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了滔滔不绝,眼神也黯然下来。

隔了会儿才又鼓起勇气,“那我可以和你约会吗?”

淮真盯着他,然后说,“Sorry…”

他摇摇头,说了两次,没关系。

一次是对淮真说,第二次,大概是对自己说了。

从金门公园回程后,她与克洛尼尔分别与新娘和新郎的朋友在一起,没有机会说更多话。但时不时在某个时刻,她都会觉察到远处一道视线。但是这一刻起,淮真认真的遵守了母亲从前教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觉得有一点点对不起他,但私心底她是个相当自私的人。她发现自己期待的是每周末从一个有着三小时时差的地方大西洋地区拨来的电话。这期待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善果,她不想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一点科普:

1. 1931年的《美国家庭法》规定女孩子可以在十二岁结婚,这一年,美国有十个州奉行这条法案,包括科罗拉,佛罗里达,缅因,马里兰,马萨诸塞,田纳西,弗吉尼亚,爱达荷,堪萨斯和路易斯安那州。(西泽现在所在地位于马萨诸塞州)

·

2. 阿拉斯加,亚利桑那,加利福利亚,康涅狄格,特拉华,伊利诺伊,密执安,明尼苏达,蒙大拿,内布拉斯加,内华达,新墨西哥,俄亥俄,宾夕法尼亚,西佛吉尼亚,怀俄明,规定法定婚龄是十六岁。(淮真所在的加利福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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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新罕布尔什,新泽西州规定的法定婚龄是十八岁。

除此之外的美国所有州,在1931年规定的法定婚龄都是十五岁,包括西泽家所在的纽约州。

·

克洛尼尔Coronel,不是殖民地。

第84章 金钉

淮真并没有等到电话拨来。第二周没有, 第三周也没有。

每个礼拜日在期盼中到来,又一次次希望落空。但她没空烦恼, 因为第二天一早又会开始一个无比忙碌的一周。

中西日报英文版创刊号诞生了,这份报纸连带着第一版月刊上,几乎三分之一的英文文章都是她在打字机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而惠大夫关于肺气肿、肾虚嗜睡、头痛症与中风偏瘫的治疗案例, 在月刊上占了很大篇幅。

等淮真拿到样刊时,发现美国中医药学研究院的院长还用英文写了一段言简意赅的文案, 大意是说:惠医生出身医学世家,其父亲曾携带草药自发从京师前往美国, 为不愿求问西医的铁路工人诊治疾病,令人敬佩。这篇行医录言, 用沉着的措辞, 证明中医并非一无是处。同时也尖锐的指出了:有些华人医生,故意神化诊疗手法,对传统中医造成名誉损失与伤害。

华埠最大的报纸第一份英文版在金山市销量可观, 证明许多白人对于华人的文化生活十分感兴趣。但除了感兴趣之外,对于他们不甚了解的东方,大部分白人更想看到的是这种古老神秘文明的落后与邪恶。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这群人的生活不是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 他们更希望古老的东方, 会像西方电影《龙女》或者《傅满洲》一样,从始至终都扮演着绝对反派势力的角色。

对此,美国销量最大的英文杂志《陆路月刊》在同月刊载了一篇关于中药的文章。上面写着:

中国药店呈现了另一种“我们美国城市里的华人聚居区的有趣特点”。中药陌生且神秘, 并为我们[西药]系统的巨大优越性提供了具体的证据”。卢米思牧师为我们列举了一张详尽的取材于人体的中药清单:“头发——整取,入膏药……牙屑, 耳朵,蜕皮,手指皮和孕妇的脚指甲……血,胎盘,单只;以及其他不能刊载在《陆路月刊》杂志上的东西。”我们没有必要从医学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因为中国医学是神秘而落后的。但是根据大量调查,在市政府大力督促华埠居民在公立医院办理医保卡以前,几乎没有华人愿意找西医治病。这一“行当”的利润相当高,华埠的James Lee承认,在他四十二岁那年,就已经积累了超过16万美金的地产,与近5万美金的个人资产……

读到这一段落时,淮真握杂志的手都在发抖。

“根本没有人在意我写了什么……他们甚至没有真的读过!”

惠老头显然已经见怪不怪,问她说,“创刊这个月,他们支了多少薪水给你?”

她有点疑惑,“额外支付了九十美金。”

惠老头笑着说,“看吧,你写的东西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赚了笔别人几个月都赚不来的钱。”

这份行医录她是出于喜欢才写的,心血算不上,多少也费了她一些精力。能赚钱,确实会使她开心,但这起码得建立在得到她想得到的认可基础上。被别人直截了当的无视,淮真实在觉得有些挫败,甚至觉得自己糟透了。

惠老头从她手里接过那份英文杂志,读完之后,很诚恳地说,“其实他们说的也不全错。”

淮真问他,“哪里讲对了?”

惠老头说,“没人愿意去公立医院看病。所以我相当富有。”

为了证明他很富有,或者说出于安慰她,惠老头这个月支给了她整整六十美金,并且说:现在你也是个小富婆了,多少开心点。

淮真并不觉得有多开心。惠氏诊所很久没有从中国采买药材了,药柜里的药材陆陆续续见空。如果有病人上门来,惠老头有时会直截了当告知病患:没药了,请上东华医馆去。

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向来执拗的惠老头在做某种盘算。

这六十美金,搞不好会是一笔遣散费。

·

淮真在大半个暑假里积攒了不小一笔资产,确实算得上相当富有,正常来说不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烦恼。

距离暑假结束还有三周,入秋是三藩市最美的季节。云霞也在这一周里,拿到了三所学校的offer,包括东岸的波士顿大学和湖区密歇根大学。但她最后选择加州大学伯克利的物理系,不止因为理学院每学年一百三十五美金学费在三所大学让她觉得最能接受,也因为学校离家很近,城市消费水平低,她甚至可以每天乘船回家,省下一笔每月十二美金的校舍住宿费用。

但是淮真觉得,真正让云霞决定留在加州上大学,是因为她的亲密爱人早川君入学了旧金山湾区帕罗奥多市的斯坦福大学医学系。

因为已经攒够这所公立大学两年的学费,云霞没有打工,而是将整个假期很好的利用起来,时常会在周末时和朋友们去太浩湖乘皮划艇,或者夜里坐车去波格雷沙漠看星夜。

她与朋友们时常会在周末时邀请淮真,不过淮真一次都没有去过。

“礼拜日白天也要去报社。”她这样解释。

“那晚上呢?”

“晚上需要看店,接听电话。”

“爸爸现在的英文水平足够应付了,放心交给他吧。”云霞故意这么说。

见淮真沉默下去,云霞便碰一碰她的胳膊,说,“很久没有联络你了吧……有他的电话吗?要不要试着打过去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她手头只有一份赎回卖身契的合同,上面记录有他当时使用的支票单上留下的花旗银行客户号。

还有安德烈在旧金山住址电话。她与他并不是熟悉,贸然叨扰陌生人多少有点唐突失礼。

至此,淮真才发现她和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维系联络的方式。她有试想过在什么场合下才适合给安德烈打电话。她看过无数令人慨然的隽永故事,故事里,男女主人翁失去了联络,在很多年后偶然从朋友口中得知对方的消息——比如,他结婚了。比如,她病逝了。然后彼此的故事,在下一代口中变成了代代相传的家族传说。

她计算过手里那笔钱:在富国快递存的五千美金定期下月末到期,那时中西日报也支付了她最后一个月的薪水,两千美金股票也可以套现一部分。加上手头七七八八的百余美金零钱,偿还八千三百美金之外,还有一些盈余。

三个礼拜。

能给这渺茫的感情延长三个礼拜等待时限,淮真突然又开心起来。

·

阿瑟曾从自己教导儿子的失败经历中总结出一件事:从没有一段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

而露辛德的父亲将她送来法尔茅斯之前告诉过她,乖乖待到秋天结束,回到纽约,我们会让你和穆伦伯格那个臭小子订婚。

如果这两个军人出身的父亲与祖父,为他们设下的固定期限是三个月;而在这之前,他们能更早表现出对于两个家庭的绝对权威的顺从,那么他们也能更早的脱离绝对的监控。

事实证明,西泽没有想错。

露辛德开始渐渐收敛起来,不再四处和年轻男人鬼混,而西泽也没有再试图寻找各种契机和三藩市任何人联络。两人开始频繁出入法尔茅斯镇上的大小餐馆,偶尔参加镇上百余共和党人的各种小型集会。甚至会在餐桌上,对彼此做出互相喂食的举止……以至于三周后,两人从抵达长岛的车上下来时,已经十分配合默契地挽着彼此的胳膊在各种场合出双入对,并在众人面前露出让人心生厌恶的官方假笑。

露辛德曾十分诧异于西泽将这种假笑运用得如此自然而然且出神入化。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官方假笑几乎是每个穆伦伯格们天生的。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她受邀前去参加这户德裔人家的晚餐。长长的晚餐桌的两边,坐满了面容沉郁,气质冷冰冰的俊男靓女,间或从某人嘴里蹦出一句或者两句讥讽旁人的冷笑话,讲话人与被讥讽人立刻会博得屋里所有人的关注,将这异常压抑的用餐氛围推向另一个诡异的顶点。这家人将墨守成规与循规蹈矩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勇于尝试新鲜事物,但是他们不允许生命里出现太多意外。如果家族里出现了一个异类,可能比家族中出现一个败类还要令人觉得恐慌。

用餐完毕,那种假笑渐次浮现在所有人脸上——露辛德一点也没有夸张。他们分别是她这位准未婚夫的各种远近的叔伯,以及一系列的远近表堂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这里多得是美男子,虽然他们中有一些已经上了一把年纪,尽管保养得体,一半以上都没有逃脱白种男人逐渐谢顶的中年危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奉承阿瑟时,会附带几句对西泽表示出的格外关切。露辛德这才相信了他父亲讲过的话——阿瑟最宠爱的人是西泽,他不希望这位继承人出现任何差错。

但是意外是绝对会发生的。因为西泽向她承诺过,这场订婚宴绝对无法顺利进行。她年轻漂亮又有钱,追她的男人可以从家门口排到百老汇,她还没有玩够。从西泽看她的眼神就很清楚,这个男人对她一点性欲也没有。她一点也不想嫁给他,但是参加过一次家宴后,她发现这件事情有点超过她的预期:餐桌上每个人都虎视眈眈,期待他出哪怕一丁点岔子,他就能为他犯的错误付出为之后悔终身的代价。多得是有人可以取代他,而被取代的代价太大了。

现在露辛德也学会了这种假笑。一旦笑起来,你可以掩藏你情绪里的所有觊觎、怨毒与敌意——这些都是她从几顿晚餐里发现的。这种假笑非常有用,至少它会减少你出错的概率。

西泽也非常擅长于避免失误。自从那晚在卧室门口的谈话过后,两人如期回到纽约,受到来自父辈的监视也日益减少。

尤其是在西泽邀请她外出约会时,他们会获得格外的自由度。

有一天,两人在C.T吃过午餐,从西百老汇漫无目的闲逛到曼哈顿下南段的坚尼街,她在一家古董店的橱窗外停住脚步,被里面一只造型奇特纹龙大礼服吸引住。西泽风度很好停下来等她。在她窥看橱窗时,日头西斜,刚好晃到玻璃上。那一瞬,她看不清玻璃背后的东西,只能看到橱窗映出的两人的影子。她先看见了自己蓝色的眼珠,然后看见自己身后,沉郁郁的黑色瞳孔。这是她第一次发现黑色眼睛竟然如此富有魅力。只可惜的是,那双该死的迷人黑色眼睛,没有在看她。露辛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古董店外的中年女人,神态是放松的,可是一身古怪的旗袍却束缚着她的身体,让她显得像个困倦假人。

露辛德记得有谁告诉过她,西泽最喜欢她这款金发妞。

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怀疑往常他隔着一张桌子盯住自己,脸上挂起那种假笑时,内心实际上想的是:这头金发真他妈的金!这眼珠子蓝的像个没感情的玻璃球!表情太丰富,眉毛里都他妈的是戏!

她从小美到大,她对自己的外貌向来自信。但她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他可能沉浸在一段恋爱里,对象甚至可能是这一类的华人怪妇。但是无所谓,人一旦陷入恋爱,所有标准从这一刻起都消失了。他不是不喜欢金发妞,只是她们都不是她。

露辛德突然感觉到有种被戏弄。

几辆搭载游客的中国人力车从两人身后咆哮着经过。露辛德趁机问他,“你是不是打算在某次和我出来约会时,突然从纽约消失。”

西泽没有否认。

她接着说,“别犯傻了。你想放弃你现在的一切,包括穆伦伯格这个名字。但多得是人等着你殉难,多得是人等着你做个冲昏头脑的傻子。而你爷爷绝对不允许你出这种差错。我不信你不知道,你爷爷对你的监管,绝对比严防死守那群虎视眈眈的叔伯表兄们,更为谨慎小心得多。你在他视线范围内,出不了半点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中西日报的引用部分来自于:

斯图尔特·固林《美国的华人药店》以及A.W.卢米思《华人区的医学技术》

第85章 金钉2

下一秒, 她从镜子里看见他正对太阳光,戴上茶晶的墨镜, 脸上再看不出一丝表情。

如果假笑是避免失误的情绪掩饰,那么墨镜就是另一种。唯一感情流露掩藏在镜片后面,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男性脸部轮廓。这些统统都是他的伪装。因为情感的外露是一个人优柔与脆弱的表现, 对于穆伦伯格来说是绝对可耻的。

如果这就是她的未来的人生,露辛德只想感慨, such a fake。

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有些理解西泽。

聪明人是没有办法恋爱的, 因为他们擅长计算钻营,而在一场脆弱的情感关系里, 有太多得失需要去斤斤计较。在这种时候, 一个天生富有的人显然明白自己将会在这上头吃许多亏。一个聪明、富有且善于钻营的商人,绝对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吃一星半点儿的亏。露辛德敢发誓,除非下一场战争到来, 她与他家庭中绝大部分人只能与金钱,还有一点儿凉薄的人际关系相伴,过着冷冰冰的下半生。

而如果在这样冷冰冰的一生里, 有人使得你愿意在哪怕一个短暂的瞬间成为不惜一切去冒险的傻子, 有人会记得一辈子。因为一个聪明人不会有太多机会心甘情愿去做个傻子,这为数不多的机缘也许会成为你一生唯一幸福的时刻。

露辛德盯着反光墨镜的镜片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心里竟然生出了对他的嫉妒。

西泽开始频繁邀请她去家中“约会”, 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有许多人在场的场合。一场哗众取宠的表演是需要观众的,否则它就失去了意义。露辛德每一次都欣然赴约, 她从心底告诉自己:你只是对他的计划感到好奇而已,但她从没有问过他的计划是什么。

他始终如一的绅士、有礼与大度成功迷惑了包括阿瑟在内的所有家人,偶尔也迷惑了露辛德自己。比如在那个有着巴伐利亚乡村小木屋的赛马场上,她表示出对他那匹大名鼎鼎、正直壮年的健美阿帕卢莎的赞美。而在众人的怂恿下,西泽牵引缰绳带她沿着马场围栏走了两圈,然后让她放心自己骑着走一圈。俊美白色马儿带着她走出去几步,又掉头退回到主人身边。阳光底下,她距离这位穿着白色马裤站定在小木屋外英俊而挺拔的年轻男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他笑着拽着缰绳将阿帕卢莎拉到近旁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的,露辛德竟不由自主从马背躬身下去,试图轻吻他的嘴唇。

在贴近他脸颊那一瞬,他两指钳住她的下巴,阻止了那个吻。然后她听见他凑近她的耳朵,说,露辛德,希望你保持清醒。

你看,明明可以节省两个音节,他却从不叫她露西。西泽似乎可以在他的计划里始终保持冷静,露辛德自己却不冷静了。

阿瑟显然放松了对他的监管。他交给他们一只位于西岸的小太平洋型船舶公司与几家香烟俱乐部,美其名曰订婚礼物,事实上,她知道,这也是他的家庭往他身上增加砝码的一种。她渐渐从中了解到,穆伦伯格虽然在东岸,却在西岸拥有无数太平洋船舶公司。露辛德曾为此疑惑了一阵,后来她渐渐想明白了:西岸有什么值得穆伦伯格投资的?当然是加利福利亚!要打入南方民主党严防死守着的加州可不容易,这群共和党人为了拿下加州可算是费尽了心思。

穆伦伯格在东岸也有一些船舶公司,不过都在靠近迈阿密与西锁岛的南边。但他们手头没有铁路与长途巴士的生意,不过他们显然比拥有铁路运输的斯坦福家族聪明多了,毕竟铁路横贯东西岸的第二年,苏伊士运河的通航险些击垮斯坦福。除此之外,他们占领了大量航空客运的先机。露辛德猜测,这家德国人之所以包揽太平洋上航运公司的航线,除了对加州的共和党选票虎视眈眈以外,也许在亚洲也有着许多生意。

也因此,露辛德猜测,如果西泽要偷偷逃到西岸,也许只能乘坐火车,或者选择乘坐灰狗长途巴士。

但在这一切顺利进行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在秋末的某一天的晚餐桌上,阿瑟的秘书走进来,交给他一封来自加利福利亚的信。

也许在餐桌上拆开那封信,是令他感到最后悔的一件事。

露辛德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她看见信封里是一笔八千三百美金的汇款清单。

起初她不知这笔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直到汤普森进屋里来,递给阿瑟一只钱包。

他将钱包打开,抽出里面的身份卡,护照,现钞,支票单,车钥匙……还有几张事先准备好,下礼拜六出发前往加州的灰狗巴士车票。

清空这一切之后,阿瑟将钱包沿着长餐桌滑过来。钱包停在他面前,他没有伸手去接,眼看着它从餐桌那头落到地上。

两秒之后,西泽在餐桌下的手将汇款单揉成一团,起身离开。

那一刻他的父亲哈罗德与阿瑟都抬起头来,看见了他摔门出去以前,额头上暴突的青筋。

餐桌上再次浮现起微妙的笑容。她眼看着阿瑟满布皱纹的面容上,那双威严而浑浊的灰蓝色眼珠逐渐眯成一条缝。

露辛德猜的没错。

阿瑟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即便西泽伪装得再巧妙,他身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阿瑟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即便他幸免了,别人也不能幸免于此。

露辛德望着餐厅门打开的方向——被他暴力摔开的门此刻仍惊疑不定的在风里晃动。她说了句抱歉,从餐桌起身打算追过去,阿瑟却告诉她说:“露西,对此我很抱歉。我只希望你们之间一切顺利。在纽约州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订婚的消息之前——我认为他务必得失去一段时间的人身自由。”

·

这三个礼拜对淮真而言,比以往任何三个礼拜都要漫长得多。

这个秋天无疑是个多事之秋。最先发生的是旧金山华埠的一次空前激烈的排日游行,几乎所有华人店铺都将库存的日本化妆品与刺绣,拿到仄臣街进行焚烧。私卖日货将被罚款两千美金,私买日货者将被罚款一百美金。

由于云霞与早川的恋情在华埠早已不是新闻,自从某次她险些被街坊拦截辱骂之后,罗文几乎不准云霞踏出家门半步。即便如此,也时常有顽固老者上门揿铃,希望云霞公开表示不与日本人来往,否则他们会往阿福洗衣店门投泼臭鸡蛋。

由于雪介在位于联合广场的旧金山艺术大学预科学习即将开课,她决定和同校的两位白人女孩一起租一间靠近市区的公寓。淮真有向她建议过伦巴德街1-107号的四人公寓,三人去看过之后,很快决定租下来。她有向淮真提过,希望能在入住前尽快找到好相处的女性合租室友。淮真便向罗文与云霞提议,也许可以让云霞与雪介合租一间公寓,一来可以避避风头,二来,伦巴德街有直达前往伯克利轮渡的缆车,会比华埠便利许多。

罗文与阿福都没有反对。而云霞已经将近两个礼拜没有与早川约会过了,搬出华埠的心情自然比谁都迫切。

但由于女儿不在近旁,阿福担心女儿学坏,最后决定让淮真和云霞两人一起搬出去住。她们最后分到的那间卧室,每月租金一共二十五美金,阿福非常愿意为两人负担其中的十五美金。

因为是五个女孩要搬家,搬家那天,早川请了许多男性朋友过来帮忙。淮真跟着一辆车,将一些箱笼载到伦巴德街时,发现克洛尼尔也来帮忙了。深秋天气,他和人一起抬着重物上楼下楼,忙出一身汗。和他一块儿的还有个身材高挑的白人女孩,间或也会帮忙拎一些小件重物。两人举止亲密,也不避讳人,见淮真四肢纤弱,休息时也会上来搭把手,颇为热络地和她聊天。

趁女孩不在,淮真便笑着问克洛尼尔,“女友?”

他笑着承认说,“是的。”

淮真发自内心赞美,“她看起来非常nice。”

克洛尼尔红着脸说谢谢。

过了会儿颇不好意思的补充说道,“我们昨天开始交往的。”又低声同她说,“今天早晨早川告诉我你在,问我要不要来。我说为什么不呢?他说,你这么快交了新女友,在东亚文化里似乎显得有点太轻浮了。”

淮真大声笑起来,说,“别听他瞎说,又不是结婚,没人非得对谁守什么不相干的承诺。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楼下又有行李送来了,克洛尼尔忙跑下楼。

淮真出了一身汗,靠着二楼起居室窗户喝温水。视线掠过窗外,看见对面白色洋房紧锁的房门和漆黑的窗户,所有期盼也像是跟着落了空。

没有谁非得对谁守什么不相干的承诺,刚才对克洛尼尔说的话倒像是对自己说的。

秋天要过去了,截止今天正好三个礼拜。

搬家结束后,淮真回到唐人街,立刻将富国银行所有存款与股票套现,照着西泽银行账户地址汇款过去,之后才去了中西日报领取她最后一笔的薪水。雷女士一见她,立刻招招手,大声叫她过去,说有东西给她。

拿到那只信封时,淮真原以为雷主编良心发现,额外支付了她一百美金。看到信封上发件人地址印着蓝色标徽,上头写着“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时,她仍疑惑了一下。

等打开信封,掏出那张信纸,看见抬头上的“大西洋区大学联盟跨文化研究会议邀请函”字样。

信件内容是写着——

Dear Miss Waaizan Kwai,

On behalf of the Medical Record you reported on Chinese and Western Daily-English Version, I would be very pleased to invite you to attend a conference of Intercultural Research to be held in Columbia University, from October 18th to October 20th, 1931…

(尊敬的季淮真女士,鉴于你刊载在中西日报英文版的行医录,我们很高兴能邀请到你来参加十月十八日至二十日在哥伦比亚大学举办的跨文化研究会议……)

后面用一些段落,简明扼要的阐述了,假如她在这次会议中获得三位教授推荐,能获得直升入教育学院的特权,以及讨论主题能刊载在大西洋区大学教育期刊最佳推荐版块上。信件落款是六所未来东岸的常青藤大学校长联名签名。

读完这封信,淮真终于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