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菡也不避讳姜锦年。

她把报告翻开,指着几行黑字:“逻辑清晰,有条有理。但是我这么看呢,还是觉得啰嗦了点,姜锦年,你中午有空帮他改改,下午我去找总监谈谈。”

姜锦年面不改色地应好。

她侧过脸,对着高东山笑了一下。

他抬手抓挠自己的衣领,这动作持续了两三秒,显出一副鼓噪局促的神态。好像他一瞬间化作了唐僧,姜锦年则是一只妖精,瞅准了机会就要吃掉他。

他拦住罗菡,唇边挂着浅笑,轻轻说:“昨天,姜锦年还跟我聊起了这个计划。”

罗菡没察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给出什么反应。她不以为然地回答:“正好让她帮帮你。”

说完她便走了。

留下姜锦年和高东山两人。

姜锦年沉默半晌,方才道:“昨晚你说,你要去周围转转,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看样子,你的心情好得很,那我就放心了。”

高东山站在墙边,靠墙的地方紧邻着窗户。冷风绕过窗帘,激碰他的指尖,他微微感到几分寒意,语调却十分温暖:“我刚跟罗经理讲了,你昨天…”

姜锦年莫名愤怒,打断道:“我昨天怎么了?我昨天不就跟你聊了两句话?”

高东山摊平手掌,作势往下压了压,仿佛在扼制她的愤慨:“假设我不把计划写出来,谁知道呢?谁能看见呢?好的idea应该被share,我…我写了三万多字呢。”

姜锦年一听他辩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没想过一个研究员提出的发展规划,都能被罗菡重视并且推荐到高层。如果她早点儿抓住这一次机会,或者昨天在地铁上不要口无遮拦,那么她现在就无须委曲求全。

刷卡的声音“嘀嘀——”响起,近旁的玻璃门一开一合。

众人行色匆匆。

也有一人路过这里,笑问:“姜锦年,你在跟高东山吵架吗?A股又跌成啥样了?”

“你误会了,我哪有功夫吵架?”姜锦年接完一杯纯净水,轻描淡写道,“高东山很有战略眼光,他昨晚没回家,通宵写了一份计划书。”

那位同事大吃一惊。

姜锦年走向她自己的座位。

自从入职以来,姜锦年和高东山一直相处融洽。且因为姜锦年太漂亮太扎眼,他俩经常被八卦,可见大家都不相信男女之间的纯友谊,只相信正室和备胎的差别待遇。

或许,年轻男人对美女有一种天然关爱。

姜锦年花了很久才习惯他们的调笑和殷勤。

异性的重视并非源于她的性格或能力,仅仅是眼缘使然。

姜锦年坐直身体,单手托着下巴,感受到滑稽的落寞。翻查好几页资料,纷繁的数字映入眼帘,却没有一个迈进她的思维。到了中午,罗菡给她发送一封邮件,附件是高东山的原稿——她又怀疑高东山私下里和罗菡说了什么,罗菡怎么不亲自来找她?

姜锦年虽然心怀芥蒂,仍旧帮他修正了原稿。

她添加批注,又新建一个文档,总结她的修改事项。她把两个文件发送给罗菡,抄送给高东山,罗菡和高东山都没给出回音。

其实高东山缺乏投资天赋,屡战屡败。

他总在市场规律中逆行,坚守着奇怪的选股策略。

但是,今天下午,他跟着罗菡,马不停蹄地面见领导。

他偶尔回一趟办公室,视线与姜锦年交接,但他从不跟她打招呼。他与新来的实习生搭话。那小姑娘昂着脑袋,嗓音甜甜绵绵地问他:“师兄,你跟罗经理在忙什么呀?”

高东山悄悄地回答一句话。

小姑娘笑靥如花。

她一口一个“师兄师兄”,吵得姜锦年特别心烦。

姜锦年特别讨厌女孩子在办公室里逮住一个男人就娇滴滴卖嗲。偏偏这么放得开的女孩子,确实能收获更多的资源。

她聊以自嘲:别再想了!她现在的心态,真像一个老妖婆。

另一位男同事恰好路过,小姑娘唤他“秋哥”,原是他名字里带了个秋字。秋哥曾跟这位姑娘开过玩笑:他的英文名是Waite,妹子们可以喊他“伟哥”,小姑娘念了一声众人就哄笑。

秋哥自然洒脱地说:“高东山,苟富贵,勿相忘。”

高东山与他拍肩,捏着一份找来的文件,风尘仆仆再接再厉地跑向电梯。

他的脚步流畅而轻快。

他还望了一眼窗外。

浮云漂泊,日影西斜。

方才那位实习生还在看盘。她遇到几个不懂的问题,斟酌着来找姜锦年,称呼她为“姜姐”。

姜锦年这会儿刚恢复工作状态,忙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告诉她:“你等我一下,或者你先找别人。”

实习生拘谨地点头。

她这样子,很像是学生见了老师,也像是患者见了医生。

姜锦年轻叹一口气,抽空教会了实习生。

这位小姑娘就脆生生地说:“谢谢姜姐。”

姜锦年瞧她那样,确实比较可爱,也比自己有趣讨喜。

当天下班后,高东山没和姜锦年顺路走。他也再没有主动给姜锦年发过任何消息。平日里他们偶尔会分享消息来源,讨论股票债市,探索不同行业的见解…这个活动被他们双方取消了。

*

国庆节来临,姜锦年的心境多云转晴。

九月三十号晚上,她翻出一个行李箱,若干物品堆叠其中,码放得整整齐齐。她还上网查找海岛旅游攻略,许星辰陪在一旁问她:“防晒霜带了吗?海边太阳最烈。”

姜锦年打开箱子,指给她看:“带了两瓶资生堂。”顿了一顿,又问:“你准备去哪里啊?国庆节有七天假。”

许星辰一边啃石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就在家宅七天,吃外卖,打游戏。《阴阳师》你玩吗?很火的,我一分钱没充过。但我昨天连抽五张卡,全是SSR,这个游戏需要我。”

姜锦年惊叹于她的好运。

次日,她在许星辰的目送下出门。

泛黄的草地上,白杨树摇曳着绿影。

天色尚早,除了晨跑的运动者,四处皆是一片柔和寂静。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致使迷雾朦胧,散溢着草野清凉的气息,像是雨后初晴的泥土翻新。

于是姜锦年走得很慢,尽量不发出声响。

很久没有那么轻松过了。

仿佛一夜之间,她回到了小时候,班级组织同学们第二天春游。她会兴奋得一夜不眠,在书包里装满QQ糖和薯片,还有家里洗干净的苹果。

她站立原地,稍微出神。

她瞧见了傅承林。

傅承林开车来到她家楼下。他打开车门,向她走来,先是接过了她的行李箱,又扶着她的脖颈,低头亲吻了她的脸。

姜锦年提醒他:“我的箱子很重,四十多斤…”

傅承林一手扛起:“不重。”

但他前后矛盾地问她:“你装了什么东西,加在一块儿能有四十斤?”他说完已经走到了车边,打开后备箱,轻松将行李塞了进去。

姜锦年自觉坐上副驾驶,回答他:“很多瓶瓶罐罐啊,面膜和护肤品之类的。还有衣服!一天一套内衣,光是内衣,我就带了七套。”

傅承林伸手给她系安全带:“那我应该仔细看看。”语调低沉含笑,说得很有兴味似的。

姜锦年趁机凑近他耳边,轻吹一口气,再问:“你想我吗?”

他道:“能不想吗?”

她摊手覆上他的大腿:“只想我一个人?”

傅承林攥住她的五指使力捏紧,她又喊疼,双眼水汪汪将他看着,非常娇气。他安抚般亲亲她的手腕,说:“除非还有第二个姜锦年。”

啧,甜言蜜语。

晨光穿不透积累的水雾。前视镜里,米白的雾色更浓了。

姜锦年与他温存片刻,手指偶然滑向他的腹部。她记起他练出了腹肌,一段时日不见,略有想念。她就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隔着衣服试探拨弄,搓皱了他规整的衬衫。傅承林不让她胡闹,她还有点儿不高兴。

傅承林道:“别这么没良心。”

他在她颈侧轻叹:“你对我做这些,我不禁逗。”

姜锦年这才幡然悔悟。

她洗心革面,一路上再没撩他。

傅承林当真选择了私人飞机作为出行方式。这架飞机原本是他爷爷买的,后来转送给他,平时他们一家都不常用,就托管在某个专门运营私人飞机的公司里。

密闭的航空仓内部,装修得像一间卧室。

姜锦年趴在床头,观望地面缩影、蓝天白云。土壤变成一块一块的方格模样,不知名的江河湖泊扭曲连弯,分裂了绿意盎然的大地。

她问傅承林,他们在哪个省的上空?

傅承林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躺在床上,伸平一只手。

姜锦年乖巧地挪过来,话里依然挑衅他:“哦,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傅承林轻笑:“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第47章 旅行(二)

在姜锦年的心目中,傅承林是一本百科全书。

他反应敏捷,涉猎各行各业。

她清晰地认识到,她对他的爱情里,明显有一丝崇拜的意蕴。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她搞不明白。

姜锦年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听歌。

傅承林翻过她的屏幕,探查她选中的歌曲。她转过头来向他一笑,取下左边的耳机,亲手挂在他耳朵上,她问:“你喜欢听钢琴轻音乐吗?这首歌是…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傅承林反而问她:“你几岁开始学钢琴?”

“我小时候,隔壁邻居是个独居的老奶奶,”姜锦年回答道,“她以前在一所中学教音乐,后来退休了,腿脚不方便,好像也没有家人。妈妈每天让我给她送饭,再把她的衣服拿回来,帮她洗完晾干送回去。她觉得无功不受禄,就教我学钢琴。我那年七岁,还是八岁?”

姜锦年躺平,继续追忆曾经:“奶奶家里有一台老钢琴,我每天放学都来找她。不是因为我喜欢音乐,是因为我家没人,我有点害怕。”

傅承林偶尔点头,表示他正在听。

但他从不出声打断她。

她又说:“我们从五线谱开始学。每天练琴六个小时,反正没事做…到了我十一岁那年,别的邻居建议她开班,多收些学生。”

她顿住,不再吱声。

傅承林问她:“你们闹了些不愉快?”

“没有。”姜锦年摇头。

耳机里,琴曲收音,渐入尾声。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截止,姜锦年方才开口:“她走了。留下一笔钱,一台钢琴,送给了我。她的房子属于她儿子,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是有儿子的。”

傅承林察觉她微妙的感情变化。

他覆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他还暗想,将来要是有机会,他应该去那位长辈的坟前上香,感谢这位老人悉心照料过姜锦年。

他闭上眼,又记起刚上大学时,姜锦年独自一人在琴房练习。他从旁边经过,听出曲调正是如今这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她还弹过《野蜂飞舞》,流畅顺遂一气呵成。

但是,当年的她坐在他面前,简单的《致爱丽丝》也会磕磕绊绊。

他就经常暗中偷听。

而今,他在悠长的琴音里卧眠,怀抱着姜锦年睡了一觉。

*

这次旅行之前,姜锦年从没去过海岛。

她一怕晒黑,二没时间,三不知道去哪儿。

傅承林替她做出了决定。飞机降落在当地机场,汽车把他们送往酒店——那座酒店靠海而建,像是一所繁花绿树构成的乐园。

姜锦年和傅承林的房间面朝大海。落地窗之外就是私人泳池,周围栽植了茂密的棕榈树,池水与大理石台阶平齐,在阳光下泛着泠泠波光。

姜锦年推开窗户,海风携着浪涛声,迎面吹来。

海景辽阔,白云高远。

她踮起脚尖,新奇又开心地眺望,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叫不上名字的亚热带植物。她指着其中几个询问傅承林,傅承林为她解答:“那是酸橙树,这个叫罗望子,它会结果,果实有点儿酸,可以吃。你想吃吗?酸中带甜,你可能会喜欢。”

他一边说话,一边收拾行李箱。

姜锦年坐在他旁边,拿出了自己的泳衣。傅承林停下一切动作,一声不吭地瞧着她,越看得多越要看,姜锦年索性拉上窗帘、关闭房门,站在他眼前换衣服。

她的裙子拉链太紧了,她拜托他施以援手:“你帮帮我。”

他把她的头发拨向一侧,一寸一寸滑开她的衣裙。像是剥开了一颗鲜嫩荔枝,果肉不是果肉,是雪白色的乳酪,他俯身在她后背落下一吻。

姜锦年笑着跑开了。

她立于墙角,脱得精光,踩在内衣上,换了一身泳衣。

她偷偷瞥一眼落地镜,镜中美人臀翘腿长,胸大腰细,她不知怎么脸上一阵燥红,像是刻意穿成这样去勾引傅承林。傅承林也是真的不禁勾,他从她背后伸手揽紧她的腰,指尖拨弄她的下巴,使她侧过脸,迎接他的深吻。他们情动得热烈,滚进被子里胡闹,没过一会儿,姜锦年魂不守舍体力不支地呢喃道:“没劲了,待会儿怎么游泳?”

傅承林仍然握着她的手腕,扣在枕边,不断重复着攻占与掠夺。快乐如潮水般奔涌,间杂着征服的愉悦,他手劲太大,掐留一片指印,她也不叫疼了,只央求他:“老公你轻一点。”

要命了。他想。

他把姜锦年折腾得散架。

姜锦年确认:温柔体贴只是他的表象,这种作风才是他的本性。

旅行的第一天,她没见到幻想中的海上夕阳。她睡到了夜晚才起来,披着外衣,坐在院子里吃饭。证券指数暂时脱离了脑海,她只记得水浪、沙滩、树叶围成的绿色拱门。

傅承林就不一样。

他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办公。

姜锦年吃一块水果,叉起鱼肉,慢悠悠地喂给他。她给他投食很多次,剩下最后一块鱼肉时,她蓦地起了玩心,当他偏过头,她积极踊跃地凑上去,欣然亲一亲他的唇角。

随即,她放下刀叉,不再陪伴他。

夜色更深了。

姜锦年道:“我想去海边散步。”

傅承林正要站起身,姜锦年又把他按回座位:“你忙你的,不用跟着我。”她还瞄见他的电脑屏幕,全是内部的商业资料,她要是把它们细看一番…万万不行。那是绝对隐私的、秘密的、企业化的数据。

傅承林察觉她的审视目光。他合上笔记本电脑,重置一把移动锁,姜锦年就在他背后幽幽地问:“你怕我看见什么呢?我又不参与你们的IPO。”

IPO,英文名为:Initial Public Offerings,是指一家企业刚上市,第一次面向公众,出售股份。

她正在暗指,山云酒店近期上市的事。

傅承林不知道别人家的女朋友是不是经常要哄。他家这个,基本每天都得顺顺毛。他走进卧室换了一件衣服,备好工具和手电筒,才和她说:“我准备和你出门,所以要关电脑。海边夜景很美,这里还有酒吧、潜水站、棕榈树林…走吧,我们去逛逛。”

姜锦年跟紧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