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度惊吓中,她没有叫,只是倒退几步,贴在墙上低喘。她的眼光因为惊骇,居然无法移开。没有关紧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一滴滴地落下来,流过头颅的脸孔,使面无表情的尸体像是在流泪。然后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张开来,定定地望着她。一点血色也没有的嘴唇,吐出一个字:“滚。”
她几乎是用跌的,踉踉跄跄地跌下楼,冲进自己房间,将门用力锁起来,抖着手插上门链。躲在被窝里,她不断地发抖,颤着唇向所有知道的神明祈求庇佑。后来她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了过去。

第二天,她恐惧无比地爬上三楼,整个洗衣台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是梦吧?她不过是做了个恐怖的噩梦……眼角瞥见洗衣台上有几根极长的头发。
房东太太和她,都是短发。这几根长发……到底是……她咽了几口口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脸色苍白地去上班。虽然她发起高烧,全身酸痛,她还是不想一个人在诡异的家中养病。凡事都有一个理由。但她还找不到那个合理的理由。
不知道是惊吓,还是着了凉,娜雅开始发烧,到了中午就烧到烫手了。一向嘻嘻哈哈的同事惊觉情形不对,赶紧把她送去看急诊。
花了五十分钟候诊,医生用五秒钟打发了她。“流行性感冒。按时吃药,多喝开水,多休息就会好了。”拿了大包的药,同事为难地看看几乎动弹不得、整个发虚的娜雅。这种样子真的不用住院?昨天还中气十足地骂人,今天已经瘫了大半个。
“娜雅,你要不要回家休息啊?”同事关心地问。
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虚弱地说:“……我没事。”
说不定回家才有事。在她找到合理的解释之前,她实在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合理的解释?她呆了一下。
是,她和房东太太都是短发,房东先生更是五分头。但房东的儿子呢?她可从来没见过他。会在洗衣台留下头发的,不是她,当然是房东儿子罗?这种年代,男生留长发又不稀奇。
她不过是做了个太逼真的噩梦,然后跟现实搅缠在一起,把自己吓个半死罢了。
大大地松了口气,她重新露出笑容,虽然有些发软:“我想,下午我还是请假好了。”
“你连明天一起请了吧。”同事把她扶起来,“看你病成这样。昨天不是好好的吗?”
“病来如山倒嘛……”娜雅软绵绵地说,她决心奢侈一次,搭出租车回家了。她最近真的累坏了,吃没好好吃,睡没好好睡。身体不健康,就会疑心生暗鬼,没事也搞到有事了。往床上一扑,只剩下盖被子的力气,她合上眼睛。蒙胧中,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哭声。
拜托,是谁在看电视开得这么大声?她太困,用被子蒙住头,一点也没把这声音放在心上。
正因为她蒙着头,所以没有看到,在她的窗外,有几颗头颅在窥探,凄楚地哭着。她们都有极长的头发、惨白的唇,连容貌都和娜雅有几分相似。或许是午后的太阳,或许是轻轻开门的声音,她们只出现了一下子,就消失无踪。只是细细地啜泣声,若有若无地,在风里飘荡着。
睡醒以后,她的烧退了。只是那种虚弱的感觉依然存在。她爬了起来,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七点多了,难怪她饿得几乎受不了。她有些吃力地穿上外套,正找钱包的时候……
她听到了脚步声。拖着脚,一步一顿,缓缓地绕着房外的走道,最后停在她的门口。抓着钱包,她不知道该出去,还是该等他走开。干吗这样?她暗暗骂着自己的胆怯。就因为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邻居,才会这样自己吓自己。打开门,说声“哈罗”,证明对方是个正常人(就算行为模式不是那么正常),什么噩梦啦,恐怖的想象啦,都会烟消云散。
鼓起勇气,她正准备开门,却听到轻轻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她的邻居又回房去了。或许只是个害羞的宅男而已,她耸耸肩。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邻居的散步嗜好,而是她饿到胃都痛了。她按着肚子,吃力地走下楼梯,却被站在楼梯口的房东吓了一大跳。
“我吓到你了?”房东和蔼地笑笑,“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
定了定神,娜雅虚弱地笑着:“我有点发烧,请了病假。”
“哎呀,一个人出门在外,这样不行呢。”房东关怀地看着她,“饿了吧?一起吃饭吧?”
“不了,这样太打扰……”娜雅想拒绝,却被房东拉着走。
“说什么打扰?都在一个屋檐下,本来就该互相照顾。老婆,添双碗筷。瞧,哪有什么费事的!不过是添双碗筷。”
房东太太温和地笑着:“是呀,生病就该吃好点。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她心疼地在娜雅身上一摸,“你太瘦了。现在女孩子也奇怪,老喜欢把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多吃点,把身体养好,嗯?”
她看着碗里堆积如小山的菜,有点哭笑不得:“我自己来就好了,谢谢。”不过,这真是她吃得最好的一餐。说不定只是长期营养不良,把身体搞坏了。她心里暗暗叹息。
“呃……我还不知道我的邻居叫什么。”她有点歉意,“他不一起吃吗?”
房东和房东太太安静下来,娜雅尴尬了,她像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他叫汉生。”房东太太开口了,眼中隐隐泛着泪光。
房东紧接着开口:“别担心。他身体不好,都在房里吃的。”
“身体不好,就该作息正常一点。”娜雅也觉得自己鸡婆,没办法,这是个性,“白天睡觉,晚上才出来散步,不太好吧?”
“他晚上出来散步吗?”房东诧异了。
“是呀。”娜雅感到一种奇特的气氛,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却点燃了房东夫妻的希望,让他们两个的脸上焕发出光芒。
从那天起,房东就坚持要她在家里吃饭,而且连便当都帮她准备好,菜色更是惊人地丰盛。她很感激他们的好心,能够省下一大笔伙食费更让她开心不已。
但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对吧?她提议要付伙食费,但房东不收。在她的坚持之下,房东太太收了她两千块意思意思。
这大概是她独自生活以来,过得最好、最安稳的日子了。吃得好,又有人嘘寒问暖。她原本干瘦的身材丰盈起来,因为房东太太的希望,她也开始把头发留长。公司的同事也常跟她开玩笑,说她肥起来反而更好看。
“健康最重要,什么肥不肥?”娜雅瞪了他们一眼。
一直让她困扰的脚步声,习惯以后也没有什么。甚至曾经让她恐惧得叫不出来的噩梦,也不再做了。
就在她几乎淡忘那些恐怖的时候,她又收到一封信。标题还是——《脚步声》。娜雅不想看。她想删掉这封信,却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打开来看了。依旧是私信,文笔还是很粗糙:房东对她太好,让她不好意思说要搬家。他们这样照顾她,无微不至。“我肥了三公斤!你相信吗?我想那些事情只是我的幻觉,我开始把头发留长了,因为房东太太喜欢长头发的女生,她说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娜雅愣住了。她在房中四处张望,有种被窥视的感觉。是谁在监视着她?是谁?虽然不完全相像,但是和她的经历是多么相似。她的房间被装了针孔摄影头吗?鼓起勇气,她回了一封信。但这封质问的信却被退了回来。
或许她该考虑搬家。当她半夜莫名地醒过来,听着房外轻缓的脚步声,她想着。但她舍不得押金,而且困窘的经济状况也让她弄不出一笔钱可以搬家。她只能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毛骨悚然地听着。脚步声,和远远的、一滴一滴水珠坠落的声音。但她再也没有勇气推门出去看了。
这次感冒很快就痊愈了,但是她怀疑自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她发现,原本只在半夜响起的脚步声,时间似乎越来越早。从半夜,提早到十二点,然后在她回家没多久,就开始在走廊徘徊。
她已经听得很熟,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拖着脚,一步一顿,在长长的甬道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在她房门口停留,不动。好几次,她鼓足勇气开门,但房门外却什么也没有。动作再快也有个限度吧?住在这里快两个月了,她还是没见过房东的儿子。不行,再这样下去,她会发疯的。向来犹豫不决的她,终于跑去敲对面的门。
静悄悄的,没有人响应。
“你在做什么?”身后冷冷的声音让她惊跳起来,猛回头,看到房东愠怒的脸孔。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打扰他吗?”房东吼叫起来,“就这么一点小事,你也不能够做到!”
房东是说过。娜雅自觉理亏,低了头:“对……对不起。我只是想,当这么久的邻居,总是要打声招呼的吧……”
“没有必要。”房东非常严厉地回绝,“他不需要什么招呼。他病得很重,需要静养,不准你再去打扰他!”
但是,他已经打扰到我了!娜雅心里隐隐滚着怒气,冲动得几乎想要马上搬家。房东太太走上楼:“是怎么啦?娜雅不知道,你需要这么大声音?吓着了娜雅怎么办?”
房东紧闭双唇,走下楼去。房东太太温柔地安慰娜雅:“他最疼汉生了。我们也就他一个孩子……就算溺爱了点,又怎么样呢?这孩子从小身体就弱,却非常贴心。请你不要生气……”房东太太悲从中来,忍不住哭泣。
看房东太太哭了,娜雅反而慌了手脚。她孤身一人在外工作,家里孩子多,母亲终年劳苦,很少对她温柔。这位慈祥的房东太太完全就像她梦想中的妈妈,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她伤心的。
“是我不好。房东先生一开始就说了,我不该压抑不住我的好奇心……”她拼命道歉,“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房东太太哭了一会儿,拉她去房里看照片,从汉生刚出生的婴儿照,一直到二十岁的照片。她爱惜地抚着照片,“医生都说是奇迹呢。这孩子出生就有心脏病,医生说活不过三岁了。你瞧,哪有这种事情,他还不是长大了?就是身体弱了点,哪像医生说的那样!”她唠唠叨叨地说着汉生这样汉生那样,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被这样疼爱,其实算是相当幸福的吧。
娜雅仔细端详着照片,照片里的少年,有清秀的轮廓,却带着深深的病容。看起来,也不像变态。或许只是寂寞吧。她搔了搔头,也不好意思提起想搬家的事情。
她放弃跟邻居打交道,但是她的邻居却不这么想。每天她一回家,回到房里不久,就可以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开始在甬道走动。然后停在她的房门口。虽然她一直没搞懂,为什么一个病人动作可以如此迅速,从来没让她看到过,那种被监视、窥探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
不管她在房里,还是去洗澡。甚至就在洗衣间洗衣服,都可以感觉到,在阴暗的角落投射过来某种视线,紧紧地盯着她。她知道,不管她回头几次,都看不到什么。但这种奇怪的尾随和窥探,真的要让她神经衰弱了。
多少次,她都想干脆搬家算了。但是房东夫妻的热情让她话到舌尖都咽了下去。硬着头皮,她跟妈妈说,想搬回家住。疲劳的母亲只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们家只有二十四平方米,三个房间。你哥娶老婆也住家里,两个弟弟也住家里。你想睡哪儿?还是我跟你爸去客厅睡,房间让给你?”
她默默地回来,打消了念头。回家之前,母亲还交代她,记得去交房贷。她只能对着干扁的存折发呆。
她还是要继续下去。她精神萎靡地到了公司,看到小陈,心里一动。
“小陈,你有没有转寄鬼故事给我?”她问,“一篇叫作《脚步声》的小说?”
“转寄?我会干那种事情吗?”小陈耸耸肩,“转寄多麻烦,用讲的比较有气氛吧?”
“噢。”她无精打采地坐下。如果是小陈的恶作剧就好了,她可以将一切都视为偶然。
“怎样?你遇到什么怪事了吗?”小陈精神为之一振,“说来听听。”这家伙最喜欢这种灵异的事情。娜雅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但是,她的确需要倾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