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眼,想了下,才说道:“只是听闻项羽突围之时马上似是驼了一个女子尸身,想来应是她,其后便是不知了。”

我笑了起来,点了下头道:“项羽必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已是将她葬了。”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也是我的希望。她是个烈性的,最后虽是冰冷了,却也并未被她所爱的人丢弃,这便够了,想来她也应是满足的。

“阿离,方才那猎户说数年之前曾在此山巅遇到过一个白发老者,他口中所唱的那歌,我从前在汜水桥下夜半等候恩师的时候,也曾听他一路唱了过来的,我想明日上去探个究竟。”

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说道。

“我与你同去。”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他隔了火凝视我片刻,点了下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想要与他同去,便是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那黄石老人,他可能是个高人,是个智者,但我更愿意他是个神人,真的,我想见到他,想问问他,辛追是谁,我又是谁,我的夫,利苍是否真的会英年早逝,而此刻这个名为辛追的我是否也就会就这样慢慢老去,到最后成为马王堆墓室里陪着那一堆奢华陪葬物的一具不腐女尸?

我不再说话,他也沉默了,两人都只是望着面前那堆跳跃的火,听着屋外山风穿过峡谷茂林时发出的如狼鬼哀鸣的声音。

这静默被身后的一阵呻吟声给打破,我转过头去。

项伯醒了。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空洞,良久才渐渐重又聚焦,只是有些呆滞地望着那用松枝搭起的屋顶。

张良将那陶罐中剩余的蘑菇和汤汁倒出,喂给他吃了下去,他看起来,终是渐渐地恢复了些精神。

他是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伤落单的。

“那夜很冷,冷得出奇,我被冻醒了,耳边却是听到了从那包围着我们的汉军阵地里传来了阵阵我楚地的民乐,当真催人泪下……那乐曲缠绵忧伤,却比刀剑更有杀伤力,我听到的时候,便觉催肝裂胆,末日已经到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可以回天了,即使是我的侄儿……”

他躺在那里,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张良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他。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场巨大的跌宕,命终是保住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倾诉了。

“我的侄儿……,他的勇猛举世无双,他的刚愎和任性,却又是致命的弱点,我是他叔父,又能怎样呢?我们项氏家族,从我父亲,到我兄长,都是如此,他不过是到了极致而已……”

“许多人都已经悄悄逃了,也有投奔到汉营了。他们可以,我却是不能。我跟着他的八百精兵,踏着满地的霜冻,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十面的埋伏,眼看要逃出重围了,却是惊动了韩信的一支队伍,他们追了过来,我们的人被切割成了几片,厮杀中,我中了刀,趴在了马背上,一路狂奔,终是离了战场……,我听人说,项王已经向南朝东城方向去了,除了北边的鲁地还属于楚,其他的地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便将盔甲刀剑都埋了,朝着鲁去了。一路之上我身上的创口化了脓,痛苦不堪,好几次,我甚至都遇到了韩信的队伍,但是对我这样一个又病又老的乞丐,谁会来注意呢?”

“有一天,我终于走到了谷城一带的附近,倒在了地上,耳边却是听人议论,说项王已是在乌江自刎了,只剩下鲁地坚守,汉王用了张良的计,将项王的首级来鲁地示众,不日就要经过此处……我便一直在路边等待,想最后再看我的侄儿一眼,终于,我看到了一支浩浩荡荡地汉军走来,最前面的那辆车上,是个高高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人头,它还没烂,血迹已干,开始发黑了,我却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我的侄儿,须发散乱,怒目圆睁……等那支队伍终是最后都过去了,我才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却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看向了我身侧的张良,露出了一个吃力的笑容:“子房,鲁地应已是降了汉王吧?我侄儿的头,如今却可安置了?”

张良看着他,慢慢说道:“鲁地不战而降后,他被封为鲁公,碎尸合为一体葬了下去,汉王向他墓地叩首。他说,如果今日是项羽胜了他,那么这场祭奠便将颠倒了过来,人生本就大起大落,命运也是反复无常,今日还在生命的极顶,明日却可能坠入万劫的深渊了。”

“那么,从今我若是想继续活下去,就只能向他俯首称臣了,是吗?”项伯喃喃问道。

“是的,汉王曾提起过,若是找到了你,还会赐姓刘于你。”张良答得很快,神情严峻。

项伯听了,怔怔不语,终是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却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面上又一阵痛苦的表情。

“项缠,刘缠……”他低声念了遍自己的名,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却在他眼角,看到了一滴水珠。

第二日大早,将项伯留在了木屋之中,我便与他一道朝着昨日那猎户所指的山巅上行而去了。

空气令人肺腑清新,青山令眼明亮,鸟鸣令耳聪慧,这里没有流言、忌妒、阴谋、纷争,这里与世无争,千百年来只是这样静静伫立,天地合一,那山巅便是真有乘云驾雾饮泉餐华的仙人,我也会相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山巅

我们脚下,起初还有山路可循,待爬得越高,便渐渐成了藤蔓丛生的野径,到了最后,已是连落脚的地也没有了,只靠着张良手上的那一把砍刀慢慢开出了路径,又在峭岩藤箩间攀援了许久,突地看见边上隐约似是有个被藤蔓遮盖了的洞口。

我们精神一振,很快便到了那山洞前,砍去了遮盖住洞口的藤蔓,走了进去。

这个山洞应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里面弥漫着一种呛鼻的尘土发霉的味道,洞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只在地上发现有一些过去烧过火留下的灰烬的痕迹,一片岩壁上也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

我们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都是有些失望,前后出了这山洞。

我仰头望着面前最高的那个山峰,它静静立在那里,被云雾缭绕,半遮半掩,看起来显得神秘而安静。

“阿离,你还走得动吗?”

张良看我一眼问道。

我朝他点了下头,尽管我其实已是有些微微喘不过气了。他应该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再往上走的时候,速度就缓了下来。

此时已是大半天过去了,再按着这样的速度行走,只怕到了天黑也无法到达顶峰,我不想他因了我而耽误时间,正想跟他说的时候,耳边突地又听到了那“沧浪之水”的歌声。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似是一个老者所发,声音在山谷间因了回声不停来回飘荡。

张良也是听到了,和我对望一眼,侧耳又听了过去,终是确定了方向,这才朝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继续朝上而去。越往上行,那歌声就越是清朗,一遍遍不停重复。

真的是黄石老人吗?我精神大振,片刻之前的疲累也早已忘记了,只是跟着身前张良开出的路不断往上。渐渐地,我们脚下的路又平坦了些,似乎有人平日里走过的痕迹,当我和他绕过了一块青岩之时,站住了脚。

我们的面前,突地转为豁然开朗。很难想象,在这样的高山之上,竟也有如此块平缓的坡地,一间茅舍,边上一个白发的老者,正握了把锄头在边上垦着已经有些黄萎的一块种了些豆的地。

那老者劳作得十分入神,我和张良走得靠近了他,仍是背对着我们继续一边唱歌,一边劳作。

我的心情激荡不已,手也已是微微发抖了。我看了眼身边的张良,他的眼里甚至已经隐隐有泪光在闪动了。

“恩师,弟子按了十三年前的约定,前来看你了……”

他颤声着说道,双膝已是跪在了地上。

那老者突地止住了歌声,转过身来。

他须发皆白,红光满面,看不出到底多大的年龄,只是一双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

这难道竟就是那位在圯桥授书张良,传说中半人半仙的黄石老人?

还没等我开口,我身边的张良面上的神情已是由激动转为错愕。

他只是跪在那里看着那老者,有些发呆的样子。

“子房……”

我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那老者重新又深深行了个礼,这才问道:“在下张良,本是想要上山寻访我多年之前的恩师,方才远远听到了老丈的歌声,与我恩师从前所唱的一模一样,故而循声而来,不想却是认错了人,还请老丈见谅。”

那老者看着张良,只是呵呵一笑。

“只是……”张良抬头又看了一眼那老者,终是问道:“老丈既然也会此调,莫非与我恩师有旧?”

老者不答,放下了手中的锄头,自去了边上一条淙淙流过的溪边洗过了手,这才正色看着张良问道:“你便是下邳张良?”

张良恭谨地应了声是。

那老者哈哈一笑,穿过我和张良的身边,已是领先朝着他茅舍后的一道山道向上而去。

张良对我点了下头,我笑了下,两人便跟了上去。

那老者在前健步如飞,脚下的山路应是经常有走的缘故,并无多少蒺藜杂草。我们跟着他又行了不知多远的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是接近山巅了,耳边只听风声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你的恩师,他在那里。”

老者指着前方一块拱出地面的土堆说道。

我循声望去,那里赫然立了一座圆丘,应是个坟茔,只是坟前并无立碑。

黄石老人,他已经去了?

我的心中立时充满了一种淡淡的愁绪和失望。

我早就该知道的,黄石老人,他也只是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仙。这世上,从来是没有仙的,即使以始皇帝付出的那倾国的人力物力,最终也不过是仙路难觅,归于地下。

我身边的张良,他已是跪在了这坟丘前,重重磕下了三个头了。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已是泪潸然了。

他其实一直是个重情的,我知道,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而已。

我走到了他身边,对着那坟丘也是磕头了三下。

他是张良的恩师,也是个变成了传奇的名字,当得起我的敬意。

那老者已是盘腿坐在了一边,默默看着我和张良。

张良跪在坟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这才转向了老者,又郑重地道了谢:“多谢老丈的指引,我才得以见到恩师一面。”

老者摇了下头道:“年轻人,你所见的,是你师父的最后栖身之所,却又也不是。”

张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我也是。

老者微笑着道:“我是你师父生前的老友。你师父数年之前离去时,说为人一世,不过空占了一副血肉皮囊,如今行将归去,嘱咐我将他化为灰土,无中来,无中去。我便是站在此山巅之上将他撒入阳城山的,不过只剩最后一把,我不忍才自作主张安葬在了此地。所以进了此山,你脚下踩的每一寸地,你身边流的每一条溪,都是你师父的精魂所在啊。”

我肃然起敬,不禁朝着这山巅之下眺望而去,但见云生脚下,四周林涛苍苍,天风浪浪。

黄石老人,他即使不是仙人,也绝对是一个通世的智者。

“你的师父,他离去之前曾嘱我,若是有朝一日,他的一位名为张良的弟子前来此地寻访于他,就让我转告你一句话。”那老者继续说道,不疾不徐。

张良看向了那老者,面上带了急切之色,我也是凝神听去。

“皓皓之白,无蒙世俗之尘埃。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

张良低声重复了一遍那老者的话,半晌沉默不语,我亦是低头沉思,却是不得其解,猛地抬头,见那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

“这位夫人既然到了此处,想必便是黄石老人从前对我提到过的那有缘者了。”

我一愣,突地心跳加快了起来。

有缘者,这三个字绝不应该从这个时代的人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除了我和张良。

除非那人能通晓前后世事,又或者,他和我一样,就只个时空错乱的穿越者。

我死死地盯着那老者,手已是不停抖动了起来。

“老丈能否告知,黄石老人生前对你如何讲述这所谓的有缘者?”

他笑道:“夫人可是有长久以来梗滞不解的问题?”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是颤声问道:“我想知道,我为何是我,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老者看了我片刻,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山下的小路走去,一语不发。

我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几乎是喊叫着又向他的背影问了一遍我刚才的问题,声音在这山间不停回荡,一时激起了无数的鸟啼猿鸣。

那老者并没有停步,只是哈哈大笑,头也未回地应道:“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哪里又有如此多的为何?”说着,那背影已是渐渐消失在山石草木之中了。

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

我望着那老者离去的背影,泪已是怔怔地流了下来。

“阿离,你为何是你,你为何会来这里,这便是你心中不解之愁吗?我虽是不晓你所为何故才如此执着于此,只是天道无穷,自然而行,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徒增烦恼?”

我的手传来了一阵温暖。

张良已是握住了我的手,仔细看着我的神色,柔声这样说道。

我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朝他点了点头。

他对我笑了下,抬头看了看已是有些昏暗的天色,转身又对着那无碑墓磕了三个头,这才朝我点了下头。

我跟着他下山而去了。

上山之时,我心中怀着惴惴的希望。

而此刻下山了,我原先的那点微末的希望不但落成了空,心中反而更是增了几分迷雾和愁绪。

我和他借着皎洁的月光回到那猎户所在的木屋之时,已是将近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