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红通通的布满血丝,她知道他这几天忙,都是为了直隶和苏皖的事情,有几回到半夜才回来,她心底悔意更深,他为了她不惜和诸位元老翻脸,她却怀疑了他这样久,这样久。郁廷益一向最放心他的,现在也被逼的自作主张,可见…可见直隶内部闹得有多厉害…

梅季紧紧的勒着她的腰,她原来只是裹着的灰格毛呢大衣掉下来跌在地毯上,他双手所探之处,只觉不盈一握,温温的,软软的,如同心底某个软软的角落,一同被触到,他箍着她软软的身子就倒在床上,四瓣冰凉的唇,纠缠在一起寻找热源,她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上涌,只听到他喑哑的喘息:“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也别想…”

死寂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迸发,沉积千年的热情伴着炽热的浆岩,蓄积,喷发,然后再度沉寂。

梅季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初春的气息透过窗格扑面而来,他头一次觉着外面的鸟叫也是如此的悦耳,他伸手往旁边一捞,已有两三个月他没有睡在这间卧房了,每一夜都睡不安稳,昨夜竟睡得格外的沉实,他伸出手去,竟扑了个空,梅季这才清醒过来——欧阳雨竟然不在身旁,他睁开眼,欧阳雨正立在梳妆台旁,袅袅娜娜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睡衣,他喉头一紧,身上又燥热起来,觉着自己竟像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盯了她老半天,只说了一句:“天冷,进来再窝一会儿。”

他伸手便要去拉她,谁知欧阳雨退了一步,她垂着眼,他这才看到她的手搁在电话机上,她犹豫了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下:“我想…我稍微离开一段时间,或许让你没那么难做…”

梅季猛的一拽,把她按到怀里:“不许再说这种话!”

“我刚刚打电话给郁世叔了。”

梅季的手倏的一松,他无力的望着她,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什么来,“你,你…”,她眼中的迷蒙早已说明一切,她又何尝想和他分开,不过是…形势不由人罢了。

昨天,如果不是梅季及时赶到,郁廷益会将她怎样?

“你就这样舍得?”梅季的问话亦是如此无力——他舍不得,她自然也舍不得,只是…现在的局面,他若真如昨夜所说的那般潇洒,又…真的能甘心么?江北已是他囊中之物,迟早…迟早他要和苏皖有一次交锋的,以前他以为欧阳北辰是淡泊宁静的人,现在他竟然有些拿不准了,到那时——到那时,如果军部的诸位叔伯再有所动作,他能保证自己每一次都及时赶到吗?

昨天郁廷益只是想将她送往法兰西而已,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把她送到一个安全一点儿的地方——只是又舍不得,他一向以为自己在大事上拿得定主意的,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是欧阳雨,比他更为决绝,倒是他自己,成了他往常所最鄙弃的,优柔寡断的人。

船是从天津码头开出的,梅季亲自开着车从北平送到天津,一路上一言不发,程骏飞一句话也不敢插,郁廷益给欧阳雨安排的自然是最头等的舱位,梅季送着她上了船,离开船的时候还有一两个钟头,军部随行的人都便装留在码头上,梅季亲手提着行李,不肯假手于人,程骏飞看了也只好离了几步跟在后面。

“你…早些回去吧,送到哪里,都是有个尽头的。”

“我怕我这一松手,你就从此不见了。”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

船员收起了海底的铁锚,解开岸头的缆绳,汽笛缓缓的鸣动,伴着海浪拍打的呜咽声,近处停泊的小船随着海浪轻轻起伏,而远航的船只,在海浪中不为所动,在汽笛的鸣叫中渐渐远去,直至成为无际的海岸线上不可见的小点。

船从天津港驶出,要途经威海,欧阳雨在舱房里闷了一天,翻了几本书——徒增伤心而已,那几本书还是梅季亲自收拾的,从他书橱里一本一本的取出,她还记得他的手指,缓缓的从书脊上划过,那样专注的神情。

推开窗,远远的瞧见甲板上一阵喧闹,她不知那群人在热闹什么,仿佛这天地间一切的事情,再和她没有干系,航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即将去一个遥远的国度,天际有海鸟飞过,成双成对的,她的心顿时又惨淡下去…

此生此世,怕是再没有见梅季的机会了吧?

口上和梅季说的是暂时避开,这暂时要有多久,只怕和永远有多远这个问题一样让人难以回答…长不过三五年,短则一两年,直隶和苏皖必有一争,那个时候的态势,比现在只会更复杂——现在直隶的元老们已容不得她,何况将来?

一阵风吹过来,只觉得有些眩晕,或许是晕船,她想着,成日里坐在舱房里,怕是要闷出病来。

甲板上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她蓦地记起上一回她来天津,梅季陪着她在永丰号上练枪…天边的飞鸟,拍打的海浪,尽是往日的回忆,他眼角眉间的笑意,眸中的丝丝温柔,终究是让她无颜以对。

那一天是她的生辰,晚间在舱房里,他拥着她在窗边,看隐在无边黑夜中的一轮明月,在她耳间唇上辗转:“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再清晰的往事,也如航船下的滚滚波涛,湮没入大海中,转瞬而逝了。

“欧阳…欧阳…是你吗?”

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叫她,真是奇怪,这船上怎会有认识的人?一转身,胃里翻江倒海的涌上来,似有东西要呕却又呕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转,仿佛和这个世界永别。

第三十四章 咫尺天涯

整整三天,梅季将自己关在雨庐里,不去军部,不见客,不回梅家旧宅——

唯一一个得以进出雨庐的是副官程骏飞,也见不到梅季的面,又过了两天,从威海来了电报,程骏飞匆匆的赶到雨庐来,听绿槐说梅季在楼上书房,让绿槐去通报,说是威海拍来的电报,加急密封的,程骏飞心底纳闷——威海那边最近并无什么大事,怎么会发加急的电报过来?

绿槐才上去就下来了,说四少要看电报,程骏飞心中更是疑惑,连日来的公文送到雨庐,梅季一一批示了再送回去,倒不曾见对什么事有这样上心的,他心底也知道梅季为什么不肯回军部——一旦回去,必然是要找郁廷益等人秋后算账的,然则梅郁两家毕竟是累世的姻亲,梅季那天情急之下发火是自然的,正要冲着郁廷益下手,如今并不是时候,他心底咽不下这口气,自然不肯回去。

上去的时候梅季正气定神闲的看《高卢战记》,程骏飞知道那是罗马皇帝凯撒所作,正是梅季十分赏识的人物,看他进来了,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威海来的电报?”

程骏飞点点头把电报递给他,梅季接过来拆了封,若不是程骏飞一直留神细看,只怕要以为梅季脸上的笑意和转瞬即过的杀机是自己眼花了,再等他仔细看时,梅季微抿着唇,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份电报,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笑容没有了,杀机也没有了。

梅季把另一只手上掂着的《高卢战记》往桌子上一丢,站起身来去拨电话:“接教育司梁次长。”

程骏飞又是一愣,斜眼瞟见梅季方才一本书甩下去,正好把书案上另一本书砸开,露出下面一张写了字的纸,纸上墨迹未干,显是还没干透时就被书给压上了,墨都有些散,头一句看不清,后面一句隐隐约约的认出来,似乎是“别后方觉爱情长”,程骏飞这才恍然,原来刚才进门时四少气定神闲的看《高卢战记》那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姊夫,公派出国的那些学生,坐的是哪一班船?”

程骏飞在梅季的身后,一丝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不知…出什么事了?他清楚的看到他笔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只手摁着桌子角,青筋陡现,“为什么是今天…”,梅季喃喃自语了一句,那边梁纯佑尚不自知已触到了霉头,笑着答道:“老四,不是你说越快越好的么…”

电话啪的一声被挂上,又啪啦的一声,电话机被摔在地上。梅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第一批公派出国的学生,正是坐五天前从天津出发的那一班船…

他倏的起身,程骏飞连忙把视线从那一行模糊的字迹上移开,“骏飞,备车,回军部。”

程骏飞愣了几秒钟没回过神来,明白之后马上立正答了一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回头望了梅季一眼——梅季正从那本书下抽出那张纸,一点一点撕的粉碎。

“少帅,咱们这是…”,程骏飞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

程骏飞全没想到梅季会回答的这么干脆,梅季侧过头来,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我要杀人。”

梅季往后座上微微靠了靠,阖上眼:“我累了,到军部再说吧。”

梅季走进军部的司令部时,军部上下顿时又是一阵骚动,稍微有头有脸一点的人,大约都在为郁廷益和一干元老们的命运担忧,此次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郁廷益擅自调兵,人数虽不多,却已有僭越的嫌疑,然而有一干元老作保,是以一众中级军官都莫名所以,再则郁廷益一向是梅季最心腹之人,所以这形势就更蹊跷了。

梅季上午回的军部,下午各路人马就齐聚军部了,除开郁廷益,已退了休的宋钧宪,前两天才从山西赶回来的赵昆山…直隶系内当年和梅方思有些交情的人,齐齐出现,倒不是为别的,只是梅季近来言行大异于寻常,他们也不如早前那样,以为先斩后奏,法不责众,梅季必不至于对郁廷益下手的,现在…没人敢猜测,有什么事是这位四少不敢做的。

“人都到齐了?”

郁廷益稍稍使了个眼色:“有些事情,涉及山东之行的机密,诸位同袍还请先回避一下。”他姿态摆的极低,倒让梅季有些诧异,只是他现在早没了心情去揣度谁的心思谁的算计,心中满满的只有从威海发来的电报:

夫人有孕与胡姓男子于威海港下船。

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直冲往脑门,他心中一片茫然,满脑子里回响着梁纯佑漫不经心的答复“汇文大学那个姓胡的学生,你不是说要重点栽培么,我也放第一批了”…

他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愿意去听,他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这个胡畔,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他不想再这样和她穷耗着了,他日复一日的耐性,换来了什么?他纵容她和胡畔的会面,又换来了什么?她至今对那个空有一脑子理想抱负的穷学生念念不忘!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一了百了,寻个机会让他消失的彻彻底底,省得他们这般的藕断丝连,纠缠不休,有孕,有孕…他们几个月未曾同房了,这孕从何来?若孩子是她的,这两三个月——也早该发现了,她又怎会对他冰冷至斯?梅季猛的摇摇头…欧阳雨不会这样对他,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

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如果只是巧合,胡畔为什么要和欧阳雨一同在威海下船?莫非…他艰难的止住自己的念头,不愿意也不敢再想下去。疑心如噬骨的小虫一般,密密麻麻的噬咬着他的心,无论如何,这个胡畔,是留不得了…

他背转身去,屋里靠窗向阳的地方放着的那一盆徽州墨刚刚开了花,长长的叶子如剑一般伸了出来——仿佛刺到了他的眉间,微微蹙起,这盆徽州墨,还是欧阳北辰从南京来时带过来的,就在他约他去雨庐的那一天派人送过来的,第二天他问欧阳北辰,怎么无端端的从南方运这一盆花过来,欧阳北辰淡淡的应了一句“兰蕙乃王者之香”,过了一阵又加了一句“养起来不易,复卿可要勤加照料”,他听说这徽州墨是喜阳光的,专门摆在这里,有几次凑近去看,虽未到开花的时节,剑叶中若隐若现的浅香却依稀可辨,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不禁会心一笑,欧阳北辰送个礼,也这样拐弯抹角!

此时那长长的剑叶也格外的刺眼,才开的一点徽州墨…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又把这一口气吐出,一呼一吸之间,徽州墨淡淡的香沁入心肺,他微眯着眼,看着好不容易齐聚一堂的众位叔叔伯伯。

直隶系的这些勋旧友,听了郁廷益的话,看他表情凝重,犹疑着退了出来,单留梅季、郁廷益和程骏飞三人在里面,郁廷益将来时便一直紧攥着的一个厚厚的档案袋递给梅季:“复卿,看过之后,你要怎么办,我…决无怨言。”

郁廷益知道为着叔卉的事情,梅季心中已生芥蒂,这一回直接动到欧阳雨头上,就算死罪能逃也绝对是活罪难免的,他们这一回擅作主张,也不过是…为了他罢了,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梅季接过档案袋,厚厚的几摞资料,他略微翻了一翻,尽是些陈年旧事,他早调查过的:“我这里还有更详尽的,世叔要不要看一看?”

他冷笑着从自己书案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搬出三寸高的资料,郁廷益这些人,也太小瞧了他吧?早在他要和欧阳雨订立婚约时,就调查过她一次了,后来江南出了事,他又委托方秉仁把在南方所能查到的资料也送了过来,若要论详尽,他这里只怕都可以编一本欧阳雨的传记了。

他把厚厚的一摞资料往郁廷益面前一推,发现中间夹杂着一小摞胡畔的档案,这样的东西他自然不愿意让郁廷益知道,阴着脸将胡畔的那一份档案抽了出来扔回抽屉。郁廷益认真的检查了一番后从自己送来的那一摞资料里抽出小小的一沓递到梅季跟前:“这是新的,复卿你恐怕还没有看过吧。”

那是陆羽茶庄的老板李贤达的卷宗,梅季接过来一页一页的翻下去,原本眯着的眼睛里精光乍现而逝。

原本不甚清晰的蛛丝马迹,凝成一串一串的珠子,在他眼前狂乱的弹跃。

他在上海有方秉仁,欧阳北辰在北平有李贤达;方家是沪地的报业巨鳄,李贤达是北平的富商善人…

梅季将记述着李贤达近年活动的那几页纸紧紧的揉在掌心——一个在北平沉寂多年的富商,突然从四年前开始大做善事,且十之八九拐弯抹角的和汇文大学扯上了干系…李贤达和欧阳北辰的关系可想而知…欧阳雨每每出门,必是和人约在陆羽茶庄…

欧阳北辰异军突起拿下鄂省的实际控制权之后,他不是没有疑心过,军部之内是否出了内鬼,暗中他也查过几回,独独没有想到,竟然是自家的后院起火,竟然是…他从未想到过的那个人,背叛了他,他什么事都不曾瞒她,而她却这样回报他。

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心心念念的卿卿吾爱,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理他?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避如蛇蝎?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频频出入陆羽茶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从他身边逃走?

照理说她是不会计划的这样周全的,定然是欧阳北辰从中帮她谋划…梅季猛的捏紧拳头,黑铜袖扣被他捏的近乎要嵌入掌心,真可笑,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她辩护——她和欧阳北辰,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又有什么区别?

斜眼觑过,那一盆徽州墨正在春光下摇曳的欢,他记起有一晚盘桓于她的颈间:“你用的是哪里舶来的香水,淡淡的怪好闻的,不像是法兰西的香水,有点像…报岁兰…”,她脖颈上最是怕痒的,一边伸手推开他的头一边笑道:“别往我脸上贴金了,那可是王者之香,我可高攀不起…”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穿过那一盆徽州墨的花茎,今早才开的那一朵花应声而落,簇着的一片又一片长长剑叶,却连一丝半毫的摇晃也无。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方才出去的众人听到枪响,愕然之后慌忙闯进来,一众人等看看梅季又看看郁廷益,之后是面面相觑,不解方才的枪响所为何来,看到郁廷益手指所向,这才明白梅季不过是拔枪打落了才开的一朵兰花,惊诧和放心之余,尴尬顿生,程骏飞抢上来说了一句“四少好枪法”,旁边诸人干笑几声,心有余悸的望望郁廷益,郁廷益摇摇头,示意他们出去,他们正在眼神交流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现在才拿来?”

梅季转过头来,直摧花心的那一枪,并未冷却他眼中仇恨的火焰,他完全无法理解——郁廷益他们明明就有这些实据,为什么一定要私下强行让欧阳雨出境?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被美色所惑,就忘了家业根本的人?”他抓起那一小沓纸张中附带的几张照片扔到地上,欧阳雨脸上和婉的笑容一张一张的散在地上,似是对他无声的嘲笑:“你们,你们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他脸上的肌肉隐隐抽动,他一向以为,这天下事,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瞒住他的道理,然而——他们竟然瞒了他这么多,郁廷益,欧阳雨…

郁廷益使了个眼色,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梅季双目直直的盯着郁廷益:“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郁廷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复卿,你一出世,我就看着你了,你识字读书,出国留洋,我都看着的,是不是?”

“现在不要扯这些陈年往事!不要以为凭着这些交情,你们就有理由什么事都瞒着我!”

“复卿,我们要是不瞒你,你预备将夫人怎样?”

梅季眯着眼,胸臆间尽是奔涌的恨意:“戳骨扬灰,她下一世也别想好过!”

郁廷益半天没答话,梅季恨恨的捏着拳,只恨不能现在去把那对狗男女从威海上捉回来,郁廷益半天没答话,一脸忧心的看着他,他恍然间如醍醐灌顶,明白这一众叔伯们的苦心——

他们之所以不告诉他,正是怕他如此。

爱之深,恨之切,郁廷益等人固然对欧阳雨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却同样知道,他若知晓了欧阳雨的种种背叛,切齿愤怒,必远甚于郁廷益,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那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

他别过脸去阖上眼,不愿面对郁廷益略带同情的眼神。

“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

梅季睁开眼,眸中一丝波澜也无,郁廷益担忧的望了望程骏飞,程骏飞咬着牙想了一阵,还是朝郁廷益打了个出门的手势,他们一前一后的出了门,轻轻的把门把带上,在门口很呆了一阵,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郁廷益几次伸手想推门进去,都被程骏飞制止了,程骏飞摇摇头,拉着郁廷益往远处走了两步:“依我看,四少这一回是不会轻易干休的,何必…哎,何必非要把这些东西拿给四少看?”

郁廷益叹了一声:“再不拿出来,只怕我们这些老头子连命都保不住了,让他断了这个心思也好,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大丈夫何患无妻!”程骏飞无奈的摇摇头:“郁老,您是不知道…哎!”

程骏飞摇了半天头才憋出一句:“你看四少刚才那幅样子…四少一向是脸上笑得越乐和,心底越跟明镜儿似的;现在…面儿上看着没事,只怕越发是要出事…”

郁廷益咬着牙:“早知如此,不如趁早了断,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程骏飞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照我看,夫人也不是这样的人呐,平日里和四少看起来也挺…哎!”

两个人正嘀咕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梅季冷着脸站在门口:“备车,颜公馆!”

第三十五章 颜女如玉

“原来…四少也是寂寞人啊…夫人才离开没几天,就憔悴成这个样子…呵呵…”,颜如玉自顾自的倒着酒,自顾自的笑出来,自顾自的拿手指去蘸酒杯里深红色的液体,然后一点一点的将酒意吞落肚中,“四少真是痴情人…”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女人!”

梅季恶狠狠的低吼出声。

颜如玉已微有醉意,听到梅季这反常的话语,延迟了片刻才转过头来,不解的盯了梅季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开玩笑,她咧嘴一笑:“怎么四少…今日也是伤心人吗?”

梅季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酒瓶,懒得找酒杯就直直的往喉咙管里灌去,许是好久没有喝烈酒的缘故,一向被人称为海量的他居然被呛到,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酒喝多了误事,不要老跟我说你有应酬应酬——随意同人喝两杯也就罢了,可别真当自己是海量”,他在书房里看书,夜里倒两杯酒喝,让她看见了也要干预,每天盯着酒瓶里的深浅,一天只许喝一杯,多了就要在他耳边撒娇似的抱怨…

天杀的…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她!

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是虚与委蛇吗?都是虚情假意吗?她如何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露出那样动人的神态?为了她所谓的理想?抱负?去他妈的!

我梅季有这样不堪吗?

让你像西施对吴王一样,费尽了心机,来勾魂摄魄——然后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

你们休想!胡畔…少作你范蠡携美泛舟五湖的春秋大梦!

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别说你们现在只是在威海,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样能把你们追回来!

“我想…我稍微离开一段时间,或许让你没那么难做…”

多么美丽的谎言啊,聪明一世的梅家四少,就这样轻易的被一个残花败柳的一颦一笑,迷的七荤八素——传出去只怕要贻笑天下了吧?

当时爱有多深,现在恨有多浓…当时那样的不舍,尽化作如今的撕心裂肺…

她曾经用温柔而热烈的目光,爱抚着他的面庞,而今回忆起来,全如风刀霜剑,一下比一下更利更深的刺在他心窝上。

他咳得惊天动地,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里面竟包含着隐隐的哭腔,颜如玉的三分醉意被他惊醒,她从他手里拿下酒瓶,不停的帮他拍着后背,替他缓气:“四少——四少,你怎么了?”

他好久才止住咳声,抬起头来看到颜如玉关切的眼神——这眼神又让他想起另一双眼睛,那一双看起来是那样纯洁而又无瑕的眼睛,常常比一般女子更大胆的盯着他;可等他也肆无忌惮的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又时常会害羞,脸红…

颜如玉看到梅季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前一刻他眼中闪着火花,下一刻却带着死寂和绝望,屋子里弥漫着酒意,她一个人买醉的时候是不顾忌这些的,可看到梅季空洞的眼神,她的伤心事似乎都被比了下去,她站起来把酒瓶放到远一点的桌子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然后打开窗户:“屋子里闷得厉害”,今天的暴雨来得急,猝不及防,从春光明媚陡然间回到了残冬凛冽——屋子里刚刚烤上火,风猛地灌了进来,吹的颜如玉一个激灵,看来…四少也该清醒清醒才好,她这样想。

梅季的目光顺着颜如玉的走动移到窗户边,窗外又下着雨——他便又想起了她。

“我是上一世造了什么孽么…”,他苦笑着,跌跌撞撞的走到窗户边,伸出手去,暴雨打到他的手上,顺着袖管流了下来,“四少——”,颜如玉吃惊的叫了起来,他恍若未知的,任雨水淌在身上,淌向他的心窝…

“下雨有什么好的?我偏偏不喜欢下雨”,她皱着眉,神情古怪的看着他,他那时心里洋溢着火一般的热情,用热切的目光围绕着她:“你的名字就是一个雨字,你又怎能不喜欢你自己呢?”

他一动不动的,一只手伸在外面,如老树的枯枝,被狂风骤雨摧残着,他看见自己手臂上暴显的青筋,只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裂了一样——那血和雨混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

“四少——四少——”,颜如玉急促的喊着他,看着他如癫狂一般的眼神——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一阵狂风卷进来,窗帘被吹起来之后又狠狠的拍下,再被卷起——桌上的酒瓶被窗帘卷起的劲道给拍倒,滚到桌下,跌碎了,噼里啪啦的响成一片,伴随着风声、雨声,狠狠的敲打着他近乎残碎的心。

又一阵风卷进来,窗帘被卷在一起,猛的砸向站在窗边的两个人,颜如玉尖叫一声躲开了,那沉重的力道全都砸向梅季的头,他被那劲道拍的退后一步,踩到一些玻璃残渣,险些站立不稳,再退后两步,才倏的清醒过来。

他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过来看着颜如玉:“你怎么了?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他脸上平静无波,眼睛里清静澄明——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颜如玉的幻觉一样。

“你不是前天才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要退出影坛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么?”梅季面上温润如水,只差唇角一丝浅笑,便是颜如玉昔年所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模样的梅家四少,他脱下外套,然后一手拿着外套擦拭自己刚刚伸到窗外淋过雨的右臂。

颜如玉吃惊的看着他,如果不是看着他擦拭手臂所用的力度之大,她一定会认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可是…梅季拿着外套狠狠的揩拭自己的右臂,他制服上的黑铜纽扣狠狠的划过他浅褐色的肌肤,暗深的红立时显现出来——好像他拿着的不是外套,而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他要做的事情似乎也不是在擦拭雨水,而是…在剥离自己的肉体和魂灵。

“你怎么了?”

梅季放下外套,长吐一口气,轻轻的关上窗户,闲适的坐到颜如玉寓所客厅的沙发上,如同之前的三四年间,她遇到了麻烦事又不愿意请他出面帮忙,而他主动来给她解围时一样,神情轻松,甚至——还有一丝笑容。

他毫不理会颜如玉的疑问,双脚搭在桌上,斜窝在沙发里:“方三公子呢?怎么好久不见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颜如玉正拿着方才喝酒的杯子,准备搁到一旁,听到“方三公子”四个字,脸色顿时就变了,手一扬,玻璃杯正砸到窗栏上,碎片溅了回来,零零落落的跌在地毯上,颜如玉还觉着不解气,手边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搁在沙发旁小楠木桌上的一个胡桃木八音盒,一看这可不正是方三公子送的?颜如玉顿时又来了气,抓起八音盒就砸到地上——可惜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那八音盒只是滚了几滚,并没有砸坏。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梅季定定的望着她,忽然就笑了,笑意中带着无尽的苦涩:“女人真是一样奇怪的动物,心情好的时候说你不是好东西,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说你不是好东西,反正我们里外不是人。”

他无法言述自己的心情——纵然此刻这样的恨她,恨到了骨子里,他仍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坐在花园里丘比特的雕像下看书,他绕到藤木椅的后面去蒙住她的眼,她不愿意他在下人面前对她这样亲昵,低声的埋怨他:“绿槐看着呢——”

她娇羞含嗔的脸庞还在他眼前摇晃,两汪秋水里脉脉含情——那也是假的吗?一个女人怎样可以有这样多的面目?她临行前在他怀里伤心哭泣,梨花带雨…

“复卿…你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事都瞒着我,你以为你瞒着我,我心里就好过吗?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妻子”,她点漆的眸子像会说话似的,让他痛悔万分——同时他心底又感动之极,他爱她的心越强烈,越难掩盖他对她的那一丝愧疚之情,现在她肯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显然也是对他付出了感情的缘故——他甚至觉得,如果以失去她为代价,那么锦绣万里、如画山河,又有何意义?只要她知他,爱他,他此生又夫复何求?

谁又能料到,这不过是她金蝉脱壳之计…

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漂泊出洋,他记得她说起留学生涯时眼中不经意的凄惶,特地安排了医生和侍卫上船,结果…她把他当成什么了?她羞辱他对她的感情,同时还羞辱他的人格——她对他就不放心到了这般地步,要曲意迎合才敢背地里逃跑?

说什么“我和你在一起一日,就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那她肚子里的孽种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