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林会意,十分配合治疗。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毛病似乎减轻了。他还在揣摩姜锦年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她的热情会在什么状态下被激发?

他尚未得出结论。

姜锦年也没再回复他。

倒不是姜锦年故意不理他,实在是因为,她今天的行程太紧张。她跟着罗菡一干人等,前往一家保险公司,做他们基金的路演。

所谓路演,就是一种推销。

路演的英文单词是“Roadshow”,顾名思义,举办者要在公共场合里,变着花样展示他们的产品,吸引众多投资者的青睐。

罗菡管理的基金净值正在缓慢增加。

她把握时机,近期联系了一家名为焕能的保险公司,约好了路演的时间和地点。罗菡想让焕能公司考虑与他们合作。

罗菡特地带上了姜锦年,就像带上一个花瓶门面。姜锦年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引起一部分观众的注意。

很快,姜锦年察觉自己可有可无。

她双手背后,站在台上的某一处角落。

她像一个称职的听众,旁听罗菡介绍他们的基金、发展趋势、核心竞争力、往年获得的荣誉。

罗菡正抬起手,指着投影屏幕,自信地笑道:“我们公司秉承稳健风格,年收益率领先大部分同行,夏普比率位居前20%,历年来的最大回撤率远低于公募基金的平均值。只要选择我们公司的基金,不仅能带来高回报、低风险,还能在熊市中闯开一条新路。”

姜锦年点头。

路演总是报喜不报忧,挑着自个儿的优点,翻来覆去夸赞一遍。前几天姜锦年写完演讲的初稿,拿去给罗菡修改,罗菡还批评她一句:你这种措辞,平静无聊,观众听完了,心里头没有一点波澜。

罗菡当着她的面,从头开始修稿,现在看来,效果好像还不错。

路演快结束时,罗菡总结道:“我们组内18名研究员覆盖了所有上市行业,长期跟踪各类上市公司,理智选股,灵活配置仓位。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跑赢了大盘,投资回报率高达100%!”

罗菡刚一说完,台下就有人轻笑出声。

姜锦年扫眼望过去,见到一个熟悉的男人面孔。

他叫什么来着?

沈达观。

对的,他叫沈达观,一个券商推销员。

几个月前,姜锦年出差上海,在酒店里见到这人。那时,她错把他当成了特殊行业的从业者,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沈达观什么时候混进了保险公司?

姜锦年与他四目相对,他还无奈地耸了一下肩。

沈达观旁边坐了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忽然拔高了嗓音说:“罗经理,能问个问题吗?”

罗菡笑了一声,没回应。她预感到来者不善,正要走下台阶,那名年轻男子已经开口:“根据网上公开信息,你们的基金将‘龙匹网’股票选做重仓。现在,龙匹网的股票经历了四次腰斩,估值低于5元人民币,罗经理对未来发展有什么看法吗?”

罗菡表面和蔼,实则愠怒。

她没想到自己做个路演,还能碰上财经网的记者。

她中午没吃饭,只喝了半瓶矿泉水。演讲时间长达四十分钟,而她近日失眠,耐力不济,原本打算让姜锦年顶替,又担心姜锦年的岁数太小,经验太少,会弄出什么差错。

台下记者发问完毕,罗菡沉住气,应道:“龙匹网起源于网络视频,近两年呢,直播行业非常火爆的,我们覆盖了这个行业的研究,做出了一次尝试…”

罗菡还没说完,那名记者又打断道:“罗经理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吗?”

啧,真是咄咄逼人呐。姜锦年暗想。

她依然站在角落里,能以第三方的视野,观察台下的听众们。她觉得,罗菡这次路演要栽了。

果不其然,罗菡苍白地辩解道:“咱们的失败和成功,都不是被一支股票定义的,我希望各位朋友能看到未来的发展前景,本公司的所有基金始终把客户利益放在第一位。”

她获得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罗菡仍然为自己鼓掌,弯腰向台下鞠躬。

姜锦年心有所叹,跟着她一同鞠躬。

散会后,姜锦年留下来整理材料。期间,她又被几个男人搭讪。他们以公司合作为理由,索要她的联系方式。

姜锦年瞥了一眼罗菡,罗菡略微摇头,姜锦年就毫无负担地说:“有什么事,我们可以通过公司邮件联系,我把邮箱地址写给你们吧。”

有人撕下来一页便签纸。

姜锦年拿出笔,弯腰写字。

姜锦年的手机放在桌上,不停震动。来电显示了三个字:我老公。

今天早晨,按照傅承林要求,姜锦年把他的备注改成这样,截屏发给他。他把图片保存进电脑,连带着那天拍下的姜锦年的小视频,共同收入一个文件夹,没事就会拿出来看看。

而现在,备注起了作用。

旁边一人问道:“姜小姐,你结婚了吗?”

姜锦年立刻脸红,抓起手机去外面接电话。

傅承林在电话里和她说:“我下个月才能回北京。”

姜锦年却道:“我现在忙,我待会儿拨给你。”她感觉微妙,所以又问了一声:“你不忙吗?”

傅承林看了一眼办公室,还有办公室里正在加班的员工们。他站在阳台阴影处,含糊其辞道:“有点儿忙。酒店上市,需要不少手续。”

他的面前是一座繁华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道路中堆满了车辆。钢筋混凝土构成了一个花花世界,远处吹来的风都带着海港的涌动感。

姜锦年轻声安抚他:“你都准备这么久了,应该不会有问题。就算有问题,你也能解决…下个月你回北京,我去机场接你。”

傅承林笑问:“你这会儿在忙什么呢?”

姜锦年道:“基金路演啊。”

傅承林尽量拖延和她说话的时间:“顺利么?”

姜锦年“嘶”了一声:“不好讲。我看领导们都没来,现场组织也挺混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从没遭过这种待遇。”

傅承林很关注姜锦年参与管理的这支基金。他每天都会查看各项经济指数,所以他顺口就说了一句:“你的基金正在涨,别着急,情况只会越来越好。”

姜锦年莫名相信他。

想到又是一个月见不了面,她心情低落。傅承林临走前还送了她一把钥匙,说是汇率还在他家里,被保姆阿姨照顾,如果姜锦年不放心,可以经常去视察视察。

姜锦年轻吸口气,又道:“嗯,罗经理找我有事,我等下再打给你。”

回廊宽敞,窗明几净。

罗菡拎着包,向她走来,直接问道:“唉?是傅承林吗?”

姜锦年没做回应,只说:“刚刚那个提问的人是谁?我看他坐在沈达观旁边,他们两个人不会认识吧。龙匹网的新闻过去两个多月了,我们的基金净值也在增长…”

“别抱怨,”罗菡止住她的话,“人家批评的对。还有,别把私人感情掺杂在工作里,基金好不好,那是顾客说了算,顾客没得到回报,我们夸上天都没用。”

第34章 中秋

姜锦年认真应道:“如果把期限放长,我们的投资回报率还是很高。”

罗菡拧开一瓶装在包里的矿泉水,喝一小口,忽然点评道:“你上半年推荐了两支重点股票,‘龙匹网’就不用说,看走眼了。另一支‘四平购物’股票,从一月到现在,一直是横盘。”

股票横盘,代表股价的波动幅度较小,或者呈现震荡状态,价格曲线接近一条横线,所以被称为“横盘”。

所有股票的变化趋势,基本都能用四个方向概括:上涨、下跌、横盘出货、横盘吸筹。

如果股价维持在高位,则有一定概率是“横盘出货”;如果价格被压到中低位,则可能是“横盘吸筹”,坐庄的庄家要从市场中吸取资金,快速建仓。

投资高手一般都会利用横盘时机。

姜锦年选择“四平购物”股票,正是因为她看准了市场行情。

几个月前,她去上海参加电商合作伙伴大会,那家电商的部门经理谈到了购物发展。姜锦年就留意了当时的概念股,通过数据汇总,最终选定了“四平购物”。

她知道,横盘概念股带来的风险较高。

因为“概念股”不会保证自身业绩。部分概念股凭借一种话题,持续炒作,收获大量关注。

姜锦年认为,她推荐的“四平购物”存在这种问题。

罗菡实地调研了这家公司,业绩平平,竞争力不强。再加上他们还是电商购物的合作伙伴,从本质来看…和龙匹网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互联网的泡沫啊,说不清哪天就炸了。

于是罗菡放不开手脚。

根据他们公司的制度,表现太差的基金经理会被降职,重新成为一名研究员。罗菡有一位同事打了个头阵。那同事在连续两年跌破20%之后,惨遭贬黜,成为了昔日助理的手下…他强忍了两个月,含泪辞职。

罗菡不希望自己的未来是这样。

她已经没有了家庭。

前几年,她的父母都过世了。

母亲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说:孩子啊…妈这一走,你怎么办?妈放不下心啊。

罗菡就说:妈妈再陪我几年吧,看我结婚。

母亲答应了她。

可是第二天,母亲走了。

那一瞬间,罗菡的感官麻痹。医生喊她,护士拉她,她都无知无觉。

她方才明白了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她。

甚至不会有谁真正在意她的死活。

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工作。

必须赢,不能输。

她年轻时,总觉得学历最重要。她确实费尽千辛万苦,拿到了高学历和高薪水,然而人到中年,她偶尔会反思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姜锦年察觉罗菡在走神。

她念了一声:“罗经理?”

罗菡隔着一扇玻璃,悄然看向会议室。

沈达观拎着公文包,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他扯了扯自己的衬衫衣角,左手搭在纽扣上方,维持一副公式化笑容:“罗经理,你好。”

姜锦年正准备打招呼,就被罗菡拦住了。

罗菡用了一个眼神示意。

沈达观听话地跟在她后面,两人去了这一层楼的露台。

凭栏远眺,能瞧见远方的公园。

茂盛的花草,清澈的人工湖,结伴而行的游客们…这些惬意风光,都被镶嵌在繁华的街市中。

沈达观却无心赏景。

他躲在角落里,倚墙抽烟。烟灰迷漫,圈出一团虚幻的窟窿,他像神仙一样腾云驾雾,像凡人一样屈服现实:“罗经理,我那天喝多了酒,不记得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罗菡穿着立领西服。领口翘高,被风吹得上下翻起。

她按住衣领,回答道:“两杯啤酒就醉了,你能当推销员么?”

她也不想多讲。她视线放低,手伸长,摸到了他的皮带,缓缓捏着中央的钢扣,压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沈达观连忙提紧了裤子。

烟头掉在地上,沈达观踩了一脚,动作自然流畅,如同一位没心没肺的风流罪人:“罗经理,你说你要钱有钱,要气质有气质,看上我这么个穷鬼,我都替你觉得亏。”

罗菡扑哧一笑道:“你觉得我老吗?”

沈达观凝目看她,审视了好一阵,才说:“不老,真不老。风韵犹存。”

罗菡现阶段最讨厌的词,就是“风韵犹存”。在她看来,这四个字很刻薄,也很残酷,基本是“残花败柳”的美化版本。

也许她真的到了更年期。

她手头宽裕,又不够富裕…至少没富到让男人钦佩的地步。

罗菡玩味地问他:“瞧见姜锦年了么?”

沈达观回头,扫视四周。他发现姜锦年站在露台的出口,她的身影快速闪现,一晃而过,她显然不愿卷入罗菡与沈达观的纠纷现场。

姜锦年这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让沈达观有些好笑。他默默地假想,换做姜锦年瞄上了他,央求他陪她过夜,他会不会很难堪呢?好像不会。他将欣然赴约,爽快愉悦。事后,肯定也有一点羞耻感,但绝对没现在这么强烈。

他这么一考虑,只觉自己很畜牲。

约定俗成的概念里,男人在性事上占便宜,女人就是付出的一方。沈达观认为这样不公平。他又掏出一根烟,想和罗菡说个明白,罗菡就从他手中夺走烟卷,隐含威胁道:“你可别打姜锦年的主意。”

沈达观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打她的主意了?”

罗菡失笑:“我见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扭头一个瞟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达观悻悻然,没接话。

姜锦年还在走廊上徘徊。

她其实有点担心,传说中的“基金睡遍销售岗”,并非浪得虚名。

但是,对她而言,罗菡是个好人。比起其他基金经理,罗菡算是体谅下属,也很关照姜锦年。男女上下级相处时,可能遇到一些尴尬情况…姜锦年从没遇见过。

如果把性别倒置,假设罗菡是个男人,而沈达观是个漂亮性感的、负责券商推销的女孩子。某一天月黑风高,罗菡扒了她的皮带,当场将她潜规则,姜锦年一定会很暴躁愤慨。

而现在,她仅仅是感觉微妙。

*

姜锦年偶尔会把工作见闻转述给傅承林。

这种八卦,她却闭口不谈。

临近中秋节,傅承林快要回来了。他的工作还没做完,但是他抽出空回家过节…说是回家,其实家里没什么想见的人,他之所以跑这一趟,不过是为了姜锦年。

姜锦年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他。

姜锦年有一辆红色大众,加上乱七八糟的保险杂费,整台车大概十几万,她还借了贷款,每月都要按时还车贷。

当她成功接到傅承林,她一只手帮他拎皮箱,另一只手拿起他的西服外套,安安静静走在他身侧,只是高跟鞋碰到地面敲撞出叮玲的响声,非常像他的随行秘书。

傅承林一如既往搂住她的腰:“机场这么多人,只有我让女孩子拎包。”

姜锦年拒绝把箱子还给他。

她说:“外面下雨了。”

傅承林气定神闲,望向了此刻的窗外:“雨还挺大。雨天路滑,待会儿我开车?”

姜锦年没做声。

她腹诽:死要面子。

到了停车场,姜锦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她的汽车后备箱有点小,而傅承林的行李有点大,实在很难塞进去。

傅承林把行李放在了后座位上。

他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姜锦年低头给他系安全带。

从他的角度看,姜锦年快要贴到他的衣领。于是他隐隐有些心痒,想掐住她的下巴,再和她…

傅承林及时刹住了飘远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