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被撩起几角,猎猎作响,墨云晔的神色已经没有人能看得清,即使青画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也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山丘顶上,他却仿佛和所有人划了一条线,他在那

头,遥不可及。

没有人再开口,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啸过耳的风,她听到风中夹带着极轻的几个字:

“你是谁?”

青画听了,几乎是本能地茫然抬头看着墨云晔,“你是谁”?她也想问自己,我是谁,是青画

还是宁锦,是人还是鬼?只可惜,没有人可以告诉她。

“你和他相识?”墨云晔的身影淡得几乎要融进风里,他问的是宁臣,眼色却落在青画身上。

宁臣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他眼里寒气逼人。

墨云晔的眼色越发沉寂,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青画穿得一身绿,青葱得像是这山上随便

一片刚出芽的嫩叶,她的年纪尚小,即使故意板起了脸、露出副冷淡的模样,眉宇间的稚气却还

尚存,可是这样生嫩的人,却怀着几乎可以称作阴沉的目光看着他…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

的敌意在自己身体里某个角落激起的涟漪。

这于情理不合,所以他选择姑息,或者说是无视,可是那个人出现了,那个早就消失在六年

前的人,当初在那人身体余温尚存的时候强行把她带走的人。

这是第一次,计划没有赶上变化,他沉默的目光在不远处相互扶持的两个人身上兜转了几圈,

渐渐地,一点点展开笑靥。

青画知道他这抹笑的目的何在,她了解他,他越是不确定的时候就越是这副样子,她发现自

己也想笑,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了一样,她倚着青持埋头低笑,抬起头时眼底已经没了方才的茫

然,对着墨云晔深沉如海的眼神,她嘴角讥诮地上扬,冷笑道:“我与宁臣是否相识,不需要王爷

惦记着。”

墨云晔没有答话,只是眼底闪过一抹细碎的光芒,就是这抹不易察觉的碎光,结束了这一天

的演练,直到下山,青画都没有再开口,墨云晔亦然。

临下山的时候,青画一次偶然的回眸,瞥见墨云晔仰头望着天空,那一身的绛紫衣衫衬着山

上青绿的叶,细嫩的草,还有五月蔚蓝的天,他的脸其实已经看不清,没有人知道他打算在那儿

站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抬着头,闭着眼,整个身影居然透着几分苍凉,刚才他

最后扬起的笑就好像是镜花水月一般,消失殆尽了。

演练完毕已经过了晌午,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好在山下早就备好的马车上还备着一些水和糕

点,几个人在山下草草吃了点才启程回宫,一路上,想容和杜婕妤都异常的沉默,青画也劳累至

极,不知不觉靠着马车的软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马车里虽然是棉絮的垫子,却到底还是不舒

服的,只是她实在是累极了,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马车颠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画恢复了些许精神,却睁不开眼,迷蒙中她只看到一角灰

色的衣摆,继而身子一轻,她被人从一个别扭的姿势调整到舒适的姿势。

“宁臣,到了叫我。”迷迷糊糊中,她没了平日的拘谨,口气相当不客气。

“是。”那个人,是这么答她的。

一路上,醉嫣然的味道一直飘荡在马车里,那一觉青画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只是等她醒来

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她不是在马车里,也不是在闲庭宫,而是在一个陌生的

房间里,身上盖的是柔软的棉絮,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很清心的淡香…她本能地辨别了下,那

是助眠香草燃烧的味道。

房间里开着窗户,外面已经是日出东山,雾气初散,空气中还留着一丝青草味道,依稀留有

昨晚的余露湿味。

这是哪儿?青画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之前的记忆,只觉得脑海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越是

想、越是堵塞得紧,到未了,已经有点疼了,她完完全全不记得怎么来到这儿、是谁带她来的。

就在她独自彷徨的时候,房间的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一抹银白从门后露出一缕,继而

是一双深潭一般的眼。

青画在听到声响的一刹那绷紧了身上的所有弦,警惕无比地看着门口,而在看清进门人的一

刹那她就完完全全放松了下来,泄气一般地躺回床上,扯过被子往脑袋上一盖,叹息一样地喊:“师

父…”

“醒了吗?”柔和的声音。

“醒了。”青画露出脑袋,见到的是司空脸上风雨欲来的神色,不由地又往回缩了一些。

司空柔和地笑了笑,坐到床边揶揄道:“解释一下,你花了多久才这么成功地把为师五年的调

理给废了一大半的?”

“一大半?”

“是,一大半。”司空毫不客气地把青画的手腕从被子底不给挖了出来仔细把了把脉,他的

脸色凶神恶煞、阴沉不定的,手劲儿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他仔细把了个脉,从随身

的针包里取出几根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手腕上几处,他的动作极快,看得出是怕她

到了,可是抬起头的眼神却依旧不大和善。

青画理亏,讨好地笑了笑,“师父,别生气。”见他不搭理,她又马上转了方向,指着手腕上

的细针问:“师父,这里不是穴位,您…”

“哦。”青画顿时了然,原来,他只是把沾毒的细针插到她的脉里,她有些惊异,虽然之前

她的确中过几个小毒,但那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小问题而已,能毁了司空五年的心血吗?

“你除了并蒂青莘和陵香花,还碰过什么?”

“没有了。”基本上的毒药,恐怕也躲不过她的眼。

司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本来就白发白眉,眉头一皱越发飘然若仙,只是这样神仙一样的

人物,眼里的邪气却是昭然若揭,他看着青画,仔细地在她的额头、眼角几个重要的病症要位检

查了好几遍,低沉的眉角挑了挑,轻声道:“为师曾经听过世的青云皇后讲超过,你十岁那年在御

花园玩耍,不小心跌进了荷花池里,昏迷近整整五天残喘着活下来,而后御医用错药,你误服寒

性的药又去了半条命。”

青画一愣,悄悄低下了头,十岁那年跌入池水里的是痴儿青画,她昏迷了五天是真,然而却

并没有残喘苟活下来,活下来的…是她宁锦,而后的用药却一直是个谜,开药的是个老御医,

冬日跌入水中本来是就是寒入体内,再开寒性药无疑是想要她的命,当年皇后也查过,却没有证

据证明老御医是受人指使,加上她青画不是什么皇子、皇女那样宝贝,这件事就以老御医官降一

级了结: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直到遇到司空,进了云闲山庄后才慢慢调理,开始有

些力气,逐渐好转起来。

这事,别人知道她或许可以不以为然,然而司空知道她却有些心慌,司空不是寻常人,他可

以从星相看出当年青画十岁的波折,以及十岁后与另一条星线的遥遥相对,甚至可以算出她此次

朱墨之行是两条星线相交合的标志,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推断…借尸还魂之说。

可是,他从未提起,甚至从未问过此次朱墨之行她为的是谁?司空虽然脾气有时候喜怒不定,

但对她这个徒弟,却是真心实意的好,这份恩情是救命之恩、再造之情,青画知道自己永远都偿

还不清。

“真不要为师插手?”似乎是有过一些犹豫,司空隔了很久才轻轻开口。

青画忍不住想微笑,他这副模样恐怕谁见了都不敢相信是传说中的帝王师,这份恩情,恐怕

是老天爷补偿给宁锦的,她何其有车能遇上他,只是帝王家的事情,又有多少人可以全身而退呢?

司空虽是人人称道的帝王师,却已经隐退许多年,他不愿涉足宫廷,她又何尝想拖他下水?他就

该待在云闲山庄里医病救人、要要酒疯,而不是…陪她来看这借尸还魂、报仇雪恨的戏码,这

和对宁臣的心思是一样的,灭宁府满门的是墨云晔,不论是宁臣还是司空,她绝对不会让他们有

任何被牵连到的…

她微笑着安抚:“师父,我真熬不下去了,会向你求救的。”

司空终究是妥协了,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叮嘱了一句:“带上青持,他这些年着实不易。”他

没有说宁臣,而是说青持,短短一句话,背后代表的东西让青画心里的警钟轰然作响,就像是深

夜里高山上的寺庙乍然响起的钟声,在静谧的夜里激起一阵阵的波澜;宁臣是谁青画知道,他是

六年之前随着宁锦死后也一并消失的一个丑仆,样貌丑陋,无德无才;青持是谁青画也知道,他

是堂堂青云的太子,坐居高位,尊贵无比。

而如今,司空对她说带上青持,带上现在样貌丑陋、无德无才,面具底下却是青云太子的青

持。

青画知道,有些事情司空已经明白了,她也知道,如果他去查、去算、去占卜,早就该知道

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把话挑明了说,或许是她的身体已经差到让他发火,又或许是因为青持

找上了他…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的身份。

青画呆坐在床上,看不清房间、看不清司空、看不清自己的手…眼眶涩痛,眼泪却似乎是

久早的甘露,只是一点点湿润在眼底打转,成了毒一般,扎得眼睛都疼了,窗外的阳光太烈,她

抬手遮住自己的眼,也遮去了司空的身影,房间里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停顿再停

顿,而后,是司空低沉的声音:“宁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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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两个字,青画的眼泪却霎时决堤了,很多东西、很多感情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宣泄的突破

口,已经快把她压得透不过气,说不尽的委屈席卷了她,眼泪濡湿了手,顺着指缝往下淌,再没

停止。

宁锦,有多久没有人听到别人唤这名字了?短短两个字,青画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里某个

地方被击成碎片的轰然声响,谁是宁锦,宁锦是谁?她坐在床上屈着腿,浑身紧绷地把头埋到了

膝盖里,眼泪像是夏雨倾盆,停不下来。

宁锦已经死了,她被宁臣带到了青云,背井离乡,埋骨他方,她的尸骸也许早就化成了灰,

也许早就成了陵墓上一棵草、一株花,随着一滴晨露消失殆尽,而她的恨却在别家停留,寄居在

一个可能早就没了性命的痴儿身上,成了今天的青画,她从来不敢告诉自己,宁锦没死,她也从

来不敢去奢望“宁锦”两个字还能让人看着她喊出来…

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怪物还是什么妖魔,不是青画,青画是个单纯痴呆的

孩子;不是宁锦,宁锦早就被埋在地下…她有宁锦的记忆,青画的身体;宁锦的仇恨,青画的

亲友…直到此时此刻,这个或许早就是她心里禁忌的两个字,被人一字一字清晰地喊了出来。

“你叫宁锦,对吗?”司空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丝柔和。

青画浑身一颤,她的脑海里本来是一片浑沌,顷刻间宛如被点亮了烟火,一片斑斓的光刺得

她茫然无措,她偷偷摸了摸自己骤停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有心跳、有呼吸,宁锦还

活着,阔别六年、隔着生死两世,冥冥之中应了上苍的命数,不论阴阳,无关岁月洪荒,宁锦,

终究是回来了。

青画听见了司空的声音,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能埋着头,忍不住眼睛酸痛眼泪满溢,未

了,她只听到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而后,微凉的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

拍。

“师父…”青画尴尬抬头,司空的眉眼近在眼前,见她抬头,司空眯眼笑得眼里都带了几

分桃花色,他似乎是超了几分玩心,一双不见底的眼里带着几抹微光,本来盖在她发问的手改道

到了脑门上,颇有耐心地一缕一缕替她把已经被汗濡湿的鬓发整理顺畅。

青画揉揉红肿的眼睛,抬头勉强扬了扬嘴角:“对不起。”对于司空,她不是想瞒,只是他和

宁锦完全没有关系,她没有动过让他参合的心思,但是无论如何,是她欺瞒在先,他把技艺倾囊

相授,她却…

司空垂眸笑,银白的发丝盖住了他的眼,轻纱宽袖垂落到床上,半晌,他才低低开口:“宁

锦这名,宁字屋下单一人,注定不得一知心,锦字金帛,空有华丽贵气却穿不得,不如青画

来得安逸潇洒、风月富足,你还是莫要改回去为好。”青画一愣,心里有些寒意,犹豫着点了点

头。

司空于是低眉笑道,“早些处理了前尘往事吧。”

“嗯。”青画低声应了。

“夺天”、“思慕”的演练仿佛是一剂催毒的药,青画的身体垮了,一并坍塌的还有墨轩一直

小心翼翼处理着的与朗月国的邦交;论国力,朗月是不容小觑的,民间有传闻,十几年前朗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