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街角买了两斤草莓,那些草莓带着叶子,模样红彤彤,看起来很新鲜。她拎着一整袋草莓,脑子里还在考虑某一份研究报告,近旁就路过了一辆缓速行驶的黑色轿车。

恰好前方有个红灯。

车停了,车窗降落,傅承林坐在后排念了一声:“姜同学?”

姜锦年猛然回头,差一点扭到脖子。

傅承林笑了笑,忽然催促道:“快上车,还有三十秒,我来不及跟你详谈。”

姜锦年以为,他要说的事与公司有关,而且情况刻不容缓。她连忙跑向他,赶在红灯变绿之前,成功上车。

当她终于来到傅承林身边,她又想:这种刻意接近傅承林的行为,算不算是在套取内.幕消息?

结果傅承林只说了一句:“中午装作不认识我,这会儿倒是跑的勤。”

姜锦年暗忖:他在干嘛?兴师问罪?

她一边沉思,一边把装着草莓的塑料袋放在皮包上。令她尴尬的是,那草莓刚才被挤压了一下,此刻正在滴汁,一滴一滴地浇落在不知多少钱的车内地毯上。

姜锦年并拢双腿,往旁边挪了两厘米,又掏出一包纸巾,弯腰收拾残局。

傅承林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别擦了,草莓味挺好闻。”

前排开车的司机也说:“是啊,姜小姐,不碍事的。”

姜锦年气馁。

她直起腰,翻出钱包。

傅承林问她:“你又想给我钱?”

“是又怎样,”姜锦年回答,“那天的车费和住宿费,你都没收下。今天的洗车钱,你总得要了吧。”

话没出口,她就抽了三张一百。

傅承林伸出长腿,鞋底踢到了前排的黑色真皮座椅。他先是看向了别处,继而认真瞧她一眼:“你张口闭口都在和我谈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俩有什么…不正当的金钱关系。”

姜锦年面上一热,像被扎了一针的皮球。

她不敢直视他,只能面朝某个方向,欣赏窗外夕阳西下。

晚霞残照,光影交替变幻,浅浅掠过他的侧脸。他将手腕搭在紧闭的车窗上,半支着头,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走神…他自始至终没问过姜锦年的住址,但是这辆车,正在驶向姜锦年的家。

姜锦年却在盘算:完蛋了,他今天又要送她回家。

这可咋办,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她苦思冥想,主动提议:“那个,傅总…”

傅承林打断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傅总?”

姜锦年语气轻柔,只有淡淡的不耐烦:“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到底控股了几家公司,你经营的酒店准备什么时候上市?”

傅承林神色了然,嘴角浮出一丝笑,像是听惯了诸如此类的问题。

姜锦年飞快地开口:“喂,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可没有从你这儿探听内.幕的意思。我刚刚是想问你,能不能赏个脸,让我请你吃顿饭?我看这附近的饭店都挺好,招牌菜是红油火锅…你蛮喜欢吃火锅吧,我记得。”

傅承林侧过身来,仍与姜锦年有一尺距离。

他给了她充足的安全空间。

然后,他卖了她一个面子:“走,下车吃饭去。”

*

暮色四合,将近入夜。

街边路灯明亮,其中几盏被茂盛的树木遮挡,投下疏疏落落的影子。

姜锦年与傅承林并排行走,从树荫中穿行而过。

两人身边时不时地经过一些附近大学的小情侣,多半是男生搂着女生,散播着恋爱的荷尔蒙。

“年轻真好。”姜锦年忍不住说。

“你不也才二十几岁?大好年纪,做什么都行。”傅承林接话。

他习惯性地想要拍一拍姜锦年的肩膀,正如他对待关系好的哥们。刚抬起一只手,他又觉得不合适,只能不太自然地收回来,揣进西装裤的口袋——就好像他图谋不轨,又良心发现。

路边卖花的老阿婆瞅准商机,挎着花篮,迎面而来,问他买不买花。

那老人穿着一件薄褂子,脚踩布鞋,满头白发梳得整齐。她絮絮叨叨地挑拣花枝,眼皮上皱纹打了褶子,饱经沧桑的面容与娇艳动人的花朵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不要买花?便宜卖你。老人一再询问。

她的篮子里只有玫瑰。

殷红色,带着香味,正在怒放的玫瑰。

傅承林从上衣兜里摸出钱,爽快道:“我全要了,连篮子一起卖给我吧。”

他拎着花篮,心情不错,再看一旁的姜锦年,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这姑娘有时候精明有时候混沌,偶尔及时止损,偶尔深陷泥潭…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他没有细究。

事实上,姜锦年对纪周行,是及时止损,而对傅承林,却曾是深陷泥潭。

她看见傅承林买了花,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别送我!她在心中默念。

事与愿违。

片刻后,傅承林就将全部的玫瑰转送给姜锦年:“祝你永远年轻,姜同学。”

姜锦年想起自己刚才的那声感叹——“年轻真好。”

她本该被同学之间的友谊深深感动。但她说出口的话已成嘲讽:“玫瑰是送给情人的礼物,我们这是哪儿跟哪儿?还不如…免费发放给路边一对对的小情侣,就当做好事了。”

傅承林没吱声。

姜锦年抬头看他。

灯火阑珊,清辉洒落在一侧,照亮他的整张脸。

他也在打量她,眼中探究不减:“花被人定义了价值。其实玫瑰想开就开,哪管自己是不是代表爱情。”

他还说:“这些花很漂亮,扔了就糟蹋了,先放车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巷子口刮过一阵凉风。

傅承林走向他停在路边的车。

姜锦年站在原地不动。

方才卖花的老阿婆没走远。那老人家折回来,对姜锦年说:“小媳妇啊,甭跟你老公吵架了,人都给你买了一篮花,早点和好…回家过日子。”

哎,误会大了。

姜锦年连忙纠正:“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微笑着说:“他就是我一同学,心态好,出手大方。”

她莫名其妙地跟一个陌生人解释她与傅承林的关系:“普通朋友,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且八竿子打不着。”

姜锦年站得端正笔直,像是将一条垂直线当做了参考系。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这种过犹不及的反应宛如一只受过伤的惊弓之鸟。她潜意识里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姜锦年稍一寻思,略微抬起了脚后跟。

她害怕自己重蹈覆辙。

*

而在另一边,傅承林把玫瑰扔在了车上。

他让司机找个地方吃饭,所以车里没人。

姜锦年离他足有十几米,正好方便他远远观察她。其实他挺鄙视这种背地里偷瞄的行为,感觉像个变.态,没见过女人的那种。

于是他装作有事,绕着车转了一圈,看到姜锦年与卖花的老太太相谈甚欢。

她们在聊什么?

怎么卖花?

如何正确地推销?

市场长期获利的交易方法?

无论哪一种,傅承林都能讲几句。

偏偏姜锦年和他交谈的话题十分贫乏。

这般境况,在稍后的饭局上也没有一丝好转。

直到姜锦年开始喝酒。

时钟指向了七点半,火锅店里杂声鼎沸,汤底散发热辣辣的香气,勾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姜锦年被辣的够呛,仰头喝一杯冰镇啤酒,喝到一半,她停下来,扯了一下傅承林的袖子:“你先别吃了,我有话跟你说。”

傅承林在碗里晾了一块豆腐,客气地回答:“请讲。”

姜锦年从善如流:“我以前…我对你…”

傅承林“嗯”了一声,疑问句,二声调。

姜锦年紧张的要死要活。她猛灌自己半瓶酒,摆了摆手,说:“不行,我讲不出来。你再给我一分钟。或者你把脑袋扭到旁边,别让老子看见你的眼睛。”

傅承林得理不饶人:“我的眼睛长得不对,还是把你怎么着了,你倒是跟我讲讲。”

姜锦年见他不配合,她干脆自己低下头,像是在他面前认罪:“我以前,给你惹了不少事。我郑重向你道歉…”

往事不堪回首,她想。

傅承林握着酒杯,食指扣住了杯沿。啤酒冒着气泡,溅了几滴到手上,他抬高杯子,透过这层玻璃去看姜锦年,画面被水光折射,变得支离破碎。

他失笑:“多少年前的事,再提没意思。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他顿一顿,又说:“我知道你想讲什么。其实你不必介怀,你早就走出来了,你前不久不是还差点儿和纪周行结婚吗?”

啧,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锦年心道。

她脸颊泛红,意态醺然:“别说纪周行,咱俩还是朋友。逢年过节,我还会给你发祝福短信…”

傅承林偏要问她:“你怎么认识的纪周行?”

姜锦年伸出右手,对着他指指点点:“亏你还是个…社会精英,怎么这样八卦。”

指责完毕,她咬着一块年糕,含糊不清道:“就是在公司门口认识的。那天下大雨,我抱着文件,一头撞在他身上。”

傅承林“呵呵”地笑了:“毛躁。”

言罢,他拿筷子夹起魔芋,不等放凉就吃了。他久不沾辣,这下喉咙被猛然刺激,让他咳嗽好一阵子,旁边的两位女服务员争相为他倒水。

只有姜锦年一人不受他外表蛊惑,冷冷道:“你才毛躁,咳成这样。”

傅承林罕见地没有抬杠。

这时,锅中翻滚的羊肉差不多到了火候。

姜锦年用漏勺把羊肉盛进盘子,等了一分钟,再推到傅承林的视线范围内。

他的手指僵直一瞬,略略弯曲,叩响了桌面。

他笑问:“你现在还喜欢羊肉和牛肉吗?”

姜锦年摇头:“你当我是怎么瘦下来的?我告诉你,我晚餐不可能吃一块肉,你就是拿枪抵着我后脑勺,硬逼着我,我也不可能吃一块肉…”

傅承林给她夹菜,又为她铺了一个台阶:“那你吃两块吧。这些年你辛苦了,姜同学。”

姜锦年醉得不轻,懵懂道:“好啊,谢谢。”

*

当晚九点,姜锦年被傅承林送到了家门口。

姜锦年的室友许星辰为他们开门。

门拉一半,许星辰惊呼:“傅…傅承林?”

傅承林的西装扣子全部解开,白衬衫上沾了点儿可疑的口红印。

他一只手搭在门框上,目光不曾探入室内,姜锦年与他没有任何身体接触…许星辰本来也没往那个方面想,直到她瞧见傅承林的手中还拎了一篮玫瑰,玫瑰之上,还有一袋草莓。

这是什么意思?

有谁会在送玫瑰的同时,送上一袋子草莓?

许星辰自动为他翻译:玫瑰代表了我对姜锦年的爱,草莓代表了我想在她身上种草莓。

天哪!真是又坏又浪漫!

许星辰几乎想为他鼓掌喝彩。

她的神情过于揶揄,傅承林都看不下去。他把姜锦年交到她的手里,解释道:“她今晚喝多了,麻烦你看着她点儿,别让她发酒疯。”

许星辰应道:“好的,老板!”

正门关上以后,姜锦年后知后觉地介绍:“他是…”

“他叫傅承林,他是我们公司的新老板,我在上周的员工大会上见过他一次,”许星辰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语调拔高,“姜锦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未来的老板娘?”

满室玫瑰香气,混杂着草莓的甜味,扰乱人的嗅觉神经。

许星辰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暗道:姜锦年该不会是…为了傅承林,甩了纪周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谜题待解!旧情能否复燃?探索主角的真实内心】

第6章 情书

许星辰生平最大的遗憾是,她的成长过程中没人扮演“母亲”的角色,只有姑姑和父亲。而她的母亲在她出生的第二年,就跟着一个歌厅的男员工跑了。

是以,她骨子里厌恶劈腿的人。

她心中认定:这种人不守承诺,比较自私,缺乏责任感,歌颂“真爱至上”。

当她怀疑到姜锦年头上,她又觉得自己着了疯魔。

因为姜锦年是她的好朋友,她忍不住百般辩解:纪周行长了一双桃花眼,风流浪荡,看起来有点儿不靠谱。还是傅承林好些,家大业大,玫瑰都是一箩筐的送。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姜锦年的选择,正是人之常情…

许星辰猛然发现,她总爱标榜自己三观正,其实她没有三观。

她的观念可以随着当事人的改变而改变,她对讨厌的人极其严格,对喜欢的人极其宽松。她的世界同样以自我为中心,以意念为转移。

许星辰失眠到半夜。

第二天早晨,姜锦年看见她顶着两个熊猫眼。

“没睡好吗?”姜锦年问道。

她穿着一件吊带裙,长发扎成了马尾,正在厕所洗脸。

许星辰来到姜锦年的身边,水龙头仍在哗哗飞溅。她半靠着门框,试探道:“姜锦年,你记得昨晚上谁把你送回家的吗?”

水声渐止。

姜锦年抬头,看着镜中景象。

她自觉双眼干涩,眼球浮现几条红血丝,大约是宿醉的后遗症。绝不能再喝酒,她心想,要科学地合理地控制自己。

然后她开口:“我记得,是傅承林。你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