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女子的目光离开棋盘,望向他俩,很快起身又拿过两个茶盏,添上七分,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虽无一语,然亲切友善。

“多谢。”既灵真心实意道,而后拿起茶就喝。

喝完她才发现,谭云山没动,而是看着棋盘和原本就在那儿的两个茶盏,若有所思。

然后她就听见他问:“姑娘独自下棋,为何会放两个茶盏?”

青衣女子浅笑开口,声音温婉柔和:“我在等朋友,他说从那边的山上下来之后,会再同我下棋。”

谭云山伸手,越过后添的两盏,取了那原本属于“朋友”的茶盏,一饮而尽。

“对不住,”他在青衣女子疑惑的眼神里将茶盏放回原处,歉意道,“茶我喝了,但棋恐怕下不成了。”

青衣女子的疑惑变成略带讶异的恍然:“是你?”

谭云山微笑点头:“是我。”

“抱歉,”轮到青衣女子不好意思了,“上次匆匆一别,我只来得及在竹节上记了你我对弈,没来得及画你模……”她忽然顿住,像发现了什么奇异之事,“你记得一切?”

“嗯,”谭云山也觉得玄妙,“什么都想起来了,再没忘。”

“真好。”青衣女子眼底透出些许羡慕。

“青盏。”谭云山忽然道。

青衣女子没听懂:“嗯?”

谭云山说:“你的名字,青盏。”

青衣女子这回是真的错愕了:“你认得我?”

谭云山轻轻看眼棋盘,笑:“我认得你的残局。”

“若你想回去,可以和我们一起,”谭云山又道,“不过归途漫漫,也许回得去,也许回不去。”

青盏有些迷茫:“回哪里去?”

谭云山:“九天仙界。”

青盏:“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谭云山想了下,道:“仙气缭绕,云雾腾腾,花草芬芳,逍遥惬意。”

青盏微微蹙眉:“听起来和这里差不多。”

谭云山愣了下,直觉环顾四周,竟挑不出什么辩驳之言。九天仙界亦有纷扰,未必真就比这一方安宁之地强……但,外面有一点是这里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出去了,你就再不会忘了,再不用把每天之事刻于竹节,你会记得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的喜乐。”

“还有悲苦呢,哪有全是好事尽是喜乐的地方。”青盏笑笑一语道破,低头续茶,却在刚续到半盏时顿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头,问,“有谁在外面等着我吗?或者因为我来了这里而牵肠挂肚,那样的人有吗?”

谭云山被问住了。

他静静看了她良久,久到那半盏茶都快要凉了,才缓缓开口:“有,有那样的人,你入忘渊一百年,他便惦念了你一百年。”

青盏想不起,然而单是听着,已觉动容:“他就在你说的那个九天仙界吗?”

谭云山轻轻摇头,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他也在这忘渊里,或许你们能碰上,或许你们永远都遇不上。”

青盏歪头想想今晨看的竹节,破天荒顽皮一次:“既灵!”

忽然被点了名字,既灵本能应答:“嗯?”

青盏乐了,笑盈盈地看向谭云山:“哪有那么难,你不是找到她了。”

谭云山知道,她已经决定好了。

“他叫什么名字?”

“郑驳,但他德高望重,精通星辰运势,所以九天都尊他为郑驳老。”

“是何模样?”

“这……”

实在不好形容,谭云山索性问青盏要了个新竹节,将记忆中的郑驳老刻到了上面。他雕工有限,只能刻个笼统模样,刻完又觉得不保靠,索性又在另一面刻了第二个,然后逐一给青盏讲解:“这个是有胡子的他,这个是没胡子的他,其实我没见过第二个,但万一他到了这里以后心血来潮不愿意留胡子了呢,所以我想他如果把脸都刮干净了,大概就这样吧。”

“他肯定什么都记不住了,不过没关系,我记住了,”青盏接过竹节,仔细端详,笑靥灿烂得仿佛已经见到了这位故人,但很快她又担心起来,“如果他不记得我了,还会愿意同我下棋吗?”

谭云山没成想她最关心的竟是这个,哭笑不得:“你到底是想遇故人,还是就想找个棋友啊。”

青盏难得透出一丝赖皮:“都要不行吗?”

谭云山收敛玩笑,认真点头:“他会的,无论你让他陪你做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忘渊会吞噬掉记忆,却永远抹不掉人心中的情。

第79章 第 79 章

从事始终, 既灵都只安静着, 她插不上谭云山和青盏的话, 却记得清楚谭云山给她讲过的那些事,记得那个布局百年妖乱九天只为救一人出忘渊的庚辰上仙。

道别青盏, 二人并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在附近搜寻了许久,因为谭云山肯定他离开茫茫黑暗之后,再睁开眼,就是站在这附近。

然而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 也没找见那所谓的“混沌之口”。

无奈, 二人只得一圈圈扩大寻觅范围, 那方石桌、那抹青色身影就慢慢成了远处的一个点。

既灵也终于不再顾忌, 直接问了心中疑惑:“那个郑驳老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找青盏,非要费那么多精力布局, 牵连无辜?”

谭云山早就想过这问题:“因为他能掐会算, 而所有卦象都告诉他, 根本不可能在忘渊里寻到一个人。”

既灵瞪大眼睛:“可是你找到我了啊?”

“哪能人人都像我这么厉害。”谭云山接得那叫一个顺当。

既灵眼皮下来一半, 眯得嫌弃又危险。

谭云山喜欢极了她这个模样,没忍住,飞快摸了一下她的头,满足叹息。

既灵磨牙, 正琢磨着从哪开始揍起, 却见谭云山敛去玩笑, 轻摇着头一声叹息:“他就是太信星运了, 成也星运,败也星运,苦乐亦如是……”

她知道,他在说那位庚辰上仙,那个利用了他的“恶徒”,那个骗了她的“师父”。

她对这些没印象,自然心绪平静,然而谭云山的声音里也没有仇怨,只剩唏嘘——

“可这世间,除了运势,还有机缘,除了机缘,还有人心,又岂是星辰卦象算得尽的。”

从清晨到日落,二人片刻未歇,但凡路过之地都恨不能掘地三尺,却依然没有那黑暗入口的任何踪迹。

墨蓝色重又染遍天地,草木、飞鸟、云、风都沉静下来,万籁俱寂。

“你睡一觉吧,”挑了个视野宽敞的地方,既灵拉着谭云山坐下来,拍拍他肩膀,豪气道,“我守着你。”

谭云山心情复杂:“你……好像抢了我的话。”

既灵乐,夜幕下,眼眸灿若星辰:“你不怕我一睡又是十几天?”

谭云山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你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能像上回那样抓着我的衣角恋恋不舍,别说十几天,几十天都值得等。”

“……”

“……”

咚!

“这位姑娘,要不还是我来继续保管净妖铃吧……”

“很疼?”

“那倒没有,但我忘了说,其实你以前敲完我之后都会再给我揉揉头的,特别温……”

咚!

“你高兴就好。”

二人正沉浸在“打情骂俏”里,极远处的山头上,琉璃之光忽然没了。

自下山后,他们已走出很长的路,连那原本的山尖都若隐若现了,何况山巅一抹斑斓。但当夜幕降临之后,那光又在墨蓝夜色里重新明晰起来,只要举目远眺,便可得见晶莹剔透的丝丝彩光。

光散得悄无声息,直到谭云山打个哈欠,无意中望过去,才微微怔住。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转头看身旁的既灵,因动作太突然也太迅速,加之神色有异,把闲适歇息中的既灵吓一跳:“怎么了?”

谭云山示意她看远处山尖。

既灵很快明白过来他为何眉宇间尽是疑惑,因为她也同样意外:“我没睡啊。”

白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谭云山曾和她说过晏行与她同生共息,所以她睡着的时候晏行的光华便尽,反过来她苏醒的时候亦是晏行重新散彩光之时。她没见过睡着后晏行的模样,但听谭云山这样讲,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哪成想才过半日,便被打了脸。

若是旁事,既灵这会儿肯定会毫不留情揶揄谭云山的错判,可事关晏行,她便没那些闲情逸致了,只觉担心:“我醒着的时候,从未见他的光华散尽过……”

谭云山也是在意这个,但又一时判断不出是晏行真的出事了,还只是因为与既灵离得远了,所以相互间的联系也随之弱……

慢着!

谭云山诧异挑眉,只见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山尖忽然重新亮起,且一扫白日的飘逸轻缓,霎时夺目!

未及眨眼,几个皎洁如霜的银色光点自七彩斑斓中浮出,不紧不慢地向山下飘,但又没有真的落到山脚,而是在飘到半山腰的高度时,便停住下落趋势,开始平平缓缓地往前去。

从谭云山和既灵这里看,那点点银光就像几只鸟儿,扑着翅膀,遥遥地给他们引路。

二人对视一下,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同念头——走!

银光飘得舒缓,像在故意等他们一样,可谭云山和既灵不敢耽搁,几乎是一路狂奔着追过去的。

最终,他们追着银光来到一个湖边,点点银犹如雪粒落下,碰到水面的瞬间,光华尽散,现出原貌——几片悠悠落叶。

“回去的路在这湖里。”谭云山的声音很轻,却笃定。他忽然有些后悔在山顶的时候只顾守着既灵,没去树下多坐坐。相识这么久,得了这么多照拂,他竟没同晏行好好叙过话。

既灵上前一步,直接踩入水中,将那几片落叶拾起来,用袖子擦干上面的水,然后一片不少地收入怀中。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没说,敛下的眸子里亦看不清情绪。

直到确保所有落叶都贴身收好后,她才抬起头,神色明朗,声音脆亮:“是不是要跳湖?”

谭云山看着已经站在湖水里的姑娘,忽然觉得刚才酝酿半天“如何说服”的自己特别傻。他早该知道,论往前冲,既灵哪用别人推,她不拽着别人跑就谢天谢地了。

“对——”谭云山大声应和。“勇”字让人家姑娘先占了,“声如洪钟”是他最后的倔强。

墨蓝苍穹下,一根妖索勾连的两人,缓缓走向湖水深处。

很快,水漫到既灵胸口。她还想再往前一点,水下的一只手忽然被人握住。

水很凉,既灵的手也早被泡得冷透了,谭云山的手竟还有一丝温热,不知是河水太冰反衬的,还是谭云山握得太紧,让人产生了错觉。

“就这里吧,”他说,“别松开我的手。”

既灵有一瞬的恍惚,因为这话她在山顶茅屋里、在醒来看见谭云山没走时,已听自己的心反复念叨了无数遍。她从来没和谭云山提过,总觉得有点丢人,却怎么也没料到,最终这话反倒从谭云山嘴里说出来了。

她当然会照做,她愿意得不得了。

“嗯。”

若谭云山用心些,就能从那故作淡定的一个字里听出对方的百转千回,但毕竟这会儿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未知前路上:“闭目,屏息,凝神。”

既灵照做。

谭云山亦闭上眼睛,舒缓四肢百骸。

水中紧握的手微微用力。

一下。

两下。

三!

咕咚——

两个身影同时没入水中,默契得就像一个人!

入水后的谭云山和既灵根本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就拼劲全力往下扎,往更深处游!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紧紧包围着眼耳口鼻的冰冷湖水和胸腔里越来越少的气。

谭云山不知他们已经游了多深,长久的屏息让他闷得快要炸开,他只能咬紧牙关,握紧既灵的手……

“咕噜……”

有水泡从脸颊划过,异样感让谭云山霍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见既灵张着嘴,似要说话,但这幽暗湖水里只能是吐出一个又一个水泡。

一刹那,福至心灵。

谭云山蓦地开窍,顺着既灵面对的方向转身去看,赫然一团赤色火光!

于幽暗混沌中见到光,人会本能地惊喜,但吃过太多亏的谭云山没被变故冲昏头脑,立刻反应过来,那曾让自己险些迷失的茫茫混沌里根本没有光,更别说这团火一样的亮!

可又转念一想,万一有呢,万一只是他在黑暗中时没遇见呢?

谭云山的犹豫只是一瞬,可那团赤光显然连这一瞬都不愿意等,竟开始向他俩这边靠近!

好了,这回不用考虑是不是混沌入口了——哪一个入口会自己游过来!

眨眼功夫,赤光距离他们仅剩十几尺,光晕中的妖物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似鱼非鱼,似兽非兽,背生鳍,头生角,一张大嘴横贯了整个头,赤色光晕映亮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利齿,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还能怎么办?

【跑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二人不约而同听见了对方心底的呐喊。

冰冷湖底,仓皇逃命,谭云山和既灵濒临窒息,根本没印象游了多久,中途是不是被那妖兽咬到了腿,只知道当他们终于支撑不住喝进来第一口水时,心中那份绝望。

然而往往山穷水尽,才会柳暗花明。

“哗啦——”

这是谭云山和既灵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出水声。

他们本能地大口吸气,仿佛重新活过来一样。

茫茫黑暗,混沌虚空,用力眨眼却发现睁开眼同闭上眼,所见之处无任何区别——既灵终于见到了谭云山口中,真正的忘渊。

他们似乎在一条河里,又或者也是一个湖,反正看不清楚。

奋力游上岸,二人精疲力竭。

“现在怎么办?”既灵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唯一庆幸的是这里不冷。但是也不热,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吞的闷,人处于其中,连感官都好像变得迟钝了。

“找仙索。”谭云山将衣衫浸透的水拧出。

既灵茫然四顾,除了黑,就是暗,压抑得人难受:“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必须要绑一起了吧。”谭云山半玩笑半打趣道。

初入这里都需要漫长的适应,他必须帮着既灵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