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情抿嘴一笑,看见对面非衣的眼光落在窗外廊道上,趁着取茶杯的机会,回头瞧了瞧。一抹纤秀的影子映在婆娑竹木上,他将手臂搭在窗台上,正怔怔看着戏台。

萧知情不动声色地回过身子,暗想,他终究还是来了。似乎这折戏,还能引发他的身世。王爷说过,他是闵家长子,自小失了妹妹,那么他应该能体会一对兄弟失去手足时的痛苦之情吧?

闵安捱不住锣鼓响声,随意走出来听了听戏文,一听不打紧,立刻由伶人所唱的兄弟亲情,联想到自己身上。他的兄长也是为了保护他而受伤,从小本领比他高强,他是顶着兄长的位额才能上学就读……极多的细节可与他的经历符合,他怔忡听了一刻,想起兄长的横死,不由得黯然神伤地站在了厅堂窗外。

戏文唱过一段,李景卓伸手取茶,杯身过凉,惹得他心下不痛快。他看着李培南说:“行馆里的茶都是闵安泡的?”

李培南看了一眼瓯窑淡青釉彩茶杯,有些了然事由,淡淡回道:“父王想说什么?”

李景卓哼了一声,将茶杯砸向了地面,冷冷道:“水温冷热不定,下人的身子,主人的派头,怎么做事的!”

随着珍品瓷杯的碎地声,茶水泼溅在地上,发出嗞的一阵响,竟然涂黑了砖面。李培南、非衣极快对望一眼,没说什么,李景卓已经拍椅而起:“茶里还敢下毒!”

 

第66章 解决

李培南曾说过,闵安亲手烘焙桂花茶,烧开雪泉水,泡制一盏盏茶水递了上来。既然行馆里珍主贵宾的茶水都由闵安打点,那么李景卓的这盏泅了毒的秋茶,怀疑到闵安头上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戏文一度喊停,厅堂里极寂静,杵在窗边的闵安看向地砖,才知道里面发生了变故。他曾做了一筒桂花茶,在筒口两头封了甜咸两种口味送给非衣,李培南偶然知道这个事,向他索要一样的进贡礼品,他听从李培南的命令炮制出了一袋桂花茶,此后茶叶归行馆招待贵宾时所用。

戏台上伶人及乐师行过礼,退向一旁站着。李景卓坐在主台上,满脸雪意。“简直是晦气!偏生要惹得本王不高兴,叫闵安出来答话!”

王府的亲随跑出厅门,闵安自发从侧边走进,跪在了地砖上。

李培南看了看非衣,突然说:“非衣深谙茶道,给父王说说,泡一盏上好的秋茶,需要哪些工序?”

非衣起身向父王行了礼,才落落答道:“浸泡茶叶、煮沸藏水、烫过沫饽、斟茶三巡,工序缺一不可。待一盏秋茶装上案盘送到父王面前,约计要小半个时辰。”

李培南朝着主台抬了抬手:“如此说来,父王的茶水决计不是闵安做的手脚。半个时辰之前,我还在闵安屋里替他上药,他也不能分神出来煮茶,父王需查个究竟。”

李景卓冷冷回道:“你向来偏袒私属,所说的话并不可信。”

李培南又朝非衣看了一眼,非衣再起身,温文行过礼说道:“我也在当场,可为闵安作证。”

李景卓冷笑:“你与世子一个鼻孔出气,照样算不得真。”

李培南问:“父王相信谁?可将那人提出来询问。”

李景卓冷笑更深:“难道我相信的人刚好也在当场,替闵安上药,顺便做个见证人?”

李培南淡淡道:“未必不可。”

李景卓指着非衣,看向李培南:“今天即使你兄弟俩,摆出百种言证说闵安未下毒,他也难逃罪责,我看不得晦气的东西堵在眼前添乱,来人哪——”

李培南突然站起身走到闵安跟前,轻轻压着闵安的头,朝主台上仍在呵责的父王虚行了一个叩头礼,并截口说道:“还不知道谢恩!王爷都说留不得你在眼前,你听王爷的话,赶紧退下。”

闵安听得楚南王正在气头上,一直不敢开口辩解,怕越说越错。李培南提着他的衣领,已经将他拎了起来,就差在手上使把劲,将他直接丢出门去。他抬头看着李景卓发青的脸色,脚下依然不敢动,倒是非衣站在一旁闲适地摆了摆手,也在示意他快些离开大厅。

王府的亲随见李培南还站在闵安身旁,自然也不敢动手。李培南在闵安后腰上用了一股柔力,将他推到了非衣跟前。非衣会意,对闵安从容说道:“既已谢过恩,就随我一起走吧。”说完他也不看父王,径直提着闵安的衣带,拎着他出了厅。

厅外,非衣叮嘱道:“你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现在父王也容不得你了。”

闵安擦去额上冷汗,回道:“茶毒查个水落石出我才能走,否则就算是畏罪潜逃。”

非衣继续推着闵安朝竹屋走去:“世子在里面,会给出一个交代的。”

厅堂里的李景卓尽管脸色不善,但是心里明亮着。他知道茶水不是闵安投的毒,从泡制到取来,一共历经了多人之手。有烧水的丫鬟,捧案的随侍,萧知情取茶放在桌上,随后非衣还用手贴了贴杯口,细心地试了茶温。即便是那个时常忤逆他的长子李培南,也曾走过桌旁,拈开茶盖看了看,哂笑道:“父王不是爱摔我这行馆里的茶么,谁又好心给父王安置上了?”

李景卓并不关心谁下了毒,只想抓着这个机会惩治闵安一番,再将他撵走。下毒的人似乎知道李景卓一天里连摔几杯茶,进献茶水上去多数是进不了李景卓的嘴,所以故意采用了这种低劣手法,究其目的,可能是并不想害得李景卓的性命,只是想借机嫁祸,将矛头引到闵安身上去。

李景卓自然猜得到中间的隐情,乐见其成,索性一味质疑闵安的不是。李培南也能分辨得出真假,不过为了维系王府威严,势必是要查出那个下毒的人。

一直明哲保身的萧知情最先站出来,要求丫鬟搜查她的周身及行囊,看是否藏了毒,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李景卓看到萧知情也如此惶然,不由得安慰她道:“这些腌臜事怎会牵扯到你身上,不用查你,我也信得过。”

萧知情顺意请示道:“既然王爷信我,不如让我来查投毒一事。”

李景卓自然是应允的,李培南考虑到不能一味忤逆父王心意,也就顺水推舟,将事情交到萧知情手里。

萧知情在柴房里设置公案与刑具,一连提审数人,最后查出了毒源藏在一名侍卫身上。那名侍卫正是李景卓的亲信,后被派送到李培南身边,将行馆里的消息送了出去。李培南逮出他剪了他的舌头,鞭笞一顿,将他丢到偏院了事。李景卓听到消息后过意不去,将侍卫提到自己身边来,没想到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侍卫失舌不能说话,看着地上的供状书发了一会儿愣,又抬头看着曾救过他性命的萧知情,啊啊叫了两句,没做多余的反抗,乖乖在书文末尾签字画押,承认是他投毒的罪行。

萧知情也没有难为他,唤他起身回屋去等候发落,将供状书送到了李景卓手里。

李景卓看到事情有了结果,非常满意。李培南细细想了下,知道投毒罪名最好是由侍卫来承担,也不多说一句话,点点头算是同意萧知情的处置。

一桩不大不小的投毒事案由此了结。

消息传到竹屋里待命的闵安耳里,闵安听后并没有轻松一口气。他曾唤豹奴给侍卫上药,与侍卫闲聊,知道他是看得开的人。一个既然已经看开的人,又怎会给自己的主人下毒?

屋外的湿气更重了,闵安心里堵着诸多疑问,擦去额上的汗。非衣陪着他坐了一刻,看着他一直紧皱着眉,淡淡提醒道:“相信我,案情落在侍卫身上是最好的结果,你再想,也无济于事。”

闵安反问:“为什么?”

非衣也看得通透:“能下毒的不外乎我、世子、萧大人还有父王自己。你觉得我们四人中,谁下毒的可能性最大,而父王又想偏袒谁?”

闵安一点即通,默然闭上了嘴,因为结果显然对非衣不利。非衣不受王爷恩宠,行馆上下都知道这个内情,若说是非衣投毒,相信有一半人心里认同这种说法。即便不是非衣,投毒罪名落在王爷和公子头上也不安妥,所以算来算去,最后只剩下了萧知情。

目前萧知情既得王爷宠信,又得李培南看重,若“栽赃”到她身上,最后的结果恐怕也是化大为小、不了了之。毕竟王府和世子府的双重重臣,哪能随便丢出去献祭案情的,失了萧知情,等于拆了他们的臂膀,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最紧要的是,没人会相信萧知情下毒祸害王爷,就连闵安也不信。

屋子里的非衣和闵安想透了事情曲折,相对静坐,各自沉顿不语。非衣本想陪着闵安熬过今晚的雨夜,闵安倒是一直催促非衣回去休息。

非衣说:“案子已经结了,明早天一放晴,你跟我回昌平府。”

闵安答道:“需要先跟公子请示下。”

非衣淡淡皱眉:“请示?你还乐意留在他身边么?”

闵安低头想了想,其实也知道请示的答案是什么。但是道理上,他仍然需要知会自己的公子一声。

非衣再紧着声音问闵安,到底去不去昌平,迫得闵安最终点了头,非衣立刻起身去布置赶路的车驾,先一步离开了竹屋。

黑色笼罩的夜空不多时响彻着雷电之声。

闵安擦去汗,朝着黑魆魆的夜幕看了看,狠了狠心,摸向了侍卫落脚的偏院。院里刚响过晚梆,侍卫们按照钟点规矩入寝,哑舌侍卫的那间房,自然也是乌漆墨黑的。

闵安刚摸到窗边,用小刀拨开窗户,一声惊雷从天而降,将他吓了一跳。他回头对着天公祷告“别劈我,别劈我,我不是来做坏事的”,一道闪电又蜿蜒而下,照亮了屋里的光景。

哑舌侍卫睁着眼,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脖上有一道刎痕,手边有一把钢刀。

闵安顶着一头惨白的闪电,自己的脸色也不知不觉发了白,他迟迟站在窗前,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声炸雷将闵安惊醒。闵安对着窗里拜了拜,去推门,发觉门栓紧实,不能从门口进去。他翻窗而入,借着亮光摸索四处的痕迹,终于可断定,侍卫是自行了断的。

闵安想着应该将屋里的情况报告给李培南,免除自己的嫌疑,再次从窗口翻出来。他走了两步,雷霆狰狞似游龙,轰隆落在他的头顶,震得他头皮发麻。

闵安想想不通,又摸回去,才要抬脚爬上窗沿,身后一只稳当的手臂就拎住了他的衣领,还送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爬进爬出没个正形,亏我在寝居里等你多时。”

第67章 夜宿

李培南的白檀衣香渗在闵安鼻底,闵安已知来人是谁,大大松一口气。“公子还有心思开玩笑,已经闹出人命了。”

雷电落下惨白,将小小一间房屋照得雪亮。李培南看了一眼里面的光景,说道:“他畏罪自尽,你凑什么热闹,赶紧离开。”他在手上用劲,要将闵安拎走。至于闵安埋怨的,他自有论断。

闵安扒住窗口抗拒李培南的力道:“一条命呢一条命呢,哪能说走就走。”

李培南无心磨蹭,只能拍出一掌,将闵安拍得趔趄一倒,随后又抓住了他的身子。“听我的话,案子到这里就结了,别再生事。”

闵安想起非衣也是这个意思,黯然一下,果真离开了偏院。两位公子的话虽然没说透,但言下之意不外乎是维护行馆里的安宁,免除弑父名声牵连到非衣头上,甚至还有可能是在保护宠臣萧大人,所以他们索性一致认同供状书上的结果。侍卫寻了短见更好,来个死无对证的收场。

闵安心里堵着一团乱麻,不大信服这种处置结果,底下的人若是没用,真当猎狗一样处理了,这可是他亲眼目睹的结局。侍卫孤零零死去,让他兴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李培南仔细瞧了瞧他的神情,特地顿下脚步,耐心说道:“非衣和侍卫,我只能选一个,你再揪着此事,势必会影响到非衣,省省心。”

闵安磨蹭走着,脚尖无意踢到一个块小石子,就勾着头盘来盘去。“公子说的话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寒心,一条命呢,哪能随随便便抹了去?侍卫大哥寻短见,也是因为活不下去啊。可公子得想想,他为什么活不下去?”

李培南站在暗黑的天幕下,没有答话。

闵安低着头说道:“我的地位低微,不知说的话能不能让公子听进去。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公子需尽力保护底下人的周全,因为只有这样的主人,我们才敢全心全意跟下去。”

一声闷雷响彻天空,劈落亮光映照在庭院里,让李培南伫立的影子更显孤冷。他沉默想了片刻,终究答道:“依了你。”

李培南向来是一诺千金,闵安懂得。他虽然得到了李培南的承诺,但是心底仍然存了些抵触,一路都别过身子,不准李培南碰。李培南跟在后,将他看得紧紧的,每逢一道惨白的雷电劈下来,就要抓住他的右手给他引路。

闵安既要跟天公斗,又要提防李培南的摆弄,忙得一头汗,心里也越发堵得慌。他借着雪亮一看,发觉不是回竹屋的路,调头就朝来处走。抵在后的李培南提膝朝闵安腿弯一磕,磕得闵安踉跄扑出去,险些栽倒在石子路上。

闵安回头怒视李培南,李培南冷脸说:“你今晚哪儿也不能去,就待我寝居里。”

“为什么!”闵安愤愤不平地问。

“免得祸害了别人。”

闵安犟颈道:“公子比‘别人’金贵多了,怎能受我祸害呢?不成,不成。”说着他就摆着手摸黑往回走。

李培南淡淡道:“我乐意。”他抽出后负的手,抬袖轻拍一掌,拍正闵安走路的方向,硬是迫得闵安即使跳脚也得无奈地挪向前去。

一路上闵安都走得磕磕碰碰,可对上了冷面手段足的李培南,他也无计可施。眼见主楼大门洞开,他抱住石狮子脚,说什么也不肯再挪一步。

这几天李培南越发对他好了,还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李培南想亲近他的心思。更何况,他始终记得李培南说的一句话——下次再进到寝居里就别想出去,不管来者是男是女。

闵安捱在石狮子旁嘀咕:难道公子比爱喝咸茶的非衣,口味还要重么?

李培南此时倒是没有多少讨占闵安便宜的心思,只想着看住他,不让他惊吓到了其他人,尤其是父王。闵安死赖着不走,李培南索性用手掐住他的后颈,将他提进了大门,他兀自在反抗,两手乱揣,李培南就沉声说:“豹子在底楼看门,吵醒了就归你照看。”

闵安无奈,放弃了抵抗,一路被推着踏上楼梯走进寝居。锦青帐幔层层垂下,掩落一屋的安神香气,柔和的宫灯光华从四角泻出,映得壁上的水墨丹青增色不少。

闵安站在居室中间四处打量,嗅着清凉香气,不得不承认这里是处雅地。惨白的雷霆落进窗里,与满屋的宁谧景象相映衬,被遣退了许多狰狞之意。

闵安觉得头痛脑热的毛病好了一些,坐在椅上问:“谁的笔墨?公子画的么?”

李培南应声看看墙壁挂画,随意答道:“行馆自备的画作。”

闵安凑近看了看:“我觉得有一张不是,风格与其余的不同。”

李培南自然知道是哪一张,也不回头,也不应声。

闵安说:“这张瞧着是女子手笔,画石不尽嶙峋之态,渲染难以分出层次,似乎意在勾描一处场景而已。”

李培南走过去牵回闵安:“涂鸦之作,不足赏玩。”

闵安啧啧叹道:“竟然能入公子法眼,还要随身带着,可见是中意的姑娘画的吧。”

李培南笑了笑:“你问了这么多,难道在意我的私事?”

闵安立刻闭嘴不问了,转了下眼睛去看别的,在心底猜测着,画作主人到底是小雪姑娘还是目前居住在世子府里的岛久家御封公主。

李培南吩咐道:“睡吧,我守着你。”

闵安左右看看只有一张床,势必是要问清楚的。“公子睡哪里?”

“我不睡。”

“哦。”闵安应了声,转头找房间里是否有隐秘的角落可安置身子。李培南问:“找什么?”

“衣柜。”

李培南的居室里并未设置衣柜,通常整座偏厅是他的司衣间,里面放置了各种衣物。他听见闵安的回答,也未多疑虑,径直打开画柜,说道:“用这个。”

闵安走过去将画柜里的画轴、香料盒取出来,又将中间的搁板拿下来,收拾出了一个空地方。他看李培南负手站在一旁,脸上无愠色,索性拖过床上锦被塞进柜里,再自身囫囵滚到被上蜷缩着。

李培南拎了一张椅子坐在画柜前,问:“雷雨天要这样睡?”

闵安缩成一团点头:“安全一些。”

“还有没有别的习惯?”

“公子若不嫌弃,找一个绣花软香枕头给我吧。”

李培南当真走出门一趟,拎着软枕头回来,朝柜里看了看,闵安已经睡着了。闵安把身子团得紧紧的,像是防护着自己不受外界侵扰,满当当地占住了整个柜底。李培南怕他睡得不舒服,想伸手进去给他调整姿势,才摸到他的肩膀,他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凄厉叫了一声:“别碰我!”

李培南顿了顿手,看准了闵安的面容,朝他眼帘轻轻抚下去,又给他哄睡着了。窗外雷声阵阵,闵安的气息低缓,似乎被牵发得心绪不宁。李培南守在柜前半宿,见无异样,才起身饮了一盏茶。

此时雷电交加,大雨倾盘而下,雨珠子噼噼啪啪砸在窗檐上,杂乱声气传到了闵安的睡梦中。他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在锦被上蹭着额角,无意识地抹去汗水。耳边传来的响声急促而激烈,听着似乎和戏班敲出的锣鼓一样,在唱着《双子报冤》里的心酸故事。他越听越害怕,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雨夜,哥哥还是妹妹的哭声,也是这般凄厉……

“妹妹快跑……妹妹快跑……哥哥护着你……”十一年前的场景重现在闵安脑子里,迫使他挣扎着吐露一些字眼。

戏文的唱词,雷雨天气,终于促使闵安沉浸在往事梦魇中。他区分不了梦境与现实,被一个闪雷炸醒,突然滚出柜来,抱起枕头就朝门外跑去。

李培南有所准备,伸手将闵安揽到怀里,低声说道:“别怕,别怕,睁眼看看,我能护你。”

闵安扭头看着李培南的脸,眼里的光已是散乱一片:“你又是谁?还我妹妹命来!”他将枕头抛向一旁,施展起仅有的拳脚功夫,乱踢乱揣,想挣出李培南的怀抱。

李培南见他突然发狂,只能搂紧双手,隔开他的伤臂,将他困在怀里。闵安挣扎一阵,力气用尽,布帽蹭落地,满头青丝水泻一般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与眉眼。由于用劲挣扎,他的脸颊染上一层胭脂红霞,淡抿的双唇也加深了颜色,如同衔住了两瓣桃花。

李培南定睛看着怀里,心道,这明明是个秀丽女儿,偏生要当作男人。他看着她的唇色,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

闵安别过脸,低声说:“我已经醒了,公子放开我。”

李培南亲不到闵安的唇,心底只觉惋惜,索性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闵安在李培南的肩膀上艰难呼吸,挣扎道:“公子放放手,我喘不过气来。”

李培南搂着不动,甚至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闵安咳嗽一下,他才稍稍松开手臂,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才恢复女儿身?”

闵安一听,脸色雪白。“公子怎会开起这种玩笑?我十分不喜欢。”

李培南抬手在闵安的身上按了几下,动作很快,快得闵安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可证明你是女人。”

闵安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半天才回想起,那只手掌摸了他的哪些地方。他难以置信地看了李培南一眼,就开始发力挣扎,脸色羞得透红。李培南本不想放手,却难免吃到了闵安的两三记指抓,甚至伤到了脸上,最后他只能放开了闵安。

闵安转身跑向寝居大门,李培南在后提醒:“豹子在楼底。”闵安逃到楼梯上,借着亮光看见豹子抵门睡着,心底泄了气,忍不住一下子坐在了梯木上。

李培南走出拍拍她的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怕随从上来查探么?你想外人看出你的女儿身,尽管坐在这里。”

闵安只能悻悻走回寝居。李培南捡起软枕塞进闵安手里:“去床上睡,我不碰你一根指头。”

闵安提防看他:“当真?”

“当真。”

闵安始终信得过李培南的承诺,果然抱着枕头缩着身子睡倒在床上。先前两刻,他睁大眼睛盯着李培南的动静,李培南只坐在垂幔后的椅子上调息,身姿不改分毫,最后,闵安看花了眼,睡意涌上来,让他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李培南听见闵安的气息均匀了,才起身走到床边,松开她的衣领,朝她的脖子上看了看。她的喉间突起一点,他用手一摸,立刻知道个大概。

熟睡的闵安感触到了碰摸,皱眉偏了偏头,领口处溢出一块雪白的肤色。李培南的眼睛落进她的衣领里,偏生又不能探清究竟,让他站在床前想了一下,才决定了随后的应对。

第68章 争执

闵安睡得不算安稳,不时皱起眉头,胸口淡淡起伏着。衣领下的肌肤透着一股雪白香色,牵住了李培南的视线。他平常见多了曲致身材的女子,个个亭亭玉立,闵安的姿容与她们比较起来,只能算是俊丽,他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被闵安吸引住了心神。

原因肯定不在闵安的脖子及胸口上。

李培南懂得这个道理,但仍然想探一探究竟。他低头看了一会闵安的睡容,觉察她无抵触,忍不住伸出两指撩开了她的衣领。一道微微的沟壑线出现在他眼前,胸前露出的肌肤白净而细腻,溢出一点清雅的女儿香气,余下的春光悉数遮掩在一件棉布软甲下,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胸口的起伏,她的身前看起来浑然一体,没有突出的地方。

原来她的幽香及柔软藏匿在贴身衣甲下。

既然得知闵安不是天生的薄瘦身材,李培南也就放了心。他替她整理好衣襟,坐在床前又安静看了一刻她的样子。她竟然藏了那么多的小门道,平时见了他,又紧张又想讨得乖巧,一直磨磨蹭蹭跟在他的身边,伪装得很巧妙。若不是今晚趁机探查一次,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门外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行馆随从的低劝声:“二公子,回去歇着吧,这天又冷又黑的,凉了您的身子可就不好了。”

非衣威压的声音回答:“找遍每间房,一定要找到他。”

寝居里的李培南一听,就明白了非衣的意思,可见雷雨天挂念闵安的人不止他一个。他沉吟一下,当机立断,取过一粒安神助眠的药丸塞进闵安嘴里,灌了些水让她服下,再放下帐幔遮住了床阁里的光景。

不多久,非衣喝退随从的阻拦,找到了寝居前。他先是有节制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冷淡的一句“不见客”,干脆起脚一踢,踢开了门栓,径直闯进了里间。

寝居隔断成前后两间,外面摆着桌椅屏风,里面设置了槅门及垂幔,重重光华之后,才是一座楠木红柱拔步床。

此时灯影低渺,香气淡远,叠帐垂地,四境静寂不含一丝人声。

非衣看向垂幔里,先抬手作了揖:“只有世子这里点了灯,可否让我进去查看一下?”

李培南坐在床边问:“为何查看?”

“行馆里走失了闵安,我担忧他的病伤,只能冒昧四处查探。”

“我这房里由得你来查看?退下去!”

李培南威严的声音里隐含了不悦之情。非衣并未退下,仅拱手施礼道:“得罪了。”突然手腕一翻,抽出腰间的软剑,似迸发的银霜白练一般,笔直刺向前方!

垂幔里掀送出来一缕寒风,紧跟着风声之后,便是一壶沙漏,叮的一声,撞击在非衣剑尖上。非衣一击受阻,立刻变换剑招,削向了纱幔,想斩落重重碍眼的遮挡,让他看清里面的景况。这样一剑斩落下来,既能做到不伤世子颜面,又能揭开床阁里的秘密。

李培南猜得透非衣的心思,怎会让自己最后的隐秘心意暴露在下人眼前?他抢出身形来,两手一拍一阖,夹住了非衣的剑尖,径直朝前一推。非衣见李培南挟着一身冷气杀来,也不胆怯,脚下一点,借着李培南的推送之力飘出了槅门。他若不退,剑身就会反弹回来,以李培南十成力道的威势,必然要折损了宝剑,他心下痛惜不过,只能先退了出来。

李培南从袖中拈出一块雪帕,擦净了掌中血,丢到地面上,然后穿过重重垂幔,走到了槅门前。他的睡袍散开了一大块,露出结实的胸膛,两道锁骨在精壮胸前撑出了嶙峋感。最显眼的是,他并不忌讳脖下及肩骨上的新鲜抓痕,甚至无意穿上外衣去遮掩一下,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非衣看得怒火中烧,冷冷道:“你竟然做出禽兽之事?”

李培南却微微一笑:“你情我愿之事,何曾需要禽兽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