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芬道:“现在企业不景气,效益不好,说破产就破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要家要多存点钱。”

王晓挽着母亲胳膊,道:“妈,别担心钱的事情,人比钱重要,只要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

王桥走在最后面,暂时没有把“在大学自己养活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免得增加母亲杜宗芬的心理负担。

15日,王永德原本准备返回昌东,李仁德坚持要带亲家到山南城里玩一天。王永德不忍拒绝张家的好意,同意玩一天,16日再回家。

上午9点,李仁德驾车来到华荣小区楼下,带着亲家夫妻到山南公园游玩。王桥不愿意跟着几个中年人游公园,寻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留在家里。他在窗边看着小车走远,正准备出门,接到姐姐王晓的电话。

“下午五点,你到家里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和赵海吃饭。”

“你出去吃饭的自由都没有?”

“这事一句话说不清楚,记得五点钟来找我。中午提前打个电话过来,让家里人有个准备。”

放下电话,王桥想着姐姐剪不断理还乱的状况,暗自摇头。他出门后,沿着东城区的街道漫无目的胡乱闲逛,寻找赚钱灵感。

九十年代以后,山南城区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西部城区由菜地稻田变成了宽阔公路、厂区和楼房,地下被挖开,安放了密如蛛网的市政管网,重要机关大多搬迁于此,一座现代化新城拔地而起。东部城区作为传统老区,城市建设明显落后于新区,街道狭窄,房屋破旧,但是在商业、文化、教育上仍占据明显优势,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王桥走到育才中学附近,发现年轻人明显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暗自纳闷:“现在是暑假,怎么会有这么多学生?这些年轻人明显比高中生成熟,难道是大学生?”

有人在人群中散发宣传单。

宣传单主要内容是《关于进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试点意见》,其中一段话引起王桥高度注意:“从招生开始,通过建立收费制度,改变学生上大学由国家包下来、毕业时国家包安排职业的做法。同时,建立相应的奖学金、贷学金制度,鼓励学生努力学习,引导学生毕业后参与劳动力市场的竞争,国家不再以行政分配而是以方针政策指导、奖学金制度和社会就业需求信息来引导毕业生自主择业。这样,逐步建立起学生上学自己缴纳部分培养费用、毕业后多数人自主择业的机制。”

另一条是“高等教育不属于义务教育,高等学校可以向学生收取部分培养费用,但要建立科学的收费制度,制定合理的收费标准。收费标准可因地因校因专业而异,既要考虑到实际培养费用,又要考虑到学生家庭的承受能力,由学校提出意见后报学校主管部门实事求是地确定。”

王桥反复琢磨:“从宣传单的意思来讲,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校却不再统分统配,而且还要交比现在更高的学费?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

在他原来的想法中,赚钱主要是为了支付生活费用以及学杂费,如果学校要收取培养费,这个培养费肯定比学杂费高得多,否则不会单独出一份文件。他再读一遍宣传单,基本确定自己的判断大体没有错,不由得怒火中烧,忍不住骂娘。

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幢大楼外墙悬挂着一副不太起眼的标语——山南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大楼入门处有一块牌子——山南市人才交流中心,牌子下面是人才交流中心示意图。

王桥顺着人流来到二楼大厅。大厅摆了一圈桌子,围成四方形。每张桌子都放着用人单位的招牌,有“山南粮食集团”“山南建筑投资总公司”等国有企业,还有如“木山集团”等私人企业。最初王桥并不清楚哪些是国有企业和私人企业,听到参加应聘同学议论,才知道人头攒动的是国有企业,门庭冷落的是私人企业。

“山南建设银行”桌前围了厚厚几圈同学,他们表情严肃,手里拿着简历,奋力朝前挤。

另一家名为“沙州建投”虽然在桌前写着“国有一级企业”的介绍,由于不是“山南”开头的企业,与山南建设银行相比显得门庭冷落。“沙州建投”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端庄又不失时尚的年轻女子,她低头看着手中资料,并不理睬走来走去的学生们。

王桥觉得这位女子面熟,停下脚步,多看一眼。

居中所坐的女子是沙州建投最年轻的副总经理李晶,她亲自带队参加山南省第一届大学生双向选择招聘会,没有想到,满屋子来应聘的大学生都眼高于顶,找工作带着明显的盲目性,追逐着带有“中国”“山南”字头的大公司,比如山南第五建筑公司业务下滑严重,实力远逊于沙州建投,因为带有“山南”两个字,招聘桌前堆了厚厚一叠应聘书。沙州建投实力远超山南五建,因为带着沙州的帽子,只算地方军,大学生们不屑于往地市下属企业投放简历,这个展台目前只收到一份应聘书。

李晶感觉有人驻足桌前,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这是我们公司的资料,你可以看看。我们虽然是沙州的国有企业,实力还是很强的。”

第八十一章 家务事

王桥拿起沙州建投的宣传单,看到里面的“静州市昌东公路”的图片,他猛地想起招聘者曾在红星厂厂区外面公路现场与自己见过,道:“你们公司在昌东县修公路时,我和你在红星厂外面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你向我问路。”

李晶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没有在红星厂外与眼前人见面的印象,但是她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神情举止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温和地抱歉道:“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你是来招聘的吗?我们公司欢迎有能力的年轻人,能为你们提供施展抱负的舞台。”

王桥原本只是随便看看,并不想与招聘单位深谈,眼前的女子颇有亲和力,让他多了些说话的欲望,道:“我没有文凭,你们招不招?”

李晶道:“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公司不拘一格要人才,只要真有能力,我们都欢迎。如果有兴趣,可以填个表,留下地址。”

站在一旁的沙州建投的职员是老油条,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见李晶愿意与眼前年轻人谈话,主动介绍道:“这是沙州建投副总经理李晶,分管着组织人事工作。”

王桥原以为李晶只是普通人员,没有料到是副总经理,反而觉得自己草率了,道:“谢谢李总,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李总不要嫌弃。”

这时,远处有人在喊“王桥”的名字。

几位穿白色短袖衬衣官员模样的人在视察会场,最前面一人背着手,顾盼生威。其身后是提着包的亦步亦趋的年轻人。走在第三位的是省教育厅的女处长林玥,她正冲着王桥招手。

林玥身穿职业套裙,留了一头齐耳短发,利索、干练。她在王桥身边停下脚步,道:“我前天去了李叔家里,小家伙长得挺不错。听李叔说你拿到了岭大的录取通知书,真让人想不到。”

林玥家与李仁德家是世交,双方素有来往,因此林玥认识王桥。而且在王桥姐夫跳楼前,两人还在广南有过一次意外的偶遇。

王桥谦虚地道:“这次考试运气特别好。”

林玥道:“我认为这不是运气好。你当时选择复读,所有人都认为是一个妄想。你能坚持下来,说明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坚持下来并考得好成绩,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小伙子前途无量。”

王桥被夸得不好意思,道:“我是迫不得已,走了一大圈弯路。”他扬了扬手中的宣传单,道:“谁知刚踏在大学门槛上,大学就由统分统配变成双向选择,从宣传单来看,估计要取消国家统分。而且,还要收培养费。”

林玥在省教育厅工作,对国家政策了解得较多,道:“目前已经有了大学扩招的理论探讨,一般来说,理论探讨就是实施政策前的试探,离真正实施还有一段距离。这十几年改革有个规律,凡是经过理论探讨的事,落到实处很多,换个说法,大学扩招和大学收费应该很快就要到来,至于几年内实现,谁都说不清楚。你已经考入岭大,就算近期要改变政策,但山南大学毕竟是全省最好的大学,岭大学生难道会找不到工作?你安心读书,其他事不必多想。”

王桥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他想到在静州一中拿高考通知书发生的惨事,长叹一声:“如果早一点扩招就好了,我的同学傅远方就不会自杀。”

傅远方高考失败跳楼自杀的事情早就上报到教育厅,林玥恰巧注意到这事,询问几句,只能表示遗憾。她见领导和同事走远,道:“改天我去看你姐,再聊。”

等林玥走远,李晶笑道:“王桥,你明明是岭大的学生,还骗我没有文凭。”

这几句指责的话如好友开玩笑,王桥听出李晶话中的善意,解释道:“我才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有到学校报到,当然没有文凭。”

李晶与王桥谈话时,脸上神情格外温柔。

初见王桥时,她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已经想明白为什么似曾相识,因为是眼前这个伙子与在青林工作的“他”的神情举止隐隐相似。爱屋及乌,她颇为青睐眼前这位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小伙子,拿出名片,递给王桥,道:“你刚刚踏入大学校园,暂时不需要找工作。如果想介绍亲朋好友来工作,可以给我打电话。”

“沙州建投”当年在昌东修公路时,动用了大量机械,工程进展神速。王桥对“沙州建投”的建设能力印象深刻,此时沙州建投副总经理不同寻常的好意,让其感到吃惊,转念想到自己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没有什么值得眼前漂亮副总经理欺骗,也就坦然了。他双手接过名片,郑重地放进衣服口袋里,道:“谢谢李总厚爱。”

沙州建投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李晶发出的名片是较少发出的私人名片,而非纯粹应付社交环境的官方名片,他暗自纳闷,心道:“这个小伙子才考上山南大学,和我们公司丝毫不搭界,李晶的热情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女人心思真是难猜!”

王桥离开招聘台以后,李晶恢复了淡然模样,暗道:“沙州建投虽好,实非久留之地,我要尽快回益杨县,再和他谈扩大生产的事情。”想起那人,她脸上有些发热。

王桥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能得到沙州建投副总经理的优待,走出双向选择会的会场后,他回头再看“山南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的标语,大学历来被认为是精英教育,从今天了解的情况来看,大学生似乎即将要被赶下神坛。

一年来,王桥夜以继日地拼命学习,眼见着就能进入梦想中的象牙塔,谁知,轻飘飘的一份文件让美丽的象牙塔出现了裂痕。他仰头闭眼让阳光直射在脸上,透过眼睑能感受到明亮的阳光,默默地想道:“刚才林姐说得对,我何必杞人忧天,全国每年有无数大学生毕业,是金子总会发光,只要有能力,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中午,王桥按照约定给姐姐打了电话。

打完电话,王晓随即进屋喂奶。

喂完奶后,王晓将儿子交给守在屋外的吴学莲。吴学莲将孙子抱在怀里,有节奏地摇晃着,道:“丑八怪,吃饱没有?”李安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他哇地吐了一口奶出来,落在吴学莲衣襟上。

吴学莲平时很讲卫生,甚至可以说是有洁癖,每次外出回家后都要用香皂洗手数遍,她唯独不在意孙子制造的脏物,随手抹了衣襟两把就完事。

王晓取过餐巾纸,帮着吴学莲擦拭衣服上的残奶,道:“妈,五点钟我和王桥出去一趟,晚上不在家吃饭。我等会留点奶在冰箱里,丑丑饿了可以喂。”

吴学莲脸上笑容消失了一半,拉长着脸,道:“我向来不建议用冰箱里的食物,对人不好,丑丑这种小娃娃,更不要用冰箱里的奶。”

王晓道:“那我走的时候再喂一次,争取早点回来。”

到了五点,王桥上楼后,姐弟俩再一起下楼进车库。上车时,王晓感叹地道:“坐月子的时候,我估计丑丑奶奶把山南周边的土鸡都逮来杀掉,把我催得这样肥,腰上的肉都成了游泳圈。”

王桥道:“我觉得你和吴阿姨之间迟早要发生矛盾。”

王晓没有否认这个问题,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丑丑奶奶心理上的阴影一直没有放下,她太在意这个孙子。满月前我和安健在一起睡,满月后我有一次轻微感冒,丑丑奶奶带着安健睡觉,从此以后,丑丑奶奶坚持要和安健睡觉,说是让我一个人睡觉有利于我的身体健康。现在我连和儿子在一起睡觉的机会都没有。哎,我好想和儿子一起睡。丑丑奶奶最怕别人和她抢孙子,最防备的人就是我。”

王桥回想着吴学莲紧抱小安健的神情,道:“吴阿姨这种心态,你很难处理和她的关系,最好早些分开,当断不断,自食其乱。”

“银湘妈妈的心情我理解,每当我要生气的时候,想一想银湘,就能寻得心理平衡,为了银湘受点委屈也没有什么关系。”话虽然如此说,想起将来住在一起有可能产生的摩擦,王晓还是深感忧虑。

第八十二章 偶遇宿敌

小车开出车库时速度稍快,差点和正道行驶的车辆擦剐,惹来恶狠狠的骂声。上了正道,王晓迅速找回开车的感觉,车窗涌进了凉风,吹起长发,让她感到难得的轻松惬意。

“赵海是银湘的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对我帮助很大。他想到静州买厂,让我跟他合作,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我在复读班见过赵海,他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与他合作应该没有啥问题吧。”

“我现在这条件凭什么合作,资产严重不对等。不合作,还能保持友谊。当然,如果有做生意的机会,我也不会放弃。合作和做生意是两码事情。”

若是往常,王桥说不定会和姐姐开开玩笑,自从李银湘跳楼以后,男女话题成为姐弟之间的禁忌,道:“你的想法是对的,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有独立性。”

王晓转了话题:“我记得你隐约说过有一个女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王桥最不想提到这个问题,自嘲道:“我这人没有女人缘,不谈女人。”

王晓不以为然地道:“屁大点的二娃,谈什么女人缘,别在老姐面前装深沉,你这种症状就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大学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漂亮女同学,我们家二娃一表人才,到时别挑花了眼。”

西部城区是新区,公路宽阔,人行道种着些没有叶子的光头树,不少地段的人行道堆放着零乱的建筑材料。到了西部城区的核心区,七八幢超过二十层的高楼围着新建成的广场,广场上的喷泉使劲地朝天喷着水,十几人在喷泉边上玩耍。

小车绕过广场,来到碧云间餐厅的门前。门前停车场停了不少车,由于地盘宽,车位很足。王晓道:“碧云间是西城最火的酒店,聘请了好几个特级厨师。菜品以贵出名,暴发户都喜欢在这里请客。”

王桥笑道:“赵海也是暴发户?”

王晓道:“算是吧,但是他不张扬,在这里请客总有原因的。”

雅间里,赵海和上次见面一样,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袖衬衣。见到姐弟俩同来,明显愣了愣,然后笑道:“王桥,当初我是不看好你读书,你还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佩服啊,不愧为看守所当老大的材料。”

最后一句话把王晓逗得笑了起来,道:“你别夸他,这段时间被表扬得太多,再夸就要飘起来了。”

小雅间是典型中式装修,家具是明朝样式,摆放一些仿古董和字画。服务员上了清茶以后,蹑手蹑脚退了下去。赵海道:“以你的专业眼光,这里装修得如何?”王晓道:“在山南还行,从骨子还是透着暴发户的气质,倒和这个地方臭味相同。”

赵海笑道:“你的感觉是对的,这是沈行长小情人开的餐厅,在这里消费的人都知道这个公开秘密,我们企业离不开金融大佬,有事无事都来捧场。客观地说,碧云间菜品还真不错,增加了粤式风味,海鲜地道,不再是辣味统一山南的餐桌,你们两姐弟都在广南生活过,应该喜欢。”

王晓道:“从广南回来就回避海鲜,怕引起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生活无法回避,遇上海鲜还得吃。”

菜品上桌以后,赵海与王晓谈起了当前的经济形势,议论着做什么投资赚钱,王桥插不上话,专心享受辣炒蛤蜊。辣炒蛤蜊在海边是最普通的菜,来到内陆就身价倍增,价格比海边城市翻了几倍。

一位旗袍少女走进屋,俯在赵海耳边说了几句。赵海放下筷子,道:“沈行长在这里吃饭,我得去敬一杯酒,你们慢慢吃。”

旗袍少女腰身细,胸脯挺,开衩高。走动之时,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旗袍少女出门以后,王桥道:“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要来当服务员?”王晓道:“为什么长得漂亮就不能当服务员,劳动最光荣。在那些一线城市,大学生出来打工早就是常态化。”

王桥仰头拍着额头,道:“时运不济啊,怎么到我要读大学了,大学就开始改革。今天我无意中参加了一场双向选择会,你读大学时有双向选择吗?”

了解山南双向选择会的情况后,王晓道:“双向选择在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就出现了,主要集中在首都的一些重点大学。我们在校时普遍认为双向选择是一种有利于学生的改革。当初不管好坏,人人都有一个铁饭碗,但是,毕业生在工作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的婆家是什么样子,而他们却极有可能要在那里工作一辈子。甚至还有因为技术性的失误导致学生分错地方,譬如学微电子的学生分配到收音机厂,学计算机的学生分到某厂只是因为那里有一台计算机要操作。所以当时清华北大搞双向选择试点时,同学们举双手欢迎。你根本不必考虑这些事,只要足够优秀,何愁没有出路。”

“我接受姐的观点,机会永远给有准备的人,社会永远需要有用的人。”说完这句话,王桥站起来,准备去卫生间。

王晓道:“山南装修理念还是稍差,这种档次的装修居然没有考虑室内卫生间。内地装修理念的落后正是姐的机会,等条件成熟就要重振装修公司。”

餐厅卫生间在大堂中部,有四个蹲位,还有两个小便池,由于通风不畅,卫生里散发着尿味和呕吐物的酸味,令人作呕。王桥忍着臭气正在方便之时,旁边来了一个黑壮汉子,走路摇摇晃晃,到小便池时脚上一滑,出于本能,朝身边人抓去。

王桥见身旁人要摔跤,急忙伸出手,扶住身旁人。

两人站在小便池旁边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看清楚对方之时,都瞪大了眼睛。

黑壮汉子是牛清德,他和大哥来到省城居然会在餐厅厕所里遇到老仇人——王桥。

在王桥没有出现之前,牛清德在广南的山南圈子里横行霸道从来没有吃过亏,几次吃大亏都与王桥有关,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仗着酒劲,骂道:“狗日的,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今天老子弄死你。”

在1994年至1995年初,王桥在与静州黑道刘建厂进行过一场拉锯战,此战结束后,他如一把锋利钢刀,很少轻易出鞘。今天面对曾经骚扰过吕琪的牛清德,准备再出一次鞘。

牛清德举起拳头,朝着对方脸上砸过去。

王桥没有与之纠缠,一只手格档砸过来的拳头,另一只手对着牛清德腹部猛击一拳,再向前半步,用肩膀凶狠地撞了过去。

以前王桥与牛清德打过架,那时他还没有学会用胃锤。源自于看守所的胃锤绝招经过千锤百炼,被打中者疼痛难忍,暂时会失去抵抗能力,却又不会留下伤痕。牛清德被迅猛的攻击打蒙了,根本无法还手,踉跄地退后两步。

王桥左手抓住对方衣领,猛地拽过来,右手又是狠狠两拳打过去,然后松开左手。

牛清德呯的一声,狼狈地坐在小便池上,他腹部迭遭重击,剧痛之下,眼泪鼻涕一齐涌了出来。

门外又进来两人,一人是赵海,另一人是黑瘦的中年汉子,他们惊讶地看到这一幕:牛清德坐在小便池上痛哭流涕。

赵海认识牛清德两兄弟,赶紧拉住王桥,道:“这位是昌东牛总,和你是算是老乡,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牛清扬将弟弟拦在身后,道:“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牛清德捂着肚子从小便池上站起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完全失控,用手指着王桥,骂道:“这个狗日的小杂种,以前让他跑脱了,今天有种不要跑,老子弄死他。”

牛清扬看了一眼赵海和王桥,火冒三丈地道:“给我住嘴,滚出去。”

牛清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怵大哥,被呵斥后,瞪着牛眼睛,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一路行来,服务员们都掩鼻扭头,避开臭味。近年来一贯春风得意的牛清德被臊得面红耳赤,所幸其脸黑,遮住了窘态。

牛清扬盯着王桥,道:“赵总,这位你认识?”

赵海迅速判明现场情况,明白王桥和牛清德应该有宿仇,道:“这是我的朋友,我正在请他吃饭,应该是个误会。牛主任,等会我向刘总道歉。”

牛清扬眼光闪烁不定,道:“清德是个张飞脾气,等会我去骂他。大家都喝了酒,算了,算了。”

与牛清德意外见面并动手,一下就将王桥带入到令人无限惆怅的往日岁月。有外人在场时,他没有向赵海解释为什么打架。

第八十三章 牛清德

回到雅间,三人围坐在一起,赵海见王桥若无其事的神态,道:“王桥还真有大哥风范,我现在明白当年在看守所为什么能当头铺。”

王晓疑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遇到一位老仇人,揍了他一顿。”王桥愤恨地谈了与牛清德的恩怨,只是略去了牛清德侵犯吕琪的事。他问赵海道:“你怎么和牛清德认识?”

赵海道:“我要回静州投资,牛清扬是地方官,在酒桌上见过几次面。刚才出去给沈行长敬酒,恰好遇到他。那个牛总是你的仇人?我只知道他在昌东开矿山,生意做得挺大,在静州这一带,矿产资源丰富,暴发户多半和矿山有关。昨天还骑烂摩托的烂人,今天洗脚上岸开起了宝马奔驰,身边一起吃糠喝稀饭的黄脸婆换成了娇滴滴的年轻妹子。”感慨几句后,又道:“读大学在以前很有用,现在看来未必,牛清德就是一个例子。”

王桥道:“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能用的资源不同,牛清德是扎根当地的地头蛇,两个哥哥在当官,有开矿的条件。我们这种工人家庭没有这些社会资源,凭什么去开矿。”

赵海道:“这倒也是,三线厂的子弟在始终是外来户,等到混成地头蛇时,恐怕也得三四十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山区,划不来。”

“今天我打了牛清德,对你的生意有什么不良影响?”王桥与赵海见面次数不多,相互之间感觉很投缘,如果因为和牛清德打架,坏了赵海的生意,则实在得不偿失。

赵海对打架一事并不在意,道:“我已经换了个马甲,由私营企业变成港资公司。地方上都患有资金饥渴症,像疯子一样四处招商引资。我这种假港商同样是静州政府的座上宾,这种小事根本不算事。”

用餐后,三人下楼。

餐厅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短裙窈窕女郎,五官俊俏,气质清纯,年龄约在二十岁左右,她专注地看着手中汉显传呼机的信息。王桥、王晓姐弟俩站在女孩附近,等着赵海从停车场开车过来。

一辆大块头越野车很拉风地开了过来,停在女孩面前。

王桥透过车窗惊讶地发现开车人是换了衣服的牛清德。

车内牛清德狠狠地瞪了王桥一眼,骂了一句:“你个屁眼虫,老子迟早要弄你。”女孩还以为牛清德在骂自己,委屈地道:“你骂我。”牛清德不等王桥过来,猛踩油门,向小情人解释道:“我骂下面那个男的。”

越野车屁股冒起一阵废气,熏得王桥朝后直躲,他看着远去的车影,道:“牛清德这种土鳖居然跑到山南来勾引年轻女孩。”

王晓道:“如今人心不古,这些女孩子眼里只认得钱,见到有钱人就贴上去,不谈感情,不管年龄,不论相貌。有句流行语专门说这种事,叫做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这种风气已经侵入大学校园,每到周末,校园外面总要停很多豪车,都是接校花系花去度周末。”

王桥闷了半天,道:“我费尽周折考上大学,还没有入学,怎么发现大学已经开始掉价,狗日的老天总喜欢捉弄我。”

与姐姐分手后,王桥独自回到姐姐的房子。他抽了枝烟,仍然心神不定,取出以前的老信件,摆在桌前,细细地读。

一件曾经发生在广南的往事又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在广南,牛清德带着酒意在老旧的走道上乱逛。宿舍里,多数人都回了老家,宿舍静悄悄,没有声音。

牛清德来到厕所里,走进里面,看到一股白雾从厕所隔墙的缝隙上冒了过来,不用说,有女人在对面洗澡。他静耳听了听,对面没有浇水声音。对准黑不见底的坑位“哗哗”一阵喷洒,着实痛快,牛清德将淋在手中的少许尿液在裤子上揩了揩,走了出去。

他迎面看着吕琪提着水桶走了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刚刚洗过澡的吕琪脸色格外红润,肌肤吹弹可破,比平常更美了十分。

牛清德被吕琪的美貌惊得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你没有回家?”

吕琪没有料到在走道上乱走的会是牛清德,昂着头,走了。

牛清德跟在背后,又问:“你什么时候回静州,我们一起,你跟着王桥在一起混,没有前途。”

吕琪走到门口,用左手推门,她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挺直了背,很高傲地没有理睬。

刚打开门,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涌来,她只觉两只巨蟒一般的胳膊紧紧锁住了腰部,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腾空抱了起来。

酒入肥肠壮了色胆,牛清德根本不管是否还有人在宿舍,将吕琪扑倒在床上,用全身重量压住吕琪,伸出一只手去摸胸。

当胸部被袭时,吕琪猛然间从懵懂状态清醒了过来。她俯身趴在床上,被厚实的牛清德牢牢压住,根本无法挣脱,因此,她放弃了挣扎,甚至没有阻止袭击自己的咸猪手,而是用力抬起头来,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在洗澡前,坐在床头写了一会儿日记,此时钢笔就在枕边。

牛清德使劲揉着吕琪的胸部,正处于亢奋状态,突然腹部一阵剧痛,而且疼痛持续不断。

吕琪有着一股狠劲,她拿到钢笔以后,单手将笔筒弹开,猛地朝着牛清德的下身扎去。她是在清醒状态下发的狠劲,钢笔尖直指其下身。

钢笔刺中牛清德腹部以后,她还用力搅动着笔尖。

牛清德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小腹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顾不得再理会吕琪,转身狼狈逃窜。到了坝子的黑暗处,他停了下来,解开衣服,查看腹部的伤情。所幸冬天衣服厚,小腹左侧只是被笔尖划了一条口子,鲜血不停往外冒,身体却无大碍。

“妈的,这个小泼妇,下手真狠。”在冬天,用钢笔将厚衣服刺穿,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摸着自己的伤口,牛清德感受到了吕琪的愤怒和力量。他愤怒地道:“你就算是孙悟空,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吕琪从床上爬起来,拿着钥匙就朝王桥的房间走,她走进王桥房间,在厨房里摸到了菜刀,将牙齿咬得蹦蹦作响。

“拿着菜刀去砍牛清德。”吕琪怀着这个念头走到门口上,又停下了脚步,心道,“砍了牛清德,是拿玉石去碰瓦块,划不来。”

“去告发牛清德,又能怎么样?他这种行为是强奸未遂,或者说是猥亵,公安来调查,要弄出些是是非非,说不定没有将牛清德告倒,反而毁了我的名声。”吕琪知道牛清德这个流氓的社会关系宽,思来想去,打消了报案的念头。

钢笔隐约有血迹,吕琪感到很恶心,用手指尖捏起钢笔,就如捏着一只死老鼠,扔进了厕所。她一直站在王桥房间的窗前,看着外面坝子的动静,等着王桥回来。

第八十四章 占床位

在广南与牛清德多次乱战,是王桥闯荡生涯的一个重要回忆。在复读班能够与刘建厂团伙较量,得益于在广南闯江湖和进看守所的两个重要经历。往事不堪回首,如今自己奇迹般地成为了山南大学的大学生,沉重的一页终究翻了过去。

9月14日9点,王桥提着一口大皮箱来到山南大学。按照姐姐建议,他一大早就来到学校,准备抢占一个好床位。

大学四年时间,有一个好床位真的很重要,可以少闻臭气、少听噪声。

山南大学创建于1905年,是山南省属综合性重点大学,山南省人民政府与教育部共建高校。

历经风风雨雨,让校门显得古朴低调。两座灰色砖柱上各有“山南大学”四个大字,右侧柱子旁边是不足一米高的方形台,方形台表面铺装着暗红色大理石,中间是山南大学校徽。校徽最上方是“山南大学”四个汉字、中间有一排“1905”的数字,下方是“LINGXIUNIVERSITY”和一些树枝。

校门内红旗招展,旗子分别写着各系名称,有地球科学与资源系、工程技术系、材料科学与工程系、信息工程系、水资源与环境系、能源系、中文系、外语系、法学系、体育系、美术系、音乐系等。

王桥知道山南大学是全国重点,专业多,可是纸上介绍总觉浅,远不如现场红旗飘扬来得震撼。

山南大学偏重于理工科,文科系的旗帜显得势单力薄,排在不起眼的角落。文科系的优势在于花枝招展,不少身着长裙的女生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引来无数理科系大老爷们赤裸裸的目光。

“中文系”旗下的新生接待处,一位戴着校徽的年轻女子站在桌子后面,面带微笑地招呼王桥,她旁边站着一位拿着夹板的瘦高个子。瘦高个子三十刚出头年纪,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面容严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他见王桥面带风尘之色,不太像新生,就从年轻女子手中取过通知书和准考证,看过之后,问道:“你不是应届生。”

王桥不太喜欢这位老师略显咄咄逼人的态度,安静地道:“复读过一年。”

年轻女子介绍道:“这是黄老师,你们的辅导员。”

王桥在报到前,在姐姐那里学到许多大学常识,知道辅导员是怎么回事,礼貌地道:“黄老师好。”

黄永贵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略为自得地道:“欢迎到山大中文系,等会让师姐送你去办手续。”

在山大,老生们最喜欢迎接漂亮学妹,一些其貌不扬的男性新生容易受到冷遇。实际负责学生工作的辅导员黄永贵有针对性地调整接站方法,要求接站老生必须循序接送新人,这样一来,能否接到漂亮学妹只能靠运气。

年轻女子主动帮着王桥拿行李,道:“我带你去办手续。”

“谢谢,这箱子太重,我来提。”王桥提起手里箱子,正欲随师姐去办手续,迎面过来两个女人。

李末琳盯着王桥的行李以及手里拿着的录取通知书,再抬头看中文系的旗帜,结结巴巴地问道:“王桥,你,你来上学?”

王桥同样惊讶,道:“我来报到。小陈也考上山大?”在山南第三看守所时,他一直罩着陈强,陈强平日总是尊称一声“蛮哥”,王桥见到陈强的女儿陈秀雅,自然而然称呼其为“小陈”。

陈秀雅认出面前之人是谁以后,顿时觉得时空错乱了。

在李末琳的心目中,王桥是从山南第三看守所走出来的恶人,而且是能在里面称王称霸的大恶人。如今居然成为山大中文系新生,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女儿和这种大恶人在一起读书,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自己这个当母亲的如何能放心。她脸上肌肉紧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王桥见李末琳表情尴尬,隐约猜到其心结所在,不再寒暄,道:“我去办手续,你慢忙。”

年轻女子将一份“山南大学新生入学指南”递到王桥手里,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吴湘,中文系大三。你个子挺高,有一米八吧,会打篮球吗?”

眼前女子说话时一直面带微笑,王桥愿意与其交谈,道:“我叫王桥,会打篮球,水平还不错。”

“我去跟体育部说,尽快让你到系队去试一试,中文系这两年篮球比赛总是输,急需新鲜力量。”吴湘看了一眼大门处越来越多的新生,又道:“我们动作快点,现在人不多,很快就能把手续办完,等会人多起来,速度就慢得急死人。”

山南大学在室内篮球场内集中办理新生入学手续,入学手续包括缴交学杂费、办理户口迁移、保险和党团关系等。由于时间尚早,报名的人不多,手续办得挺快。

吴湘带着王桥来到男生一公寓,道:“你运气不太好,今年文科新生全部住男生一公寓,男生一公寓是所有公寓中最陈旧的,房间没有卫生间,据说每天早上卫生间挤得像沙丁鱼,你得有思想准备。”

“条件再差,也比高中宿舍要强。”历经曲折坎坷终于进入大学校园,王桥已经觉得非常幸福,男生一公寓条件差点就差点,再差能差过看守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