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枕了一会,袁飞飞道:“我枕的是石头么。”

张平:“……”

袁飞飞:“这么长时间,你怎么动也不动一下。”

张平懒得理她,蹲在那不动。

袁飞飞:“老爷你手这么稳……”

张平懒懒地嗯了一声。

袁飞飞接着道:“杀过人么。”

张平的手明显地一抖。袁飞飞抬起头,张平凝神看着她,目光里有说不出的意味。袁飞飞神色天真,笑道:“老爷,你不是认输了么,我要提要求了。”

张平嘴唇紧闭,法令纹路分外清晰。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袁飞飞要提什么样的要求。

袁飞飞也不看他,坐到地上,仰起头,看着暗淡的夜空,低声道:“讲好的条件,可别漏气了。”

许久,袁飞飞听见张平叹了一口气,她嘴角咧开淡淡的笑容。

【杀过。】

袁飞飞一点也不惊讶,道:“是你从前给人做护院的时候?”

张平嘴角一扯,似笑非笑。

【你都从哪知道这些的。】

袁飞飞挑挑眉毛,“随便问的。”

张平轻笑一声,袁飞飞又道:“老爷,你身手好么。”

张平点点头。

【好。】

袁飞飞长长地咦了一声,道:“这么敢讲。”

张平身子微微向后一倒,也坐在地上,他转头看着袁飞飞,往日平和的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恣意。袁飞飞看得心花齐绽,嘴里还是不饶人。“看我年岁小好骗是不是?”

张平莞尔,轻轻摇了摇头。

袁飞飞:“我讲一个人,你看看赢得了么。”

张平点头。【可以,讲吧。】

“金阔。”

袁飞飞说完这个名字,明显感到张平的气息滞住一瞬。清风在夏夜中沉吟,张平的头抬起又低下。半响,他苦笑一声,抬手——【你当真了不得,金教习的事情也知道。】

“不能知道?”

【无妨。】

袁飞飞噢了一声,捡身边的石头子玩。

【你挑的倒准。】

袁飞飞:“什么意思。”

【这城里有名有姓的武夫不计其数,你挑中了唯一的一个。】

袁飞飞:“唯一一个你打不过的?”

张平点头。

“哈,什么啊。”袁飞飞双手拄在身后,语气轻飘飘道:“一挑一个准,老爷你不能再水了。”

张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住。他伸手把袁飞飞拎到自己面前。

袁飞飞:“又恼羞成怒了。”

张平按住她的脑袋,抬手——

【金阔是屈府的教习大师傅,少年时期就已成名,他曾在宫中担任武术教头,后来屈家花了大价钱,将他从宫里买了出来。他来崎水城也有几十年了,屈家家大业大,暗地里的营生也有不少,但却没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正是因为有金阔在。】

张平心平气和地比划着,袁飞飞打了个哈欠,道:“这金阔,多大了。”

张平一顿,细算了一下。

【如今,他也年近花甲了。】

袁飞飞:“哦,六十岁的老头你也打不过。”

张平抬眼看了袁飞飞一眼,伸手过去在她脸蛋上一掐。

【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袁飞飞:“你知道啊?”

【还敢顶嘴。】张平又掐了她一下。

袁飞飞不说话了,自己蹲在一边。张平看着她,觉得她好像有些蔫了,便拍拍她的肩膀。

袁飞飞抬头,看见张平笑着看着她。

【除了他,崎水城里,你家老爷身手最好。】

袁飞飞也咧嘴笑了,风凉道:“让我一杯茶就放倒了,你也真敢讲。”

【那是因为——】张平难得与袁飞飞争辩,可手比划了一半,忽然停住了。他回想起早些时候袁飞飞光着身子站在浴桶里的情景,只觉夏夜说不出的闷热,这场面又说不出的怪异。

“因为什么啊。”袁飞飞斜眼看他,似是要从那张沉默深邃的脸上看出端倪。张平察觉袁飞飞的目光,将脸转到另一边。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在袁飞飞的眼中,更像是一种预示。她探手,拉住张平的健壮的小臂。

“老爷,因为什么……”

她感觉到张平的身体僵硬又燥热。

“张平。”许是袁飞飞一直将自己当男人,她的声音比起平常的小姑娘,听起来更加的清朗。现下这样的声音在只有两人的院落里,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张平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他一咬牙,猛地转回头。

那一瞬间,袁飞飞也是一顿。张平的身影在夜色中勾勒出一道魁梧的剪影,那影子看起来如此有力,又如此纠缠。

“你——”

“叩叩叩——”就在袁飞飞要说什么的时候,院子门忽然响了。张平和袁飞飞都是一愣,他们相视一眼。

这间院落平日都很少有人上门,现在这么晚了,是谁?

袁飞飞刚要动,张平已经先她一步站了起来。

他缓步来到院门口,袁飞飞也没开口问什么,他便将门打开了。

月色下,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衣少年静静站在门口,他看见门开了,抬起头,冲开门的张平轻轻一笑,温润如玉。

“平叔,小侄有礼了。”

张平看着裴芸,双唇紧闭。

第四十七章

“哟——”

张平将裴芸请进门,袁飞飞还坐在刚刚的台阶上,她抬手冲裴芸吆喝一声。裴芸这才看见她坐在一旁,走过来,轻声道:“你怎么坐在地上。”

袁飞飞仰头看着他,道:“凉快。”

这时,张平关好院子门,回到院中,他看了看裴芸,然后进了火房。

“平叔。”裴芸不知他要做什么,袁飞飞拉住他,道:“不用跟过去,他去烧水了。”袁飞飞一边同裴芸解释,一边琢磨着刚刚张平没说完的半句话。

到底是因为什么……袁飞飞心里抱怨,老男人的心思猜不透。

就在袁飞飞蹲着发呆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袁飞飞抬头,看见裴芸弯着腰站在自己面前。

“做什么。”

裴芸低声道:“起来吧,总在地上坐着会着凉的。”

袁飞飞挑眉,道了一句行吧,便顺着裴芸的手劲站了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灰,对裴芸道:“做什么来了。”

裴芸笑了笑,道:“不做什么。”

袁飞飞:“怎么大晚上不老实在家睡觉。”

裴芸眉目清淡,道:“我睡不下,随便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你这了。”

袁飞飞嬉笑道:“金楼到这要穿七八条街,你也真是随便走到了。”

裴芸也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袁飞飞往前走了两步,站到离裴芸半步开外的地方,眯着眼睛盯着裴芸仔细瞧。

也许还未从丧亲的悲痛中缓过来,裴芸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今日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绸衣,没着外衫,腰上扎了一条青灰色的腰带。几日不见,裴芸似乎更为消瘦了。他腰身轻窄,好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竹子一样。

“你瞧什么。”裴芸低头看着袁飞飞,低声道。

袁飞飞道:“你这几天又没吃饭?”

裴芸摇头,“我吃了。”

袁飞飞:“你吃的还没街口的野猫多。”

裴芸歪了歪头,躲开袁飞飞的目光。袁飞飞站直身子,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院子里静了一会,裴芸没有说话,只有不远处的小虫,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见他不答,袁飞飞也没有催,自己伸了个懒腰,准备进火房看看张平做什么。就在她要动的时候,裴芸忽然开口了。

“你已经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袁飞飞一愣,随即想了想,道:“才几天吧……”

裴芸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袁飞飞心里莫名一虚。这两天她成天忙着怎么放倒张平赢来赌局,的确把裴芸忘到山边了。现在不比往常,裴芸的母亲刚刚去世,他正是难过的时候,若是没有与张平打赌这事,可能袁飞飞真的会天天去看他。

“咳……”袁飞飞清了清嗓子,道:“我是怕打扰你,想让你静一静。”

“骗人。”

袁飞飞:“……”她心想可能哭包子比以前聪明了。可她转念再一想,裴芸好似从来都很聪明。

“飞飞。”裴芸转过身,看着袁飞飞。“你不来看我无所谓,我可以来看你,但你不要骗我。”

袁飞飞看着裴芸的脸色,总觉得他一汪泪水就憋在眼角里,自己只要稍稍说错一句,他就会哭出来。袁飞飞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现在的感觉就是嗓子眼卡了一块馒头,想反驳几句,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她抠了抠嘴角,道:“不是我不想去看你,这几天真的有事耽误了。”

“什么事。”

袁飞飞眨眨眼。在她的印象中,裴芸似乎不是这样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你今天怎么了。”

裴芸没有说话。

袁飞飞皱着眉头道:“你的脸色很差,不吃饭也没好好睡觉是不是。”她想抬手拍拍裴芸肩膀,谁知刚一抬起,裴芸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袁飞飞一愣,也没有躲开,她看着裴芸,道:“怎么。”

裴芸的头压得低低的,手臂也垂了下去。只不过抓住袁飞飞的那只手,一点也没有松开。

“你到底——”袁飞飞顿住话头,因为她感觉到裴芸的手在抖。

“我在等你……”裴芸的声音很低,很轻,真的像天边的云一样。

袁飞飞闭上了嘴。

“我一直在等你,今天,昨天……可你没有来。”起初裴芸只是手在抖,后来,慢慢的,他的胳膊、身体都在轻轻颤抖。“飞飞,这两天,我好像过完了一辈子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开头。好似不想让袁飞飞看见他的脸。

其实袁飞飞并没有抬头,她一直看着地面。她知道裴芸长大后,并不喜别人看见他哭。

不过,这怎么瞒得住……袁飞飞看着地面上一滴一滴炸开的小水花,心里叹气。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缠着,可我真的忍不住了。”裴芸终于抽泣出声,“飞飞,你陪陪我,行么。”

袁飞飞嗯了一声,“行。”她又道,“不过你得好好吃饭睡觉,再这么下去,你没几天活头了。”

裴芸:“好,我听你的。”

袁飞飞又一次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对裴芸道:“来来,先坐下歇歇,等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裴芸眼睛还有些红,他看了看地面,好似有些犹豫。袁飞飞道:“怕弄脏衣裳?”

裴芸摇摇头,坐在袁飞飞的身边。

袁飞飞轻笑了一声,道:“裴芸。”

“嗯。”

“我觉得你变了。”

裴芸低声道:“哪里变了。”

袁飞飞:“说不好。要说你从前是小肉包的话,现在就是粘豆包。”

裴芸也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在你眼中都是吃的么。”

袁飞飞:“吃的不好?”

“好。”裴芸看着袁飞飞,道:“你肯吃了我才好。”

袁飞飞:“……”

她站起身,对裴芸道:“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垫肚子,你老实点别动。”

“好。”

袁飞飞转身进了火房,反手关好门。房里张平点了一根蜡烛,自己站在蜡烛前,看着火苗发呆。直到袁飞飞进来,他才回过神,转过身看她。

【他怎么样了。】

袁飞飞:“还活着。”

张平:“……”

袁飞飞四下翻腾,张平碰碰她。

【现在没有马上能吃的东西,我烧了水,等下给他下碗面吃。】

“哦。”袁飞飞站起身,后斜眼瞄着张平,道:“怎么,我跟他说话,你都听到了?”

张平连忙解释——

【我没有偷听,只是我耳力不差,这里离院子只有几步的距离,所以才……】

袁飞飞:“你慌什么。”

张平老脸一红,手放下了。

其实他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