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到月末,天上繁星点点,却是不见月亮的影儿。

宣素秋的房间里,烛火早已经熄灭,守在暗处的两个小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身上的大厚衣裳紧了一紧,双双靠着在门外睡去:反正有贼人要进屋,他们总可以听见惊醒的。

两个小厮完全不知道,屋里的宣素秋此时也已经收拾停当,一身黑色夜行衣,将她削瘦的身材紧紧包裹住,更显弱不禁风。

她知道徐沧肯定会派人在暗中保护自己,不过也绝对不会派什么高手就是。平民街巷中,最害怕的就是一些无赖混混偷鸡摸狗,对付这种人,王府里会几下花拳绣腿的小厮已经足够用,出动护院就太张扬了。

而这种小厮,这会儿应该是在自己家门外睡着,这毕竟不是话本,还要防范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只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没有人潜入家中,只是家中人会偷偷离开。

骗徐沧说要搬过来给父亲一个交代;又说服宣仁乡让自己继续住在徐沧那儿,别让她回家去住。宣素秋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能让她自由来去的缓冲时间,完成自己的复仇大计。

约得是子时,但宣素秋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她手里举着一只火把,却没有点燃,而是在黑夜里耐心等待。

来京城这段时间,她也打听到了一些事情。秋老太君,那个自己应该叫做曾外祖母的老封君,十八年来每年去佛寺请愿的事无人不知,由此可见秋家对于母亲始终是关心的,早在母亲失踪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想到各种各样可怕的命运,然而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挡老太君对孙女的思念之情。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宣素秋才用了匿名投书的方式约那三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出来。她故意在后面写上“逾期不候后果自负”四字,相信那三个家伙绝对不愿意冒着惹怒秋家的危险蛰伏不出,而只要他们来到这里,自己就要让他们后半辈子在生不如死的日子中度过,哪怕这其中一定有一个人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跟着徐沧这么多日子,她多多少少也懂了许多。那八个字就是透露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决心。按照宣素秋的推测,对方一定会凑在一起商量办法,而他们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根据母亲十八年毫无音讯,如今却突然匿名投书的线索,很可能得出的结论就是:母亲已经习惯了民间生活,如今正是遇到了什么烦恼事,要他们帮忙解决,如果他们不帮忙,那母亲就会忍耻回到秋家,求秋家出手相助。而回到秋家后,已经在外漂泊十八年的母亲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必会将他们的兽行告诉老太君,到那时,以他们三家的能量,试问是否可以抵挡秋老太君一怒?毕竟那可是宫中皇贵妃的生母。

宣素秋要的就是他们这个推论,只要他们推论出如此结果,那说什么都是会赴约的,说不定还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这个她不怕,她早就有所准备,反正只要三人前来,她就可以顺利实施报仇计划。

如果三人中只来了一人或者两人怎么办?这一点宣素秋也想过,最后决定来一个就灭一个,来一双就灭一双。

徐沧曾经说过:许多人的劣根性,就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试想,如果来的人被报复,他们怎么能忍受同伙逍遥自在,而自己的余生却要在痛苦中度过?这是绝不能忍受的。所以到最后,说不定他们会主动答应帮忙把剩下的人引出来,让自己实施报复,让那个兄弟真正做到和他们“同甘共苦。”

宣素秋反复思考着自己的计划,破庙中她没有可以计时的工具,而此地荒凉,连梆子声都听不到,她只能抬头仰望星空,默默计算。

春末的夜,虫子还没有活跃,草丛中听不到任何鸣响,是真正的万籁俱寂。

忽然间,就从这静谧空气中,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宣素秋猛地站起,她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妈的,到底是谁装神弄鬼啊?把咱们引了过来,她自己倒不露面。”有个人喃喃抱怨着,就听另一人道:“冷静些李兄,焉知对方不是在暗处观察我们?这时候多说多错,倒是谨慎行事为要。”

接着最后一人道:“得禄,炎越,这事儿我总觉着不太对劲,你们说,那秋家小姐真的会活到现在?”

宣素秋听到这些声音,忍不住心中一喜,暗道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这三个畜生竟然都过来了,可见定是母亲泉下有知,英灵助我一臂之力。母亲,你且耐心等待,孩儿就要替你报仇了。”

一面想着,便将那火把点燃,扔到地上早已预备好的空桶中,接着她身形一闪,轻悄悄隐入阴影,藏身于关帝老爷的塑像之后。

紧接着三人进来,东张西望地看上去是想要寻人,却是遍寻不见,因彼此惊疑看了几眼,想要四散搜寻吧,可他们不过是几个败类,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个时候哪敢落单?于是更紧凑地聚在一起,那刘炎越便沉声道:“究竟是何方鼠辈?藏头露尾的什么意思?既然叫爷爷过来,爷爷来了,怎么不现身相见?”

宣素秋只不出声,这关帝庙阴森荒凉,那三人问了几遍,也不见有人应答,只有火把噼噼剥剥地燃烧着,此时也终于发毛了,李长青就怒斥道:”再不出来,大爷们可不管你了,我们现在就离开,看你能否拦得住?哼!这次不现身相见,下一次还想耍着我们玩,可是万万不能够了。”

说完果然转身就要离去,宣素秋眼看计划就要成功,哪里肯让他们真的离开,而且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够用,于是立刻开口道:“三位当年残害无辜女子,是何等的威风凛凛?此时却连这么一会儿都等不得吗?”

“谁?究竟是谁?”

第二百一十九章:大仇得报

三人吓得一起转身,四处看去,却发现声音竟是从关帝老爷的塑像处传来,这一吓非同小可,李长青大叫了一声“鬼啊!”接着迅速一片,竟是被吓尿了裤子。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炎越也忍不住大叫,他们之所以敢结伴前来赴约,就是因为怎么想怎么觉得对方只是一个女人,万万不会是冤鬼索命,那匿名投书可是在大太阳底下的,鬼魂怎么可能用人间的文房四宝?还在太阳下存身?

当然,他们也考虑过是不是秋素娥带着人报仇的情形,想来想去却觉着这也不对。要报仇何必等到十八年后?而且直接回到秋家,和老太君哭诉一番,揭露自己等人的兽行,到那时老太君一怒,找了皇贵妃告状,皇帝陛下还能容得了这种事?只怕龙颜震怒之后,连他们三家的爵位都保不住了,这才是最可怕的复仇。

因此排除了种种可能,才堕入宣素秋的陷阱,按照她的思路走起,认为这秋素娥定是遇上了难事,找他们要钱渡过难关,如果不给的话,她就要忍着羞耻,孤注一掷回到秋家以图复仇。

所以这才结伴赴会,为了怕当年的兽行被人得知,几人把轿夫都留在远处,难为他们提着三个灯笼一路走来,也幸亏这所谓的山其实不过是个土丘,不然这三位养尊处优的大老爷,别说子时,只怕走到天亮也未必能走得到。

谁知事情和他们预想的不符,这……这秋素娥竟真的像是化作了厉鬼,他们三个原本还想着若对方只是孤单一人,不如就杀了灭口一了百了,可此时却是吓得双股战战,李长青更是尿在了裤子里,之前的狠毒念头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是来复仇的人。”

塑像后传出幽幽的声音,三人终于这个惊吓,“妈呀”一声抱头便跑,却在跑出没几步后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等到三个人全都倒在了地上,宣素秋方才从塑像后现身出来。她拿起火把,来到三个人面前,仔细看了眼三人面孔,目中露出极度的嫌恶之色。

咬咬牙,伸手向后一抹,腰中别着的短刀就被握在手中,眼看就要手起刀落之际,脑海中忽然浮现徐沧的面容,耳边似是荡起那个世间最出色男人温柔地声音:“小宣,你喜欢徐吗?愿意嫁徐为妻吗?”

“小宣,你可是以为我不能给你正妻之位?怕我日后三妻四妾喜新厌旧?这你就太小瞧徐为人了。我心里喜欢你,自然就是一生一世,这世上即便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却也不是没有从一而终的,我既许心于你,自然一世不变。”

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宣素秋哭得不能自已,抽抽噎噎地自言自语回答着:徐,小宣喜欢你,小宣愿意嫁你为妻,可是小宣不能嫁你为妻。若有来世,若你还喜欢小宣,小宣愿意陪在你身边,无论什么身份,都不离开你,许你一个天长地久。”

怎么舍得啊?那是徐,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人,怎么舍得和他分离?怎么舍得拒绝他的许诺?可是……母亲的仇,她一定要报,这世间的不平事,需要讨公道的时候,她一定要讨,哪怕她不可能替天下所有受害的人讨还公道,可能讨一件是一件。

只可恨这三个人逍遥自在太久了,她已经无法忍受让他们再多快活一天,不然的话,她真的很想再跟着徐沧,多破几个案子,多替那些受害者讨几个公道,可惜,她不想再给这三个更多的快活时光。

一念及此,宣素秋猛然抹去所有眼泪,强行将徐沧的模样从脑海中抹去,换成月夜下女子的凄厉呼救和惨嚎,她没有见过母亲,但她知道,母亲在当时是多么的痛不欲生,凄惨无比。

一念及此,她双目中陡然射出几缕凶光,咬牙上前,仵作多年的经验让她闭着眼睛都找得到自己要下刀的部位,当下手起刀落,只听“噗”的一声,刀子已经贯穿了李长青两腿之间,切下了那一块。

“嗷”的一声惨叫,被刺激地醒过来的李长青只清醒了瞬间,就又被痛得昏了过去。

脑海中想象着母亲当日受辱的画面,宣素秋没有半丝怜悯惊惶,紧接着如法炮制,将另两人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之后她将火把和三盏灯笼一起熄灭,耳听得前边已经有人声,知道是之前惨叫被三人留在远处的随从听到,于是连忙从后门出了关帝庙,顺着小径飘然而去。

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两个小厮早就醒了,正守在门外小声聊天,在他们看来,这又是风平浪静的,只不知这位小祖宗什么时候才会搬去她爹爹那里,也省得折腾得他们觉都睡不好。

宣素秋在房间夜行衣扔到火盆里,一把火烧掉。她倒不是毁灭罪证,出了这么大的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三家勋贵势必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案子是一定会递到大理寺的,自己头一次作案,以徐的本领,只怕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她毁不毁灭罪证,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也是她没有将火把毁掉的原因。

她只是讨厌这衣服上沾了那三人的血,想一想,那三人中还有一个是自己的生父,却被自己一刀斩成了废人,对此她没有半点愧疚,但是想一想自己这个女儿对生父做下的这样事,仍是忍不住阵阵作呕。

“冤孽……我就是带着冤孽出生的,为什么要是这种人的骨肉?为什么?”宣素秋看着燃烧的火苗,忍不住握紧拳头堵在嘴里,一边含泪嘶吼。

“我这样的冤孽,就该一把火烧了干净。为什么还要等徐破案?何必浪费他的精力?哪怕他一眼就可以看穿,就知道我是凶手,他终究还是要走上那一趟。他那么的忙,不知有多少苦主等待他为其伸冤,我有什么资格占用他哪怕一丁点时间?对,我要去他面前,亲自向他坦诚所有真相。如果徐对我还有一丝余情,我就求他判我火刑,将我这带着罪孽的身体,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烧成烟化成灰,来世再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第二百二十章:出事了

主意打定,宣素秋原本还如浪潮起伏般的心猛地平静下来。她看着火盆里的衣服变为灰烬,最后连火光都彻底熄灭。于是起身来到外间堂屋开始烧热水,接着脱下所有衣服,将自己的身体,面庞,头发,所有的一切都洗的干干净净。然后坐在镜前,将那如云秀发打散了,用其中一部分挽成个简单发髻,插上两支珠钗,最后换上一套裁缝精心缝制的长衫和百褶裙。

站在镜前看了良久,俏丽无双的脸蛋上露出一抹笑容,流下两行清泪,宣素秋用手帕平静地将泪水拭去,然后转身出门。

下了早朝,徐沧刚走出宫门,就看见宣仁乡正在前方不远处安静站着,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他莫名就有一些心虚,到底是拐了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不过转念一想:丑女婿终究要见丈人,何况自己的家世人才,总还有几分可取之处吧?倒也不算十分丑的女婿。再说他也不是玩弄小宣感情,他是真心实意喜欢小宣,想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此诚心,为什么不敢挺胸抬头上前?反正只要说服父母,他也要正大光明去宣家提亲的。

当下给自己好好加油打气了一番,便整整衣冠,来到宣仁乡身边,施礼道:“宣伯父,小侄这厢有礼了。”

宣仁乡的确是在等他,不过此前他只远远见过徐沧一面,倒吃不准那正走过来的英俊年轻官员是不是对方,此时忽见他上前,又说什么小侄,一时间不由惊住,喃喃道:“是……是徐大人么?你……你这是何意?”

徐沧正色道:“宣伯父,我和小宣共事多日,情投意合,哦不,志同道合,那个……我也算是您的晚辈,您只叫我子经就好,千万莫要叫什么大人,咱们这是私下相处,又不是在公堂之上。”

宣仁乡猛地瞪大眼睛,就算没有那句说漏嘴的“情投意合”,徐沧一个四品官员,对他一个小小验尸官如此放低身段,他也能猜出些端倪了,毕竟他只是为人方正,又不是傻子。

一时间竟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徐沧久久等不到回应,也觉着有些尴尬,却仍勉强保持笑容道:“不知伯父在这里所为何事,是在等人吗?”

今日不是大朝会,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参加早朝,迟凌云还不到这个级别,所以宣仁乡在这里不可能是等迟凌云,徐沧也猜测他大概是在等自己,不过实在不好意思问“你是在等我吗?”这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哦……下官……我正是在等徐大人。”宣仁乡深吸一口气,抢在徐沧说话之前沉声道:“素素是个活泼爱闹的性子,她住在徐大人家中,只怕给大人添了不知多少麻烦,大人还如此照顾她,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真是十分感激,只是她到底是女孩儿,日久天长,只恐令大人清誉受损,所以,我的意思是,还请大人劝劝她,让她搬去我的住处,她只听大人的话……”

不等说完,就见徐沧讶然道:“伯父这话……这话是何意?您……您知道小宣住在我家?可是她……她两天前和我说,她一直骗您是在外面租房子住,如今您进京了,她没办法再在我家住,要回家,所以两天前就搬出去了啊,还临时租了一个房子,将行李都放在那里,只说等您接她回家时,好瞒骗您,怎么?她……她没有回去住?”

这一下宣仁乡也是大吃了一惊,连声道:“没有啊,没有啊,这……这孩子……唉,因为我和凌云住在一起,她说……她说不打扰我们,所以还是在你那里住得好,我……我当时磨不过她,想着既然大人能容忍她,她自己又喜欢,不如就随她去吧。可这两日越想越觉着不妥,所以今天才特意来这里等待大人,想请您劝劝她回心转意,可……听您这意思,她……她竟然在两天前就搬走了?”

“是啊,小宣的确是两天前就搬走了,还是我亲自送她过去的,就在小营巷,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

徐沧不等说完,就见宣仁乡面色剧变,于是也知道不妥,连忙问道:“伯父可是……想到了什么?”

话音未落,他也忽然想起从前那些宣素秋令自己疑惑的古怪话语和举动,登时面色也变了,却听宣仁乡急促道:“这不是细说的时候,我先去小营巷看看,来日再和大人详谈。”

说完就听徐沧道:“我和伯父一起去,让您这一说,我也十分担心了。”考虑到宣仁乡一介书生不会骑马,徐沧赶紧命初一去找一辆马车来,好在此处乃是真正的天子脚下,富贵云集,初一本想着找哪位相熟的大人借一辆马车,正嘟囔着自家爷喜欢步行上朝,家里的马车几乎从来不用,如今应急的时候抓了瞎,恰好就看见镇宁王府的马车正停在宫门外,于是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一问才知道公主今天进宫见太后,是三少爷陪着的,所以王府派出了两辆马车,于是和车夫说了一声,就把三少爷徐涤的马车赶过来了。

徐沧和宣仁乡上了马车,直奔小营巷而去,徐沧心中虽然焦急无比,但看到宣仁乡坐立不安的模样,只好安慰道:“伯父放心,小宣一个人搬出去后,我也生怕她出点闪失,所以已经派了两个小厮在暗处守着,她一向天真单纯,江湖上那些窍门都不通,也不可能在小厮们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事来,您不用太过担忧。”

宣仁乡心中一凛,看向徐沧的眼神就有些复杂,暗道难怪人人都说这位大理寺少卿目光如炬,果然不假,也不知道我那傻闺女在人家面前都说了什么,怎么就把底儿露到这个地步?听他这话,竟似是知道素素要做什么事。唉!那孩子要真做了傻事,岂不是一下子就被逮到了?上天保佑,素娥,你在天有灵,也得保佑这孩子啊,她虽然是那几个禽兽的骨血,可为人单纯善良,没有一点恶习,她只是你的女儿,和那几个畜生丝毫没有关系。千不该万不该,我就不该放她到京城来,但愿是我多想,素素只是一时调皮,哪怕她就是真有目的,只要没动手,还可以补救,徐大人也说了,她搬出来才两天。

第二百二十一章:报案

就这样安慰着自己,须臾间小营巷就到了,两人来到宣素秋租住的那个小院门前,却见大门已经锁上,两个小厮也不见踪影。

徐沧和宣仁乡大眼瞪小眼,忽然徐沧一拍脑门,失笑道:“糊涂了糊涂了,这个时候太阳都快半天高,小宣怎么可能还在屋里?自然是去大理寺了,伯父不知道,她做验尸官可是兢兢业业从不迟到的。”

宣仁乡也松了口气,两人连忙又上了马车,直奔大理寺而来,刚到大门口,那门子就看见了,连忙奔过来陪笑道:“大人下朝了?今儿小宣可太奇怪了,她竟然穿了一身女装过来,也不去验尸房,听说就在大人门外等着,说是有事情要向您禀报。”

徐沧和宣仁乡一颗心同时下沉,正要往办公房而去,忽然就听纷乱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三辆豪华马车从不同方向疾驰而至,须臾间来到面前,接着几个锦衣华服的人蹿出车厢,徐沧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为首的那个是威灵侯爷李成江,另两辆马车里钻出来的人却是两个少年,他有些眼熟,却并不认识,应该是从未打过交道的人。

徐沧这时心急如焚,但李成江既然亲自过来了,他不好就这样避而不见,只得按捺心情迎上前,拱手沉声道:“侯爷放纵马车疾驰,赶来大理寺,可是有什么大案要案?”

李成江还未说话,两行老泪先淌了下来,抢前一步就给徐沧跪下磕头,一面悲怆呼叫道:“大人啊,你要为本侯做主啊。”

徐沧吓了一大跳,一个侯爷竟然给自己下跪,这得是悲痛气愤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如此失态。当下连忙上前两步,将头发花白的李成江扶起,就见这老头儿打着哆嗦,嘴唇青紫,他想起之前听说过的威灵侯爷疾病缠身,于是连忙道:“不管有什么事,侯爷打发个人来报案也就是了,怎么亲自过来?您这身子骨撑得住吗?”

李成江呼哧呼哧喘着气叫道:“我儿子都成这样了,就是生不如死,亦不能形容我此刻心情之万一,我还管什么身子骨撑不撑得住?大人,求您现在就升堂,我和这两个孩子要报案。”

“侯爷不可。”

两个少年齐齐赶上前来,一左一右扶住李成江,心想这老头真是气糊涂了,我们父亲和你儿子受的那个伤,怎么好叫人知道?若被知道了,日后岂不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到底发生了何事?”

徐沧微微皱眉,就听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道:“大人,还请容我们进去,再向您细细禀报。”

“好吧。”

徐沧心里还牵挂着宣素秋,可人家来报案,也不能置之不理啊,这不能因为人家是勋贵就怠慢了吧?无奈之下只好请三人到办公房,还没走近,就看到坐在门外一身女装打扮的宣素秋。

看见美丽少女款款站起,徐沧连忙道:“小宣,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这里有人来报案,我先接待他们。”

“大人……”

宣素秋不认识三人,但看他们的穿衣打扮,心中也能猜到几分,正想开口询问是不是威灵侯府等人,若是的话,自己直接供认不讳就是了。

谁知刚刚喊出两个字,就听身后一声大喝:“素素,你给我过来,竟然敢谎言欺瞒为父,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宣素秋听到父亲这一声吼,虽不说是五雷轰顶,却也呆若木鸡。想到自己报仇心切,却终究要让父亲承受丧女之痛,虽然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十八年来,他待自己比亲生女儿还好,如今事情成了这个结局,自己要如何面对他?

一念及此,不由悲从中来,珠泪滚滚而落,只看得徐沧也是心乱如麻,却又不得不温言抚慰道:“小宣,你且去和伯父说说话,回头我去找你。”

李成江等人有些惊讶地看了宣素秋一眼,心想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漂亮女孩儿出现在这里?该不会是徐大人惹下的风流债吧?看样子也不像啊,哪有惹了风流债的男人还这样淡定从容的?

不过此时也无心多想他人的事,眼看宣仁乡上前拽着宣素秋离开,他们这才进了办公房,接着将门关紧,三人这才一起来到徐沧面前,也不肯坐,其中一个少年便哭着道:“徐大人,我乃长春侯府世子,求徐大人为我父亲伸冤啊。”

当下就将那三人半夜赴约,清晨却发现已经被人残害的实情说了出来,只听得徐沧这样定力如山的都大吃一惊。

想到那人手段,竟在眨眼间就让一位侯爷一位伯爵一位侯府世子变成了废人,哪怕是徐沧,也不觉头皮发麻,暗道这案子当真是要惊天了,到底是谁?竟然敢下这样的毒手?这若是被抓住,那必定是要凌迟处死的啊。

心里想着,脑子却已经开始运行,他很快便抓住关键一点,沉声道:“几位可知道?他们三人曾与谁结过深仇大恨?必须是三人一起的。”

“没有啊。”少年们和李成江都哭了,李成江就道:“他们三个虽然交好,素日里行为也不检点,但也不过是出去喝喝花酒,哪里就会与人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

徐沧正色道:“侯爷此言差矣,据下官猜测,他们三人必定是与人结怨。恕我直言,这结怨的一方也必定是世子和侯爷伯爷三人,所以他们才会被人要挟,以至于竟三更半夜前往关帝庙那样荒凉地方赴约。”

这话说得忒有艺术性了,两个少年和李成江一起在心里翻白眼,暗道徐大人您就差没直接说他们三个不是好东西,必定是为非作歹让人抓住了把柄,这才大半夜不得不去关帝庙赴约,结果被人残害了。

不过徐沧说的也有道理,当时三人凄惨回到家中,险些性命都丢了,如今人还躺在床上昏迷着,若不是确实做了亏心事让人要挟,怎么可能三个人一起大半夜去关帝庙?

第二百二十二章:五雷轰顶

只是当时老的小的急怒攻心,根本无暇细思情由,请了大夫过来治疗,得知性命无碍后,他们就不约而同跑来徐沧这里报案,此时听了这番话,才都觉着心里一沉。

“徐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我儿如今昏迷,且因为此事,必定深受刺激,徐大人就算要知道详情,也得等他们恢复恢复。”

李成江沉声说完,就听徐沧淡然道:“这个自然,只是恕下官无能,在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实在是没办法追查凶手。还请侯爷和两位世子回去好好陪伴三位受害人,以期他们早日恢复,我也好早些问明情况,破案追凶。”

这三个坏鸟的恶名徐沧早有耳闻,就在前两天,李长青甚至还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放纵马车疾驰险些撞上人命的戏码,所以徐沧也懒得和他们纠缠:你们不说,还不许我问,那成,我不问,但是我不清楚事情缘由,你们也别想指着我破案,情况不明,最容易出冤案了。

想到李长青,忽然就想起那天宣素秋的异样状态,徐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不是小宣和这件案子有什么牵连?

一念及此,猛地就有些心慌意乱,生怕三人看出端倪,当下也不得不强作镇静,又和他们应付了几句,答应等三人好转后就去府上探望,并且仔细询问案情起因经过,这才亲自将人送出大门。

眼看着三人上了各自马车离去,徐沧匆匆赶回来,到办公房一看,宣家父女并不在房里,于是连忙来到验尸房,果然,就见那父女二人此时都在验尸房中,宣仁乡失魂落魄一般坐着,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宣素秋跪在他面前哀哀痛哭。

“伯父,小宣……小宣毕竟年轻,她做错什么事,您别恼怒。”

徐沧一看这情景,只觉心都被揪起来了,仗着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连忙上前将宣素秋扶起,却见宣仁乡这时才发现他过来,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跳起。

“宣伯父。”

徐沧也吓了一跳,却见宣仁乡紧紧盯着他,好半晌,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他沉声道:“徐大人,我有事要和你说,请移步到您办公房一谈。”

“哦,好的,那个……我们有话好好说。”徐沧也总是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以至于平日里的涵养定力都失去了,竟然结巴了一句。

宣素秋终于停了哭声,此时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连忙从地上起来,一把抓住了宣仁乡的手,哭道:“爹爹,您就别管女儿了,且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吧。”

“你胡说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孝顺不是这么个孝顺法儿,爹爹做下的事,自然爹爹承担,莫说你只是个女孩儿,就是男人,也断没有让你替我顶罪的道理。”

宣仁乡咬牙训斥,但声音却压得极低,老实憨厚的男人瞪着眼睛,竟凭添了几许不怒自威。

“爹,不行。”

宣素秋真是吓坏了,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打着这种主意,一把抓住了他胳膊,转向徐沧正要说什么,就见他面色一整,沉声道:“不要在这里说了,我们回家去说。”

“徐大人。”

宣家父女吓了一跳,却见徐沧转身就走。两人对视了一眼,宣素秋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垂下头去,在父亲转身离开后,也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徐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从他来到大理寺,成为一个办案官员开始,他还从未有过这般公私不分的时候,他一向奉行的都是“情有可原但律法无情”的原则,却不料当事实关系到自己心爱的人时,他到底还是不能一片公心。

我只是要暂时控制住事态而已,如果小宣真的犯了不可原谅的罪行,哪怕她就是我心爱的人,我也一定不会徇私。

徐沧在心中为自己开脱着,然而想到小宣过去种种古怪言行,想到当日码头她看李长青的眼神,想到刚刚三家勋贵府邸不约而同来找自己报案,他就觉着心情一直下沉,直沉到了谷底深渊,还在向虚无的黑暗中沉去。

和大理寺丞打了声招呼,徐沧带着宣家父女回到自己的小院,将所有下人遣退,他这才关上书房大门,目光在宣仁乡和宣素秋的脸上看了一会儿,方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说了。”

“启禀大人,昨天晚上威灵侯府世子等三人被残害的案子,凶手是我,请大人将我绳之以法。”

宣仁乡想也不想就站了出来,话音刚落就被宣素秋拽了回去,只听她又气又急道:“您老胡说什么啊?想替我顶罪,您替得了吗?你是用什么办法约了那三人出来?又是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失去反抗之力?紧接着残害,凶器在哪里?这些您知道吗?您说得出来吗?别说在徐大人面前,就是普通官员面前,您也顶不了这个罪的。”

徐沧身子猛然晃了一下,宣素秋的话再明白不过,他震惊地看着心上人:这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儿,是他二十多年来头一次为之动心,坚定不移地想要和她共度一生的最心爱的人。可是现在,她成了残害三位勋贵的凶手,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苍天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就在昨天,他回到王府,察觉到父母的态度有所松动,还为之高兴不已,只想着什么时候就去宣家提亲,可是怎么仅仅一夜功夫,这份高兴开心就被一个晴天霹雳轰的粉碎。

“为什么?小宣,你为什么要残害那三个人?即便他们的确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你也不能用这种手段私下里惩戒啊,你……你把律法视为何物?”

“不是的大人,素素……素素她是有天大的冤屈。”宣仁乡叹了口气,却听徐沧厉声道:“就算有天大冤屈,难道不能告诉我?难道我没有能力替你伸冤报仇?为什么要采取这种私下里的复仇行动?那是三个勋贵啊,你可知道你这样一来,哪怕就是有天大的冤情,自己也成了凶手,再怎么情有可原,也万难姑息,你……小宣啊,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你为什么连徐都信不过?”

第二百二十三章:悔恨

“不是的徐,不是的……”宣素秋见徐沧捂住胸口,一向铁一般的男人眼中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泪光闪闪,一颗心不由也是撕裂般地痛。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泪如雨下道:“徐,在小宣心中,您实在是天下间最聪明,最睿智,最顶天立地的男人,小宣信您,尤胜过信自己。可是这件事,即便是您,也没有办法帮小宣,所以我只能铤而走险。小宣知道瞒不过徐,也不想浪费您的精力,所以主动投案,徐,能得你判小宣死罪,小宣死而无憾了。”

她说着就猛地磕下头去,然而只磕了一个头,就被徐沧拽起,男人眼中的泪水终于流淌下来,他抓着宣素秋的胳膊,一个身子在瑟瑟发抖,喃喃道:“你说主动投案,你让我将你抓去牢里,让我叛你死罪,小宣,你……你可知道?你这字字句句,都是在割徐的肉,剜徐的心,你……你这哪里是让我判你死罪?你分明是要判徐的死罪;你的仇人哪里是那三个纨绔?你的仇人是徐,你是在向徐复仇,此时此刻,这全天下,再不会有比我更痛苦的人了你知不知道啊?”

“徐,对不起!对不起!”

宣素秋捂住脸,在这一刻,她终于尝到了悔恨的滋味,不是悔恨自己为母亲报仇,而是悔恨自己进京,悔恨自己和徐沧相识相知:既然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为什么还要和徐走的这么近?为什么要贪恋他给的了撑着就去把三个败类的给切了的,这样的手法,那必须是和三人有血海深仇才会做出来,他的小宣是那样纯真善良,所以这件事肯定是三个败类的错,绝对的,他现在不是要徇私,他只是要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看看能不能有更好的解决之道,至于将来的判罚,他不会出面,这件案子到时候交给刑部就行了。

徐沧其实也是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发生了这种事,怎不由他心乱如麻?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因此而化为泡影,然而这些和小宣的身家性命相比,完全就是微不足道了。

“徐……”宣素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却是紧紧咬着嘴唇,态度不言自明。

徐沧索性也不和她多说,这丫头能半夜偷溜出去把三个人那话儿给割了,可见性子是多么的烈,她若是下定决心不肯说实话,恐怕除非自己以死相逼,不然是别想听到了。

不过眼下显然还不到以死相逼的程度,宣仁乡不就在这里坐着呢吗?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女儿送死,也不肯说出实情。

果然,在看到徐沧转向自己后,宣仁乡便叹了口气,轻声道:“徐大人,这孩子……是为了给她母亲报仇。”

“为母报仇?”

徐沧精神一振,他就知道宣素秋天真烂漫,善良单纯,绝不是狠辣之人,如果是为了母亲报仇的话,那这番行为就可以理解了。最起码,虽然李王刘三家势力不小,此事要想善了天难地难,但总算有这么个借口,那宣素秋看似必死无疑的结局就透了一点点曙光进来。

律法不外乎人情,这是古代为官者的普遍心态。有的人利用这一点徇私枉法,也有人利用这一点做出公平合理的判决。

徐沧身为大理寺少卿,素日里执法甚严,却也从不死搬硬套。从前有一个少年杀父案,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多少人指责少年大逆不道,但徐沧走访后发现是其父不仁,动辄虐待妻儿,甚至屡次对妻儿露出杀机,最后是在一次对妻儿的拳打脚踢中,逼得儿子忍无可忍杀他,所以他判了少年五年监禁,并没有按照律法判他凌迟,这就是情与法的结合,虽然一些卫道士对此判决十分不满,但民间百姓却无不是拍手叫好。

因此如今一听说宣素秋是为母报仇,徐沧心中立刻就有了定计,连忙对宣仁乡道:“还请伯父详细说明来龙去脉,待我定夺。”

“父亲不要说。”

宣素秋急了,正要上前阻止宣仁乡开口,就见徐沧猛地转过身来,厉声道:“住口。你自己不想活,我还想让你活,你不珍惜自己性命,我还想珍惜我心心念念呵护爱慕着的小宣的性命。你已经把事情做了出来,我阻止不了,难道还不许我补救么?你不信我,但我却相信我自己。若这案子真有隐情,我便是拼尽一切,也要为你求一个公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身世坎坷

徐沧从未这样疾言厉色对宣素秋说过话,这是破天荒头一次,然而宣素秋不但心里不觉着恼怒,反而充满了感激和一缕无法形容的情结,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徐沧却不再理她,而是重新转向宣仁乡,只见男人怔怔看着他,好半晌,方叹了口气道:“徐大人莫要责怪素素隐瞒你,实在是这件事……难以启齿。当年素素的母亲……唉,那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就是被这三个不如的畜生……糟蹋了。”

随着这句话出口,锁住了宣仁乡仇恨的枷锁被轰然砸落,他也豁出去了,连这样事都说出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因便沉声道:“当年,素素母亲被山贼掳走,幸亏山贼那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素素母亲便趁机逃了出来。黑夜沉沉,荒郊野外,一个弱女子仓皇逃亡,徐大人应该想象得到她是多么害怕。恰在这时候,素娥遇见了这三个混蛋,原以为可以呼救,谁成想……谁成想这三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将她糟蹋了,且之后便扬长而去,将昏死过去的素娥扔在那荒郊野外,徐大人请想,这和杀人灭口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没用他们亲自动手罢了。”

宣仁乡说到这里,只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徐沧也被如此暴行震惊得呆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狠捶桌子,咬牙切齿道:“混蛋,该杀。”

宣仁乡待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方继续道:“也是素娥命不该绝,那一天晚上我因为错过宿头,夜里露宿睡不着,又见月光正好,便连夜骑着毛驴赶路,恰好听见路旁传来微弱呼救声,循声而去,这才发现素娥,将她救下,当时她只说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我怜惜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遂带着她前往义庄安身。谁知过了两个月,素娥竟有了身孕,徐大人想必清楚,这世道,一个未婚有孕的女子要生存是何等艰难?所以那之后,素娥便在义庄住下,反正义庄几乎无人过来,偶尔来人,只道她是委嫁于我,我们便也扮作夫妻,却不料上天不公,素娥到底……到底在生素素的时候难产,撒手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