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气而颓唐的将双臂撑在窗前,花园里的爱神丘比特,在暮色沉沉中,依旧欢笑如昔,扬着手上的小金弓,得意洋洋的挥舞着手中的金箭和铅箭,仿佛在嘲笑他被箭刺中的心,扭过头看到欧阳雨蜷在薄毯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她怕冷,他知道的,还没入冬的时候,她就常常在睡着了之后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他心里又咯噔一下,急匆匆的冲出卧房。没有他的吩咐,下人们都没上二楼来,客厅里的灯也没开,他就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是…受伤的猎豹,躲在角落里静静的舔舐伤口,然后…伺机反扑。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惨白的月光正好透过窗外的枝枝叶叶,散在沙发旁,他提起电话机的话筒:“接上海,方公馆。”

第二天颜如玉就被接进了雨庐,雨庐上上下下的厨娘、帮佣、司机齐齐被梅季的阵势给吓倒了——他就差挂条鞭来大肆庆贺了,欧阳雨蜷在窗户旁,原本如秋水般的双眸,如今空洞死寂,毫无一丝神采,耳边只剩下梅季冷冷的讥讽:“你也是出身名门了,听说你父亲也有四五房姨太太,这点涵养总该有吧?”

“我听说,你以前在南京,是你大娘养大的,将来…如玉的孩子,想必你也会视如己出,母亲一向都说,娶妻当娶贤,你…我是很放心的。”

他说话的模样陡然间变得陌生无比,跟家里的父亲和大娘在招待前来拜会的显要们的口气如出一辙,她伸出手去摸窗格上刻的花,清清冷冷的凉到指尖上,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觉得站在院子里鹅卵石子路上的梅季,似乎朝这个窗户的方向瞟了一眼。

也许是她的幻觉?如果不是那一眼,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她从不曾认识的人,一个在这北平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从未遇见过的人。

娶妻当娶贤…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头一次跟他回梅家旧宅,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庶弟都在,回来后她问他:“你的名字为什么这样怪?伯仲叔季——你说你有一个哥哥叫伯源的,你的名字怎么单单一个季字?”

第三十八章 白首难偕

彼时他似笑非笑的敲着窗棂同她说:“我偷偷的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了,我出洋之前才知道,父亲给我取的名,是为了纪念他恋慕许久却未娶到手的一位女士的,他认识那位女士时已是使君有妇,那位女士个性又很刚强…这事让我知道了,就自作主张的去掉了那个字。”

她惊讶于他连父亲所取的名字也敢擅自更改,他却微微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就定下了决心,宁可让人笑话我讨不到老婆,也绝不让自己再有这样的遗憾。”

往事历历在目,她当时红了脸,知道他是在变着法的说喜欢她,任她在外面怎样大方得体,听到他拐弯抹角的表白心迹,仍是免不了嗵嗵的心跳,低着头埋怨他:“尽是些花言巧语,我才不要信,依我看…你是不想跳进这个牢笼被人束缚着才是真的…”

“我情愿你束着我”,他低下头来,凑到她脸下面去,她面上的羞窘避无可避,原来的灵牙俐齿全跑到了爪哇国去了。

她不知道颜如玉被安顿在哪里住下了,反正雨庐里空房多的是——再住进来十个八个都是绰绰有余的,晚饭的时候她不愿意出去,偏偏梅季一定要叫绿槐来喊她,看绿槐战战兢兢的模样,她晓得不下去的话,只怕要连累绿槐了,她抹掉脸上的泪,狠狠的用搓着脸上的泪痕——他都把颜如玉带进雨庐了,她再戚戚哀哀下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他恨她,她知道的。从来只有他撒网捕鱼,何曾有踩到别人陷阱里去的时候?他知道了她和欧阳北辰之间的事,认定他们之间尚存苟且,处心积虑的要破坏他在直隶的根基…他恨她,甚至于连她的孩子都可以不要,她明明还记得,他嬉皮笑脸的赖在她身上问:“你说是徽止可爱一点还是徽之漂亮一点?”

“你说是先生一个儿子好还是先生一个女儿好?或者…咱们也生个龙凤胎?”

等绿槐忍不住开口催她下楼吃饭时,她才惊觉下唇早已被她咬得要渗出血来,她抿了抿唇,他都已经将新人带进来了,她却在这里自伤自怜,真真可笑!

颜如玉和梅季坐在餐桌的同一侧,她下去的时候,颜如玉站起身来笑着同她点头,明眸善睐,这样的女子,也难怪…她猛的吸了一口气,想这些做什么,她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在餐桌的另一侧坐下,细细的嚼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梅季的脸上,是一如往日春风般的笑容:“我请人看了旧历,下个礼拜四就是好日子,我想…上一回是西式的,这一回不如按老祖宗的法子来办;再者…如玉也要给你奉茶的,就在这里办方便,你觉着呢?”

他嘴角噙着笑意,她最是倡导妇女解放,让人知道她不得不坐在正室的位子上,喝着妾室跪拜奉上来的茶,不知道她以后出去有何颜面见人?又怎样开口去讲劝禁缠足、开办女子学校之类的理论——读了书又怎样,还不是忍气吞声的看着夫君纳妾…

颜如玉看这两个人面上都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默叹一声,奈何她现在是浮萍无依,便是为着梅季前些年对她的照拂,她也不得不陪着他做完这场戏,她侧过头来瞧见梅季一只手在桌下攥着筷子,青筋若隐若现,连忙吃了两口就站起身来:“四少,夫人,如玉今天奔波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不打扰四少和夫人用餐了…”

欧阳雨目送着颜如玉上了楼,这才转过脸来:“我看颜小姐也是个上得台面的人,让她做妾,你不觉着委屈么?”

梅季冷哼一声,说来说去,她不就是想要和他和离么?做她的清秋大梦吧,她永远也别想…

“如果你坚持和离的话,我并不介意将我们和离的原因登报,你觉得如何,看看舆论会站在哪一边?”

他看着欧阳雨脸色煞白,冷笑着擦擦嘴角:“你晓得的,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让你受委屈了,所以…这一回,我宁可让天下人都骂我负心薄幸,也舍不得让你受半句闲言碎语。”

温和婉转的语调,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堵住了她所有想说的话,她下楼时还准备拿时局来迫他同意和离的——江南江北尽是思想解放的潮流,梅季一贯以新派自居,公然纳妾只怕和他向来的形象出入甚大,谁知他竟然用她的过往来要挟她——

她不能让欧阳北辰被牵连进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让欧阳北辰再被她连累了。

“你…”,她难以置信,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你也觉得值得吗?”

梅季一把把餐巾摔到桌上:“欧阳雨,你倒试试看,看我敢不敢!”

他看着她颓然的垂下头,只觉着有把锥子在往心里扎,她明明在他面前委曲求全了,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她果然是宁可牺牲自我,也不肯让他对胡畔下手…

胡畔在修罗场般的军部监狱里饱受摧残,他在这清幽典雅的雨庐享受着无数人的膜拜——他却没来由的嫉妒那个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毛头小伙,如果可以,他愿用自己的所有,换取那个学生的幸运。

一个礼拜并不难过,只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进来,还有调理小产的药,接连不断,只要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梅季便也没来找他的茬,也许…他很忙,忙着筹备第二次的婚礼,忙着和新夫人闺房逗趣…他也会和颜如玉说着那些和她说过的话么…他也会…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门砰砰砰的响了,欧阳雨又是一个激灵,瑟缩在床上,门又砰砰砰的响了,显然外面的人用很大的力在捶门,敢在雨庐里这样放肆的,除了梅季还会有什么人?

他还来做什么?继续羞辱她?在她不得不答应出席他的第二次婚礼之后,他还想怎样?

他也许真的爱过她,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幻梦,颜如玉会是他最后的归宿——人就是这样,永远不会珍惜已拥有的东西,只会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颜如玉是幸运的,至少他最后觉醒了,他要回到颜如玉的身边。

“欧阳雨——”,门外的人显然已经愤怒了。

接着是两个警卫低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太清——她也懒的去听,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可门外的人不肯轻饶过她,拍门声如他的怒气一般,愈来愈沉重:“欧阳雨,你给我开门!”

欧阳雨无奈的从床上下来,经过梳妆台时发现镜中人脸色虚黄,她眉尖微蹙一下——她不能让梅季看见她这样心如死灰的样子,纵然他已经不在意,纵然他现在对她只有刻骨的恨意,她也要坚强起来——她是对不住他,瞒了他这样久,可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和她之间,谁欠谁多一点,还能分清么?小腹无端又有些痛,仿佛在提醒她…她的孩子,葬送在这个雨庐里。

她要离开北平,离开他,如同十七岁时离开南京离开欧阳北辰一样,她要有自己的新生活。

学会面对梅季,是她新生活的第一课。

舶来的香水、镜花堂的胭脂,她这间房里零零散散的有一些,她往日不常用,不过是出席宴会时充充样子,这时她终于发现为什么女人这样喜欢胭脂水粉了——她需要这些来掩饰她几近发黑的脸色。她稍微擦了擦脸,涂了些许唇红,淡淡的,让她看起来像个活人,然后在梅季濒临发狂的拍门声中,轻轻的打开房门。

“…有事吗?”她刚开口,便意识到她已经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了——四少?梅季?梅总长?总之,不会是…复卿了。

梅季阴鸷的眸中闪烁着残酷的光,脸上泛着酡红的酒意,一看便知是喝了酒回来,可还不至于醉,欧阳雨又叹了口气,他喝成半醉不醉的到她这里来,必然没有好事。

“哼…才见了面就不耐烦了?看来我还真是多此一举…”,梅季把门拍上,自己倚在门背上,似笑非笑的嘲讽她:“我怕人说我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特地在新婚之夜前来安慰一下我亲爱的夫人…原来人家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

欧阳雨微微抬头,他这种时候跑来她的房间——就是为了再羞辱她一次么?她为他这样的幼稚感到可笑,别过头去看着窗棂,他想发泄,就任他发泄吧。

从此之后,阳关道,独木桥,各不相干;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梅季倏的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看着她微蹙的眉心,眼神里的一丝不耐,心头的怒气借着酒意熊熊燃烧起来:“哼——你就这么巴不得把我推出去是不是?看来我明天结婚,还是成全了你是不是?”

“你休想——我告诉你,我一天不和你离婚,你还是我梅季的夫人!”

他凑近了看她的脸,看到她唇上泛起的微红:“打扮成这样,预备给谁看?”他发狠般的低下头去,吮下淡淡的红印,抿的她的唇生疼——她就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离开他?

他不该心软的,他竟然这样便宜她,以为另一场盛世婚礼就算不能让她痛不欲生,至少也让她感到羞辱…他竟只想这样轻轻的刺她一刀就放过她,原来别人根本就不在意——人家已经准备好迎接美好的新生活了!

她尝到他舌上的酒意,如烈焰一般,那是俄人的伏特加,没有酸甜苦涩的味道,只有如烈焰般的灼烧,从她的舌尖一直热辣辣的焚到心底。

他狠狠的吮咬着她的唇,好像那红是别人的痕迹一般,他不要她身上有旁人的颜色、气息。

“至死不渝,你记得么…我说过的…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你都别妄想能摆脱我…”

他真的醉了,她想,她也狠狠的咬下去,血从他唇上渗出来,将她的唇染成更鲜艳的颜色。

她的反抗让他更加清醒:“放弃你那些妄想吧,我有一千条罪名可以让你的旧情人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你永远别指望和他双宿双飞…你的归宿注定在这里…在雨庐…”

“你是不是很心疼?今生今世,你别指望能再见他一面!”

旧情人?欧阳雨猛地一惊,唇上淡淡的血腥味道蔓延开来…他…他要把欧阳北辰怎样?

她拼命的想要推开他,跟他问个清楚,梅季再一次被她的推拒惹怒,扼住她的脖颈,恶狠狠的把她掼在床上:“现在连三贞九烈都学起来了,嗯?看来之前你夜夜和我同床共枕的日子,真是委屈你了…你倒真是勇于牺牲…牺牲自己的婚姻,奉献你的身体…既然你这样伟大,为什么不贯彻始终?”

他唇舌间的酒意递到她的舌尖,刺激而辛辣,他狠狠的扼住她的脖子,让她猛烈的咳了几声,眼角溢出几滴泪来。

“你这泪为谁而流?你可曾为我流过一滴泪?”

繁繁复复的情绪夹杂在他紊乱深重的喘息中,她在刹那间明了一切——他恨她,恨到骨子里,他恨她,一如她现在对他的恨…

梅季醒过来时,欧阳雨蜷做一团缩在床角睡着了,他清楚的看到她唇上的齿痕血迹,她眼角的斑斑泪迹,她身上的青紫瘀痕——他是清醒的,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彻底的放弃了反抗,任凭他将愤怒和仇恨宣泄在她身上,他有那样片刻的犹豫,却终是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床单上的斑斑血迹惊心刺目…

她的泪水清澈而绝望,她并不算长的指甲掐在他背上,她是因为…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而哭么?他盼着那眼泪中有一些是为他而流,哪怕是一滴也好,可惜没有…

他清楚的记得她最后一次的挣扎,她空洞的双眼一片茫然:复卿,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梅季悲哀的抚着她唇上的伤痕,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导自演——他一不小心付出了真心,可这不是欧阳雨的错,他无权这样报复她,她背叛了他,可他也杀死了她的孩子——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忠贞,因为所有的忠贞,前提都是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爱,又谈何背叛?

他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无法看着她枯萎,这对于她是一种折磨,于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放不了手。

他暗暗的对自己说——等他再自导自演完一场婚礼,就放了她吧?现在…这是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唇,这是最后一次梳弄她的发丝,这是最后一次迷恋她如兰似麝的气息…

这样的最后一次,实在太多了些。

欧阳雨在熟睡中蹙了蹙眉,梅季伸出手去,想抚平她眉间的纹路,又怕惊醒了她——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醒来时有她在枕边吧?往日枕间的呢喃早已烟消云散,剩下她清秀中带着刚毅的眉眼,止不住他的醺醉…欧阳雨缩了缩身子,他便倏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现欧阳雨并没有醒,他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禁对自己生出难以自抑的痛恨——以她的孩子和为母亲的权利做代价,他便决定要放过她了么?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碗,瓷茶碗的水漫出来,茶碗在桌上滚了一圈落地,跌成片片碎瓷,他脑海里不知怎地就记起上一回欧阳雨吞食安眠药的事情,慌慌的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一个不留神被碎瓷在指头上割出一道大口子,他嗤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顾不得十指连心的痛,想从桌上找点东西把碎瓷片包出去——他已禁绝了下人们往欧阳雨的房里送报纸,找了半天只在床头找到一块手帕,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片片碎瓷放到帕子上,他手指上的血珠子立时染红了那块手帕,帕上原本绣着的徽州墨登时变成了片片血红。

忍着痛把碎瓷收拾好,他这才顾得上自己手上割开的那道口子,吮着那道血口子,一丝一丝的痛意直达心底,再看看手上提着的碎瓷,他禁不住苦笑起来——他把欧阳雨关在房里好几天了,她要自绝多的是法子,可见她是不想死的,不止如此,她心心念念的记挂着旁人,他对她如何,她又何曾放在心上?

他失神的看着指上割破的口子,有那样一刻,他居然想要放过她,放过她——他放过她了,那谁来放过他?

她什么时候才会放过他?

第三十九章 血溅华堂

礼拜四果然是个吉日,不止旧皇历上写着宜嫁娶,天色也好了许多,初春时连日阴雨,已是出奇,出了正月春寒还未褪,到礼拜四却陡然放晴了。雨庐里迎来送往,宾客盈门,各式各样攀附的人,不免逢迎说四少要纳小星,连老天爷都要给几分面子云云;梅季以前也是从来不在雨庐见客的,这一回难得的邀请各界的名流,也让京中显要大感惊诧——

梅家四少去年在天主福音堂的婚礼,那是何等的豪阔体面,这半年也是夫唱妇随,鹣鲽情深,说不尽的风流温存,道不清的羡煞旁人…听说梅夫人还是当年四少在军部大牢里一见钟情的,城内人皆知她是新派女子,听说…四少这一回纳小星,是得到了夫人首肯的…

欧阳雨抱着膝坐在床上,外面的人说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想听,她只知道他请了许多的宾客到雨庐里来——他曾经跟她说过的,这是他们两个的爱巢,决不让旁人来打扰的,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也只见他招待过欧阳北辰而已,如今…

她一手摸到桌上去找茶碗来喝茶,先前的青花瓷茶碗已不在了,换上来的是宜兴紫砂茶碗,握在手里也是温润敦厚的,她隐约记得早上听到清脆的噼啪声,似乎是梅季摔了茶碗,没多久有人进来,她背转着身子缩在床角也不愿意睁开眼看人,原来是换上了新的茶碗。

仿佛有一个小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起,啪的一声破开,她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又说不出来——她知道梅季不是这样张扬的人,尤其这里他更是不愿有人前来烦扰的,若说他过去几年都是做戏,那也太过甚了些,她还记得他们的婚礼,他抱着她上了婚车,就窝在她怀里闷着抱怨:“这会我可知道为什么大家结婚要隆而重之了,保准你结了一回,这一辈子也别想有第二回了!”

谁知道这样快,他就真结第二回了,他若是真心的爱颜如玉,又怎会甘心让她为妾?

她伸手摸到茶壶,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出来,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茶壶也是换过了的,茶水还是热腾腾的,上好的明前梅家坞龙井,茶水的热度传到指尖上,她这才想起来这不对劲在哪里…

她天性畏寒,自入了冬,卧房里的茶水便从未凉过,还温着的时候就有新的换上来,原来她以为这是绿槐照料细致的缘故,现在想起来,梅季书房里倒不曾换的这样勤,他不喜欢人打扰,讲究也并不许多,大约是在军队里呆得时间长,不像一般的世家少爷那样,出个门也要换三套衣裳,可见——绿槐是没有这样的自觉的。

炭火盆是她去天津前才撤下的,她还记得他围着炭火盆左右打量的样子,他身子结实又少病,看她怕冷才在屋子里加炭火盆的,刚入冬的时候搬进来的,他生怕她平日关着窗不通风出了事,特地在窗户那里支了一个小开口,从窗户口望出去,紫色的藤萝缠绕蜿蜒,她这才记起来,原来这里是没有藤萝花的,不过是她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藤萝也长得这样高了。

想明白了这些,她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的狂跳着,仿佛在嘲笑她一直自己蒙了自己的眼,透过窗格看到院子里角落的一个小木屋,她说那个墙粉的颜色不好,后来似乎也换了颜色…这些那些,他从未开口同她说,她原先以为他不过是些虚情假意,在她面前做出来充样子的,若真是如此…他花了这些功夫,却从不曾在她面前提起过。

他…原来确曾将她放在心上呵,只是…现在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而且…以后,永远的以后,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门上又笃笃的叩了几声,她一时不知谁会在这会子来找她,恍惚之间赤着脚就从床上下来了,脚心忽地一痛,抬起来才发现一片没拾干净的碎瓷贴在了脚上,丝丝的吸了一口气,她将那片碎瓷剥下来,绕开了道去开门,会是谁呢,她恍惚的猜测着,一开门,竟然是——颜如玉和婉的笑着,随意的立在门口,身段亦显得十分绰约动人。

她脸上才涌起来的血色又灰败下去——他是曾惦念过她,那又如何,他现在即将迎新妇入门了,对她,他不过是剩下恨罢了。

“夫人…四少要我上来问问,夫人晚上…准备好了没有?”

欧阳雨立在门口,呆呆的看着颜如玉,她站在梅季身边,将是怎样的一幅动人画面…晚上…是啊,晚上颜如玉就该给她奉茶了,外面吵得厉害,只有她这里死寂沉沉的,她以为这会子大家都该关心梅季的新宠去了,没想到梅季竟让颜如玉来请她出去——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这等子小事,叫绿槐上来问一声就罢了,何必劳动他即将入门的姨太太?他说的很明了了,她加诸他身上的痛苦羞辱,他必一样一样的回报在她身上…她无法想象梅季现在对她的恨有多深,一样一样的,他只想报复她罢了。

唇角牵起一丝笑容,她不愿意颜如玉看见她这副模样:“我知道了,颜小姐放心罢。”

颜如玉也没有多说,稍稍打量了欧阳雨一番,她倒是不想看四少和夫人这样闹腾下去,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明星公司摸爬滚打这几年,在舞台上一颦一笑,收放自如,做戏子做到她这样,放眼整个中国也是没有几人的,现在她才知道——

她的戏是演给人看的,四少和夫人的戏,是演给他们自己看的。

华灯初上,整个雨庐笼罩在前所未有的辉煌之中,远远的看过去,蜿蜒在院子里的鹅卵石小路上,挂着两排绢制的宫灯,映得院子里的蔷薇牡丹,更是争奇斗妍,院子里原本是没有这些花的,一个礼拜的时间,将这雨庐近乎变了一个模样,玲琅满目的奇珍异玩,应接不暇的陈设布置,直看得欧阳雨瞠目结舌。

梅季明明不喜欢这样子的,她清楚的知道,他一向是雷厉风行的人,最忌这种繁文缛节,满院子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他难道不嫌碍眼么?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半身长的雕花镜开始描眉——她知道他这样的铺排,另一层意思,不过是要让她觉得侮辱,如果这能消弭他彻骨的恨意,她便顺了他的意,出门领受一下众人或同情或哀怜的目光又有何妨呢?

打开梳妆奁,存了许久的胭脂水粉,她向来不爱用这些,不过放在那里充个样子,她伸手去摸着镜子上自己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要是她这样憔悴希索的出去见人,大家怕不要以为是她独守空闺所致,不过这样的话…不知道梅季是否会觉得解恨一些?

以他现在的性子,怕不要觉得她是故意给他丢人现眼吧?她要是打扮的光鲜些出去,他只怕又觉得她不够落魄吧?思前想后了半天,她又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己这副模样——想这些作甚么,不如叫绿槐进来替她打扮,画成什么样子,都由得她好了。

果然女孩子在打扮上是最拿手的,绿槐一进来,不多会儿功夫,便给她梳好了头发。她现在头发还没长到能绾髻的地步,绿槐稍微替她梳理了前头的刘海,又挑了一个镶钻的别针把她耳后的鬓发别起来,又从梳妆奁里挑起几条项链比给她看,问戴哪一条合适——绿槐心底略有些不平,明明四少和夫人一直都这样和美,怎地会突然娶进门一个姨太太?她这不平现在脸上,一定要替欧阳雨打扮的体体面面的,绝不能在场面上被比了下去。

“这条珍珠的倒显得大气,铂金的这一条和夫人那件织金缎的旗袍最衬了——夫人今晚要穿哪一件衣裳?照我看就该穿件大红喜庆的,让那个戏子先明白自个儿的身份…”,绿槐嘀嘀咕咕的,欧阳雨笑笑瞟了她一眼,看着她手上捋着的几条项链,忽地想起了欧阳北辰送给她的那一条北极星钻坠项链…

她心中一紧——梅季现在对她百般羞辱,不就是因为疑心她和欧阳北辰之间当断未断么,他…他说了要让欧阳北辰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她这才醒悟到已有好多天都没有报纸送进来了,她这个礼拜心情糟糕透顶,自然没有心情去看报纸,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现在想起来才更是一惊:“绿槐,你把这些日子的报纸给我拿进来好不好?”

绿槐一愣,嗫嗫喏喏的,欧阳雨从镜子里瞧见她那副模样,已明了是怎样一回事了,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你先出去吧,我穿戴好了自会出来。”

不知道欧阳北辰现在怎样,她到底还是害了他,这时她才后怕起来,梅季怎样对待她,她是无能为力也不愿再去辩解的;可是…若因为她的缘故,连累了欧阳北辰…那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梅季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了,他现在比之往年更变本加厉一些,单是他上个礼拜那句“你倒试试看,看我敢不敢!”已足以让她胆颤心惊。

他若执意要把欧阳北辰往死路上逼…她完全无法想象会是怎样一副景象,她痛苦的捶着头,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怎么事情会糟糕成今天这副样子…

那条北极星钻坠的项链似乎还在眼前摇晃,金刚钻上的光芒刺的她眼睛灼痛,那是她六岁过后收到的第一件生辰礼物,因为…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投缳自缢了。

她早年的时候,并不记得母亲是怎样死的,她以为自己以后也不会记得,谁知道越长大,那记忆越是清晰,明明很遥远的事情,却仿佛发生在眼前一样…她记得母亲从衣箱里找出白色的锦缎,记得母亲把她带到大太太面前,记得母亲给大太太磕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纵然有大太太的宠爱,仍免不了府中人等的冷眼,生命中唯一的暖色,是欧阳北辰带给她的,可是…她不止背弃了他,还为他引来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她又多连累了一个人…

她晓得梅季不会放过欧阳北辰的…“你休想——雨,我不是说过了么,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还有很长的,一辈子。”

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否则…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你倒试试看,看我敢不敢!”

梅季和颜如玉的婚礼程序其实并不算复杂,只是因为铺陈过甚,让往来的宾客也有些应接不暇,请的主婚人乃是明星公司业已退隐的一位名角,有电影之父之称的米弗岚先生,来给他们讲证婚词,虽说是照旧式的纳小星的仪式,实际上操作起来,仍不免西化,梅季穿的是美式单排扣西装,颜如玉身着一件粉红色的绣花旗袍,上面衬着大大小小的珠饰,更显得风姿卓然。

万国酒店的外国乐班子也被请了来,鼓乐弦索之声不绝于耳,正厅里铺着红毡子,主位上有两张紫檀木椅子,欧阳雨坐了一张——另一张是留给待会儿颜如玉奉茶的时候梅季坐的,倒是有不少人时时向她这边投来或同情或讶异的目光,她只作没看到一般,恍惚间看见米弗岚先生在致辞,之后又看见梅季和颜如玉在向人致答谢礼,欧阳雨看着并不遥远的地方,一对璧人,以为自己不会心痛了,谁知道…仍是揪心的厉害。

并不遥远的距离——三五步而已,梅季和颜如玉在证婚礼案上签署婚书,纳小星的证明并不如娶正妻那样繁复,但男女双方签名还是少不了的,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梅季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私人的印章——她记得分明,那西装还是她几个月前给他订做的,他脖子上打着的那条蓝黑纹真丝领带,也是她送给他的…

打开图章盒子,盖印的时候,隐约间她看见梅季似乎往她这边挑衅的看了一眼,他伸出手去,拿着私人的印鉴,盖在婚书册子上,又拿大拇指摁了一摁…她记得他上一回是用墨水笔的,签好了字递给她,看她写下他的姓氏:“你天生就是要嫁到我梅家来的。”

他说,从今往后,你就要冠上我的姓了,我觉着,我的姓,更配你的名字,你觉得呢?

他说:我们的性命,总是连在一起的。

一浪一浪的刺痛袭来,她腹间传来阵阵隐痛,她又分不清那痛究竟是自腹间传来,还是胸口闷的难受,她狠狠的掐了一下腰,不停的跟自己说,坚持住,坚持住,用不了多久,就会解脱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解脱了…

终于一阵熙熙攘攘过去,男女傧相簇拥着梅季和颜如玉往主位上过来,她看见梅季露出了这一晚上来难得的笑容,这笑容却比他刚才板着脸时更加可怖,他躬着身子从她面前过,整了整身上的西装,显出疲惫不堪的倦容,还特地解开了最上头一个墨蓝的铜纽扣,微笑着同她说:“雨,你今天真漂亮。”

马上就有司仪端过来一个红木盘子,上面盛着两个白玉瓷茶碗,颜如玉整了整衣裳,司仪便在欧阳雨面前摆下一个跪垫,颜如玉奉着茶碗跪下去:“请四少、夫人用茶”,第一碗端给欧阳雨,以示如夫人入门,第一要取得正室的同意,第二碗才是递给梅季的,梅季却挥挥手笑道:“我和夫人喝一碗就是了,不用这样麻烦。”

说着他就伸手去接了欧阳雨那盏茶,端到嘴边来看到上面一点口红印子,极淡极淡的,他偏过头去看着欧阳雨,微有些讶异——她少用这些东西的,怎么这会子反常起来,他就着那个印子抿下去,仿佛之间还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兰麝清香。

怔忡之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复卿小心——”

抬头的功夫,正厅里人流躁动,他听到那声音是郁廷益的——因为今天这纳妾的事情,母亲和他闹起了冷战,长辈上只有郁廷益一人到场,他看到郁廷益拔出腰间的佩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多年在军队中训练出的本能,让他察觉到郁廷益这枪指向的会是谁,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欧阳雨的身前,谁知已是晚了一步,他听到一声枪响…

第 四十 章 囹圄再会

正厅里的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纷纷向门口奔去,只有安排在雨庐里的便衣,从四面八方朝梅季和欧阳雨的方向涌来,看到郁廷益脸色煞白的放下佩枪,梅季愣愣的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自己无法承受的景象…

直到听到人喊“颜小姐”,他才回过头去,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痛,因为…中弹的那个人并不是欧阳雨——颜如玉在他和欧阳雨之间缓缓倒下,欧阳雨正双手握着那把柯尔特M1911A1式左轮手枪,惊恐交加的指着他。

颜如玉背对着他,缓缓的倒下身去,黑色的枪孔直指着梅季,四面八方的便衣潮水般涌来,无数只手枪齐刷刷的对准了欧阳雨,却没有一个人敢扣动扳机——她那支枪正指着梅季,梅季却呆呆的看着她,颜如玉倒在他怀里,鲜红的血从她背上渗出来,沁得她一身粉红的旗袍上血色斑驳,仿若迎风摇曳的花儿,梅季看着她中枪的地方,已知是没有救了,他搂着颜如玉,茫然的看着欧阳雨,如果…颜如玉没有抢上来的话,如果郁廷益没有抢先开枪的话——她是要杀他吗?

她眼里没有方才那一刹那的惊恐,枪口依然对着他,她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梅季一口气硬是没抽上来,她…竟恨他恨到要杀了他…那是他送给她的手枪,她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

颜如玉的身子软在他怀里,只有手还伸出去想拉他的衣裳,使不上力,只拽着他一颗墨蓝纽扣,张着嘴又说不出话来,梅季弯下身凑到她耳边,听到她说了一个“命”字,又说了一个“还”字,想再听分明一点,也不能够——他大约也估摸到她说什么,无非是她的命以前便是他救的,现在正还给他,他心中大恸,知道颜如玉本是烈性女子,肯答应他种种无理专横的要求,无非为着当年他的救命之恩和这些年的维护之意,他露出仓惶的笑意,想安慰她一分半毫,又看到她张了张口,却再听不分明说的是什么了。

看她口型仿佛说一个秉字,他这才明了,她记挂着方秉仁,却不知道她到底要说方秉仁怎样,他惶急之间也不知怎样是好,眼看着颜如玉的手就要垂下去,他这才猝然说了一句:“秉仁是被他爹关起来了,他——他…他没有负你的”,颜如玉这才扯了扯嘴角,眼里现出一丝迷蒙的光,好像想起了很遥远的那些光景,梅季痛悔万分,搂着颜如玉不停说道:“秉仁没有负你,秉仁没有负你,我…我…”

方秉仁有没有被关起来,梅季并不晓得,他打电话到方公馆去的时候,以协助方秉仁和颜如玉出国去为条件,要方秉仁最后一回助他——他要打击欧阳北辰少不得方秉仁的协助,又要借颜如玉来羞辱欧阳雨,方秉仁爽快干脆的答应了他,他这才揣测着,或许方家对方秉仁胁迫过甚,方秉仁不得已之下,不得不答应他这样的条件;只是前几日他哪有心思去揣测方秉仁的想法,他满心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他茫然的想着颜如玉和方秉仁之间的种种纠葛,方秉仁肯替他做暗线,不过也是为了还颜如玉欠他的人情,这样看来,他们倒是一对有情有义的,他这样想着,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和欧阳雨头上——她还拿他送她的手枪指着他,他缓缓的站起来,欧阳雨手中的枪也就跟着抬起来,片刻之前还喧闹非常觥筹交错的正厅,此时静得连人的吸气声都清清楚楚。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只有郁廷益从梅季身后轻轻的走过来,向欧阳雨轻声道:“夫人,这是何必呢…”,他猜度着欧阳雨嫁过来大半年,仍是向着父兄一边,这一回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闹不好是要和梅季拼个玉石俱焚,思及此处,他不得不拿江苏方面的事情来制约欧阳雨:“夫人千万慎行,夫人可知自己一言一行,干系着江苏多少人的性命…”

欧阳雨已有许久没看到过报纸,并不知道直隶和苏皖之间,暗地里已闹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明面上看起来是梅季和欧阳北辰携手共建山东境内的铁路,并有意就鄂省的水利修饬计划进行合作,实际上双方在山东和鄂省的互相渗透和暗地里交锋已不知进行了多少回,欧阳北辰没占到上风,梅季也讨不到一丝便宜,郁廷益现在拿这些事情出来,无非是要她知道,她若和梅季拼了个玉石俱焚,直隶上下也必和江苏方面来个鱼死网破。

不料欧阳雨一听这话,正戳中她的隐痛——梅季果然是要对欧阳北辰下手了,她一个人造下的孽,何以要别人替她承担,她手腕一翻,原本对着梅季胸口的枪指到他太阳穴上,眼看着她就要扣动扳机,四周一片喀啦啦的声响,谁也不知道这少夫人是不是因嫉恨四少纳妾,竟在华堂之上要谋杀亲夫,只是四少一直也没开口,经过上一回永福戏楼的事情,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先发制人了。

“颜小姐,你…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郁廷益突然朝着被梅季放在一旁紫檀木椅上的颜如玉问了一句,梅季和欧阳雨都是一愣,偏过头来看颜如玉,却见颜如玉的身子瘫在椅子上并未有丝毫异状,发现上了当时已迟了,几个便衣兔起鹘落之间已扑了上来,一个打掉了欧阳雨手上的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另一个就势把欧阳雨双手锁到身后,郁廷益一个手势,是想拼着事后被梅季千刀万剐,也要先把欧阳雨就地处决了,谁知几个便衣扭着欧阳雨,只看着梅季,不敢有半点逾矩之为,郁廷益恨恨的叫了一句“复卿”,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急败坏,梅季捏着拳浑身直打颤,咬着牙吩咐道:“先送到军部去,谋杀重罪,任何人不得擅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