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遍花溪山庄各个角落的时候,正是秋分时节。每当微风拂动,那血海一般的花随风逐浪,即使到了夜晚,在黑暗中也绽放得异常冷艳。

丁绯此刻正在倚香院对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馄饨摊上吃着馄饨,他虽然卸下一身华贵的装扮,可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质却仍是让他在众多的食客中显得格格不入。摊主是对中年夫妇,他们几乎是以一种崇敬似的卑微姿态来伺候着这位客人。

丁绯这桌上只坐了他一人,其他人宁可端着馄饨碗蹲在地上吃,也不敢挨着他坐,生怕亵渎了他似的。丁绯无奈的笑了笑,笑容寂寥阴抑。

“老沈,来碗菜肉馄饨!”一个睡眼朦胧的莽汉打着哈欠从倚香院里出来。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倚香院的护院打手。

摊主唯唯诺诺的应承了,那莽汉起初没在意,后来目光落到丁绯身上,眼睛忽然一亮。他不同于一般的老百姓,无论是官面上的还是武林中的人他都见过不少,但很少有眼前这个少年这么与众不同的。于是他毫不客气的拖了一张凳子,在丁绯身边坐下:“兄弟在哪里发财?在下王浙!”他拍拍胸,显得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有没有兴趣到我们院子里去玩玩?我帮你找个绝色美女!又娇又嗲,还很会服侍人,包你满意!”

丁绯连头都没舍得动一下,仍是慢条斯理的咬着调羹里的馄饨。王浙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嚷道:“老沈,我的馄饨呢?怎的动作这么慢?”老沈应了声,也顾不得才出锅的馄饨烫手,急急忙忙的将它端了上来。

王浙的性子显然比老沈还急,不等老沈放下碗,他就伸手去接。碗停在丁绯头顶的刹那,老沈突然一个松手,碗笔直落下,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丁绯连人带凳往后腾地移开一丈。王浙却没那么幸运,滚烫的馄饨连汤带水的全翻在他手上,他惨叫一声,痛得频频甩手跳脚。

与此同时,那些在吃馄饨的食客们突然全部咣当扔掉瓷碗,从衣襟下亮出隐藏的兵刃。摊主老沈一马当先,一掌抓向丁绯胸口。

丁绯腹背受敌,急中生智,一脚踹翻烧开水下馄饨的大锅,锅里滚烫的开水浇在了老沈头上,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被开水浇过的脸上顿时起了猩红糜烂的水泡。

那些伪装成食客的杀手,一个个身手不凡,丁绯虽然艺高人胆大,也架不住这么多高手的围攻,何况对方都有趁手的兵器,他却是空着两个拳头。一个分心,前面两人一起合力进攻,竟将他的褂子划破道口子,被割伤的肌肤立即渗出鲜血。

“这小子没戏了,大伙加把劲把他收拾了!”老沈哇哇大叫,一改当初唯唯诺诺的小人物形象。他正叫嚣得起劲,忽然背后一张凳子兜头砸了下来,他两眼一翻,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出人意料的,砸他的人竟然是王浙,他一脸的悻悻之色,骂道:“呸,居然敢在倚香院门口撒野!兄弟们,这帮狗娘养的欺负到咱头上了,咱们还能坐着不吭声,吃瘪么?”

“不能!”轰然一声应喝,竟是倚香院十来名打手闻声从门内冲了出来。他们这群地头蛇一向嚣张惯了,虽然身手不算怎样,但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横劲也叫人吃他不消。丁绯侥幸得他们一阵搅和,身上压力大减。

混乱中,倚香院的打手固然被伤得不轻,那群杀手也被丁绯趁乱结果了两个。

“点子太硬,扯乎!扯乎!”一声号令,杀手们冲破围观的百姓,又打伤了几个拦路的行人,逃之夭夭。

倚香院的老鸨子站在门口苦天抢地的装模作样:“哎哟,我的妈呀,杀人啦!光天化日之下……这还有天理么?前几天刘将军才在倚香院出了事,今儿个又发生这样的事,这还让我活不活啦?”

老鸨子弄不清来龙去脉,还以为是有人挑她倚香院的场子。丁绯悄悄将昏死过去的老沈拖到一边,那群杀手一定以为他已经死了,要不然也不会丢下他这条线索。

他带着老沈到了披香窗下的那条死胡同。啪地一掌拍在他颈后“大椎穴”上,一股真气灌注一下,老沈果然悠悠转醒。睁开眼一望见丁绯漆黑的眼珠,他惊得弹跳而起,丁绯将他勒住,两根指头点在他的眼皮上,叱道:“你老老实实的交待清楚,要不然我先废了你这对狗眼!”

丁绯很少用这样狠厉的言行威吓人,一旦他这么做了,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动怒了的丁绯绝对是个很不好惹的角色,老沈似乎很清楚这一点,他迟疑片刻,打着冷战说道:“你、你别杀我,我跟你说便是。我们不是寻常江湖杀手,其实我们是京城的侍卫!”

丁绯放在他眼皮上的手指猛地加重力道,老沈看不到丁绯的表情,却吓得不轻,赶紧说道:“我们之所以扮成江湖杀手来刺杀你,是因为宗人令大人的吩咐。”

“宗人令雷浥?他怎会要杀我?你胡说!”

“小的没有胡说!”他大叫,“不止宗人令,还有右宗正、太子太傅他们都要取你的性命!”

“为什么?”丁绯冷喝,“如果你不能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我便把你带回京城交给皇上处置!”

老沈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哪还顾得上其他,一股脑儿的说道:“那是因为三天前,有个商人进京见了太师大人,太师大人把他保举给了皇帝。听说那个商人很有钱,他愿意将所有的家产全部进献给朝廷,条件是帮他找到一个叫夏馝萩女人并且杀了她。这条件听起来并不很难,可是经过遍布全国的探子回报,这女的来头不小,和关外的鞑子关系密切。如果要对付她,势必会惹怒到鞑子,要是发兵来犯,岂非天朝之祸?”

丁绯一听他文绉绉的说话口气,就知道这话出自雷浥,不禁哼了一声。老沈害怕道:“这是宗人令大人的原话,小的不敢造假!宗人令他们得知那商人姓花,又打听到大人您跟那姓花的商人情同父子,当初便是他使了银子帮大人您打通关系,安排到皇上身边的……”

“废话少说,说重点!”丁绯突然发火。老沈吓得直哆嗦,赶紧加快语调:“他们认为要只要除掉那个姓花的,那皇上也就会打消去对付那女子的念头,可是那姓花的虽然容易对付,就怕万一日后大人您追究起来,岂不麻烦?皇上对您可是宠爱有加,十分……”

“我这次离京并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你们又怎会在这里设下埋伏?”

“前几日有位姓刘的武将在倚香院见过您,还被您打伤了,所以……所以小的们认为你一定就在这附近出入,索性就在妓院门口摆摊守株待兔……”

“可笑我还真就成了那只兔子!”丁绯一掌推开他。老沈吐出口淤血,反觉得胸口的郁闷舒缓了许多,不由露出感激之色。“滚!”丁绯不等他开口,厌恶的一挥袖,“别让我再看到你!滚回去告诉雷浥,他们要杀谁,想杀谁都与我无关,只要别惹到我!”

老沈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仓皇逃离胡同。望着他消失的身影,丁绯感觉心口隐隐作痛,他伸手一抹,发觉自己胸口裂开的伤口正汩汩的往外冒着鲜血。他提了一口气,纵身掠上二楼的窗户,窗户为了透气,半开着并没有锁死。

屋内似乎并没有人在,桌上摆着吃剩的残羹剩肴还没收拾。丁绯跳进房内,正想找些干净的布条来包扎伤口,忽然听到内室里传来一阵异样的男女喘息之声。

这种声音对于丁绯来说并不陌生,他俊脸上一红,尴尬的转身想走,惶然间一不留神踢到了一只桌脚,桌子上的一只酒盅跌到地上摔得粉碎。响声显然惊动了里屋的两个人,只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喝道:“什么人在外面?”

“哎呀!”娇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的女声,丁绯身子一颤,果然是披香!“一定是小翠那丫头在收拾桌子啦,你那么在意干什么?”接着是吃吃的媚笑,不看她的人,光听她的声音就已经让人酥得骨头都软掉了。

果然那男人笑道:“我的小美人,是你等不及了吧?”一个翻身,里头又传来令人心跳加快的声音。

丁绯苦笑,披香那次向他求救,他为了她不惜打伤朝廷命官,惹下祸根。他总以为披香虽然卖身为妓,总还有些风骨,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刻意忽略那声音,找寻自己所需的干净纱布。待他将自己的伤口处理得当,屋内已没了动静,只听男子微微的打鼾声此起彼伏,没一会儿披散着一头长发,妆容残缺的披香走了出来。她本没在意,待看到屋内的丁绯后,娇躯猛然一震,正在系着亵衣带子的手僵住。

丁绯并没有别开眼,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披香的眼睛,披香轻轻“嗳”了声,慌乱的披上外衣:“绯哥哥,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他替自己倒了杯酒。

披香慌乱的抢下酒盅:“这盅脏了,我替你换只新的吧!”丁绯忽然一把摁住她的手,蹙眉道:“明日我便要回京城去了,披香,绯哥哥替你赎身你可愿意?”

披香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朵泪花,激动之余她涨红了脸,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可是我从良以后又能去哪里呢?”她拿眼角偷偷扫了他一眼。丁绯知道只要他再说一句话,披香也就是在等他的这句话,但是他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披香满怀期待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绯哥哥都嫌我身子脏,我出了这里,还能去哪?”她轻轻的笑,笑容说不出的酸涩。丁绯看着她那张姣好的、年轻的,甚至还带着稚气的脸孔,默然无语。自己并非是嫌弃她,如若说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嫌弃她,那么唯有自己不能!

他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披香,绯哥哥会替你找户好人家,风风光光的把你嫁了!”披香一震,将手抽了出来,凄然一笑:“何必自欺欺人呢?连绯哥哥你尚且不能接受披香这副下贱之躯,更何况旁人?这里虽然不干净,到底热闹些,披香还是更喜欢热闹的去处!”

丁绯被她话里隐藏的痛狠狠的刺了下。他事先想好的那些问题,比如说当年拂玉到底是怎么死的?拂玉的死和她母女俩究竟有没有关系?这些话突然一下子就问不出来了。话到嘴边,他终是咽了回去——因为实在是问不出口,看着披香那双酷似拂玉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绝望,他问不出口。

“对了……”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凝固得难受,披香故意甩了甩头发,笑问,“那天绯哥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好找,不瞒你说,私下里我还以为绯哥哥瞧不起我,再也不会登我这个门了呢!”

丁绯惊讶的看着滔滔不绝,笑语晏晏的披香,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装假,似乎真是一点也不记得那天去她家看到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因为中了彼岸花的花毒而晕厥的事!丁绯依稀记还得在他昏厥过去前,曾见过有人抱走了披香!

“披香……”他突然很大力的将她拉入怀里,紧紧的抱在怀里。

“绯……”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惊呆了。

丁绯单手托住了她的后脑,拇指不着痕迹的滑过她的“风池穴”,指腹下那种尖锐的硬物凸起感让他浑身轻颤。

披香明显感觉到了他的颤动,她心中一阵激动,不由动情唤道:“绯哥哥,亲亲我,你亲亲我……”

丁绯却没在意她忘情的言语,拇指移动,又摸到了她的“百会穴”和“上星穴”,同样毫无例外的在这两处穴位上摸到了银针的针尾。

魑祟术!没想到披香竟然也被人施了魑祟术!

“绯哥哥!”在丁绯震惊出神之余,披香竟动作迅速的解下了身上的亵衣,赤裸着上身扑入了他怀里。直到滚烫的红唇印上丁绯苍白的嘴唇时,他才像被雷亟一般惊跳起来,一把推开她。

披香扑在了冰冷的地上,万念俱灰:“为什么?为什么?”一颗泪终于落下,她委屈的留泪,“难道连你也嫌我脏?我真的……真的那么叫你瞧不起么?”

“披香——”丁绯尴尬的站在她边上,他不敢去扶她起来,只能任由她伏在地上啜泣。

“为什么?难道我现在连喜欢你的资格都没有了么?不!不!”她忽然仰起头来,丁绯看到她梨花带雨的绝色容颜上,闪动着凄厉的绝望,“不只是现在,以前的我同样也没资格!你是拂玉姐姐的,你们两个打小就有婚约,是注定的一对,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丁绯见她忽然激动起来,警惕的向窗口悄悄退了一步,暗中提防她有异变。然而披香只是恸哭了一会,抱怨过后,她擦干眼泪,重新整理衣装站了起来,冷冷的说道:“你走吧,等会儿我的客人便会醒了,我不想多事!就不送你了!”

丁绯思及她脑后插着的三枚银针,如何能放心得下?他忽然一把抓起她的手,叫道:“跟我走!”

披香尖叫声中,丁绯故计重施,抱着她从二楼后窗跳下。

残灭

京都遥遥在望,为了不引起宗人令势力的瞩目,丁绯刻意用一个大斗篷盖住了自己的头。披香在这三天之内几乎都与他寸步不离,幸好她的一切举止都还正常,并没有发生什么奇特的事情。

“绯哥哥,你瞧!”披香指着城门口的一块告示牌,皇榜张贴其上,纸页还很新,显然是才贴上的。引起披香那么大反应的是皇榜上绘制的一张女人肖像,“这个人……好面熟。”她忽然捂着嘴,脸上血色尽褪,“这、这是我娘呀!”

其实丁绯一眼就认出画上之人便是披香的母亲夏馝萩,因为那幅肖像图上的女子神韵面容与六七年前丁绯在花溪山庄见过的夏馝萩有八九分的相似,这显然是花晏晋凭借着自己对妻子往昔的印象描绘出来的。披香却因为熟知母亲现在的长相,反而要花上些时间才辨认得出。

“为什么朝廷要通缉我娘?”她尖叫。丁绯怕她引来城门口的官兵,赶紧将她拉到一边。“为什么,绯哥哥,你告诉我,我娘犯了什么罪了?”

丁绯无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披香察言观色,顿悟道:“你一定知道对不对?绯哥哥,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上京城?是不是……是不是和我娘有关?”

丁绯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自己的臆测,披香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无形的控制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神智失常,作出令人发指的事情。而这个操控她的人有可能就是她的母亲!丁绯到此刻仍不敢相信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忍心下毒手荼毒自己的女儿,总觉得其中一定还有蹊跷。

“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休想我跟你回京都!”外表柔弱的披香发起脾气来自有股子倔强。她甩脱丁绯的手,转身背离城门往回跑。

顾虑到路上行人众多,丁绯没有明目张胆的施展轻功。静静的看着她跑进了路边的一个小树林里,他才追了进去。

秋天的气息已经很浓,漫野的落叶,林子里的树木并不茂密,但放眼望去,稀稀拉拉的树丛间竟看不到披香的影子。

“披香?”他提高声音喊,“出来吧,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披香?披——”

披香匍匐倒在一颗大树地下,丁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的跑过去。忽然他脊背上一阵发寒,他正弯腰要去扶披香起来,这时感觉异样,已来不及变化姿势,只得强行运气于背,硬生生的接了一掌。

掌力浑厚阴冷,他身子微微一颤,胸口一阵发闷,内息急速逆转。耳边有个女声“嗤”地一声蔑笑,衣衫飒飒声响后,他退开一步,将后背靠在一棵大树上,以防那人再次偷袭。

一道红影闪过,原本倒在地上的披香被人一把抓住腰带,就在这电光火炽的刹那间,丁绯看清了一张绝世风华的脸孔。

“等等!”他及时调匀内息,一个闪身拦住对方的去路,“如果我没认错的,您应该就是花伯母吧?”

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江湖女子,此时脸上已多了几许尘霜,虽然红颜老去,却仍是风韵尤存。她见丁绯识破她的身份,也不再逃避,抱了女儿,冷冷的说道:“小子,我念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饶你不死!你若想再活得久些,最好不好多管闲事!”

“哦?”丁绯看似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暗中默默运气,“我倒不知道什么叫闲事!”

夏馝萩闻言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怅然大笑:“看样子,你还真不愧是花晏晋养的一条好狗!”红色的影子一晃,她猝然欺近,袖中剑出手,如裂岸惊涛般刺向丁绯心口。丁绯早有防范,不与她正面硬拼,往后急速飘退。

夏馝萩似乎当真已起杀心,手腕一抖,剑化千百点寒芒,卷向丁绯周身。丁绯一个腾身,跃到三丈高空,夏馝萩的剑气触到一棵合臂粗的古树,“蓬”地声巨响,地皮都被震得微微发颤,那棵参天大树被撕裂成千万片碎片残枝,纷纷扬扬的落下,犹如下起了一场暴雨。

夏馝萩大笑,笑声中带着披香,扬长而去。丁绯想不到她随随便便的一剑之威竟有如此之大,虽然以往对她的武功已有一定的认知,然而却估摸不到竟会有这等惊人的厉害!

她的武功,犹在自己之上!

丁绯面色有些惨淡的望着漫天飘舞的碎屑,轻轻叹了口气。

花晏晋一心想要置夏馝萩于死地,甚至不惜倾家荡产,被激怒了的夏馝萩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善罢之人,只怕她迁怒花晏晋之余,更会对天朝有所不利。这种女人,一旦偏激起来,哪怕是最后斗得两败俱伤,也会不遗余力的吧?

一想到这件事背后牵扯的严重性,丁绯便不寒而栗。雷浥那一班老臣或许看不惯自己在皇帝跟前的一些做法,但丁绯也不得不承认,从雷浥的角度去考虑,为了杜绝后患,打消皇上的念头,杀掉能左右皇帝思想的亲信,这绝对是最快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他,是否该去阻止花晏晋?

回到住所后的第一天,赶着处理完这几天落下的公文,丁绯简直就没好好的合过眼。伺候他的下人不敢多嘴问他,为什么随行同去的阿忏没有回来?丁绯亦是感觉自己已经心力交瘁,这副身躯像是到了极限,再也撑不了多久了!

“爷!”一名面目清秀的小厮端了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托着一只白玉瓮,边上还有一杯才沏好的新茶。这些活原本都由阿忏来做,如今陡然换人,这个叫阿柯的小厮显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

丁绯从白玉瓮中拿了几颗黑红色的药丸放进嘴里,和着茶盏里的水一口咽下。阿柯看向他的眼神既羡且惧,小声道:“爷,您若是肯把这‘美虞膏’分点给奴才,奴才就是死也愿意!”丁绯乜了他一眼,很不在意的说道:“你若想吃,尽管拿去!”

“爷!”他躬着腰,苦着脸,“奴才就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胆不是?谁不知道这宫里的美虞膏是好东西,吃了能滋阴润颜,练武的更能增长内力?可是没有‘残灭心法’辅助,这美虞膏无疑就是剂最毒的毒药,奴才……奴才……”

丁绯抬头望天,好个大胆的奴才!阿忏近身跟了自己三年,心里便是羡慕死了,也不敢开这个口请他教个残灭心法的一招半式。这个狗奴才倒是胆大包天,野心不小!

他转过脸,深深的打量了阿柯一眼,人长得倒也俊朗端正,眉清目秀,比阿忏要强些。“你这么机灵聪明的一个人,既然知道美虞膏须得配合残灭心法才能服用,又怎会不明白是药还有三分毒呢,更何况是美虞膏!”

“爷您说笑了,奴才若是能有一天像爷您这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便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丁绯知道他虽然说得语气有些夸张,倒也不失为真心。

人人都羡慕他丁绯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只有他自己,有苦难言!若他当初能自己选择的话,他绝不会走今天的这条路!

“爷!外头一个姓花的,说是爷您的朋友,他托人送来张条!”门外走进来另一个小厮,恭恭敬敬的将纸条呈上。

打开一看,果然是花晏晋亲笔,书曰:“今夜亥时,城外十里铺,不见不散!”十里铺那么偏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在亥时这么晚,花晏晋约他前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爷!”阿柯居然识字,他瞄了眼纸上的字后,提醒道,“爷您别忘了,今晚戌时三刻圣上邀了您下棋,亥时恐怕脱不了身!”

的确!丁绯猛然一凛,回来一整天精神不济,整个脑子都迷迷糊糊的,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事!他站起来预备更衣,阿柯像是早体察到主子的心意,先一步拿了件白色的长褂出来。

“怎么是白色的?”丁绯并不太喜爱这个颜色。

“圣上最爱瞧爷穿白色衣裳,还夸过爷不是?”

丁绯心里又是一抖!这个阿柯!

换好衣服,临出门前,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阿柯俊秀的还略带稚嫩的脸上露出粲烂的笑容:“奴才给爷留门!”

他居然知道自己从不在寝宫过夜的习惯!这个阿柯!太过聪明外露,小小年纪已是如此,待到再过得几年,岂非终有一日必将盖过他的光芒,成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这个奴才,留他不得了!

丁绯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后,匆匆跨出了门槛。

亥时,十里铺,不见不散!

丁绯不断默念着这几个字,心急火燎的施展轻功飞驰,路旁树木急速倒掠,呼呼风声倒灌进耳朵。

今夜与皇上的三局棋,他都落了个惨败。这倒并非是他有意作假,实在是他心神不宁,精神一直无法集中起来。他总觉得花晏晋不会无缘无故写张纸条给他,还是约定“不见不散”!这不像是花晏晋的作风!

赶到十里铺的时候,已近子时,十里铺是个废弃的荒村。丁绯依稀记得村子里有条小溪横穿而过,因为罕有人烟,溪水极为清净凉爽。

秋风凉嗖嗖的吹过,隔着淙淙流淌的溪水,丁绯有些心惊胆寒的望着对岸那一片如血的颜色。

彼岸花!

居然开到了这里!是谁刻意在这里撒下了这邪恶的种子?

丁绯不觉感到有些腿软,他很害怕会在花丛中发现花晏晋的尸体,虽然自己对花晏晋的感情,感激之外也有强烈的痛恨,然而要他亲眼看到他被人杀死,他会更痛恨那个杀害花晏晋的凶手!

沙沙沙……像是风吹过花海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人正踩在花枝急速往这边过来!丁绯一个腾身预备渡河,突然临空一掌劈下,将他的去势截断。丁绯连忙在空中折身返回。

“我不会让你过去的!”是夏馝萩的声音,她笑吟吟的站在岸边,挡住了他的去路。丁绯感觉心跳加快,似乎有什么阴谋即将发生。这个女人,弄了一连串的玄虚,目的到底是什么?

夏馝萩有一对眼梢微微上扬的凤目,这使得她看起来美丽之余不失威严,她脸上虽然在笑,但凤目含威,凛冽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想怎么样?”

夏馝萩冷笑:“花晏晋不是为了见我,花了忒多的心思么?我被他逼得无处容身,所以订下今晚之约,一并解决我们之间多年的恩怨!”丁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夏馝萩这才注意到这个少年,墨一般的瞳孔里居然一点光泽也没有,她愣了愣,随即问道:“你在服用美虞膏?”

丁绯知道瞒不过她,点了点头:“是!”

夏馝萩先是一愣,而后掩唇冷笑:“那你自然是学会残灭心法了。呵呵,为何那日不使出来?那天你要是用了残灭心法,说不定我也就带不走披香了!”丁绯默然无语。

“呵,你是怕被我识破了你的身份?还是,你觉得残灭心法对你而言,实在是种耻辱的烙印?”

丁绯心上一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若是想借此挑起我的怒火,我看你大可不必,以你的武功,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来使我经脉岔气,走火入魔,不觉得有失身份?”

“身份?”夏馝萩哈哈大笑,“我又有什么尊贵的身份了?不过,和你比起来,我起码还是我自己。你呢,可怜虫,瞧瞧花晏晋都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如此维护他呢?不如……和我一起联手,到时候你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

“我对荣华富贵并不排斥,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奴才,除了荣华富贵也实在没什么好奢求的了。”丁绯淡淡的说,“但是,我不做卖国奴!”

夏馝萩脸色大变:“丁绯,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只是个阉人,服侍哪个主子不都一样?又何必管主子是汉人还是满人?”

一听到“阉人”两个字,丁绯就像是被人迎面扇了两记耳光,他感觉心脏骤然紧缩,全身冷嗖嗖的,虽然自己衣衫完整,但在夏馝萩面前,就像是被她扒光了赤身露体一般。“我……不做,卖国奴!”他艰涩的一字一顿缓慢的吐出这几个字。

夏馝萩冷笑:“我原还以为我们之间能谈得来,现在看来,留不留你都不打紧了!”她的衣袖忽然长了一丈,原来是自她的衣袖里飞出一条红色丝带。丁绯原以为她会出剑,没想到她居然还会使这么一样古怪的软兵器。

“吱啦”一声,那条丝带原要绕住丁绯的脖子,可是飞到他面前时,他双手轻轻一点,丝带像是被剪刀裁过一般,从当中竖着一分而二,撕裂成了两条。丁绯顺手抢过其中一条,手腕一抖,与夏馝萩手中的丝带纠缠在一起,用力一拉,夏馝萩竟被他拉得踉跄一步。

“好功夫,不愧是残灭心法!”夏馝萩赞了一句,也不知是真心赞赏,还是有意讽刺,红色的衣裙翻飞的同时,一道白色的光芒划破漆黑的夜空。丁绯知道夏馝萩真正厉害的杀招全在剑上,这时见她出剑,不敢掉以轻心,残灭心法运气于丝带,只见这半条原本软绵绵的丝带突然被真气灌注之下变成硬如钢铁的长棍。

“叮”地声,夏馝萩的长剑击打在丝带上,竟被丝带上充盈的真气震得险些长剑把持不住脱手。她原自持武功高强,丁绯虽然练过残灭心法,说到底不过还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她仍是不大放在心上。可是方才甫一交手,她竟然处处落于下风,不禁心中又惊又恼。

花雨

两人顷刻间换了三四十招,夏馝萩仍是占不了丝毫便宜,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丁绯,你可知花晏晋此刻就在小溪对岸?”她见丁绯置若罔闻,全神贯注于拼斗中,于是又快速说道,“披香也在,你知道他们父女此刻正在做些什么吗?”

丁绯出招间隙间微微一滞,夏馝萩知道他并非当真无动于衷:“我想你该知道花晏晋恨披香入骨吧?”

丁绯接了夏馝萩一掌,因为分心,真气转得不是十分顺畅,夏馝萩咯咯娇笑:“你见识过魑祟术的厉害了?”丁绯再也不能做到心如止水,残灭心法立时反噬回他丹田,他身子一颤,真气停滞,夏馝萩趁隙一剑刺中他的肩膀,锋利的剑刃从他的肩胛一直拖到右臂上,划破道一尺来长的血口。

“披香好歹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以利用她,教他们父女相残?你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居然如此毒辣!”残灭心法最最忌讳练功者心绪不定,七情六欲若有太大的波动,必会引发体内美虞膏的毒性发作。世人常常说修练残灭心法者无异是饮鸩止渴,自取灭亡,是以大多只有宫里的宦官太监,摒除了正常人该有的一切欲念后才能勉强修习。

夏馝萩美目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芒,“我不妨再告诉你个秘密,披香其实并不是我的女儿……你知道她到底是谁么?你猜得出么?”她故意不说出来,却一再的暗示,丁绯一边与她打斗,一边分心思考,这对于残灭心法讲究的无我无欲,心无旁骛的境界正是最要不得的硬伤。

丁绯忽然身子一颤,噗地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然:“你……难道是……”

“哈哈……哈哈……”夏馝萩知道已成功的伤到了他,于是撤招退后,脸色凄迷而带着疯狂,“我的披香,我的披香……你们都不会知道,当年那个小披香,早就带着莫大的冤屈从凌烟阁顶跳下去死了!”她掩面悲痛的呜咽,脸上没有泪水,有的只是深刻的痛,“就因为一只要进献给皇帝的千年青龙砚!那东西明明就是花拂玉那个小贱人给摔碎的,花晏晋也明知道是她做的,可是他就是不讲理的偏袒她,维护她,把所有的罪名,所有的怒气都转嫁到我女儿的头上。我可怜的小披香……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带她回花溪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