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怯生生地说:“老爷一早就出门了…昨天我端了面进来,老爷就让我退下去了。”

说退下还是好听的。

事实上,她是被杜仲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把碗放到炕桌上,就忙不迭地出去了,惟恐晚一步就会惹得杜仲发火。

看到西厢房垮掉的桌子就知道,这位爷发起火来是如何可怕。

又是不告而别。

易楚苦笑着叹口气,指指面碗,“倒了吧,到厨房给我盛碗粥就行,别的吃不下。”

冬雨同情地看了她两眼,端了一大碗黑米熬的红枣粥,还有两碟小菜,温声劝道:“太太昨儿就用得少,郑三嫂特意用红油拌了笋丝。”

易楚笑一笑,努力把饭吃了个一干二净。

吃过罢饭,易楚叫了冬晴过来,“二姑娘那边,让冬雪跟郑三嫂看着,你跟我出去办点事。”

冬晴痛快地答应,“好。”

临出门时,易楚交代冬雨,“如果老爷问起就说我去晓望街一趟。”要是他不问,那就算了。

易楚确实到了晓望街,却没回家,而是到街口的车马行要了一辆车。

车马行掌柜也是熟识的,知道易楚要出城,特地找了个憨厚老成的车夫。

车夫对西郊并不太熟,一路打听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落梅庵。

落梅庵坐落在千梅山的半山腰。

车夫在山脚树荫下等,易楚则跟冬晴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

千梅山是因山脚遍植梅树而得名,此时正值盛夏,虽无千树梅花竞相绽放的胜景,但放眼望去梅枝虬结,枝叶繁茂,另有易趣。

落梅庵不大,连主持带女尼不超过二十人,都是身着粗布缁衣,戴皂色软帽。还有三四位俗家女子,穿着打扮跟女尼一样,不同的只是束着发,不曾戴软帽,举止行为端庄稳重,并不见轻佻之态。

易楚跟主持说了来意。

主持笑得很和善,“施主放心,但凡在我们这里修行过的姑娘小姐,再回府指定跟以前不同,要多规矩就有多规矩…至于吃穿,跟我们相同,并不亏待她们,但要想吃得跟在府里一样,却是不能…每天卯初起身做早课,吃过早饭到田地里转一圈,中午有午休,休息完各自在房间里抄经,针线活不用她们做,剪子、刀什么的一概碰不着…每月花费一两半银子,此外施主要想添香油,则各凭心意。”

易楚侧眼瞧着一个个神情木讷的女子,虽觉不妥,却也是无可奈何。

落梅庵比起京里的庵堂清静得多,不怕被人瞧见,又在半山腰远离大路,即便有人逃出去,找不到车马,也走不远。

想了想,掏出张二十两的银票,“先住一年,余下的在菩萨面前上两柱香。”

主持笑眯眯地接过来塞进怀里,“府上的小姐哪天过来,贫尼也好准备衣着房间。”

易楚顿一顿,沉声道:“再过三天,三天后把人送来。”

主持答道:“好,贫尼知道了…施主只将人送来即可,衣着被褥妆奁首饰一概不需要,庵里都备着。”

易楚点点头。

恰逢饭时,易楚跟冬晴留在庵堂里用斋。

米是粳米掺杂了糙米,不如家里的米好吃,可也能入口。

菜倒是新鲜,只是没油少盐的,滋味很寡淡。

还有一道汤,上面浮着蛋花还有几丝油星,尝着像是豆油,有股腥气,不如麻油香。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晴却吃得很香甜,“这就不错了,我爹刚过世那两年,我家吃得还不如这个,每天都喝野菜粥,到了冬天没有野菜,粥里有几粒米都能数得清楚。”

易楚心里明白,可莫名地就是觉得有些伤感。

等下山找到车夫,再赶回白米斜街,已接近黄昏时分。

郑三嫂已在准备做饭,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易楚先去了西厢房,对易齐道:“…已跟落梅庵的主持说好了,三天后就送你过去,一应衣物首饰都不能带,你把屋里的东西归置好,想留的就放到箱笼里,那些不想要的,我便丢弃了。”

易齐木着脸,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愤恨与不平。

易楚见她这副情状,任是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吩咐冬晴几句就进了正房。

杜仲盘腿坐在大炕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很专注,头不抬眼不睁的。

易楚沉默着走进内室,去净房洗了脸,正要换衣服,布帘猛地被撩开,杜仲阔步走进去,伸手将易楚揽在怀里,低头吻向她的唇。

易楚错脸躲开,又挣扎着推他,却是推不动。

杜仲紧紧拥着她,大手托住她的后脑,用力将她的头压在自己怀里。

又闻到熟悉的艾草的清香,易楚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

“对不起,阿楚,是我的错,”隔着薄薄的夏日布料,杜仲感受到胸前的润湿,越发搂她搂得紧,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低着头,下巴轻轻拂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哑,还有些许的不安,“阿楚,看你对我这样冷淡,我心里难受…你别不理我。”

易楚的泪流得更凶,她哽咽着开口,“没不理你…你不给我机会,你发那么大火…”

滚烫的泪灼热了他的胸口,很快又蔓延到全身,杜仲不知所措,只一遍一遍地呢喃,“对不起,阿楚,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

该怎么说呢?

杜仲也无法解释当时自己的行为,隔着门缝,他听到易齐哀哀哭泣,说他非礼她,当时全身的血就像沸腾般,一个劲往脑子里冲。

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想说自己对易齐并无杂念,所以出口就说卖了易齐,可易楚用那般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就像多年前,在杜家荣恩院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记得很清楚,是景德二十三年三月初九,杜俍洗三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宾客,其中就有余香兰和她娘亲。

他因守孝,加上洗三是女人的事,就没往内院去,而在屋里习字。

有小厮来传话,说信义伯找他。

祖父大半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倒比清醒的时候多。

他放下书本就去了荣恩院,可祖父仍睡着。

大丫鬟兰心说:“适才伯爷睁开眼,叫大少爷的名字…大少爷略坐坐,兴许伯爷待会就醒了。”

祖父屋里燃着两个火盆,又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兰心体贴他,“今日天儿不错,大少爷在院子里等吧。”

他耐不住热,就站在桂花树下等。

兰心端了茶走到他面前,失手泼了茶,茶水湿了两人的衣衫。

他虽生气,可也不好对祖父屋里的丫鬟动粗,就掏出帕子擦拭,可兰心突然就扯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白嫩的肌肤。

然后,抓住他的手,放在隆起的两团上。

这是他第一次触到女人的身体,脑中一片空白。

正在那个时候,大章氏带着一众宾客来给信义伯请安。

兰心跪在大章氏面前哭诉,“…大少爷三番两次用言语挑逗,还拿了帕子当信物,许诺抬我当姨娘…适才趁我端茶过来又要非礼…奴婢虽是下人,可也是爹娘娇养的,只等到了期限家人来赎,好好寻个人家嫁人,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听了兰心的胡言乱语,他自是不肯承认。

兰心喊了声,“少爷辱我清白,我自当以死明志。”一头撞上院墙,当场没了气。

大章氏就唤了婆子来行家法。

大章氏说,“仲哥儿,只要你认了错,看在你年纪还小的份上,祖母就饶过你这会。”

他不肯认,棍子就不停地打在他双腿上。

十几位女宾神情各异地看着,都没有人开口,只有年幼的余香兰说了句,“仲哥哥不会做这样的事。”

捱了那么多下棍子,他咬牙死撑住没有哭,唯独听到那句话时,眼泪没忍住,“刷”地流了下来。

后来,包着头巾正在坐月子的小章氏跌跌撞撞地过来哀求,大章氏才放过他。

离开杜府后,他才明白,是大章氏买通兰心算计了他。

他是信义伯的嫡长孙,又深受信义伯器重,将来爵位必然是要传给他的。

可这么一闹腾,大家都知道年方十二的他在孝中调戏祖父屋里的丫鬟,品行如此败坏,岂能承继伯府?

大章氏本就没打算打死他,她的目的只在于败坏他的声誉,如果顺带让他落下个病根更好。

他逃了,气死了信义伯,而小章氏却得了个心善的美名。

听着他的讲述,易楚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画,画中倔强的少年趴在血泊里,身后膀大腰圆的婆子举着婴儿手臂粗的木棍,一五一十地打着。

才刚刚十二岁,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就被安上个欺侮婢女的罪名。

而满院子的宾客,竟然都淡漠地看着。

易楚的心像是被尖利的刀子划过,痛得缩成了一团。

伸手紧紧地回抱着杜仲的腰际,又抬起头,寻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双唇交接,温柔地碾压吸吮,无关于情~欲,只有怜惜有心疼有愧疚,有满溢着的浓浓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吻由轻柔变得急切,呼吸粗重而急促,杜仲的手慢慢从腰际滑到胸前…

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冬雨小声地问:“太太,饭做好了,什么时候摆饭?”

易楚深吸口气,强压住羞意道:“这就摆吧。”

冬雨答应着出去。

易楚慌忙推开杜仲,重新绞过帕子擦脸,又打散凌乱的发髻。

杜仲自发自动地取过梳子帮她梳头,“…去晓望街刚好遇到外祖母,外祖母提到你,我才知道你并没回去…你去了哪里?”

易楚把到落梅庵的事儿说了遍。

杜仲浑不在意地说:“你自己看着处置就好…只是你得记着,但凡主动贴上来的女人或者别人硬塞的,我一概不会理,你不用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易楚眼前蓦地浮现出陈芙爽朗大方的面容,很快地挥开了。

吃饭的时候,易楚才发现炕桌上还放着两包点心,都包着陈记糕点铺的油纸,陈记糕点铺在积水潭附近,馅料用量很足,味道极好,很难买到。

一包核桃酥,一包糯米糕,都是她爱吃的。

杜仲轻声道:“早上骑马去买的,本想让你趁热吃…”

易楚又觉得眼眶开始湿润起来。

没想到,他一大早出门是为她买点心,而她却用自己的小心思来猜测他。

易楚满心满怀的柔情无法诉说,只用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杜仲。

杜仲没有心思吃饭,放下筷子就把易楚抱到了床上,顺手挥落了帐帘…

翌日,易楚在浅浅淡淡的艾草香里醒来,对上杜仲深邃黑亮的眼眸,不由赧然。

尽管并非首次同房,可昨夜终是过分了些。

不该看的地方看了,不该亲的地方亲了,不该说的话说了,那些羞死人的动作也做了。

易楚面色红得几乎要滴血,杜仲却是神清气爽,凑在易楚耳边低声道:“人家说小吵怡情,大吵伤身,我是既怡情又伤身。”

易楚气得伸脚踹他,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轻轻放在唇边,亲吻,而后顺着小腿往上…

眼看着昨夜的情景又要重现,易楚忙不迭软语求饶。

杜仲大度地松开手,“这次先记着帐,等以后慢慢地算细细地算。”

易楚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

再过两日,大勇驾车跟冬晴一道将易齐送到了落梅庵。易楚指挥着冬雨冬雪把西厢房重新归置了一边。

而吴韵婷果然让人送来十条丝帕。

来人是个四十左右岁的婆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看着很喜气,口齿也伶俐,“我家姑娘针线不算出挑,这四条是她亲手绣的,怕太太见笑,又让针线房绣了六条,太太凑合着用…姑娘这几天早上喝着蜂蜜水,觉得比往常轻快些,今儿一早到花园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不适…因着姑娘的身子,花园里花木不多,倒是有几棵树和一些藤蔓值得一瞧,姑娘说请太太赏脸去吃几块点心。”

说着掏出一张洒金笺的帖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冬雪面前。

冬雪接了才递给易楚。

婆子又道:“定得是六月二十二,没别人,就是姑娘的三四位好友,请太太务必赏光。”

易楚想着以后这种事总免不了,笑着应了,“行,到时候一定去。”

冬雪顺势塞给她一个厚厚的封红,婆子乐呵呵地走了。

同一天,杜仲就任宣府总兵的正式文书也下来了。

易楚不免有些伤感,叫了几个丫鬟一起准备给杜仲收拾行装。

杜仲笑道:“不用那么急,眼下宣府万总兵还在,皇上得先给他安排好职位,我在他离任前两天到宣府就行…正好这几天我写个折子替你请封,三品以上官员可恩推三代,怎么也得替你要个夫人的封号回来。”

易楚听了只是笑,虽说不紧着收拾行李了,可该准备的东西也不能懈怠。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吴家宴客的日子…

第120章 宴会

忠勤伯府位于黄华坊,离威远侯府不算远。

刚到胡同口,易楚就看到了威远侯府的车驾,车夫她认识,那个姓黄的师傅。杜仲也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忠勤伯府角门侍立着几个婆子跟丫鬟,看到宾客下来,就小跑着上前搀扶。

易楚坐的车仍是大勇驾的,极普通的黑漆平头车,上面并无府邸标识。

婆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外头车辆打误打误撞地经过还是前来赴宴的客人。

只这一犹豫,杜仲已跳下马车,回身去扶易楚。

婆子们都经过事,已知道是前来赴宴的宾客,急急地迈着小碎步过来相迎。

便有人恭敬地行礼,“给杜太太请安。”

易楚瞧一眼,见是前几天送帕子和请柬的苏婆子,笑着点点头。

苏婆子很机灵,瞧见杜仲仍是扶着易楚的手臂毫不避讳的样子,又屈膝福了福,“见过杜大人。”

杜仲“嗯”一声,对易楚道:“我要到兵部武库司办事,估摸着未初能赶过来,你这边若是散得早,就在里面等我一会儿,不急着出来。”

“我知道,”易楚笑笑,轻轻推他一把,示意他上车先走。

杜仲却催促她,“你先进去。”

苏婆子看在眼里,眸光闪了闪,殷勤地搀起易楚的胳膊,“杜太太里面请。”

进了角门,沿着石子路往左可以通到外院,而顺着抄手游廊向右,则通向女眷所在的内院。

忠勤伯府占地极广,放眼望去,数不尽的重檐楼阁,望不完的绿树浓荫,一道接一道的月华门,一环套一环的曲回廊。

五步一座假山怪石,十步一道竹桥小亭,山石上牵绕着藤蔓,有星星点点的野花缀在其中,极具野趣,小亭临着溪水,坐在护栏上可以弯腰够着水面。

与御花园的富丽华贵相比,多了几分随意率性,而与威远侯府的拙朴肃穆相比,又多了几分精巧别致。

易楚看得目不暇接,苏婆子见她兴致高,也跟着凑趣,一一介绍起各处的来历名称。

说话间,到了吴韵婷所在的桂香院。

吴韵婷已听丫鬟禀告过,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易楚,笑容便从心底由衷地洋溢出来,“怎么现在才到,再不来我就要派人去接你了。”

语气嗔怪,却透着亲昵。

易楚急忙告罪,“出门时耽搁了,加上车夫路不熟,本来还能早点到。”

吴韵婷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我按着你说的做,感觉好多了,不过鼻子呛到水的滋味却不好受。”

易楚一愣,随即笑道:“不是将鼻子放进辛夷汤里,而是用热气蒸,或者将帕子打湿覆在鼻子上也行。”

吴韵婷也跟着“咯咯”笑,“难怪呢,倒是我听岔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花厅。

厅里已有五六个年轻女子,正说得热闹,陈芙也在内。

陈芙今天的打扮与上次又不同。

天青色绣着精致的缠枝梅花的软缎褙子,月白色百褶裙,两道乌眉用青黛描过,显出秀丽如远山的轮廓。双唇涂了口脂,娇艳的红色,像是枝头熟透的樱桃。头上插两支碧玉簪,簪头嵌着龙眼大的珍珠。珍珠的光华映衬着她红润的肤色,更添了几许柔和。

见到易楚,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杜太太。”

易楚回之一笑,暗想,这般相貌与仪态,倘若杜仲不是成亲在先,见到她是不是也会动心?

因另有宾客到,吴韵婷到门口迎接,陈芙就向她引见花厅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