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蓬莱码头靠岸时碰上那有钱公子,当时他正运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船,这么多箱子,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遇上这种好事老子不下手,有违天意。”说着哈哈大笑。

水廿七跟着干笑了两声,问道:“他在蓬莱搬箱子上船?看上去重还是轻?”

赵大哥一拍大腿道:“兄弟,你这话问得好,那些箱子看上去轻飘飘的,倒像是空箱子。但他巴巴地运些空箱子上船做什么?要是运货物,人家会先装箱,要他订哪门子箱子?我就是猜不透,才跟上来的。看架势,像是事先知道什么地方有东西,他才订了箱子来装。”

水廿七沉吟道:“他在蓬莱不过是停靠一下,那就是说他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为什么他不在自家的地方装了箱子上船,要在别的地方订?”

赵大哥“哦”一声,道:“他不想被他本地的人知道。”两人对看一眼,拍一下手掌。赵大哥又道:“兄弟,你真是我的诸葛亮,你这么一提点,我更觉得这人可疑。你说你昨天还和他在一起,那就不远,晚上我过去摸一下底。”

水廿七点头道:“大哥小心了,他们人多。”

赵大哥道:“不怕,我干这行几十年了,还会在这雏儿面前栽了?你媳妇呢?怎不见她端茶来?”这赵大哥看似粗豪,心思却颇为细腻,不然也不会在海上讨了这么多年的生活而活得这么滋润。

水廿七笑道:“被你们整得不好意思了呗。你们这些做哥哥的,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扬声叫道:“妹子,快倒茶来。”

鹦鹉远远地道:“我不。他们笑话人,我才不来。”

水廿七道:“不什么不?快来拜见大哥。这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哪能活着娶媳妇?”说完和赵大哥等人挤眉弄眼地笑。

赵大哥道:“你放心,弟媳妇,我们保证不笑了。”朝众人比划了一下手势,不许他们再笑。

鹦鹉早生上火,煮上了水,趁这工夫梳头洗脸换衣服,等水滚了,在一只瓷罐子里点上胡麻茶,又拿了一叠碗,用一只木案盛了,端了过来。将碗一只只排开,倒满茶,奉与众人。水廿七指给她认识这是赵大哥,那是二哥,那是三哥云云,鹦鹉一一叫过,敛衽行礼。

赵大哥喝了茶,细细看了一遍,对水廿七道:“兄弟,你这媳妇娶得好,模样好,性情也好,还有胆识。配你那是天做之合。只是我不知道兄弟娶亲,不然就带了见面礼了。”

水廿七道:“大哥说那里话,自家兄弟,什么礼不礼的。”

赵大哥道:“要的要的。老四,你去我舱里把我新得的那尊观音像拿来,还有什么比观音菩萨保佑一家子平安更好的礼?”

水廿七听是这个,才不推辞了。鹦鹉低声道:“谢谢赵大哥好心。”

赵大哥笑道:“刚才倒像个强盗娘子,怎么这会又像个小媳妇了?”

鹦鹉含笑道:“不知赵大哥是怎样救的他?”

赵大哥道:“什么救不救的?有一年我在海上看见这船在海上飘着,正好是遇上暴风雪,马上就要翻了,我就过去帮了一把。这样就认识了,我一看这孩子聪明伶俐,本来是要邀他入伙的,他硬是不愿,我想做强盗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就放过了他。这一放还放对了,不然跟着我们,哪里讨媳妇去。”

水廿七着:“大哥说得忒轻松了,当时那么大风,哥哥自顾不暇,还要救我这个陌生人,这样的英雄,我怎么能不拜服?”

赵大哥不以为然地道:“咳,大家都在海上讨生活,我又不看中你财物,不救你做什么?”

鹦鹉又是好笑又是诧异。舍己救人,那是英雄,打劫船只,又是歹徒,这些在别人看来甚是矛盾的事,赵大哥本人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水廿七才敬而远之,亲热熟络却不掺和。这样想着,不免看一眼水廿七,水廿七报以无可奈何的一笑。

赵大哥看见了又嚷道:“瞧瞧瞧瞧,瞧这热乎劲,我们都在这里,你们还这样黏黏乎乎。得,观音也请来了,我们走吧。”从老四手里接过一尊青瓷观音像,交给鹦鹉道:“这是我上次在越州得来的,正想着这么细巧的宝贝放我舱里不合适,就送给弟妹吧。”

鹦鹉双手捧了,细细看去,那观音慈眉善目,面带微笑,衣带飘扬,青里透白,观之可亲。一见便十分喜欢,再次谢了。

赵大哥对水廿七道:“晚上我们去干事,这会儿还早,过去和兄弟们热闹热闹?”

水廿七道声好,转头对鹦鹉道:“我过去一下,你进舱去吧。”

赵大哥道:“那是,兄弟们喝多了喜欢胡说八道一通,她这么娇滴滴的,哪里能听那些。弟妹放心,我们不会乱来,晚上我们还要办事呢。”拉了水廿七过船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鹦鹉捧了观音回舱,挑个地方安放了,自然而然地双手合什,闭上眼睛拜了三拜,念道:“观音菩萨保佑二十七哥哥…”保佑他做什么,一时想不出,便道:“保佑他一切都好。”

这一天她在舱中,听得旁边那船吆二喝六,轰笑连天,没有停过。

第十五章月夜血战

到了晚间,水廿七从强盗船回到自己的船上,对鹦鹉说要跟赵大哥他们一起去看看。鹦鹉虽然不怎么乐意,但嘴上却没说,只道:“你自己当心,要有什么不对,你别跟着他们充好汉,赶紧回来,别忘了他们人多船多。”

水廿七道:“你放心,我不会掺和进去的,我以前都不肯人伙,现下又怎么会呢?”

鹦鹉点点头道:“这就好。咱们把船就停在这里吗?”

水廿七道:“嗯,我搭他们的船去,咱们停停远远的,有事也找不到咱们的麻烦。那我走了?”

鹦鹉将他送到船边,看他过了船,强盗们把跳板和钩索都收了,张起帆来,赵大哥携了水廿七的手对着鹦鹉喊道:“别舍不得,咱们乐呵乐呵就把新郎官给你送回来。”

水廿七捶一下赵大哥的肩膀,看着鹦鹉在月光下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此夜十六,月亮比昨夜更圆更亮,照得海面一片明澈,水廿七想:这么亮的晚上,打船劫财可不是个好时机。但难得有这么多人在,总比自己单枪匹马要好得多吧。

月至中天,海面更是如同白昼一般,又是夜潮时分,南风劲吹,强盗船顺风顺水,不多时便看见近岸的海边停在五艘船,大船居中,所有的帆都是收着的,也不知这一天里面大船的帆补好了没有。

等再驶近些,赵大哥命令下了锚,放下五只小船,每只船上坐十人,划到大船边上,一只小船管一只大船,抛出钩索,上了大船。等爬上了大船,强盗们都吃了一惊。本来听水廿七说,大船上人数众多,守备森严,哪知除了几个看舵值夜的人外,别的人都不知去向。那几人哪里是强盗们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缴了械,捆绑了起来。强盗们从上搜到下,从里搜到外,除了一些粮食清水,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强盗们回到甲板上,相互做手势打旗语,彼此都一无所获。四艘船上的人都看向中间那艘大船,等着赵大哥的指示。

赵大哥和水廿七上了大船,也是和别的人一样,对船上的情形颇为吃惊。水廿七更是奇怪,这与上次来的情形相比实在差得太远,等制服了那些人后,上下一搜,连金煌言都不见踪影,舱室里只有那个美人,见了他们吓得躲在一角,浑身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问她什么,只是拚命摇头。

水廿七猜她即使说话也是听不懂的那种,便对赵大哥说了。赵大哥不耐烦,割了条布把她嘴绑了,捆在舱室里,自己带了人下到船舱里去,果然看到那些引得他跟来的大批木头箱子。他挥一下手,强盗们上前去用刀去撬箱盖,一撬才发觉,箱盖根本没有钉上,只是盖在上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什么都没有。

赵大哥这一看怒火冲天,大老远地跟了来,什么也没有,白跑一趟,这脸往哪里搁?当下和水廿七商量,水廿七道:“这些人是不是趁着晚上干什么勾当去了?是上岸打劫,还是另有图谋?”

赵大哥道:“一定是有大阴谋,天大的阴谋,不然不会这样。他们留下人和船,那就一定还要回来,咱们就留在这里,以逸待劳,等他们一回来,咱们再冲出去。”商议定后,吩咐下去,各船之间也通知到了,强盗们在船里藏了,不露形迹,一如他们刚上来的样子。

水廿七和赵大哥说了几句话后,也找个地方藏了,心里把金煌言的行为细细想了个遍。如果金煌言是冲着碣石宫来的,那眼下带了大批手下去了哪里?难道是有了什么线索?就在这一天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以为会有所收获,亲自前往?那些空箱子是做什么用的?

想起那些空箱子,他不禁心头一紧。只有一个说法说得通:那就是这姓金的不知怎么知道了碣石宫里有宝贝,便带了船队过来寻找,他一定是志在必得,所以连装宝贝的箱子都打造好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金煌言的种种形为:为什么要派人上岸,为什么要来见自己,打听自己的用意,察看虚实,让自己避开。以他这样的派头,这样的阵仗,对一个不相干不起眼的人用得着这么又是客气又是容忍又是巴结吗?这么一想,又不免焦急起来。金煌言这一走,是不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自己在这里守株待兔,是不是白等一场,说不定已经被他抢了先手呢?

这么前思后想的,恨不得立即回到自己船上,开了船赶快到碣石宫去。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金煌言为什么要晚上行事,白天干什么去了?有道是黑夜入室,非奸即盗。自己和赵大哥的手下就是最好的例子,放着大白天不做事,喝酒作乐,硬是要等到晚上才出动。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来再也坐不住,便要起身,赵大哥一把按住,问道:“干什么去?”

水廿七道:“这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担心我媳妇,别我们抄他的老家,他倒去抄我的窝去了。”

赵大哥道:“呆着,哪里也别去。你对这事太上心,我看有点古怪,我要把你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说着闭上眼睛假寐。

水廿七没想到自己是螳螂捕蝉,引来了一只大黄雀就在身边。蝉可以脱壳脱身,是个厉害家伙,这黄雀又大又狠,更是非比寻常,当下只得装可怜道:“大哥说什么我可不明白,我媳妇一人在船上,我放心不下。”

赵大哥眼睛都不睁一下,道:“你媳妇只得一个人罢了,我这里可是有几十个手下。就算要出什么意外,一人抵得过几十人?”

水廿七颤声道:“大哥怎么能这样说呢?你要把我怎么,我是无所谓了,我的小命是大哥救的,大哥一句话,要拿尽管拿去就是。只是我媳妇…”

赵大哥道:“怎样?”

水廿七想了半晌,才道:“那是比我自己的命还要紧的。”这么一说,心头一痛。原来自己对鹦鹉的感觉是这样的重。原本龙王庙送下的娘娘,他是一心要娶做媳妇的,鹦鹉也好,别的姑娘也好,并没有认定是谁。自从怀疑鹦鹉有可能是妹妹,而鹦鹉又告诉他这种想法是错了之后,他就一心把鹦鹉当作妹妹了。对赵大哥一口一个我媳妇的,不过是掩人耳目,在被他们发现两人那么亲昵地睡在一处后,不说是媳妇是说不通的。谁知这时被赵大哥逼得无处可躲,才发现自己对鹦鹉真的是看得比命还重要。这一下又把他惊得咬牙切齿,暗想等找到那老混蛋,问过如果真的是妹妹的话,看我不杀了他。

他之所以认定鹦鹉有可能是自己的妹妹,那是因为鹦鹉那一晚提到了芸娘。

在碣石宫长大的日子里,他父亲闷极无聊,曾到附近渔村去找年青女子相好,那女子名字就叫芸娘。本来他那时年岁尚小,不会记得有这么个女子。但芸娘死在姜女村时,他已经五岁,亲眼看见父亲从村里听说了这件事,曾大哭大叫,对自己拳打脚踢来出气,叫着芸娘的名字,一声一声叫着“芸娘芸娘是我害了你”,又骂自己说“都是你这个小王八蛋,累得老子关在这里出不去”等等。

碣石宫里日长无事,一年便如一天般过了,因此这件事可说是他幼年的头件大事,芸娘这个名字时时出现在他脑中,后来云游四海,经历增多,才慢慢淡忘了。哪知就在洞房之夜,从新娘口中又听到芸娘就个名字,她说得虽轻,在他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从一团欢喜中落了空,愤恨之余,暗自侥幸没有铸下大错。

虽然妻子变成了妹妹,但情势不可违,无可奈何之下,不甘心之余,也就那么得过且过了。哪曾想今日猛然惊醒,才知对鹦鹉钟情日久,是怎地情愫暗生,自己也无从得知。这么一想,浑身如堕冰窖,比当日洞房惊闻“芸娘”二字还要让他心灰意冷。

他这里一下惨白了脸,赵大哥听见他声音有异,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只见他脸上神情狰狞,痛苦不堪,眼中冒火,嘴唇青紫,惊愕之下,说道:“兄弟情深义重,刚才是大哥说错话了。你要去尽管去,大哥不拦你。兄弟原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是早就知道的了。”

水廿七心中如刀绞一般的痛,佯做镇定道:“大哥,没事,我哪里也不去。”说完转过头去,让心底的火烧灼眼睛,烤干眼底的泪。男子汉大丈夫,从来流血不流泪的。

等待多时,忽然有人道:“回来了。”众人一听,精神一振,各各刀在手,眼发光,屏声静气,等着一场厮杀。

向来“贼不走空”,众人这一番追逐,一番忙碌,上了船连草也没捞着一根,那是说不过去的,那么杀几个人是应当应份的,不然叫什么强盗?

过一会儿,只听船上咚咚咚一阵响,那是钩绳抛上了船舷,钉在木头上的声音。强盗们矮身掩过去,等爬上来的人立足未稳,冲上去就是一刀,四下里登时杀声震天。五条船上都对砍对杀了起来。

水廿七心中的怨恨怒火以及满腔情欲都化作了臂上的力气,左刺右抹,前劈后斫,杀得眼睛血红,不多时身上溅满了血,刀柄滑得握不住,他割下一片帆布将刀把裹了,见着敌方就砍。这一船的强盗中,就数他最是勇猛,连赵大哥看见都惊奇。

每一条船上的强盗只有十人,而原船的人却有几十人之多,先上来的两个被砍翻之后,后上来的缠上去,战势马上起了变化。几个人打一个,饶是强盗凶悍,又杀对方一个措手不急,还是渐渐抵挡不住了。赵大哥眼见情况不妙,往空中扔了一个烟炮,一阵白烟之后,一声清亮的响声在空中炸开,强盗船上留守的强盗见了,划了船过来增援,这一下强弱之势又变,不多时强盗占了上风,敌方非死即伤,强盗不过损失十之一二。

水廿七抓了一人问他们这一晚去了哪里,那人闭目不言,水廿七一怒之下,将那人杀了。然后把敌方的人都仔细搜罗一遍,并没有金煌言和那个被大猫吓得落下船去的人在。跟赵大哥说了之后,赵大哥骂道:“该死的龟儿子,定是听到刚才那个响炮跑了。跑了就跑了,由得他去。兄弟们,把这些船都升起帆来,开到海里去,然后点把火烧了,省得岸上的人见了一惊一乍。”

众盗听了应一声,扬帆起航,驶出一程后,上下都点上火,跳下海去,洗去身上的血污,回到自己的船上。等船烧尽,沉入海底,船上的尸体也随船沉埋,谁也不知上面曾有一场恶战。

水廿七看着燃烧的船只,心中一片麻木,不知自己回去见了鹦鹉该当如何是好。这和当日带她上船又有不同。当日是想好了要把她当妹妹,就一心当她是妹妹了,并没什么难的。此番即已明白自己心意,这朝夕面对,叫他如何是好?不如把她安置在一个妥当的地方,自己跟了赵大哥四海为家吧。

这么想着,就不急着回到自己船去,坐了强盗的船,喝着庆功酒,一言不发。赵大哥见了,问道:“你先前不是急着要见你媳妇吗?这下又是怎么了?是不是今晚杀了太多人,有些不自在?这也怪不得你,想当年我第一次做案,杀了几个龟儿子,也是这样心神不安的,不要紧,多几次就好了。”

水廿七强笑道:“大哥不用理我,我过会儿就没事了。大哥,这件事没个着落,反折了几个兄弟,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赵大哥道:“大哥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撞上什么是什么。这一票没捞着,换个码头,招几个人,接着再干。你惦记着你媳妇是不是,等到了天明时就能见着了。妈的,等老子上岸,也去找个媳妇,媳妇是比窑姐儿们可人疼。哈哈哈哈。”

水廿七只好苦笑。眼望着海面,天渐渐亮了,忽然一惊道:“大哥,我那船呢?”扑到船头左右一看,不见船的影子,他以为不够高,忙爬上桅杆,四下张望,哪里有船?不禁失声哭道:“大哥,大哥,船不见了。”抱住桅杆,头转过去,又转过来,始终不见。除了来处的那几条燃烧的残船,茫茫海面上再不见其他的船只。

赵大哥见状一惊,也爬上桅杆,确是看不见别的船,心中也焦急起来,忽然一拍脑门道:“定是被姓金的开走了。他自己的船被我们抢了,没地方可去,正好你的船上没人,他…”

水廿七一听,大是有理,惊惶失措地捶着桅杆道:“我可怜的妹子!”想起鹦鹉一人在船上,遇上丢船折将的金煌言,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那双一夜间曾经烧红了眼,杀红了眼,又重新急红了。

赵大哥道:“兄弟,咱们先下去,从长计议。”

水廿七摇头道:“不,我就在这里,这里高,看得远。”

赵大哥道:“这大海茫茫,也不知往哪里去找,除非你站到天上去,才看得见。”

他本是随口一说,哪知一言惊醒梦里人,水廿七想自己是站不到那么高,可黑子可以啊,黑子可以要飞多高就飞多高,眼睛又尖,什么找不到?正要撮唇作哨,招呼黑子飞来,想想这里离岸太远,黑子不太会到这里来,便道:“大哥,求你一事。”

赵大哥道:“兄弟你说,你要怎么,大哥都随你。”

水廿七眼巴巴地望着海面道:“你让船往回驶,我要去请个朋友来帮忙。”

赵大哥点点头,向下面的人做个手势,侧了帆,又驶回去了。赵大哥道:“既然有了办法,你也可以放心了,先下去吧。”

水廿七道:“大哥,你下去就是了,不用陪我,我在这里看着。”

赵大哥摇摇头,自己爬下桅杆去。水廿七在桅杆顶上找个地方坐了,不时地唿哨,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一看船,二看鸟。

若不是失了船,他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想着鹦鹉,这一着急,把别的事都放下了,只要找着船,找着鹦鹉,什么都可以不管,无意中倒帮他从两难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过了不久,船又驶回燃烧的船旁边,那些船已烧得成了个火球,再看不出船样来,再过一会,天边一个黑影飞来,水廿七知是黑子到了,忙呼哨招呼它过来,摸摸它漆黑的羽毛,道:“大黑,鹦鹉不见了,你去帮我找她好不好?你去找着我的船,她就在上头。你记得她的,是不是?去找她,可别找错了,是鹦鹉,是我的船,不是别人。快去。”

大黑乌鸦呱一声,用翅膀扑了他一下,纵身飞走了。水廿七暂时松了口气,眼睛追着大黑,目送它飞远。半个多时辰后,大黑飞了回来,啄醒在桅杆顶上打瞌睡的水廿七,水廿七忙问:“找到了?”

一看大黑脚上绑着一根浅紫色的布条,大喜,赞道:“好大黑,了不起的大黑,你可真是神鸟。快带我去。”把布条从它脚上解下,亲亲它的尖喙道:“等我找到鹦鹉,让她给你煮一大块肉。”

大黑眨了眨眼睛,朝南面飞了,水廿七朝下方喊道:“大哥,朝南,跟着那只鸟。”下面的水手重新调整好帆,向南驶去,都在讨论这只神奇的乌鸦。

水廿七握着那根紫色的布条,揣进怀里。昨晚两人道别时,鹦鹉正是穿着一件紫色的衣裙。

第十六章睡乡火情

鹦鹉目送水廿七坐着强盗船离开,直到船变成了远处海面的一个点,才收回目光,抬头看天。天上一轮明月比昨夜还要清亮,照得船上像水洗过一般。她百无聊奈,去厨下把剩饭剩菜混做一锅热热吃了,煮开一锅水后,熄了火,抱了猫,又去甲板上坐着,虽然看不见那边,但不看又能干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声炮响惊醒。深夜寂静的海上,这远远的一声炮竟是异常的清晰。鹦鹉站起身来,看着姜女石的方向,抱紧小猫道:“猫咪,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二十七哥哥不会有难吧?”看了一会不得要领,又道:“我们去求观音菩萨保佑。”放下猫,跑会舱房里,对着观音菩萨再次合什,念道:“观音菩萨,你要保佑二十七哥哥平安归来,下次靠岸,我一定去买最好的香,供奉给你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拜过菩萨后,她又上到甲板上向那边张望,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有一条小船朝这边过来了,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船去小船回,难道是大船有难,他只能划小船回来?再看一阵,依稀看出船上是好几个人,不是水廿七一个。她想定是强盗们出事了,强盗船也被夺了,水廿七和赵大哥等逃出几个,抢了艘小船回来了。这么一想,心里就埋怨上了:告诉过你他们人多船多,要你当心,怎么非要去趟这浑水呢?强盗们的事是好瞎掺和的吗?忽然又想:会不会只有强盗,而水廿七不在其中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一颗心像是在火上煎熬着一般。再看一时,人形渐清,忽然发现小船上坐了五人,四人操桨,一人端坐中间,这五人中即没有水廿七,也没有赵大哥,当中那人看着倒像是前天来过船上的华服公子金煌言。

眼看着金煌言的小船直直地对着自己划了过来,鹦鹉不免惊慌。看样子金煌言是想带了人上这艘船,他们一上来,自己可不是他们的对手。当此关头,应当把帆升起来,驾船避开,但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就算升起了帆,金煌言的小船也该划到了,这不是连人带船送在他手里,还帮他们省了力气嘛。眼前既是金煌言带了五个人划了条小船,那水廿七和强盗船就应该是占了上风。想到水廿七没出事,她放下心来,考虑起自己的处境。

船是开不走了,金煌言是一定会上船来的,那自己落入他们的手上会怎样?那是绝对没有什么好的。若是弃船跳水,游到强盗船去,漫说自己体力不够,就算够,这三月的海水,冻也把自己给冻死了,就算冻不死,把水廿七的一艘船好好的拱手让人,这怎么舍得?没了船,两人上哪里去?难道又回那黑洞洞的碣石宫去?

鹦鹉急得团团转,骂了几十遍该死的二十七,扔下自己一人守着这船,全然没考虑过有人来夺船怎么办。怨道:你当我是我爹吗?有那么多花样。又埋怨起初道三来:你那些本事藏着掖着做什么,教点给女儿不好吗?想起父亲,横下心来道:我也来个装神弄鬼,不枉了我是巫师的女儿。

这么一想,便定下心来,思量着怎么躲起来。他们五人,自己一人,斗是斗不过的,但他们在明,自己在暗,周旋一时,倒是不妨。水廿七回来看不见船,自然会追来。五艘大船几百个人都不知被强盗们怎么着了,这五个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想清楚这一节,不那么惊惶了。她挑船上的阴暗处走动,把食水和虎皮都搬到了底舱,移动木桶箱子柴火杂物等,给自己造了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最后把自己舱室里碍眼的东西都收了,看不出曾经有女人住过,抱了小猫,躲进底舱去了。

她这一番工夫果然没有白做,不多久就听见有人上船说话的声音,跟着船身晃动,估计是升帆起航了。有人上上下下的走动,乒乒乓乓地开门关门,鹦鹉猜是在察看船上有没有旁人,最后底舱的活门也被掀开来,跟着啪的一声又合上了。这底舱没窗没门,黑咕咙咚,从活板门那里朝下张望一下是看不出什么的。但这底舱另有一个暗门,通往厨房,原是为了方便取用底舱里贮藏的食物清水而开的,她下来时把厨房的桌子挪到了暗门上,只要厨房里没人,就可以上去。

她安安心心地躲在舱底,仔细听着上面的人说话,有时可以捕捉到几句,却是不懂。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呱的一声,似是鸟叫,她心头一喜,知道是水廿七来找她来了。这大海茫茫,除了奉主人之命的大黑,还有什么别的乌鸦会飞到这里?

听见乌鸦的叫声,上面的人在“喔,喔”地驱赶。这种常人看来都甚是不祥的鸟儿,在恰好吃了败仗的人眼中,那是最可厌的了。鹦鹉却着急起来,要是大黑被他们赶走了,水廿七就没法知道自己的消息了。她爬到暗门下,听听上面没有动静,大着胆子抬起一点活板,看看确实没人,轻手轻脚地爬上去,藏在厨房门边。那五人都在甲板上,观望的观望,掌舵的掌舵,长吁短叹的长吁短叹,谁也没把船尾一角的厨房放在眼里。

等大黑在船的上空又绕着飞了一圈,飞到船尾时,鹦鹉招了一下手,大黑在空中看得清楚,飞了下来,鹦鹉把刚才从裙边撕下的一根布条拴在它脚上,把脸靠近它亲昵地蹭了蹭,挥了挥手,示意它飞走。大黑轻轻啄了一下她的手,拍拍翅膀飞了。

鹦鹉偷偷一笑,溜回底舱,合上暗门,在杂物堆中靠了,放心地等着水廿七追上来。那猫咪兀自酣睡不醒。鹦鹉盖好虎皮,想着不久就能见到水廿七,不由得嘴角带笑,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梦里尽是些看不清道不明的影像,这些影像乱糟糟的,像是人影在说话晃动,忽然又变成了火焰和烟雾,烟雾里还有猫的叫声,有人拍打门的声音,还有人在大声叫“初鹦鹉初鹦鹉,快醒醒,起火了!”

睡里做着起火的梦,鼻中也闻到了烟火气,又听见猫儿一声接一声地叫,鹦鹉从梦中惊醒,顿觉身周热烘烘的,除了猫叫,还有呼喇喇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正琢磨那是什么声音,忽然想起梦中有人叫“起火了”,猛地省悟是船起火了。

这一下把她吓得半死。自己给关在封闭的底舱中,这么烧下去,定会给烧死的。上面又不知道怎么样了,有人还是没人。如果有人,他们为什么不救;如果没人,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一想到上面的人,便把她呼救的心给压了下去。如果有人,看见她是不会救的,如果没人,叫了也白叫,不如省点力气想办法。她镇定下来,先爬上杂物堆去摸摸顶上的船板,这一摸差点让她的手烫破一层皮。暗门热成这样,那厨房定是烧着了。她又去摸摸通往甲板的活门,同样烧得烫手。出路烧断,这便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船身开始倾侧,鹦鹉立足不稳,跌向旁边的木桶,木桶被她撞翻,滚了开去。鹦鹉一看这是只空桶,心里有了主意,忙把她从上面带下来的食物和水放进空桶,又去捉猫。那猫受了惊吓,四只爪子牢牢地抓住一捆柴草,怎么也不肯放松。鹦鹉掰开它一只爪子,它另一只爪子又勾住了,拨了好几下,才把它从柴堆上抓下来,俯身用虎皮将它包了,塞进桶中,省得它逃出来。又将底舱里贮水缸里的水浇了些在桶上。

船身倾侧后,甲板完全烧了起来,火焰扑进底舱中,柴草首先就燃了。底舱里贮藏的东西都成了助燃的物品,这一通火好烧,鹦鹉鬓边的几丝发梢给燎卷了。借着这一阵火势,甲板给烧穿了一大片,看得外面的碧海蓝天,湛湛晴空。

鹦鹉瞅准空隙,将木桶推过去,矮身钻进桶中,合上涌盖,用手拉紧了,左右摆动身体,好让木桶掉进海里。摆动几下后,果然听得“扑通”一声,鹦鹉心头一松,忍不住笑了。调整好身子后,微微将桶盖推开一条缝,没有海水涌进来,看到的也是蓝天,她才放心把盖子开得更大些,探头出去找那船,看看是什么样子了。

那船烧得横躺在海面上,四周散落着各种杂物,飘浮着,被海浪打着。看到这船成了这样,不觉伤心,想想水廿七要是知道了看到了,还不知会怎样难过,便叹了口气。再四下看时,不远处一艘小船进入她的视线中。太阳下看得清清楚楚,那船上坐了五人,其中一人正是那叫金煌言的。

鹦鹉气得牙都咬紧了。心想你夺了船不算,还要把它烧了,真是心狠手辣。又一想,这五人大船不要改坐小船,是什么道理?自己都他们相隔不远,莫被他们看见,便合上盖子,靠着桶壁寻思这些人要干什么。忽然想到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些人的掌握,等水廿七一到,两人就可相见了。这船烧成这样,他不会看不见的。

“我莫飘远了,就在这附近,好让他能找到我。”鹦鹉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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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音舞带了猫和程松年坐了长途走回到家后,过了两天去学校注了册领了书,但精神仍是不好,上着课就能睡过去,程松年看在眼里,免不了担心,就劝她说:“你这样子不大对劲,是不是上次的病还没好完?我们那是小地方,医院医生都不如大城市,你要不找家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不知为什么,初音舞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的,虽然总是心慌气短,嗜睡无力,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程松年的建议恰是她最不想听的。这时刚下了课,程松年陪着她回女生宿舍,初音舞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总想睡觉,这算什么病?医院那种地方,能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好检查的?学校每年例行的体检还有两个月,到时候再说好了。”

对于她的推脱,程松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替她担着心,语气不免就有些急,直说:“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说出这么没知识的话来?有病要早治,拖两个月,万一拖严重了,怎么办呢?”

初音舞不高兴了,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生病啊?我就算得了脑震荡后遗症,也是我的事,不会找你麻烦的。”

程松年拉下脸说:“我是为你好,替你担心,你这么这样不识好人心?你看你脾气越来越怪,这算不算后遗症之一?你以前哪有这样不讲理,脾气毛躁的?”

初音舞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书,大步走着,说:“我又怪,又毛躁,又不讲理,这都之二之三啦,是不是还有之四之五?你慢慢列个表吧,我回去睡觉了。”转身进了女生宿舍,蹬蹬蹬上了三楼,拿钥匙开了房门,放下书,用脚后跟蹬下鞋子,坐上床,拉过被子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程松年一赌气也回宿舍去了,拿了饭碗去食堂打饭,在食堂吃着,东张西望的,找了一圈没见到初音舞,却看见了她同舍的女同学张倩倩,便问:“初音舞来打饭没有?”

张倩倩摇摇头,程松年又问:“没让你带饭?”张倩倩说没有,正蒙头大睡呢,问她要不要带饭,她应了一声说不要,又笑着对程松年说:“是不是又吵架了?还不趁送饭的机会赶紧送去?”

程松年陪着笑了两声,走开了。想想她肯定是一路睡过去,直到下午上课,这样子不吃饭,身体还要糟。便真的又打了二两饭,两个菜,盖好饭盒,到初音舞宿舍去了。女朋友生气自然是要哄的,谁叫他喜欢她呢。

到了女舍楼下,瞅个空子躲过舍监阿姨溜了进去,正是午饭时间,宿舍里没多少人,他一路上了三楼,忽然觉得不对,像是有什么焦火味,忙三步并做两步地蹿到初音舞房间的门前,还没拍门,就听见凌厉的猫叫声,还有猫抓门板的声音。他使劲拍门,叫道:“初音舞,初音舞!泰嗝,泰嗝!”

初音舞没有应声,泰嗝却叫得越来越凶。

泰嗝是初音舞回校后偷偷养在宿舍里的。她爸妈叫她把猫放家里,她怎么也不肯。程松年听她说把猫带来了,吓一大跳,后悔不该由着她胡闹,硬把猫带上车不说,居然带进学校宿舍了。让学校知道了,不晓得要怎么处分她。初音舞根本听不进,还取笑他胆小,循规蹈矩的,想树立正面形象,做学生会主席吗?

好在同学们都喜欢这只小小的狸花猫,喝个牛奶酸奶的都想着给它留点。这宿舍楼房旧人多杂物也多,免不了有些老鼠蟑螂,这小猫一来,喵声一到,老鼠少了,蟑螂也被它捉了不少。这一下泰嗝更受欢迎,被封为“女生宿舍的超级杀手”,简称“超女杀手”。

“超女杀手”泰嗝在门后又叫又抓的,程松年鼻中闻得越来越浓的焦味,门缝底下还有一缕缕的烟涌出,这一下更是急得直用脚踹门。他一边大声叫:“初音舞,初音舞,快醒醒,起火了!”一边嘭嘭嘭地踢门。他这里又踢又拍,吃好饭的学生陆陆续续回来了,听见他这么大喊大叫,都围上来,这一看顿时乱了,拍门的拍门,叫人的叫人,关电闸的关电闸,打电话的打电话。偏偏这门异常的结实,给他这一通踢也没踢开。张倩倩这时也回来了,挤进人群一看,大声说:“糟了,我出去时插了‘热得快’,叫她帮我看着点的,她一定是忘了。”忙掏钥匙开门,惊慌之中,锁孔都对不进。

程松年听了,跟其他的女生一样,脸都吓白了,抢过钥匙,打开门,一阵浓烟涌出,扑得人一脸一眼的模糊。他爬在地上朝初音舞的床上摸过去,摸着有人,连人带被拽了下来,拖出房去,别的同学用脸盆端了水来救火,不多时火被扑灭,房间里水淋淋的,一片狼藉。

程松年拍拍初音舞的脸,看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睡得香甜,还是怎么了,情急之下,双手叠压按在她胸口上,按五下,又捏着她鼻子往她嘴里吹气,吹完气又按。初音舞被程松年用人工呼吸救醒,睁开眼睛,看见男友的脸距自己的眼睛不到一寸,手还在自己胸口上,又羞又怒,嗔道:“你做什么?还不放手!?”

程松年看她醒来还能用这种口气说话,一下子放了心,瘫软在她身边坐倒,说:“你吓死我了。”

女生们惊魂甫定,听初音舞神智清楚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倒又笑了。只有张倩倩仍是急白了脸,拉着初音舞就哭,一边哭一边说:“音舞音舞,你没事就好,我差点就害死你了。”

初音舞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经女生们七嘴八舌地又比又说,她才知道是“热得快”惹的祸,大概是电线太旧短路了,烧着包线的塑料,又引燃了旁边的干毛巾,引起一场小小的火灾,她拍拍张倩倩的手,安慰她说:“不干你的事,是我睡得太死忘了拔。哎呀,泰嗝呢?”

这一通乱,都把猫给忘了,女生们一听,都“咪咪,咪咪”地叫,四处找猫,最后在对门宿舍里找到了,初音舞抱起猫,爱怜地说:“可怜的泰嗝,吓坏了吧。”泰嗝“喵”了一声,听上去十分可怜。

程松年看她什么事都不问,单单可怜起猫来,站起来说:“这下你该去医院检查了吧?”说完抬腿就走。

初音舞愕然望着他的背影,说:“程松年你回来!干什么发这么大火?”

程松年停了一下,没有转身,又走了。

初音舞转而面对张倩倩说:“这人怎么这样?我这里乱成这个样子,他也不管,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