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凄婉幽绝的眼神,水落不上天,今天讲和的愿望是定然落空了的,索性转身大踏步的走回书房,一脚踹上门,回身一拳砸在书橱上——可惜他书房里书橱的玻璃都是德国进口的,坚固耐砸不易碎,白白砸红了他的指节,他却似毫无知觉,失魂落魄的倒在黑香柏木靠椅上,心中悔恨交加——今天绿槐取了西装回来,这原本是多么好的契机,偏偏让他给弄砸了!

推开紫檀书案旁的陶瓦格窗,初冬夜里的风直直的灌进来,他用这样的法子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欧阳雨今日的表现太可疑了些,他自忖认识她之后可谓洁身自爱了——每天除了军部就是雨庐,她是知道的,陈年的旧账,她以前并不曾较过真,除了偶尔打趣他和颜如玉之外…他自问和颜如玉之间清清白白,不怕她疑心,她也不过是和他讲顽笑话而已,何曾像今日这样尖酸刻薄?

事情怎会发展成现在这般局面?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他心底固然深恨胡畔,可想着欧阳雨认识胡畔在先,而他和她还有余下的一辈子要过,不信他没有办法俘虏她的芳心——那日若不是他被白芷一通电话给激起火气来,也不该那样对她——他脑中灵光一闪…白芷?

白芷和颜如玉那日在制衣店看见欧阳雨和胡畔,想必欧阳雨也看到了她们,这两位的电影海报随处可见,欧阳雨不会不认识,再加上家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姐,上一回在欧阳雨面前提及颜如玉,保不定二姐和三姐也和她说过白芷——颜如玉是个有分寸的人,遇到欧阳雨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倒是白芷——实在让他不放心。

若不是白芷那天添油加醋的描述,怎会到今天这般田地?

事后他挂电话给颜如玉求证,颜如玉只说看到欧阳雨和一位男士在制衣店——欧阳雨若是要出去和人幽会,怎会这样大张旗鼓的让老张开车一路护送?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时在气头上,脑子全然糊涂了,由此可见不止女人陷入了爱情会发昏,男人也会。

白芷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他并不是不知道——过去他没有正式的女友或未婚妻,带着这样一位以纯白玫瑰形象示人的电影明星做女伴,也是一件极有脸面的事儿,前几年冒尖的戏子名伶,成就最高的莫过于嫁入豪门做一位姨太太,白芷大约也是做过这样的梦的,以往他并不介意她有这样的想法,可…如今不同了。

欧阳雨是西方一夫一妻制的忠实推行者,三番五次的在他面前鞭挞中国几千年来的陋习——农村的庄稼汉,多收了三五斗米,都想讨个小,更别提那些京中大员,有的家中的姨太太,一双手的手指头都数不完!他本来就受了几年西方的教育,对她又迷恋已深,又怎会再去和白芷扯上什么瓜葛?想来白芷是心慌了,生怕失去他这样一位靠山——鉴于他一贯定下的规矩,她并不敢三番五次的打电话来烦他,上个礼拜…大约是觉得抓住了一个好机会吧?

怀揣着这么一点星微的希望,他打开门,预备去和她解释一下,却看到卧室的房门早已关上了,他鼓起勇气预备去敲门,刚刚踏出一步,却看到卧室的电灯在这一瞬灭了——他心中升起的那一丁点火光也啪的一声熄灭了,艰难的挪动着脚步,关上书房的门——又是一夜孤灯难眠…

在以往常常带给她力量的温暖灯光,在今夜也徒增寂寞——昏黄的电灯,又怎能温暖寒到骨子里的躯体?

她怕黑,在南京的时候,常常整夜整夜的开着电灯,关了灯,一个人,她就睡不着,这半年这毛病好了许多——梅季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曾经对她来说是极难熬的长夜。

现在再也没有可以治愈她失眠的灵丹妙药了。

他这样看轻她——她曾为他的包容而感激万分,原来他一直瞧不起她,谁知道他在心底是怎样用更恶毒的字眼来轻贱她的?这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温情,也撕破了伪善的面纱,露出狰狞的面目,青面獠牙,在暗夜中如潮水般奔涌袭来。

是的,她不过是别人穿过的破鞋,残花败柳——这样的字眼一定早就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现在要开花结果了。

看来她真是高估了自己——谁知他轻贱她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亦不曾为她收敛风流,凭什么要求她为他守身如玉?更何况——他们不过是一桩政治婚姻罢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他这样的花花公子,低声下气的哄她几句,人人便都夸他关怀体贴,雨庐上下谁不是对他交口称赞?她呢?背弃了和欧阳北辰的感情,一心一意的和他做模范夫妻,努力的陪他母亲和官太太们交际,结果——他觉得她不干净!

她曾无数次在暗地里猜测,梅季会不会探寻她的过去,会不会相信她对背叛家庭的解释,会不会猜测她逃婚的真相——梅季长久以来的宽容和温柔让她渐渐放心,也因此让她更内疚于心,原来…他不止早挖好了陷阱看着她往下跳,且一早给她判了死刑。

难道你就干净了?

这冷冷的一句话,如尖刀刺进她的心房,这精神上的伤害,又远甚于那一夜他肉体上的凌虐,她忆起那一晚他的醉话——不要以为我醉了,你就可以背着我和人眉来眼去!

她没有办法更改她的过往,只好努力的做好他的妻子,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拿她当水性杨花的女人,也许——她无论和谁说一句话,他都觉得她是在和人眉来眼去吧?

“我觉着——你的眼睛最吸引人了,看着人的时候,就像跟人在说话一样”,有一天他们一同去参加圣玛格丽特教会学校的落成典礼,她作为妇女联合会的主席去讲演——接任妇女联合会的主席,也是因为梅季的缘故,她在学校讲演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去参加此类慈善的活动,下来之后她有一些忐忑,问梅季在下面观感如何,梅季眼角漾着微笑,这样回答她。

“是吗?那你看,我现在看着你,是在对你说什么话呢?”她别过脸来,俏皮的看着他。

“情话”,他偷偷的在她耳边回答。

恐怕在他心里,她看着谁,眼里说的都是情话吧?

她艰难的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踱到窗户边上,雕花的玻璃挡住了她的视线,轻轻的推开窗,花园里的喷泉仍不停歇的吐出一股一股的水柱,四散开来,溅出晶莹的光,喷泉后边的丘比特雕像仍然举着手里的弓箭,欧阳雨默默的凝视着丘比特的箭袋,不知道它下一支射出的,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金箭,亦或是令人断肠造就怨偶的铅箭?

神的思维,凡人永远难以揣测。

她唯一能获知的是,她的心,早已凝固成铅。

第二天一早,餐桌上,梅季静静的等绿槐为他们布好牛奶、法式烤多士和餐巾——等绿槐布置好了,他使了个眼色叫下人们下去,语气极为平静的向欧阳雨道歉:“昨天晚上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向你道歉。”

欧阳雨颇为诧异的盯着他——她还以为他们今天要保持更进一步的冷战呢,他居然这样快就调整好情绪,放低姿态和她道歉了?

可见…他多么迫切的需要和欧阳北辰之间的合作,迫切到了即便自己的妻子是个残花败柳,他也可以很有耐心的包容,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用一种极为优雅的姿势,将烤多士上的黄油慢慢的抹到雪白的餐巾上,斜着眼瞟了他,然后慢慢地喝完一杯牛奶,站起身来用少见的讥讽调子说道:“我饱了,上楼去了。”

梅季看她一大早上从楼上下来,只穿着一件宝蓝软缎通袖旗袍,袖口和领口滚着一指宽的织银边,这旗袍固然显出她身段的优美,却不合现在的节气,女人为了爱美而愿意做出的牺牲,当真可怕,况且…她身上的瘀痕隐隐的尚未消完,看在他眼里更是格外的难受,他一伸手拉住她半截胳膊,果然冷得紧:“这早餐不合你口味吗?我让人重新做了送来,你…加件衣裳吧,天冷,多穿一点多吃一点,免得冻着了。”

欧阳雨也不挣扎,垂着眼盯着方才她起身时被她顺手弹到地上的餐巾,上面被她涂了几块油迹:“你不怕脏了自己的手么?”

梅季脸色一白,知道这一回她是绝不会轻易绕过他了,上个礼拜的事情还没算完呢,他又添上一条不良记录,无论如何也得耐住性子——她若是不在乎他,也不会对昨晚的话那样斤斤计较了——

他记得颜如玉曾经就此事有过一番精彩的论述,那还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郁致远向梅季抱怨他三姐叔卉孩子都生了,拈酸吃醋的毛病却一点没改,颜如玉当时这样笑话郁致远:“我说郁少爷,您可千万别以为只有你家的太太这样尖酸,别家的太太都雍容华贵——其实那端庄的作态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为了让夫君脸上有光彩才将架子端的高高的;她若是只对你一人拿乔使性,你正该烧香拜佛,感激菩萨赐了你一段良缘,这样的太太才真是一心一意对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呢!”

现在他总算明白的透彻了,如同颜如玉百般的心眼都花在方秉仁身上,想尽了办法阻止方秉仁回上海一样,欧阳雨的优雅恬静端庄作派都是在外面给人看的,在家里她常常在言语上挤兑他——以前是善意的,现在是受伤之后的反击。

他看着她冷淡中隐藏不住的赌气,竟开怀的笑了起来——他觉着自己在一瞬之间,明白了爱情这最大的一门学问——

“人家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这夫妻也不止百日了,折算起来可是几十年的情,你还分不清楚我什么时候是气话什么时候是真心吗?”

第二十九章 冬意凌凌

欧阳雨脸色陡变,手倏的往回一抽,梅季的手紧攥着她半截雪白的胳膊,他知道快刀斩乱麻是解决事情最简单明了的方式,欧阳雨心中对他的怀疑多存在一分钟,都是对他们的婚姻极大的伤害:“我承认昨天说的话是不应当的,我向你道歉也是应该的,可我并不是因为怀疑你而出口伤人,实在是——雨,公平一点,你不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冤枉我吗?”

欧阳雨挑了眉并不理他,看他怎样舌灿莲花:“我在认识你之前,确有一些女伴——你以前也同我说过,我们只谈未来,在这一方面我可以坦荡荡问心无愧的同你说,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以前疑心我和如玉,我向你保证我和她之间是纯粹的友谊,我未曾向你一一讲明我有过哪些女伴,一则并不是正式的女友,我并不觉得有重要到向你专门提及的地步;二则我也不愿意你知道了确切的人,心中会有芥蒂。你看,我和如玉不过是交情深一点,你就经常疑神疑鬼的,我要是向你说过我曾经和哪些女人有过亲密的关系,真不知道你会揣度成什么样子呢?”

“没有和以前这些人明白确切的说明白,这是我的疏忽,我以为我和你结了婚,大家自然明了是怎样一回事,我对你的心意天日可鉴,绝不曾有半句虚言,如果你是因此而误会我责怪我,我愿意就我处事不慎道歉,并马上安排程骏飞去处理这些善后事宜,以免除不必要的误会。”

“我同你讲这些,是因为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做到真正的坦诚以待,你若有任何疑问,我都不吝于为你解开疑团。”

如叮叮咚咚的破冰声一般,欧阳雨觉着自己竟又有些犹豫起来…他的眼神为什么总是那样澄澈,让人觉着那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她恼恨自己这样的软弱,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又断断续续的问出一句来:“好,过去的…咱们不提,单说咱们认识以后,你…当真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我的事么?”

她只觉着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连着心也颤了起来,真真假假,且由得他去吧,到了这时候,她还在期盼些什么呢?不过是…不死心罢了…

梅季更笃定了他先前的猜测,原来她…不过是在吃醋罢了,他抓着她的手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跟我说,山盟海誓是最俗气最不可靠的东西——可见女人的口是心非,你一定要我赌咒发誓才能安心的话,我并不介意做一次最俗气的事情。”

“我梅季,若存心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愿死在你的手中,绝无虚言”,他神情严肃的举起手向她起誓,末了还加上一句:“愿你待我之心,犹如我待你之心。”

欧阳雨的心直直的坠了下去,谁知悲极之后反而笑了出来,一时之间也觉不出伤心,只觉得…一切不过如此罢了…她神思恍惚的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右手:“我答应你。”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梅季安下心来,他拉着她的手坐回餐桌旁的硬木椅上,把自己那一盘还没动过的烤多士推到她面前:“快点吃吧,吃了上去加件衣裳,外面冷。”

欧阳雨保持着面上完美无缺的微笑,坐下来继续用早餐,梅季身体微微前倾,用手背托着下巴,心满意足的看她吃早餐,欧阳雨斜睨了他一眼,才发觉他脸上的线条比之昨晚,已柔和了百倍,他用手背托着下巴,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正好就搁在他的唇边,有那样一刹那,她恍惚间觉得他眼眸里的情绪,都是真的,真的。

他的唇就在离婚戒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忽然间显现出一种迤逦暧昧的气氛,他百转千回的目光,似乎要直看到她心里去。欧阳雨将烤多士掰成小小的一片一片,细嚼慢咽,也许是在品味烤多士的美味,也许是在品味这气氛的点滴。

她没有办法相信他,大概就是因为他这样千变万化的面孔吧?明明是同一张脸,却有万千种不同的示人,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的梅季?

记得在大沽口炮台,他笔挺的站在阅兵车里,她拿着望远镜看他,他神情严肃,神圣的…刚毅的线条,简洁的鼓励,足以让大沽口炮台的士兵热血沸腾。

记得他们一起参加教会学校的剪彩,他风采翩翩,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谈吐之间,充满诙谐,仿佛他不管站在哪里,都会是众人的焦点,都会从他那个中心,散出热烈的光芒。

最让人觉着不可思议的,则是他在雨庐里孩子一般的面孔。

他会在下人们布置好了饭菜,整整齐齐的站在一旁,她准备动筷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过她一阵热吻,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绿槐吴妈这些人愕然的表情,低头开始吃饭——直到他忍不住憋在心里的闷笑,才会将头埋在餐桌上,留下欧阳雨一个人尴尬的看着满屋子人惊诧的表情和他不住耸动的肩膀。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保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热情如火,樱桃木楼梯上、曲折回廊里、丘比特雕像旁——他们所能流连的一切地方,都有他偷袭得逞的回忆,雨庐的下人们后来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看到也只当是他们新婚情热。

哪一张面孔,才是真实的他呢?

也许是感知到到欧阳雨若有所思的目光,梅季笑了笑,回之以融融春水般的柔光,他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句,以前的人和事,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就是。”

你放心就是,这句话在欧阳雨的舌尖默默的回转了几次,我放心什么呢?

以前的人和事,我会处理好的——他会怎样处理呢?颜如玉也好,白芷也好,与她都是不相干的人,她也不想要弄清楚,她们和梅季曾经有多亲密的关系,她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要这样算计她,为什么要布好这样一个局,让她沦陷下去?

一瞬间她仿佛神思彻底的清明开来,或许在他的心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吧?她有没有家可归,有没有父兄可认,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好,胡畔也好,不过都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罢了——轻轻拈起,又轻轻放下。她记起有一回,梅季把不知哪一部的次长在家孝时逛八大胡同的相片派人递了过去,迫得那位次长第二天就递上了辞呈,她彼时颇有惊讶,梅季却刮着她的脸颊笑道:“对付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法子,这样省了我许多事,不是很好吗?”

有那么一刻,若他承认曾利用胡畔做过的事,那么她…此时她才后怕起来,她不过同家庭决裂,他便能用来大作文章,且还在她面前赌咒发誓,说从不曾做过有负于她的事情——如果…如果他知道了她和欧阳北辰之间的过往,那不正是…她知道他的心大,绝不会满足于小小的直隶…

她惊惧的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些讶异,她忙整顿心情朝他笑了一笑,一边笑着一边觉着这笑只怕比哭还要难看,她花了老半天的功夫,才将胸前微斜的紫纹盘扣扶正,站起身来准备上楼去,在旋转楼梯上一回头,梅季正气定神闲的坐在沙发上看报:“你今天不去军部吗?”

“昨天二姐打电话来,说妈又在念叨了——下个礼拜就是徽之和徽止的生辰,十岁的生自然是要在梁家好好操办的,母亲喜欢徽之,早就说要大大的操办一回,昨天二姐电话过来,说是妈要我们回去看看要怎样筹办,你一定不记得了吧?”

她站在楼梯口细细的琢磨,梁家和梅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两个小孩的十岁生,想来无非又是一次政要们的集会,为期两个礼拜的都督代表大会正是梅季拉拢人心和辨别各派系态度的最佳契机,这样想着,她唇角不禁又泛起一丝苦笑——这梁纯佑的龙凤胎,九年前可真生的是时候。

也是——迟早两个人都要对外做出一副新派模范夫妻的样子,早几天迟几天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梅季看她在楼梯上站了半天没动,放下手中的报纸走过来,在楼梯上圈着她的腰,拿鼻子蹭她软软的耳垂:“还不快上去加衣裳,晚了妈又要给我念紧箍咒,你不心疼?”

耳上痒痒麻麻的,他老早知道她这些弱点了,她就在楼梯边上,也躲不开,只能稍稍扭过头,那么短短的一刻,梅季看到她紧皱的眉头,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一瞬间涌起的失落几乎让他跌下一级楼梯,他伸手抓住扶手,一脸颓唐萧索,她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亦没有抗拒他,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他张着口老半天,才哑声问道:“你…还在怨我?”

不用她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他夜里偷偷去看过她身上的伤痕——他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在极怒之下,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身上的伤痕尚未消褪,心上的伤又怎会这样快的消褪?

他倚在楼梯的扶手上苦笑:“现在我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我”,他开了口,却不知道要怎样说下去,欧阳雨不自然的辩解道:“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她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让她再接受这个人的种种亲昵之举…

“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他艰难的咳了一声,“不要直接就判了我凌迟之罪。”

他这样颓然的声音,压得欧阳雨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是应该…应该不再为他的任何一个动作,任何一句言语而心绪起伏么?

他握着她的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缓缓的在手心揉捏着,仿佛要拽住她什么东西,来让自己安心似的:“以前父亲教导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轻易开口求人”,他自嘲的笑笑:“父亲说要是求人求得多了,别人也就不当一回事了,惟有你不求人,真正到了用得上的时候,别人才能觉着这开口的份量重,才能让人替自己做平时不能做的大事——我以前从未想到,我头一次开口求人,竟然…是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没法再在他面前强装下去,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我去换衣裳”就急急的跑上去了,梅季在她身后长舒了一口气——至少,她没有拒绝他,他还有挽回的机会,他们之间尚未有不可弥合的伤痕,眼帘轻垂,他默默的对自己说——前车可鉴,看看三姐和郁致远,就知道什么叫恨错难返、覆水难收,想着待会儿回梅宅,又要看到三姐和郁致远,禁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这一个礼拜,还真是不太平呢,他这里后院起火,郁家那边简直是地动山摇——昨天晚上二姐的电话,让他幡然悔悟,三姐的事他无法插手,无奈之余,他更应该尽快弥补自己的过错。

梅母现在有所号令,三家人都是无敢不从的,比如这一回给徽之和徽止做十岁生,老亲家郁廷益都亲临梅府了,仲贞和梁纯佑的三个孩子也都跟着来了,让原本只剩下太太们的梅府热闹不少。

梁纯佑的长子梁徽言穿着黑色的小西装,还打着领结,眉目生的英奇峻秀,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是一个小大人的样子了,反而是下个礼拜要做寿星的梁徽止顽劣不堪,一进门就四处闯祸,不是去抢徽之的竹蜻蜓,就是去揪眉眉梳的小辫——眉眉是是叔卉和郁致远的独女,学名叫郁浅墨,今年才五岁,被徽止欺负的小嘴一瘪,就准备掉豆子向父母撒娇了,可显然今天叔卉和郁致远都是心事重重,尽管他们已极力的保持平时风趣诙谐的形象,在此时却显然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到几个正在打闹的孩子。

欧阳雨在客厅里呆的烦闷不堪——梅季和郁廷益一起去花园了,或许有正事要谈;梅母在和叔卉说话,似乎在叮嘱什么;仲贞和梁纯佑一左一右的对郁致远耳提面命,徽言在梅母身边呆了一会儿,就和徽之窃窃私语,好像是在讨论读书的事情;欧阳雨看着眉眉对着徽止横眉怒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拉起眉眉的小手哄她:“眉眉,和婶婶到花园里去玩好不好?”

徽止跟在欧阳雨和眉眉的后头出了来,一路上都跟大马猴一样上窜下跳的捣蛋,眉眉离了父母的视线,也开始对徽止呲牙咧嘴的,两个小孩不知为了什么就吵起来了,欧阳雨神思恍惚的也没听真切,只听到什么“外宅”和“母老虎”之类的,一低头才发现眉眉竟开始掉豆子了。

徽止正在一旁揪着手嘀咕:“我又不是故意咒你的,我听Daddy和Mummy说到的…”,梁家早就准备把两儿一女送到美国去念书,提前请了外文老师在家里教授外文,连带着徽止在家里不叫爹娘,改叫Daddy和Mummy了。

欧阳雨一边给眉眉擦眼泪,一边往正厅的方向望过去,隐约还看到屋里的人二三做堆的说着什么话,今天梅府里气氛格外的压抑,她是看得出来的,听到徽止和眉眉两个小孩子打闹时的无心之言,徽止所说的Daddy和Mummy所说的…她倒估计出了一个大概——只怕是郁家出了什么事。

吃饭的时候几个孩子又说说笑笑开了,欧阳雨早替眉眉擦干了眼泪,眼看着眉眉和徽止这梁子是结下了,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理谁,欧阳雨心里为叔卉和郁致远之间发生的事情犯疑,在梅府时也不方便问,本以为回去了梅季多多少少会同她提及此事——谁知也没有,一连三四天,梅季只字未提。

她抓着被她的身子温热,又渐渐凉下去的锦褥,无端的想起她本已记不大清楚模样的母亲,还有家里日日念经的大娘…她的手指尖都渗出汗来,一颗一颗的凉到心里,无论如何,她还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么?

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明明开着灯,她却觉着茫茫过去,全是一片黑,黑的望不见边,那黑漆漆中有一片白,仔细看过去,却是一丈白绫——她从梦魇中惊醒,才惊觉自己叫出来的名字,竟然是“复卿”二字。

额上汗噙噙的,客厅里的自鸣钟又一声一声的响了起来,她仔细的一数,原来已是十一点了。

第 三十 章 马嵬之疑

梅季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站在雨庐的大门口,遥望二楼北侧的那间房——还亮着昏黄的光,难道欧阳雨还没有睡?他闪过这样一丝疑惑,进门时有一丁点的魂不守舍,犹豫了很久,在欧阳雨的房门口走来走去——他几次举起手想要敲门,又怕她只是看书看睡着了没有关灯而已,欧阳雨怕黑,睡觉时不愿意关灯也是常有的事,他努力的把步子放轻,生怕自己军靴笃笃的声音吵醒了她。

手撑在门柱上,不止一次他想伸出手去旋开门锁,每每手放到把手上时他又丧失了转动的勇气——如果发现旋不开,他又要找什么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呢?

然而此刻他渴切的得到她的安慰,哪怕只是让他陪在她身边,让他知道她在这里,也是好的…仅仅一个礼拜的时间,吞并鄂省的计划功败垂成,叔伯们的苛责,郁廷益的安慰,都无法驱散他心中的焦躁,只有回到雨庐,回到…他和她的家,他才能觉得苍天并不曾亏待于他。

并不是一无所获的,郁廷益照旧兼了山东省内铁路督办的职务,山西的煤矿开采权也掌控在直隶系之下,煤矿、铁路、长江水域原是他计划中必争的三项——一手握着枪杆子,一手提着钱袋子,这世界上便没有办不成的事,那些老旧顽固势力才会让开道路,让他放开手脚在整个江北发展实业、开办新式学堂…

计划总是完美无缺的,谁料到鄂系的代表临时反口,让他插手长江航运的算盘落了空——其实对于鄂系的吞并计划,直隶系内部原本就存有分歧。鄂系范围内的九曲回肠,流速缓慢、泥沙淤积,年年汛期时皆有溃堤洪灾之险,是以虽然两岸土地肥沃灌溉便利,直隶系内仍有不少人持有反对意见,认为当前形势下应以山西的煤矿和山东的铁路为重,至于长江的洪灾——留给欧阳履冰父子去收拾烂摊子好了,反正上游发了洪水,他的江苏也要遭殃,这样的形势正是直隶系乐见其成的,既然欧阳北辰迟早必成大患,何不让这天灾先去把他磨一个焦头烂额,等直隶系在江北的势力稳固之后再一举拿下江南呢?

赞同梅季的计划的人并不算多,叔伯们都觉着那九曲回肠是个祸害,他磨破了嘴皮子,也难以说服他们——他掌握着上游的源头,又何愁将来制不住欧阳北辰呢?

他们不愿他养虎为患,欧阳北辰如今的声望如日中天,上半年江南互保的声明一出,顿成江南诸省的精神领袖一般的人物,此次都督代表大会中他的号召力亦可见一斑,但凡他提出的议案,是对外通商也好,是扩建码头也好,无不得到江南诸省代表的鼎力支持,若不是在反对七国联合声明的事情里梅季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只怕本次代表大会中欧阳北辰就要一枝独秀了;

二则人人都知道梅季对新娶的夫人言听计从,不管当初她是逃婚也好是追求新思想也好,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欧阳北辰的妹妹,这个身份永远无法改变——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便在之前抵制联合声明的风潮中梅季打赢极为漂亮的一仗,也难以让诸位叔伯们相信他要修饬长江水利的想法,是纯粹为了直隶系的利益考虑。

“世侄,小心驶得万年船,在长江上行船,可不是那么容易啊…”,这是陈理事的话。

“治河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当下我们恐怕难以抽调人手来监管这一桩棘手的事情”,郁廷益说话总是含蓄一些的——这含蓄是有道理的,他上个礼拜才知道,郁廷益抢先秘密处理了郁致远养的外宅,听说儿子都两岁大了,这件事情是郁致远理亏在先,难怪郁廷益最近处处为他调解,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一直以为郁致远和三姐叔卉的婚姻是很美满的了,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叔卉和郁致远打小就认识的,这亲事也是很早就定下的,人前人后无不恩爱的令人眼红,美中不足的是叔卉结婚了好些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偏偏郁致远又是郁家几代单传的独子——听说那个女人是外务司的一个女秘书,年轻漂亮,有一阵和郁致远打得火热,后来郁致远安排她辞去了职务,养在了天津,经常利用公务之变去天津探望,听说前一阵是又怀孕了,女家的父母不满于女儿无名无份的跟着郁致远,到北平来找郁致远理论,被叔卉发现了,闹着要离婚,郁廷益听说了之后立即派人到天津去,从那个女人那里骗走了孙子,然后先下手为强,来了个死无对证。

上个礼拜回梅府,郁廷益跟他交代这件事,直把他气得除了拍着桌子骂人,再无第二句话可说——骂郁致远吧,听说已经在郁府里跪洗衣板向叔卉求了好几天了,赌咒发誓以后一切听凭叔卉处置;骂郁廷益吧,他都已经把那个女人处理掉了,郁家几代单传,郁廷益想要一个孙子,这想法也无可厚非,况且他还有诸多事情要仰仗郁廷益,最后除了不了了之,竟再无其他办法了。

那个孩子自然被郁廷益安置好了,要他千万不能在叔卉面前透了口风,叔卉单知道郁致远养的外宅怀孕了,并不知道之前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公公都已经这样表态了,她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要是让叔卉知道还有个私生子——拿着刀子和郁致远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叔卉绝对做得出来,最轻也是要闹离婚的,显然这样的结果不是梅季所要的,于是在为叔卉不平的同时,他还不得不帮郁廷益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事情都是一团糟!梅季咬牙切齿的暗暗唾骂,握着门把手自己和自己较劲,忽然手中的把手转了一下,他还未反应过来时,门里的人猛力拉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梅季握得太紧的缘故,欧阳雨不知道外面有人,猛一使劲才把门拉开,看到梅季正拧着眉焦躁不安的站在门口,一时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呆呆的站在门口,连话都忘了说。

“我…我是不是回来太晚吵醒你了?”寂静中他只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

“没有,我…我出来喝水”,话一出口,欧阳雨羞愧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怎么连这样蹩脚的谎话都能说出来?她房里要什么没有,半夜喝个水哪里就要出来了?分明是她自己睡不着,他这样聪明的人…一定又看穿了吧?

她心底懊悔极了——早知道她应该再等久一点再出来的,他没有回来——她从梦魇中惊醒时竟叫着他的名字,已让她恼恨不已了,现在…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梅季会在回来了这么久的时候还出现在她的房门口,就被梅季一把拉入怀中,她惊慌失措的抵抗,梅季却紧紧的箍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辗转低语:“雨,别这样对我,别拒绝我…让我抱抱你…我保证,只是——别拒绝我…”

她偏过头来,看不到他埋藏在黑暗中的表情,只能任他温热的气息紧紧包裹住自己,他双手的力道几乎要将自己的腰勒断了,梅季的个头本来就比她要高出一个头,此时拼命的用力将她往自己身子里揉,她踮着脚尖,不得不收紧虚托在他肩上的双臂来支撑自己,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复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梅季没有回答,她听到他隐忍的喘息声,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保持了这样的姿势有多久,静默中只听到彼此的心跳,荡起阵阵涟漪,梅季轻轻的放开她,她看不清他的脸,单看得见他的眼睛,在冷夜里透出炽热的光,出什么事了?梅季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这几天不是回来吃了饭就进书房再也不见开门的吗?

“我…看你灯开着,以为你没睡”,梅季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

欧阳雨惶顾左右而言他:“你…最近很忙吗,可能的话…还是早点休息吧,不要,不要太累了…”,梅季稍稍松开双臂,倚在墙上,嗯了一声表示回答,黑暗中她看不到他闪躲的目光——以前他会和她说他在忙什么,担心些什么,有什么要准备的诸如此类,现在…他所碰到的难题,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夫妻间的感情本就临近冰点了,若是再让她知道直隶系的众位元老暗中腹诽于她,将本次吞并鄂省失利的罪责推到她的头上,对他们二人现在的情形实在是有害无益。

这些叔伯们的脾性很奇怪,想要吞并鄂省的时候,反对的是他们,将他对鄂省的野心,视为他对欧阳北辰那个大舅子的放任;如今事情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他们又将这过错推到欧阳雨身上,明里暗里提醒他鄂省极有可能是受了欧阳北辰的撺掇,才临时反口的。

一言以蔽之,欧阳北辰是洪水猛兽,欧阳雨则是红颜祸水。

他对他们这样的论断真可谓哭笑不得,叔伯们的意思很明了,既生瑜,何生亮,现在不管谁是诸葛孔明谁是周公瑾,总之一山不能容二虎,一国不能容二主——他很想提醒这些叔父伯父们,他和欧阳北辰,谁都离那个“主”远得很。

况且——打蛇打七寸,擒龙扼龙头,鄂省水闸在手,欧阳北辰以后纵想和他一争长短,也是不可能的了。当时他们反对他的理由,如今竟成了欧阳雨的罪名…实在让他哭笑不得。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半天,最后找出一个更不合宜的理由:“徽止和徽之的十岁生,也邀请了北辰,他也快要回南京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小小的做个东,给他饯行?”

她也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相对无言后,他放开了手,门轻轻的关上,仅存的电灯也灭了——各自辗转,各自失眠。

等梁家那对宝贝龙凤胎做生的那一天,果然又见到了欧阳北辰,觥筹交错之中,他举着酒杯,和各地的大员颔首致意,满目望去,皆是一时显贵,反而是两位主角不见了踪影,欧阳雨心中暗自苦笑,大概他们也知道,他们于这个宴席,不过是一个幌子吧?梅季也同一班山东来的代表们谈笑风生,并挥着手和欧阳北辰遥遥示意,欧阳雨陪女客们坐在一起,没多久便借口不胜酒力离了席——这气氛沉郁的让人闷得慌,索性出来透透气。

沿着梁家小花园的曲径往前走,曲径旁的柳树只剩下枯枝,等待来年的阳春三月抽枝繁芽,按当代园林名家们的想法,有杨柳则必依池塘,通幽曲径之后,果然有一池碧泓,层峦叠嶂,掩映其中,在并不宽大的空间里制造出一层一层的景致。

“之姊姊,你明年真的要去美利坚了吗?”

“是呀,Daddy说先送我过去念英文,以后就可以去卫斯理女校念书了——你知道卫斯理女校吗?那可是美利坚最有名的女校呢!”欧阳雨循声望去,徽之正眉飞色舞的向眉眉解释父母对她的安排。

眉眉的脸上满是艳羡,偏过头来问坐在她右侧的徽止:“我听说言哥哥也要和之姊姊一起去,为什么就你一个人留在北平?”

徽止显然是被人戳中了痛处,在眉眉面前一贯的嚣张气焰有些撑不下去,讪讪而无力的反击道:“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又是一个红颜祸水!”

徽之只比徽止早出世那么一分钟,却很有做姊姊的气势,板起脸来教训徽止:“又乱说话!”眉眉已经在一旁追问道:“什么叫红颜祸水?”

徽止撇撇嘴,颇为得意的样子:“反正舅母现在在席上,又不会听见,我说说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凭什么Daddy说得,我说不得?”

欧阳雨霎时愣在假山石下,“红颜祸水”,这是说谁呢?舅母…听徽止的口气,必然是梁纯佑平日所说了…

梁纯佑说她是红颜祸水?

“你还是决定要留在北平吗?即便…梅家的人已经这样看待你了?”

欧阳雨被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来,她扶着假山石猛的回头,看到数支苦竹旁一个削瘦如竹的身影,正是欧阳北辰。

她紧张的朝几个小孩子那边张望,确保没有被他们发现自己的形迹,才拉着欧阳北辰蹑手蹑脚的走到另一段分岔路:“你怎么也出来了?”

欧阳北辰淡淡的笑笑,并不解释自己跟着她离席的举动,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问道:“我后天就要坐专列回南京了,你…真的不和我回去吗?”

她咬着牙,说着自己也难以相信的话:“我…相信复卿。”

半晌后她突然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说我是红颜祸水?”

“因为…鄂省当选的议员不是复卿原定的亲直隶系的两位代表。”

鄂系当选的议员不是梅复卿原定的亲直隶系的两位代表…仅仅这些,为什么梁纯佑会说她是红颜祸水呢?她倏的一惊——

“恐怕不止这些吧?当选的不是亲直隶的,而是亲苏皖的,是不是?”

欧阳北辰一愣,没料到欧阳雨现在已经这样敏锐,他神色又是一黯,这恐怕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吧?她和梅季不过几个月的夫妻,已经被教导的这样玲珑剔透了…

欧阳雨扶着一旁一根枯竹,直要支撑不住,她自然明白梅季为何要使出这样的手段,她记得他放在书橱里的书——凯撒大帝的《高卢战记》,她又记得他曾经不经意的话“如今中国需要的是铁血宰相俾斯麦,不是田园总统华盛顿”,梅季若真控制住了整个鄂省,无异于扼住了苏皖的咽喉,欧阳北辰又怎会坐以待毙?

“我想起来,以前父亲经常训斥你,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没头没脑的吐出这样一句,“想来父亲以后可以放心了。”梅季要他的天下,欧阳北辰要保他的江苏——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欧阳北辰静默的看着她,他有千百句用来安慰她的话,政治本无原则可讲,不择手段惟求结果才是正道——若论不择手段,梅季比他狡诈千倍百倍,可是千言万语,他一句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