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年长的女人则活动了一下腰部,把手机塞回包里,开始收拾东西,似乎准备下车了。

李晓伟站在门边,等地铁到站后,打开车门便跨出了地铁车厢上了站台。临走出车厢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车厢的门已经关上了,透过车窗玻璃,女人和李晓伟所站的位置越来越近。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个略微年长的女人并没有真的要下车,相反正伸出手把年轻女人不慎滑落的紫罗兰色丝质披肩朝上移了移,顺势还摸了摸她的脸,摆正了一下她有点歪的头颅,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嘴唇嚅动念叨着什么,一连串的动作就像恋人一样,缓慢轻柔。而那个裹着紫罗兰色丝质披肩的年轻女人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头发盖在脸上,四肢无力就像一个布娃娃……

不容他多想,重新启动的地铁车厢逐渐加速,呼啸而过。原来她们认识啊,难怪坐得那么近,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很难解释得清楚!

李晓伟尴尬地笑了笑,摇摇头,戴上耳机,听着音乐转身轻松地走上了扶梯,离开站台。

潘威所在的公司在新区的龙门路上,这里遍布各种各样的公司。李晓伟在这迷宫般的小路上转悠了半个多钟头才看到了自己所要找的目的地。接着又在保安室软磨硬泡到了上午九点半,出示了自己所有的证件后,才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拿到了潘威的宿舍地址。

游戏公司员工宿舍就在公司后面的山脚旁,宿舍前是一条被银杏树覆盖的林荫小道,约一百米长。此刻的林荫小道上已经铺满了金黄色的落叶。环境是不错的,但是李晓伟却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远处,就在宿舍楼下,拉着警戒带,停着两辆闪灯的警车,一辆箱式法医现场勘查车,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制服警察。警戒带外围站着十多个看热闹的人。

不能白来啊,李晓伟心里打着鼓,便硬着头皮朝看守警戒带的制服警察走了过去。

“警察先生,我,我找人。”

制服警察打量了一下他:“找谁?”

“住在这里面的,”李晓伟脑子一片空白,他伸手指了指楼道,一边支支吾吾一边探头向里面张望着,“他,他是我病人。”

“你是谁?干什么的?”制服警察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哦,我是医生,心理医生,市第一医院心理科的,我叫李晓伟。”李晓伟颤抖着手从裤兜里摸出了自己的工作证,顺便摘下花了他三百大洋的三角牌耳机。

“心理医生?”制服警察一脸狐疑,目光在工作证上的相片和李晓伟的脸部之间来回打转。

“小王,他是心理医生,你让他进来吧。”章桐在二楼的楼梯口探出了头。

被称作小王的制服警无奈地点点头,伸手抬高了警戒带,下巴朝里面努了努,示意李晓伟赶紧钻过去。

“多谢多谢。”如释重负的李晓伟忙不迭地钻进楼洞,在楼梯口遇见了章桐。

还是第一次见到工作时候的章桐,李晓伟不由得一愣,他几乎认不出她了。没有任何修饰,裹在工作服里的身形显得更加消瘦单薄。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用一次性手术帽罩着,垂下的几缕发丝被汗水紧贴在面颊上。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

章桐尴尬地伸手扯了扯自己工作服外面罩着的一次性手术服,神情显得极度疲惫:“我想,你应该是来找住在202室的潘威,对吗?”

李晓伟一愣:“你怎么知道?”他注意到了章桐手套上的血。

“受害者资料介绍中有你的名字。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了——他死了。负责这个案子的卢队正打算和你谈谈,你跟他走吧。”说着,不等李晓伟答复,章桐便转身冲着身后房间里喊了一声,“卢队,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脚步声响起,很快,卢浩天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出现在门口,伸手指点着李晓伟,问章桐:“他……他就是潘威的精神病医生?章主任,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章桐耸耸肩:“具体你问他吧。他是我朋友,正好在外围看见他,所以我干脆就把他叫进来了。卢队,我做事去,你们慢慢聊。”说着,她走进了202房。

卢浩天点点头,给章桐闪出了一条道。

为了避免刚才那样的尴尬,李晓伟乖乖地掏出了工作证递了上去,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卢队,我叫李晓伟,纠正一下,潘威是我的病人,我的职业,正确的说法是——心理医生,不是精神病医生。”

“管他是什么医生,反正就是给人脑子看病的。”卢浩天低声嘀咕了句,他看了看工作证,却并不急着还给李晓伟,而是交给了助手阿强,同时使了个眼色。阿强点点头,匆匆下楼向停靠着的车子走去。

卢浩天转身看着李晓伟:“你没开车来吧?我们一起坐车回去,你顺路跟我去趟警局做个笔录。”

李晓伟点点头,现在这个阵势,自己只有遵命才能少一点麻烦,或许还能顺带着解开自己心里有关阿瑞的谜团。

“你们两个回避一下。”章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到了卢浩天的身后,这时,正和助手潘健一起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人体排泄物的臭味扑面而来。

大家立刻转身,自动闪开了一条道路。看着两个身材瘦小的法医吃力地把尸体抬下楼,塞进箱式车后门,然后开车离去。

“你没事吧?”卢浩天盯着李晓伟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

“没什么,我胃里有点不舒服,反酸。”李晓伟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

卢浩天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他伸手拍拍李晓伟的肩膀:“没事的,可以理解。李医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死人,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尤其是死得比较难看的……”

“难看?”李晓伟脱口而出。

“作孽,后脑勺炸了一半,脸部也严重毁容了,双手十指还被电烧焦了的!”卢浩天故意唉声叹气,顺便瞥了一眼李晓伟。

听到这么婉转的描绘方式,李晓伟果然面色煞白,这时候他突然真得很想吐了。难怪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焦煳味。

警局刑警队探员办公室内死气沉沉的,人们不是出外勤了,就是在档案室里忙得焦头烂额。临近年底,很多案子都要进行年终的复核,所以一旦有空闲时间,手头累积的工作完成后,大家就都钻到档案室里忙着整理自己曾经手的案子去了。

卢浩天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如果没有人接电话,总机就会把它转到另一台分机上去。而出勤电话一般都直接拨打相关部门负责人的手机,所以,那肯定是内线,卢浩天也就并不着急。

他接起了电话,是章桐打来的,通知他这是一起凶杀案,而不是现场所见到的意外事故。

“你能确定?”卢浩天忍不住皱眉,现场的那一股夹杂着人体排泄物的怪味儿到现在还在他的鼻子里游荡。

“虽然死者已经面目全非,但是我在他的软腭和舌头表面上发现了电流通过的痕迹,而他死于触电,你说谁会没事把通电的电线剥去保护软管后含到自己的嘴巴里去?”章桐反问道。

“他不是半个脑袋被炸没了吗?”

“确切点说是枕骨和右侧顶骨下方的一部分,面积是3.3厘米乘以3.83厘米。并不是很大,而剩下的足够检查得出这些结论了。”章桐回答道。

“造成的原因呢?”

“应该是大量电流通过造成的,不过具体我还要等解剖工作完成后才能肯定这个结论。”

“怪不得现场的警员反馈回来说周围居民反映案发当晚曾经发生过一次变压器爆炸。那死者可不可能是自杀?”卢浩天皱眉瞥了一眼对面询问室椅子上坐着的李晓伟。

“对了,卢队,李医生还在你身边吧?你帮我问下李医生,他的病人潘威是不是左撇子。”章桐突然问道。

卢浩天转头大声问李晓伟,后者很快肯定了章桐的判断。

“那就是他杀。因为他是右手拿着电线送进的自己嘴巴,我在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上发现了电流通过的痕迹,明显由漏电造成的。”章桐略微停顿了下,紧接着低声说道,“还有就是他的牙齿都没有了,我检查过他的牙床,可以确定是生前被一个个用工具取走,手法娴熟。在他的右面顶骨上方三公分处,有一个很明显的凹陷痕迹,半圆形,类似球状物的撞击,虽然不是很严重,没有造成硬膜下血肿,但是我想所产生的力道已经足够让死者昏迷失去反抗力了……”

“我的天呐!”卢浩天浑身一哆嗦,皱眉,慢慢放下了话机。这就解释了那股怪味儿的来源了。

“李医生,和我说说你的病人吧。”为了让初来乍到的李晓伟放松精神,卢浩天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好像闲聊一般轻松自在。

“你是说潘威?”出于职业的本能,李晓伟有点犹豫。

助手阿强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李医生,你不用太顾虑,我知道你们医生和病患之间有专门的法律保护,但是现在你的病人已经死了,并且有他杀的嫌疑,所以,你们的医患保护协定已经不存在了,作为一个公民,请你尽量配合我们警方的工作,好吗?至少,我想也是为了你的个人安全考虑。”

李晓伟很不习惯这种一板一眼的讲话方式,他尴尬地挥挥手说:“放心吧,我懂规矩。再说了,我也不是第一次和警方合作了。”

“哦?是吗?”卢浩天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晓伟,“真没想到李医生也是警局的常客啊。”

“别,警察同志,你的话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我只是纯粹地因为工作上的缘故。”李晓伟急了,“再加上我的专业是犯罪心理学,所以有机会的话我也是经常和警队合作的,这是我的名片,我和云州市、山北市公安局刑警队都曾经有过合作。”说着,李晓伟伸手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卢浩天。

“犯罪侧写师?”

李晓伟连忙点头:“没错。”

“还有干这个的?”卢浩天一脸狐疑。

“呃,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对作案手法、现场布置、犯罪特征等做出系统的分析,来勾画案犯的犯罪心态,从而进一步对其人种、性别、年龄、职业特征等相关要点以及下一步行动做出预测,帮助警方缩小搜捕范围,及时制止犯罪的一个过程。”说起自己本来的专业,李晓伟眉飞色舞且语速飞快。

阿强突然恍然大悟,面露惊喜:“哎呀,我想起来了,云州市去年发生的少女失踪案,听说好像就是在一个神棍一样聪明的犯罪侧写师的帮助下破的案子,是不是就是你?”

李晓伟咧了咧嘴,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实在不习惯别人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像神棍,哪怕是出于好意。

“那你咋不当警察?相反跑去医院当心理医生,多无聊啊!”阿强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自顾自地小声嘟囔,“难道说是赚得比较多的缘故?”

“别问那么多题外话,跟我说说你的病人潘威吧。”卢浩天顺手把名片塞给一边的阿强,后者忙不迭地记录着上面的通讯方式,神情之中充满了敬意。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来我这里看病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刚来的时候是他同事陪来的,说他无缘无故大闹工作场合,在出现言语冲突的同时还与人出现不必要的肢体冲突,同事们忍无可忍了就一起把他给架过来的。最初诊断是躁狂症……”

阿强忍不住插嘴:“李医生,躁狂症不就是我们常说的武疯子吗?”

李晓伟颇感意外:“你懂得还挺多的嘛。可以这么说,躁狂症属于躁狂抑郁症的一种发作形式,主要表现为情绪高涨、精力旺盛、言语增多、活动增多,这里的言语和活动就包括言语和肢体上的冲突了,严重时伴随有幻觉、妄想和紧张症状。而且躁狂症发作起来是周期性的,一般是一周以上。但是,在留院观察的那天晚上,正好我值班,我却发觉他的病症没有那么简单,他真正得的是妄想症,最初表现出来的躁狂迹象不排除是在受了某样特定事物的刺激以后才产生的。因为他在冷静下来后就一直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人交流,而且交流方式和形态就和我们现在的交流没什么区别。”

突然,他抬头看着卢浩天,话锋一转,微微笑了笑:“警察先生,你试过和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人交谈是什么感觉吗?”

卢浩天皱眉:“胡说八道。”

李晓伟一拍桌子,伸手一指卢浩天,笑了:“没错,就是这种感觉——胡说八道。我们正常人三分钟都坚持不下去,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对面根本就没有人,但是潘威,我的病人,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和一个叫礼包的人说话。我接连观察了三天,就确诊了他得的是妄想症,而不是躁狂症。后来我再三问他的同事才知道,那天是因为一个同事要拔牙,谈起拔牙的事,他突然就受到了刺激,才会诱发病症。”

“拔牙?会让一个人发神经病?”卢浩天觉得不可思议,不由得和身边的阿强面面相觑。

李晓伟想了想,说道:“我那时候是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对精神病人来说诱发病因的可能性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根本就没有办法用正常人的思维来解释。但是潘威就是听不得有关牙齿的相关话题,尤其是拔牙,而他的同事也是比较夸张的那种类型,说什么要是把人的牙齿都拔光了是什么样子。他听到了,本来很正常,就突然发病了,谁都拦不住。”

李晓伟耸耸肩,双手一摊,随即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接下来就在我那边看病,每周一次,坚持了两年吧。我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中间缺席过几次,当然了,也是有请过假的,毕竟我们是正规医院,很重视病人,都有相关的登记记录……”

卢浩天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阿强,接着又问道:“那最后一次他来看病,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李晓伟想了想,肯定地点头:“有,他提到了一个有关牙仙的传说。”

卢浩天和阿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没错,还是礼包告诉他的,治了两年,又回到起点,我到底还是输给他的朋友礼包了。”李晓伟长叹一声,摇摇头,一脸的无奈:“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你们说是不是?”

傍晚,警局对面新开的猫屎咖啡馆里客人寥寥无几。

李晓伟笑眯眯地看着章桐,半天没有说话。

“你笑啥?”章桐皱眉,“我有那么滑稽可笑吗?”

“没有,我就是在琢磨,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就这么苦苦的玩意儿还这么喝得有滋有味的女孩子,想来现在这个社会上还真是不多了。”李晓伟笑得很开心,“所以我说你很特别!”

“不奇怪啊,越是单纯的咖啡,就越能品味出这种咖啡豆的原始风味来,有时候少了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反而更能看清楚东西的本来面目。”章桐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认真地打量着李晓伟,“你睡眠不足啊,李医生。”

“哦?是吗?你怎么看出来的?”李晓伟不免有些意外。

章桐伸手指了指李晓伟的右眼皮:“眼睑肌肉痉挛症,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看来你晚上一直都没休息好。”

李晓伟有点尴尬,赶紧把话题扯开:“章医生啊,你是大忙人,能约你出来一次真的不容易。”

章桐伸出右手,打断了李晓伟的话:“别绕弯儿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按照规定,相关的档案是不能带出警局的,李医生,我只能告诉你,阿瑞这件事确实存在。你的病人没有对你说假话。至于说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就无能为力了。对于他的去世,我只能深表歉意……”

一丝黯然的神情在李晓伟的眼神中闪过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随即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了起来:“说到潘威的死,你知道吗?章医生,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去面对一个不正常的精神世界,但是却还不习惯我病人以这种方式死去。在我看来,他绝对不会自杀,我也不相信他会自杀,虽然说潘威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妄想症患者,但是在礼包的陪伴下,他活得很快乐,也很乐观,而且我看得出来抑郁症和妄想症的根本区别,这简直就是小儿科的难题了。章医生,你知道吗,有时候,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其实还真的很羡慕他的,成天不知道愁滋味啊!”

他抬头看着章桐:“我阿奶,她就跟我说过,一个人如果没有走到绝路,是绝对不会选择自杀的。如果潘威真的要选择自杀的话,那么两年前他犯病的时候,就会这么做了,而不用等到现在,你明白吗?”

章桐心中一动,不由得轻轻点头:“这点我赞成。”

“我不会放弃调查的。”李晓伟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牙仙。潘威的死肯定和他有关。”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牙齿!我查过资料,这是牙仙最感兴趣的东西。”

章桐不说话了,用一种看耍猴的目光死死地瞪着他。看得李晓伟后脊梁骨直发毛。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李晓伟这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熟悉的铃声熟悉的号码,章桐松了口气,满脸歉意地站起身:“你也不用想太多了,李医生,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所谓的神灵的,而潘威的死,或许是他以前牵涉进了什么别的事情所导致,我想最后总会真相大白的。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咖啡,改日再见!”

说着,章桐便拎起包转身向门外走去。透过咖啡馆的法式玻璃落地长窗,李晓伟目送着章桐消瘦的身影穿过马路后就匆匆消失在了街对面的警局大门里,很快,警笛响起,几辆警车冲出大门,向远处驶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中下起了雨,雨无声无息却越下越大,仿佛是要竭力掩盖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秘密一般。

李晓伟轻轻叹了口气,低头陷入了沉思。

5.义务警察

卢浩天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尽管门开着,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连续敲了三下。

张玉伟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上抬起头,有点意外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卢浩天:“卢队,你找我有事?”案情分析会在半小时前刚结束,因为是一起简单的夫妻言语纠纷而引起的跳楼自杀事件,所以,按照程序走了一遍也就宣布结案了,随后悲痛欲绝而又后悔不已的死者家人就领着尸体去了殡仪馆。

而接连两天没睡觉的卢浩天此时不去找地方偷着眯一会儿,却相反一脸凝重地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张玉伟就感到了一丝异样。

所以,等卢浩天随手关上门后,他就直截了当地奔了主题:“案子是不是出什么意外情况了?”

卢浩天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一份检验报告单轻轻放在了张玉伟的办公桌上。

张玉伟一脸狐疑地看看报告单又看看卢浩天,后者点点头,他便打开了报告单的首页。

这是一份指纹鉴定记录,但是却没有技侦大队大队长徐辉的签字,按照递送程序来讲,这明显是违反规定的。特殊原因例外。比如说有可能牵涉到警局内部人员。

看完报告后,张玉伟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顺手合上报告,心事重重地看着卢浩天:“说说看。”

“这是体育中心游泳馆十米跳台上发现的尸体旁的证物,编号187——9324,是一把医用解剖刀,发现时所处的位置是在尸体下方,被压住了,经过鉴定,上面的指纹属于我们法医中心的主任章桐。”卢浩天就像在背一篇晦涩难懂的古文,声音呆板而又单调。

“会不会证据受到污染了?以前我们也出现过类似的事故。”张玉伟皱眉,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恳求,“再核实一下吧。”

“我是听法医中心的人说起过,他们工作时使用刀具为了防止感染,所以都是戴着手套的,一般不会留下指纹,但是平时清理工具之类就不会这么仔细了,毕竟不像现场勘查那么要求严格,尤其是刀柄这边,而这几组指纹都是在刀柄的位置上被发现的。”说着,卢浩天深吸了口气,“还有就是,张局,我手头的这个系列杀人案也很蹊跷。”

“哦?是吗?说说看。”张玉伟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烟,顺手把身后的窗子推开了点。因为办公室在八楼,夜晚的秋风又很凉,房间里的温度迅速下降了好几度。

“首先一点,死者在死前都经历过专业的解剖。其次,死者都曾经是一起凶案的凶嫌,最终却因为证据不足而顺利洗脱罪名,而这两起案件的法医主检医师都是章主任。最后,张局,我也是个老警察了,办过很多案子,但是却从来都没有过如今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窝囊感觉……”卢浩天神情懊恼,坐在张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手掌不停地来回摩擦着,情绪有些明显的焦躁不安。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张玉伟连忙把烟掐灭了,然后讪讪地笑了笑:“抱歉哈,医生不允许我抽烟,说再抽的话,我的肺都快黑成锅底了,可我就是憋不住……”

“张局,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也绝对不会相信章主任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所谓的义务警察。但是这个证据,我们是没有办法忽视的。”卢浩天叹了口气,神情严肃,“而我的职责就是如实上报。”

“这份报告你没有给徐辉签字?”张玉伟问。

卢浩天摇摇头:“我直接从痕迹鉴定那里拿过来了,我想,越少人知道这个结果越好。”

“你做得对,可是,卢队,我比你更了解章主任的为人。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太草率下结论,再等等看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证据出现。”

“可是……”

“你知道一旦传出去我们的法医主任是义务警察的后果是什么吗?”张玉伟口气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们接下来谁都有可能会被送到大街上去贴违章停车罚单!而且我们局里自从章主任工作以来所经手的案子都要进行复查,那将是一件很可怕的工作。”

“如果真是她做的,她就必须受到法律的严惩!”卢浩天死死地盯着局长的脸,“你所说的都算不了什么,正义必须得到声张。”

看着自己下属这么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张玉伟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窗户:“就像你所说的,你也是老警察了,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想过当义务警察的念头?你入行这么多年,每一个凶嫌就都能得到严惩?你是人,你不是神!不止是你,我们所有人都不是神!”

听了这话,卢浩天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张玉伟:“局长,你的意思是?”“所以,对于这件事,我的决定只有一个——目前还只是怀疑,严密封锁消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处理。我可不想因为你的莽撞和急功近利,让我们整个局的人都最后成为别人的笑柄!”张玉伟语速飞快地补充说道,“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准备竞选副局长的打算,你不能拿着这个来当政治砝码,建议你还是多寻找一点直接的证据吧。”

卢浩天皱了皱眉,心里嘀咕看来张局是要护短了,毕竟章桐的资历比自己要深厚许多,而在当局长之前,张玉伟当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时,章桐就是他的直系下属,可以说他是看着章桐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对此,卢浩天感到哑口无言,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不过对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就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这份报告就留在我这里吧,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张玉伟想了想,补充说道,“还有,暂时这件事只限于我们俩知道,明白吗?”

卢浩天点点头,站起身离开了张局的办公室。被人说中心事的滋味,从心里不好受,卢浩天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在他看来,身为和事老的张局长摆明了是要把这件事压下去。

站在电梯口等电梯,感到烦躁不安的卢浩天忍不住重重地朝墙上打了一拳,剧烈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注意到了周围同事投来的疑惑不解的目光。走进电梯的那一刻,卢浩天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下属的电话。

“阿水吗?是我,你带上一个人马上去两个发现尸体的现场,给我把你能找到的人都给我再找一遍,我就不信尸体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见鬼!”

话音刚落,同电梯的一个抱着文件的年轻女警不由得皱眉瞥了一眼言语粗鲁的卢浩天,身体尽量向另一边挪了挪,脸上尽是嫌恶的神情。

要知道整个刑警队男警官们的个人形象在局里一向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对此,卢浩天心里可是满不在乎,不奇怪,如果个个都像技术大队的那帮书生气十足的家伙,能和小偷杀人犯搏个你死我活吗?

想到这儿,他刚才在张局办公室的挫败感便一扫而空,嘴里开始悠闲地哼起了小曲儿。

潘健看着章桐,几番欲言又止。

章桐早就注意到了,便叹了口气,放下笔,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发酸的眼角:“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看你都在那边磨叽了大半个钟头了。”

潘健皱眉:“章姐,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咱们周围有点异样?”

“又神经兮兮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案子吗?我们不是在演戏,这案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破了的,人家不满,催促几句也是在情理之中。”章桐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姐,我是说技侦大队痕迹鉴定的那帮家伙。你还记得游泳馆十米跳台上我们好不容易搬下来的那具尸体吗?”潘健干脆丢下了手里的活儿,一屁股坐在了章桐面前的办公桌上,一脸的表情凝重。

“记得啊,死者叫郑豪民,死因是失血性休克并发DIC最终导致多脏器衰竭。”章桐双手抱着肩膀,看着潘健,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助手兼同事不只是对死人很敏感,对活人的情绪变化也同样很敏感。

潘健有点极不情愿地继续说道:“说白了就是被活体解剖致死的,伤口没有组织自我修复的痕迹,身上要害位置周围遍布刀痕,牙齿被人用专业牙科手术钳子拔光,而这种钳子在淘宝上随处可以买到。姐,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要知道这种残忍的近乎于虐待的方式和当初的七三一部队没啥两样。”

听了这话后,章桐点点头:“我的专业不是犯罪心理学,所以没办法确切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只根据法医学证据来得出结论。”

“姐,还有件事,我是说现场发现的那把医用解剖刀,你还记得吗?”潘健压低了嗓门。

“不是被你拿去痕迹鉴定那里做微物检验了吗?指纹提取和DNA样本固定这些工作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你又不是没干过。”章桐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些可都是需要时间的,现在累积的案子太多,结果不会那么快出来。”

“那是当然,可是也并不需要48小时啊,你说对不?章姐,我看你有时候就是想得太简单了。”说着,他眼珠一转,压低了嗓门,神情变得更加严肃,“据我所知报告早就出来了,但是却并没有被送到徐辉那边去签字,而是直接被卢队拿走了。”

“这样是不符合规定的。”听到这个,章桐可是有点笑不出来了,“不过,卢队是局里出了名的急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但是再怎么急性子他也不该再三叮嘱技侦大队的小米说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我们法医处啊!”潘健急了,脱口而出,“我们被架空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亲爱的章姐。”

章桐的口气变得严肃了起来:“潘健,大家都在一起做事的,别开玩笑。”“小米从来不开玩笑!她是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告诉我的。”潘健盯着章桐,目光就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小米是个长相如邻家女孩般温柔的小姑娘,刚满实习期,她对潘健有感情,这在整个警局是个公开的秘密,而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在自己最在乎的人面前是说不了假话的,更何况是工作。

“章主任,求你个事,不要直截了当地去找卢队,好吗?卢队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小米的饭碗很有可能就因此而保不住了。”潘健犹豫不决地说道。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吧。”

虽然潘健并没有把话全部点明,但是却已经足够让章桐感到惴惴不安。从最初接触这个系列解剖杀人案开始,章桐就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娴熟的解剖手法,还有刻意为之的抛尸现场,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无一物的上下颚……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章桐很清楚,这已经是自己两天之内第三次想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可是这不可能!痴迷于法医解剖的他早就已经死了!

章桐不喜欢这种逐渐强烈的挫败感,但是最近却总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下棋。

那把医用解剖刀明显是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并且还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但是因为尸体以外的证物并不属于法医的职责范围,章桐无法亲自处理,按照程序必须第一时间交给痕迹鉴定部门。究竟是为什么卢浩天要故意隐瞒这条证物的线索,还特地交代绕开法医处,难道说这把医用解剖刀真的和法医处有着紧密的关系?

章桐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因为经费不足和基层环境的原因,法医处虽然属于处级编制,但是却常年人丁不旺,没有人能真正在这里工作满一年以上的。而最近的在职法医就只有她和潘健两个人,别的工作人员只是负责尸体的搬运和场地的清洁而已,根本就没有权利接触到尸体以外的证物。

太阳穴一阵阵抽痛,章桐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章桐看了一眼潘健,然后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李晓伟打来的,他显得有些慌乱:“章医生,有点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章桐没有犹豫,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急的话,四十五分钟后吧,我下班。”

“那好,我在猫山王等你。”

挂断电话,面前的办公桌旁早就不见了潘健。“章主任,我去档案室了。”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了重重的关门声。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又拿起了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继续手头的工作。十多分钟后,她不得不放弃了,因为她根本就无法真正静下心来。

傍晚,南长街。

李晓伟坐立不安。一看到章桐的身影出现在甜品店门口,他便立刻站起身,拿起外套,迎面就走了出来。经过章桐身边的时候,李晓伟一言不发地抓起章桐的胳膊就走。

步行街上的人并不多,不过即使看见了也只会当做是情侣之间的小摩擦而并不会太在意。

“你到底想干吗?”章桐压低嗓门,用力挣脱了李晓伟的右手。

“对不起,对不起,”李晓伟忙不迭道歉,却又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身后的青石板路面,在拐过一个小岔路口以后,人流变得少了许多,他这才停下了脚步,“你别误会,章医生。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很明显就可以从李晓伟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不安。章桐直视他的双眼:“你老实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几天有人一直在跟踪我。”李晓伟一边说着,一边仍然不放心地回头查看着来的方向。

章桐忍不住笑了:“镜像神经元起作用了,李医生。你一不偷二不抢的,谁会跟踪你?我看,真要有人的话,除非就是你的病人!因为崇拜你依赖你所以就跟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