着易楚进了东厢房。

易楚让画屏在罗汉榻上坐下,小跑着端了盆冷水,绞过帕子,覆在画屏的鼻梁骨上。又用手指按压两侧迎香穴鼻翅旁边的凹陷处,不过半盏茶工夫,血渐渐止住了。

几位女子同时舒了口气。

易楚柔声道:“以后若再出血,就照此处理,另外将大蒜捣成泥,敷在脚心也是好的。”

婆子暗暗点了点头。

易楚换过水重新绞了帕子对画屏道:“姑娘先擦把脸,净下手,稍后我替姑娘把脉。”

画屏松开手里的锦帕,易楚不出所料地看到锦帕上黑褐色的血块,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鼻子出血,应该是倒经之症。

倒经就是女子行经时,血热气逆,经血不从冲脉下行反而上溢所致,口鼻肠乳都可出血。而血之所以热,气之所以逆,又与病患肝经郁热、肺肾阴虚相关。

待画屏收拾齐整,易楚左手托住她的掌心,右手熟练地搭在她的脉间,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无名指定尺,手法精准。

少妇讶异地盯着易楚的动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片刻,易楚已摸准脉象,又瞧了瞧画屏的舌苔,柔声道:“姑娘平常性情是否有些急躁,爱生闷气?或者喜用辣椒葱姜等辛辣之物?”

“我性子急,”画屏不好意思地说,“夫人跟嬷嬷也总是说我脾气太过暴躁。”

易楚笑道:“姑娘肝气郁结心火亢盛,郁热内积,癸水临来时,内热迫使经血上逆。不知姑娘以往行经,是否也有今天这种情形,还有姑娘的经期可规律,会不会提前?”

“女大夫说得半点不错,”画屏极为叹服,“我经期向来不准,要不然也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出门耽误夫人回府…以大夫之见,我这病症可有法子调理?”

易楚道:“调理的法子不难,我给姑娘写个方子,每月行经前吃上两副。不过吃药是下策,重要的是姑娘平日饮食需得多加注意,多食果蔬,少用辛辣,亦不可思虑过度。”一边说,一边来到长案前。

婆子甚是机敏,忙抻着袖子过去研墨,目光触及案上铺着的宣纸,脸色忽地变了。

少妇察觉到她的异状,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瞧见纸上的字,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少顷,冲婆子打了个手势。

婆子微微点头以示明白。

易楚正低头专心写方子,丝毫不曾察觉两人间的波动。

刚写完,婆子便殷勤地接过去,“锦红,素绢跟我一道去抓药。”呼啦啦,人走了三个,屋里顿时空了下来。

易楚失笑,只是去前头抓药,还用得着三个人?冷不防瞧见少妇已撩开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

少妇直视着易楚,沉声问:“姑娘见过杜仲?”

第29章 杜俏

易楚心头一紧,不由抬眼打量着她。

少妇约莫二十岁上下,五官精致不失大气,紧抿的唇角微微透露出坚毅,神情虽有些憔悴,一双黑眸却熠熠生辉睿智灵动。

这双眼,似曾相识般,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可她们之前并不曾谋面。

易楚弯起唇角,明朗地笑,“见过,夫人想见?请稍等。”提着裙角跨出屋门。

婆子与两位丫鬟都站在院子里,并没有去取药。

易楚心思一转已知缘由,笑道:“婶子跟姑娘若不方便见外男,我去把药取来。”

婆子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妇这般年纪怕什么外男,我随姑娘进去。你们两个去伺候夫人。”后一句却是对锦兰与素绢说的。

说罢,婆子双脚稍稍后退,躬身让易楚行在前头。

礼数很周全,又不显卑微。

易楚纳罕,这婆子举止有礼进退有度,身穿昂贵的妆花褙子,瞧着却并非主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才用得上这样的下人。

思量间已进入医馆,易郎中朝婆子点下头,问易楚,“脉象如何?”

因医馆尚有别的病患,易楚有意放低了声音,仔细地说了说自己摸到的脉象,又将适才写好的方子给易郎中瞧。

易楚开得是当归两钱、白芍两钱、茯苓一钱半,加上柴胡、栀子、丹草等林林丛丛共十五味药。

方子很对症,并无偏差之处。

易郎中很是满意,可想到那些人的衣着装扮还有适才女子的体态,将方子里的生地换成了玄参,“二者药性相似,玄参虽价格稍贵,但药性较生地温和。”

言外之意,画屏身子弱,用玄参更合适,而且看她们个个衣饰不凡,想必也不会在乎多十几文铜钱。

易楚听明白了,婆子自然也明白,连声道:“先生斟酌着决定就是。”

易郎中将方子另誊了一遍,问婆子,“你在本店抓药,还是…若有相熟的医馆,拿着方子去配药也使得。”

旁边等候的一位老者闻言,大声道:“贵人放心,济世堂在晓望街已经四十多年,当年老易郎中就是个慈善人,这位小易郎中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医术人品没得说。”

医馆营运,一靠大夫诊病,二来就靠买药。

婆子很精明,岂会不明白这个理儿,呵呵地笑,“既然来求医,哪有信不过先生的理儿,看先生的气度就知道是个人品端方之人,麻烦您抓药吧。”

荣盛接了方子,按着上面所书一一将药材称好,用桑皮纸包了,再捆上两道麻绳。

易郎中叮嘱婆子,“这是两个月的量,共六副,先吃着。一副熬两剂,早晚服用,连服三天。若见好,第三个月就不必服,多注意饮食。要是不好,再来配药便是。”

婆子连连点头,又从衣襟里摸索着掏出只五两的银锭子,“劳烦令千金辛苦半日,给她买包糖果吃着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