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因为一个梦,你便找到了这里?何员外,恕我直言,这不是十分荒谬吗?”梁孟德觉得这一切根本是天方夜谭。
“不错!起初,我也以为那只是我一厢情愿地担心我那死去的女儿在下面过得清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会梦见她托梦与我。”何员外回想起当初的梦境,继续说道,“可是,自从做了那个梦,几乎是每天晚上,小女都会在我梦中出现,叫我无论如何要帮她找到那个写信给她的人。当我想问清楚在哪里可以找到时,她却说他的信中并没有写明地址,她唯一知道的,便只有梁中原这个名字。”
“可是,犬儿与令千金一向没有来往,甚至互相都不认识,又怎会写信向令千金求爱?况且,上海这个地方人多地广,叫梁中原这个名字的年轻人何止犬儿一个?”梁孟德的分析是十分有道理的。
“亲家老爷,你有所不知,为了帮我女儿完成心愿,半个月前我便开始寻找令郎。这个世界,有许多事情,说出来你都未必相信。上海宝地,人多地广是不错,可偏偏,叫梁中原这个名字的,还真是只有令郎一个。你说,我又怎么会找错人?至于令郎为何会无端写信向我那死去的女儿求婚,我也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是命中注定他们要在一起,如今他们二人都死了,我们为人父母的为何不去成全他们?让他们在下面彼此也有个伴。”何员外的解释未免牵强,却又不是毫无道理。
“这……你的意思是,给他们举行一场冥婚?”梁孟德思来想去,根本不知应该如何决定,而就在此时,一个念头突然在梁孟德脑中闪过,“且慢,不知令千金叫什么名字?”
“宛如!何宛如!”何员外当即脱口而出。
“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梁孟德若有所思道。
“你说什么?”何员外好奇地追问。
“中原生前确曾说过,要向一位叫宛如的姑娘提亲,没想到,令千金的名字也叫宛如,也许真是天意。”梁孟德无限感慨地说道。

所谓“冥婚”,便是生人办死人与死人结婚的“喜事”。虽说阴婚也算作喜事,但不免红白两事的礼仪混杂交错,当中许多细节十分怪异,甚至整个过程也是相当恐怖,但至今民间依旧保留着这个习俗。
已经是午夜时分,梁家上下,依然十分忙碌,每一个人的手上,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就在前两天,梁家上下还是贴满了白对联,挂满了白灯笼,如今却又全部换成了喜色。
由厅堂改造而成的灵堂,此时已完全变了模样。正对大门的墙上,苍白的遗照已经被取下,无数的挽联也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血红的喜字。
良久,终于从门外传来怪里怪气吹唢呐的声音,紧随其后的,一顶纸轿子便由四个轿夫抬着出现在梁家的大门之外。迎亲的喜娘一直跟在纸轿边上,直到轿子停下她才绕到轿前,恭恭敬敬地垂手等候。
而在花轿后面,也是四个壮汉,抬着一口上等的棺木,停了下来。棺木上面,已被缀上喜庆的红花与缎带。里面装着的,是何宛如的尸骨。
待棺木落地,喜娘这才小心翼翼地掀起轿前的帘子,仿佛轿子里面真的坐着一位新娘子一般。喜娘双手伸进纸轿里面,像是要去搀扶轿内的新娘出来,可是,轿里根本没有新娘,她是在把一块盖着红色喜帕的灵牌请出来。
零点时分,两位新人准时出现在喜堂之内。站在左边的,是新郎官梁中原,他的尸身已被换上红色的马褂,青白的脸上抹了一层红色的脂粉,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寒。他的双目紧闭着,由喜倌背着缓缓步入喜堂。
喜倌的身边,正是迎亲的那位喜娘,她的手上端着那块盖着喜帕的灵牌,与喜倌并行走进喜堂。
喜堂里静得可怕,堂上只点着一对白蜡烛,发出昏黄的光。梁孟德夫妇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上是悲喜交加的神情。
喜倌走到梁孟德夫妇面前,将梁中原从背上放下来,用手搀扶着他的尸身,不让他倒下去。喜娘也已端着新娘的灵牌到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随着喜倌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喜堂内响起来,这对鬼夫妻正式开始行礼。
礼成之后,梁中原的尸体和何宛如的灵牌被送入洞房。按照习俗,他们必须同床共枕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将他们的尸骨合葬,婚礼才算完成。
折腾了一个晚上,所有人都以为,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恐怖的事情却在第二天早上发生了。
“老爷,不好了,少爷的尸体不见了,少奶奶的灵牌也不知怎么从床上掉了下来。”一切都准备妥当,正打算安葬这对新人的时候,一名下人首先发现不妥,便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
“什么?你说少爷的尸体不见了?这怎可能?你不要在此胡说八道。”乍听这一消息,梁孟德根本无法相信,只觉得是下人不懂事,大清早胡言乱语。
“老爷,是真的,少爷的尸体真的不见了,你快去房间看看吧!”那名下人早已吓得脸色苍白,面无血色。
虽说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梁孟德夫妇还是急忙赶到儿子的新房。那名下人没有说谎,那张喜庆的红床上,梁中原的尸体根本不在上面,搜遍整个房间,亦不见他的尸体,而何宛如的灵牌,也不知怎么竟躺在地上。
“不可能,中原明明已经死了,他的尸体,怎么会自己消失了?”这样的情景,完全超出了梁孟德的想象,他甚至忘记了丢失爱子尸体的悲痛,只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流遍全身。
“中原他复活啦!一定是中原复活了,老天有眼,他一定是活过来了!”自从梁中原死后,温氏就变得有些神经质。
“不!中原的尸体一定是被什么人给半夜掳走了,死掉的人,又怎可能再活过来?”虽然心中也是抱着相同的希望,但梁孟德却比温氏理智得多,当即,他便调遣家中的下人去外面寻尸。
奇怪的是,几乎找遍上海的每一个角落,始终不见梁中原尸体的踪影。

江南的三月,正是暮春时节,大地回春,万物充满生机。黄梅雨季仍未过,天气说变就变,洒起毛毛雨来,可以洒上整天整夜,仿佛不会停似的。
尤其是在船上,江风伴着梅雨,是十分寒冷的。
顶着浓浓的寒意,一位身形消瘦、打扮斯文的船客却独自站立在船头,他的衣襟随风飘动,目光冷冷地望着江面。
他是不惧寒冷,抑或是归心似箭,才会每天来到船头,极目远眺?没有人知道,亦没有人会关心。
自上海回苏州,所走的是一条水路,在这条船上,每天都会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上来又下去,除非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否则谁也不会特别在意另一个人。
方文清就是其中一位极为普通的船客。
方文清这次是去上海办了一批药材,准备运回苏州售卖。上海一带的水路交通发达,由上海至苏州,不过是两三天的时间。如此来往两地,对方文清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
不过这次比较特殊,除了用来出售的药材,他还特意为妻子买了许多上等的安胎补药。是在这次临出门前,方文清才知道宛如有了身孕。
提起宛如,方文清不禁回想起数月之前,自己在梁中原的酒楼中做客。当时,他曾口口声声答应会将梁中原的信件转交给宛如,可是,只有他心里知道,宛如永远不会收到那封信。
也是在回苏州的船上,船才刚刚起碇不久,前来送别的梁中原,身影在码头依稀还能看见,方文清却独自走到船头,将信封拆去,信纸摊开,里面的情话绵绵,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入他的心头。
直到看完信中的最后一个字,方文清缓缓从衣袋中拿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香烟点燃,深吸一口之后,才把信纸无情地放在烟头上点燃,只一瞬间,情话便化为乌有。
回到苏州老家后,方文清将另一封自己捏造的信件交到宛如的手上,结果可想而知,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刺痛着宛如的心。她对梁中原的情,对梁中原的爱,都在那一瞬间死去。梁中原在信中写得非常明确,当初两人的感情只是因为年幼无知犯下的一个错误,现在的他,早已成家立室,是为了不愿耽误了她的青春与幸福,所以才写下这封信,叫她不用再等。
心如死灰的宛如最终还是嫁给了方文清。
本来,对于眼下的生活,方文清应该十分满足才是。毕竟他已得到他心爱的女人,家中的生意也经营得不错。
可是,只要一想到梁中原,他的内心总是感觉不安与恐惧。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他和梁中原相隔甚远,但他还是听说了梁中原过世的消息。
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梁中原还在世的时候,他怕他找上门来,揭穿他的把戏,夺走他的爱人。现在梁中原已经死去,他仍是非常害怕,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也许一切只是他内心深处对梁中原的愧疚。
雨越下越密,夹杂着寒风,方文清早已冻得瑟瑟发抖。
然而,他却迟迟不肯回到他的舱房,虽然那里温暖许多,亦没有风雨的侵袭,但,与他同住一间舱房的客人却十分古怪,尤其是那位船客身上散发出来的怪味,每一次方文清走进那间狭小的舱房,都忍不住想要呕吐出来。
最奇怪的,那位船客全身上下都被包裹得紧紧的,几乎没有一寸肌肤裸露在外面,就连他的脸,亦是戴着一张铁皮面具。那副面具,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曾取下来过。
不是不想更换舱房,只是方文清与船家交涉过几次都没有结果,尽管他愿出高价换房,可船上的舱房早已住满了客人,又没有人愿意与他换舱,他唯有继续忍耐。
船已经行驶了两天两夜,明天中午,等船一靠岸,一切都将结束。想到此处,方文清的心情才略微好过一些。
不经意间,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即使再不愿意,方文清也不得不拖着疲倦与寒冷的身躯回到舱房睡觉。
刚刚推开舱房的房门,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再次扑鼻而来,在那一刻,方文清几乎呕吐出来,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像前两天一样,方文清屏住呼吸快步走回到自己的床位上躺下来,立即用被子把自己蒙头盖住,这样做会令他感觉舒服许多。
对面的床位上,那个古怪的船客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如同一具死尸躺在床上。在方文清的印象中,除了每天深夜都能隐隐听见从对面床上传来细碎的声音,还有第一天上船的时候曾看到他怪模怪样地走上船来的情景,其余的时间,那个古怪的船客,几乎都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这一夜,舱房内的腐臭味比前两天更浓了,虽然方文清不停地告诉自己快点入睡,但强烈的气味根本使他力不从心。一直到深夜,他仍然十分清醒。
大概是凌晨三点的时候,方文清听到,那阵悉悉率率的声音又在舱内响起。他知道,这是对面的怪人起来了。
虽然是整个人闷在被子里,方文清还是听见,从对面传来一种金属薄片撞击地板的声音,他可以想象到,一定是那面具怪人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取下面具。方文清的心里亦十分好奇,究竟对面的怪人长着一副什么模样,为何一直戴着面具?
是因为起了好奇心,方文清才悄悄地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一些,使他的眼睛能看清楚对面的情形。
和方文清想象的一样,船舱的地板上,果然放着一个金属面具,毫无疑问是从对面那位古怪的客人的脸上摘下来的。
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突然涌入方文清的胸中,连他自己也说不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马上他就将看清那人的长相。
微弱的灯光下,方文清终于看清了那张脸,而那张脸,恰恰是他永远也不想,或者说永远也不可能见到的脸,那是梁中原的脸。
“啊!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几乎要惊叫出声,方文清的后背一阵发寒,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比恐惧,同时亦感到难以置信。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他希望一切都是幻觉,或者,一切都是梦。
然而,更可怖的一幕随即发生了,对面的梁中原,那原本非常熟悉、此刻是非常青白的一张脸,竟像是用面粉捏造出来的一般,突然一块一块地脱落下来,最后那张脸竟生生地露出里面的白骨。
最不可思议的,梁中原似乎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正在脱落,竟然万分紧张地说道:“不,我这副样子会吓坏你的,宛如你等等,我马上把面具带回去。”
方文清对眼前的一切,看得目瞪口呆,汗毛直立,恨不得立即冲出舱房,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可是,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内,他竟然听见梁中原喊出了宛如的名字,却又叫他更为吃惊和好奇。
对面的床上,梁中原把脱落一地的“腐肉”捡起来,胡乱地塞回到自己那坑坑洼洼的脸上,接着重新戴上面具。他那戴着手套的双手,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铁皮箱子轻轻打开来。与此同时,一股更为恶心的腐臭味随之散发出来。
不过,此时的方文清已经完全忘记了呕吐,因为在那铁皮箱子打开的一瞬间,他已看清,里面装着的,是被肢解成一块一块的宛如的尸体,堆在最上面的,正是宛如的头颅。
梁中原深情地抚摸着宛如干枯凌乱的头发,口中自言自语道:“宛如,你的头发还和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一样好看,你的脸,也和当初一样美,真希望爹娘能快点看见你,他们一定会非常喜欢你。”说着又去亲吻宛如的脸,可是,她的脸也像梁中原的一般,轻轻一碰,脸上的肉便纷纷开始脱落,梁中原紧张地叫起来:“都怪我不好,宛如,我没有弄疼你吧?来,我帮你补回去。”
亲眼所见这样的恐怖场景,换作是谁,恐怕都会当场尖叫出声,抑或马上昏死过去。偏偏,此刻方文清的内心,却完全没有了恐惧。
如果,当初不是他设计拆散这对恋人,他们也不至于走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如果,当初宛如爱的人是他,他对她的爱也会像梁中原那般至死不渝吗?
如果,宛如是在他的手中腐烂成泥,他也会像梁中原一般对她讲出如此动人的情话吗?
……
方文清自问,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些。他的爱只有虚伪的外壳,一击即破,经不住任何考验,梁中原的爱才是真挚的、纯洁的、至死不渝的。与眼前的腐尸相比,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丑陋、真正的魔鬼。
翌日中午,船终于靠岸,方文清并没有急着下船。他躲在一个角落,亲眼看着梁中原的尸体提着一个铁皮箱子一步步地走下船去,回到岸上,直到最后消失在表情各异的人群之中。十分自然地,方文清的脸上,淌下泪水,因为他知道,这对苦命鸳鸯终于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
自此以后,无论是在上海,抑或是在苏州,再没有人见到过方文清与宛如的踪影。有人说,方文清疑妻偷人,丧心病狂地杀死妻子后畏罪潜逃;也有人说,方文清和妻子宛如是被仇家杀害,双双被人毁尸灭迹。
然而,只有方文清本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如此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