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意味着这一罐子两斤多的茶叶白费了。

市面上上好的西湖狮峰龙井茶约莫五百两银子一两,荣大叔是在茶农地头上收的,八十两银子一两,这罐茶本钱就接近两千两。

如果再加上卖出去的盈利,一罐子茶几乎损失了五千两。

荣大叔急忙打开另外的两罐品相稍差的茶叶,毫无例外,也都发了霉。

四五十岁的汉子蹲在茶叶铺里捶胸顿足。

他不明白,他亲眼看着茶农焙干了茶叶,又是亲手一层一层封好的。这一路来,除了吃饭如厕,他的眼就没离开过这三只罐子,甚至睡觉的时候也放在床边,唯恐出了什么闪失。

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荣大叔呆呆地在茶叶铺坐了一下午,直到暮色降临才行尸走肉般回了家。

家里冷锅冷灶的,根本没人做饭。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厅唉声叹气。

荣大叔强打起精神来问道:“怎么回事?”

谁都不说话,好半天老二媳妇才颤颤巍巍地说,“是点心铺子,有人说吃了咱家点心上吐下泻的,看了好几家医馆花了无数银子都不见效,人瘦得没了形…说要咱家赔三百两银子的药钱,二爷没答应,跟人争执起来。那家人找人把铺子砸了,又到官府告二爷图财害命,现在二爷在官府押着呢。”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荣大叔晕头转脑地找不到方向,一头栽倒在地上。

荣家接二连三发生的倒霉事像是长了翅膀般,没几天就传遍了晓望街周遭。

有人就冷笑,“不是说易家姑娘命硬,妨着荣家了吗?按理退了亲,荣家该兴旺发达才对,这怎么反而更倒霉了。”

接话茬的人笑道:“看来是荣家前世作孽报应到今世了,以往仗着易家姑娘福运旺,才顺风顺水的。这不退了亲,荣家就镇不住了,没准以后的祸事更多。”

周遭的人闻言虽觉得玄乎,可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这话经过口口相传,辗转传到了济世堂。

正提笔写药方的易郎中手腕一抖,一钱的一就弯了半边。倒并不妨碍抓药。

送走医馆的病人,易郎中琢磨起这件事来。

对于命相,他原本是半信半疑,可自打外头人说易楚命硬,易郎中就彻底不信了。

他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清楚,那么乖巧听话还会是克夫命?

笑话!

这几天,竟然又来了个大翻转,易楚不但不克夫,反而旺夫,嫁到谁家谁兴旺。

易郎中只是冷笑,这背后若没有人推动,他还真不信。

可那人能为了易楚的名声动这些心思,易郎中心头到底是有些触动。

背着手,没头苍蝇般在医馆转了几圈,易郎中重重叹口气,快步走到东厢房,敲敲屋门,“阿楚,爹有话问你…”

第72章 请客

易楚笑盈盈的迎出来,将易郎中请进屋。

易郎中环顾一下屋子,见原来摆放的大红色喜帕喜帘以及布料都不见了,摆在墙角架子上的是新近买的布匹,罗汉榻上还搭着件象牙白的长衫,看样子易楚刚才就是在做这个。

易楚见父亲注意到长衫,伸手抖开,在身上比划着,“快做好了,就差袍边绣上几竿翠竹,领口这边绣上水草纹就行了,爹觉得好看吗?”

针脚细密匀称,领口袖口处缀了条宝蓝色的宽边。

宝蓝色配象牙白,看上去非常和谐。

就是太费工夫了,做这样一件费的工夫,可以做不缀牙边的长衫两件。

易郎中本想开口劝她不用如此费事,可看衣衫的长短,估摸着是给卫珂做的,便没多言语,只点点头,“不错。”

易楚笑道:“那我也给爹做一件?用浅灰色的,浅灰陪宝蓝色也好。”说话间,双眼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粉色的脸颊像是初春枝头绽放的桃花,娇嫩动人。

这样花骨朵般水灵的女儿,难道就这么便宜那个厚颜无耻的恶徒了?

易郎中万般不舍得,可回想起前两个月女儿死寂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女大不中留。

易楚半晌没听到父亲回答,不解地眨了眨眼。

易郎中恍然回神,“不用,我的衣物足够穿,先紧着你外祖母跟舅舅。”

“行,等给外祖母做完就给爹做。”易楚乖巧地答应声,又问道,“爹说有话问我,是什么?”

大大的杏仁眼忽闪忽闪的,眸光清澈黑亮,隐约带着讨好之意。

易郎中愣了下,他本来是想问,易楚跟辛大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是如何凑到一块去的?她既然知道辛大人的身份,可曾想过将来面临的艰难?

只是看到易楚这般情状,顿时觉得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便掩饰般笑笑,“是想问你端午节做香囊,要不要放些甘松?”

父亲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

易楚不信,却笑着回答,“我看家里的甘松不多,不如给外祖母的香囊放些好了,别人的就不放了。”

甘松有种苦辛的香味,闻着有清凉感。

眼瞅着到夏天了,外祖母上了年纪容易犯困,香囊里放点甘松便于提神。

易郎中自东厢房出来,思量片刻,转而去找卫珂,“能不能抽空去枣树街找一下杜公子,让他来家里吃顿饭。”

卫珂眼珠转了转,满口答应,“好”。

临出门前,却到东厢房门口转了转。

易楚正坐在窗前绣花,冷不防抬头看到一双狡黠的眼,吓了一跳。

卫珂四下瞅瞅,小声道:“姐夫让我去枣树街。”

易楚不由竖起了耳朵。

卫珂得意地笑笑,“你给我二两银子。”

竟然跟她讲起条件了?

而且张嘴就是二两银子。

易楚瞪他一眼,不理会,抽了根丝线,对着光纫到针眼里,低头绣袍摆上竹叶。

卫珂跺跺脚,破釜沉舟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我告诉你原因,你可不能跟我娘说。”

易楚装作没听见,头也不抬一下。

卫珂通过洞开的窗扇将布包伸到易楚面前,“我想把它镶起来。”

易楚撇了眼,布包上是根白玉簪子,玉的品相并不好,而且簪头也断了,便道:“镶它做什么?回头我给你买支新的戴。”

卫珂嗫嚅低语,“是当年我爹戴过的簪子…不小心弄断了。”

易楚了然,起身到里屋翻出荷包来,上次因买地给了易郎中一百两,又给了易齐二十多两,现在里面只有零零碎碎七八两银子,易楚将几块稍大点的给了他,“镶只能在外面箍上层金线,不如你到玉器铺里找找有没有差不多的簪子。”

卫珂估摸着差不多有五两,感激地看了眼易楚,“以后我会还给你的,”说着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姐夫让我叫杜公子改天来吃饭。”

易楚愣了片刻,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忽喜忽悲地吊着一颗心,好半天放不下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卫珂回来了,对易郎中道:“杜公子前天去济南府了,约莫三五天就能回来,大勇说保证将话带到。”

易郎中点点头,思量着辛大人此去也不知干什么,可否有风险。

自打正月闹出先太子的事后,这两个月京都倒是太平,没有大风波,可谁知平静底下藏没藏着暗涌。

杀戮太多煞气重,会损阳寿,而且不利于子嗣。

易郎中摇头叹气,眼角瞥见东厢房对着窗户做针线的易楚,心情愈加沉闷。

易楚听说此事亦没作声,只是临睡前,在观音像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第二天,照样早早起了床,卫氏已经将早饭做好了。

自打卫氏来到易家,就把做饭和洗衣服的差事揽到自己身上。她说眼神不好,做不了针线活,但是洗洗刷刷还是没问题的。易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不能把家务活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而且,洗衣做饭这种活干久了,关节会变得粗大,皮肤也会粗糙。她一个女孩子,娇娇嫩嫩的,又是快出阁的年纪,哪能长一双糙手?

易楚争不过她,况且最近确实有许多针线活要干,便没坚持,但每到饭点,还是习惯性地到厨房帮忙。

吃过饭,易楚仍是到集市上买菜。到了夏天,菜蔬的种类多了许多,易家讲究饮食,易楚在这方面也从不苛刻家人,每天换着花样买,并不单挑便宜的菜。

买菜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胡玫。

胡玫又是那副怯生生,要讨好的样子,易楚不想理她,装作没看见,转头拐到另一边卖鱼肉的摊位去了。

买鱼肉的人比买菜的人要少得多,易楚停下步子喘口气,冷不防瞧见个人向她招手。

竟然是大勇。

易楚吓了一跳,莫名地就联想到辛大人身上,心顿时提了起来,可瞧大勇的脸色又不像有坏事的样子。

易楚小心地四下环顾一番,见没人注意到她,遂假装不经意地挪到大勇身旁。

大勇倒不像她这般谨慎,从脚前的木盆里拎出一条鱼,麻利地用草绳拴在鱼鳃上,递给易楚,一边笑着说:“易姑娘,宅子已经找好了,晓望街没有合适的,就选在前头的白米斜街…是处两进的宅子,很好认,门口有两颗梧桐树,西院墙那边有一丛竹子,隔着墙头就能看见。姑娘得空去瞧瞧,到时候添什么摆设,小的也好去置办。”

辛大人添置的宅子,怎么找她去布置,她又不是他什么人,被人知道了岂不说闲话?

易楚连忙推拒,“我去不合适,还是等你们东家回来自己看着收拾吧。”

大勇很认真地说:“东家走前交代过,宅子是姑娘要住的,一切布置姑娘说了算。”

他竟然当着底下人的面说这种话?

易楚涨红着脸,又是羞又是气,也不作声,扭头就走。

刚走两步,听到大勇的吆喝声,“鲤鱼,鲤鱼,活蹦乱跳的新鲜鲤鱼!”

易楚不由好笑,就为跟她说这几句话,倒特意抓了鲤鱼来卖。

也不知从哪里抓来的,个头都不小。

易楚看看手里的鱼,前两次都是炖的鱼汤,今儿干脆换个口味红烧着吃,放点青辣椒里面,父亲定然爱吃。

易楚这边走着,却不想有人一直盯着她。

直到易楚走出集市,那人才小跑着追上来,“我看见了,你买鱼没给钱。”

易楚气乐了,反问道:“我带的钱不够,先赊着,明儿再给不行?卖鱼的都不怕我赖账,你担的那份心事?”

胡玫被噎得哑口无言,好久才道:“阿楚,你变了,以前你可不会这样说话。”

经过那么多事,谁还能没有点长进?

不但她变了,难道胡玫没变?

易楚不想跟她多啰嗦,说了一句,“我命硬,别妨着你,以后你还是离我远点吧。”绕开她走了。

胡玫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轻盈的步伐,暗暗攥紧了拳头。

前阵子不是说她命硬克夫吗,怎么这些天又传出她的富贵命,专门旺夫。

这世间的事变得真快,胡玫完全不能理解,可她知道的是,有着旺夫命的易楚,恐怕很快就能找到婆家,到时候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噢,不,还有顾瑶。顾瑶是要守孝三年的,而且顾瑶比她年纪还大。

胡玫觉得改天她应该去看看顾瑶。

**

易郎中看到易楚手里的鲤鱼,连忙取了只木盆过来,“还活不活?不知能不能等到明天?”

易楚松开鱼鳃上系着的草绳,问道:“明天怎么了,有客人来?”

“不是,”易郎中否认,“你外祖母说中午做炸酱面,晚点吃,夜里煮米粥,拌菠菜,吃清淡点。”

这样今天就没有机会吃鱼了。

易楚看着鱼在水里虽未游动,却有气无力地张着嘴,显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笑道:“那就先养一天,明儿再吃。”

易郎中端起木盆放到阴凉地儿,易楚就看到卫珂冲她挤眉弄眼。

趁人不注意,易楚去找卫珂,“有什么事儿?”

卫珂笑嘻嘻地说:“叫舅舅。”

易楚气结,昨儿他要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让她叫舅舅。

卫珂负手望天,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样子。

易楚尴尬地说:“我不是不想叫,是不习惯。”

卫珂鼻孔朝天,“练习着多叫几声就习惯了。”

易楚咬牙,“那我把玉簪的事儿告诉外祖母。”

“随便,”卫珂右手一番,掌心赫然出现一支白玉簪,一支完好无缺的并没有用金线镶嵌的白玉簪,“我听了你的话,逛了四五家玉器铺果然找到支一模一样的,还不到一两银子。”

易楚恨得牙痒痒,心道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看谁能熬过谁,想到此,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没事就好,我回去绣花了。你说,象牙白的长衫配粉色桃花好,还是红色海棠花好?”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道,“粉色有点女子气,还是大红色吧,听说状元郎游街就是穿大红色官服。”

卫珂一听急了,他看到易楚在袍摆上绣了绿色的竹叶,象牙白的长衫,浅灰色的牙边再配上绿色的翠竹,看上去非常雅致,难不成她还要加上大红色的海棠花?

“等等,”卫珂喊住她,压低声音,“你出门不久,汤面馆那里送了封信来,说杜公子明天就能赶回来。”

昨天中午卫珂去的汤面馆,今天早上就得到回信了,明天辛大人就能回京都。

济南府又不是大兴或者宛平,这也太赶了吧?

有必要这么着急?

易楚暗中嘀咕,又想着家里现成的菜有什么,要不要再出去买点肉,或者买只鸡炖炖?

易楚觉得辛大人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并没什么不同。

辛大人却已经是归心似箭了。

本来他打算天亮后启程的,可接到面馆掌柜的传信,他一刻都呆不住了,决定连夜赶路。

辛大人的马是匹正当壮年的伊犁马,体型高大,也比其他人的马脚程快些。辛大人便告诉长生,他有事先走一步,届时在京都汇合。

长生素来以他马首为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辛大人一路飞奔,终于在午时之前赶到了易家…

第73章 答允

辛大人仍是穿着往日那件鸦青色的长衫,脸上有隐约的疲惫之色,可精神却很好,眸中带着浅浅笑意。

一踏进后院,辛大人的眸光就不自主地扫向东厢房。

穿着青碧色比甲的易楚正低头做着针线,静谧而美好,仿佛夏夜静静绽放的玉簪花,一直开在他的心里。

感受到他的目光,易楚猛地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骤然散射出细碎的光芒,如天边骄阳,炽热动人,洁白如玉的脸颊沾染了云霞的绯色,娇艳之极。

辛大人弯起唇角,心顿时变得柔软安定。

卫珂将他引到书房,回身去寻易楚,目光玩味,“想不想知道姐夫跟他说什么?”

“不想,”易楚干脆地回答。

卫珂碰了个软钉子,探身将胳膊支在窗台上,“噯,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从济南府到京都足有八百多里,杜公子一天一夜就赶了回来,怎么做到的?”

易楚手顿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古书上记载过,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才是一半的脚程,有什么奇怪的?”

“你也知道那是汗血宝马!”卫珂反驳,见易楚无动于衷的样子,眸光转一转瞟向窗扇洞开的书房,“我去听听,回头你可别向我打听。”

不等易楚回答,仍是矮了身子顺着墙角猫行到正房。

只是,不等他靠近书房,便有只鸦青色的胳膊伸出来,将窗扇合了个严实。

卫珂只得灰溜溜地回来。

易楚掩嘴浅笑。

卫珂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讪讪地打量眼易楚,突然开口,“你这双眼睛长得像我,一看就聪明睿智。”

易楚白他一眼,要说像,应该都像了外祖母卫氏。她出生时,卫珂还在卫氏肚子里,怎么就能像了他?

卫珂见易楚不愿意搭理自己,颇为无聊,在墙角拔了根草儿,抖着瓷缸里的金鱼,过了会,重重地叹口气,身子半斜着探进窗内,“噯,你给我做身裋褐吧,我不想穿长衫。”

真是个熊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父亲打算入了秋就让他到书院进学,她整天忙着给他赶制在学里穿的衣衫,他竟说不爱长衫爱裋褐。

易楚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卫珂犹豫下,压低声音,“上次买玉簪的那家玉器铺,掌柜想找个伙计。我打算去那里干。”

“家里不差你每月一两多银子的工钱。”易楚总算抬起头,正眼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