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总之不是鬼火,也不是勾魂歌,丁姑娘快回去吧。”他拍净手站起,往外赶人。

“啊?这样就走了?”丁铃还没尽兴,有些失望。

“你若还有兴趣,白天再过来看吧。”东辞笑了笑,拉着霍锦骁往外走。

“快走。”霍锦骁回头又牵了丁铃,笑着把人往外拉,“你大哥那爆竹似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调皮的妹子?”

“嘿嘿!”丁铃只笑不答。

三人回到村中便分开,丁铃没寻着鬼,却被东辞教了一课,也觉得有趣,打着呵欠回了住所。霍锦骁却与东辞停在了宅子外头。

“东辞,你是不是有话没说?”

“等明天…明天早上我再去采石场看看,才能确认。”东辞并不急着给她答案。

————

翌日天晴,阳光明媚。

丁铃还是起个大早,昨夜的事并没影响她起床的时间。这趟霍锦骁回来,她在巫少弥面前夸下海口,要照料好他们的饮食起居,现在正是早上的饭点,她要去瞧瞧灶上情况。

厨娘已经按她昨日的吩咐把早餐做好,她把每样东西都尝了一点,很满意。

命人装好四个食盒,她领着人去找巫少弥和霍锦骁。以巫少弥对他师父的敬重程度,丁铃决定先给霍锦骁送饭。拐过幽静的石道,穿出花木,她一眼就瞧见霍锦骁住的院子月门外站着巫少弥。

“阿弥!”丁铃扬起笑冲上前。

“你怎么来了?”巫少弥见到她,虽还是冷竣模样,到底不似在其他人面前那样冰冷。

“给小景姐姐送饭,还有你的,祁爷的,魏先生的,我都拿来了。”丁铃抹抹汗,笑出颊上两朵小红云。

“辛苦你了。”巫少弥难得翘了翘唇角,有些腼腆,“师父不在里面。”

“啊?”丁铃往里头一张望,有些意外。

“先给祁爷送吧。”巫少弥道。

丁铃点点头,也好。

“一起过去?”她邀请他。

巫少弥没说话,只是接过她里拎的两个食盒,往祁望住的地方走去。

晨风微凉,巫少弥的步伐很慢,丁铃歪着头跟在他背后,瞧着他的背景偷偷地笑。

这人虽然沉默寡言了点,心倒是温柔的。

“师父!”

快到外院时,巫少弥撞见从外头回来的魏东辞与霍锦骁,二人身后还跟着林良、华威等人。霍锦骁的脸色沉得像阴云密布的天,看他的目光透着难以言喻的冷。

不知怎地,巫少弥心头咯噔一响。

“大良,华威,把巫少弥捆了,带到议事厅来。”

霍锦骁没有理会他的招呼,森冷道。

“小景姐姐?”

“师父?”

丁铃与巫少弥同时开了口。

“丁姑娘,你先回去吧,我有些岛务要处理。”霍锦骁面无表情。

“师父,发生何事了?”巫少弥从没见过这样的霍锦骁。

“把他捆了!”她见林良和华威都不动手,厉喝一声,重复道,“带到议事厅!”

顿了顿,她续道:“再把祁爷请过来,我要问问采石场的命案!”

作者有话要说:叔伯不分的我,汗。东辞是阿弥的师伯!我错了。

训徒

议事厅外是个空庭, 左边是木人桩, 右边是兵器架,正中一条青龙道, 刻着龙鳞纹。祁望赶来时,巫少弥已经跪在青龙道的正中。他背脊挺得笔直,头却垂着, 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日头升高,白花花的阳光照出挺拔的人影。

他身上并没捆绳,也无需束缚, 霍锦骁的话,他向来言听计从。

“祁爷,你帮帮阿弥。”丁铃攀在议事厅入口的月门上,看到祁望就像看到救星。

霍锦骁说这是家事, 外人不得插手,丁铃根本进不去。她猜测定是昨晚的事不知何故连累到了巫少弥,如今正满心焦急与愧疚。

“别急。”祁望步伐走得急, 随意安慰一声就进了空庭。

下人来通传时并没告诉祁望具体何事,只说与采石场的命案有关, 不过他心底有数,能叫霍锦骁大动干戈的事, 恐怕与当初杀海盗之事有关。

霍锦骁手里握着黑青细长的鞭子,站在青龙道的正前方,旁边只有魏东辞陪着, 连林良和华威都不在。看到祁望进来,她冻结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唇抿得更紧些,因为愤怒。

“这是出了何事?”祁望走到巫少弥身边,淡道。

“祁爷,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当初关押在采石场的海盗为何会死,是谁下的令,是谁出的手?我真是好奇得很。”霍锦骁指尖绕着鞭鞘,漫不经心问道。

“天灾出自老天爷之手,你不相信?”祁望半眯着眼,觉得今日的阳光着实刺眼,“小景,你连我也想审?”

“不敢。燕蛟尊平南,我自当唯祁爷马首是瞻,只是有些事还是想弄弄清楚,免得做得睁眼瞎。”霍锦骁看了眼巫少弥,他额上的汗已滑下脸颊,从下颌滴落,人却还是一动不动跪着。

“谁敢让你做睁眼瞎?”祁望迈了两步,走到她面前。

“祁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也不必再打这些机锋。采石场的山洞我去看过,洞中有未完全烧尽的火把缠布,布上有迷神散的痕迹,此物经过燃烧可释放出至人昏迷的毒烟。在泥石滚落之前,有人往关押海盗的各处石洞投入大量此类火把,将人迷昏。”霍锦骁说着望向东辞。

魏东辞倚在议事厅门前长廊的柱子上,见她望来略点了点头。

霍锦骁才又继续道:“另外采石场堵住洞口,填平地面的山石,我也已瞧过,只有少量泥土,大多是山上的碎石,大小不均。采石场附近的山崖山体坚硬,泥少石多,即便被风雨冲刷,也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泥石流,那些石头…是火/药炸下来的。”

“所以?”祁望似笑非笑。

“我翻过燕蛟的武器资源进出与库存册子,两年前的火/药库存数量被人改过,少了一大批火/药。我问过岛上的居民,大风那夜确有人听到山上传来雷爆响动,异常剧烈。事发之后,巫少弥将整个采石场封锁,只让平南…也就是祁爷你的人进去。”霍锦骁逐字逐句地说着,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祁望,“那些海盗不是死于天灾,而是因为人祸。”

她总结出让自己心颤的猜测。

“有人事先用迷烟迷倒了洞里的海盗,让他们丧失逃跑的能力,再用火/药炸山,引发山体崩塌,把洞口堵实,活埋了这百来个人。”她又看向巫少弥,“巫少弥,我说的有没错?”

“师父说的没错。”巫少弥不作辩解,干脆应下。

留在空庭外观望的丁铃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将要从嗓子里发出的叫声咽下。

霍锦骁却失望地闭上眼:“下手的人是你,发令的人却不是你。当时我就纳闷,你向来木讷沉默,不入祁爷的眼,他怎会突然间要你主持燕蛟岛的事务,想来那个时候,你已经投靠了祁爷,替他办事?”

以巫少弥的脾气,若无人指使,他断不会突然性情大变,做出这样的事来。

“师父,我没有投靠祁爷,我心里只有你。”巫少弥这时却辩解起来。

“你投没投靠他这不重要,你想替谁办事出力那是你的自由,我不在乎。”她冷道。

“不在乎…”巫少弥呢喃着,眼中冰面现出丝裂纹。

祁望摸了摸下巴,淡道:“是,是我要他做的。你太仁慈,当杀不杀,会害了燕蛟。”

“可你明明答应过我不杀,也同意了我的做法?为何出尔反尔?”霍锦骁质问他。

旧日相处的画面自脑中闪过,她忽然间觉得像做了场梦,梦里那个祁望的男人,只是她虚构出来的人物。

“那是因为你太固执,我不想同你继续争执,既然有人愿意替你出手,你大可继续做你干干净净的大海枭。”祁望走到她身后,转过头,与她并立庭间。

霍锦骁便不再看他,有些失神:“我固执?难道你不固执?祁爷,你骗了我!”

胸腔里的血脉似乎凝结成冰锥,扎心刺肺的疼,冷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麻木了魂魄。她痛得赤红双眼,像要从眼里流出血来。上百条性命,因为她错误的信任而消失,而骗她的人,正是她在东海最信任的两个人。

“对不起,但那个时候我没别的选择。”祁望只看到她肩头扼制不住的颤抖,便伸手轻轻按上,“后来我也同意放过那些海盗的家眷,小景,我已经做出让步了。”

“所以,我要感谢你的良心发现?”霍锦骁沉肩甩开他的手。

祁望沉默不语。他并非良心发现,做出的让步只是因为她。

“祁爷,巫少弥,你们可知道,我有多信任你们?”霍锦骁的声音陡然间低沉,像急起的弦音突然归于平静,只剩余音未歇的怒气和无尽失望。

祁望的心被这话狠狠一撞,觉得有些联结彼此的重要东西慢慢地消失,他们正在背道而驰并且越走越远,而谁都不打算回头。上一次他泄露魏东辞寻药的消息,害得她重伤濒危,她都不曾露出这样的悲怆。

“师父…”巫少弥只觉她的话字字诛心,猛然抬头,祈求地看向霍锦骁。

“祁爷,我体谅你的顾虑,即便你私心再重我亦未有怨责,可你却从没明白过我的坚持。我以为我们出生入死共过患难,多少都有些情义,看来…我想多了。”霍锦骁倏尔闭眼笑起,笑声一声接着一声,似乎笑这两年经历过的一切事。

所有的情深义重、生死与共,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景骁,我与你出生入死是真,患难与共也是真,只是…”祁望心里的痛随着她的笑而越发尖锐。

“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霍锦骁收笑睁眼,目光空无一物,再无祁望,“祁爷,我没有问题再请教你了,你请吧。”

她说话间抖开长/鞭:“巫少弥,你可还记得当初拜我为师时,我同你说过的话?”

巫少弥神情一凛:“记得。既入师门,便遵门规,绝不滥杀无辜,绝不仗势欺人,绝不为非作恶。若犯此大戒,师父必亲手诛我。”

门外的丁铃吓得花容失色,忙抓了人去找自己哥哥,要他赶来救人。

“你记得就好。”霍锦骁绕到他背后,挥起长/鞭——

“啪”。

一声脆响,长鞭落在巫少弥背上。

血痕顿现,巫少弥情不自禁朝前倾身躬背,咬牙闷哼之后复又挺直背来。

霍锦骁出手毫不留情,内力注鞭,这鞭子打在身上,抽髓剔骨的疼。

“景骁!”祁望见她双眸赤红,满脸狠戾,不由想阻止她。

霍锦骁长鞭不止,接二连三抽在巫少弥背上,冰冷开口:“祁爷,你管了我燕蛟之事,如今还想插手我师门之事?”

祁望握紧拳头,忍着满腔痛怒往外走了两步,不再言语。

长鞭一鞭接着一鞭抽在巫少弥背上,不多时便血透重衣,血痕斑爻交错,触目惊心。巫少弥开始时还闷哼两声,到了后来便咬着唇死死忍着,一张脸苍白无色,愈发叫唇间沁出的血鲜艳如雪地红梅。

外头丁喻得了信匆匆赶来,被丁铃一把抓住。

“大哥,快救救阿弥。”

“唉,阿铃,这是人家的家事,你大哥我也管不着。”丁喻看那情形也不好出手。

事情他听说了一些,倒越没想到巫少弥斯斯文文的模样,竟然能下手杀了几百号人。他虽知这人手段非比寻常,却没料想竟狠戾至此。

如今霍锦骁把外人全都摒退,显然不想家丑外扬,他这时要是进去,反而火上浇油,只好再努丁铃:“放心吧,小景是个嘴硬心软的,你让她把这气泄了,她不会要巫少弥的性命!”

“可…可那鞭子…我的心…”丁铃的心跟着鞭子起落,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那厢,霍锦骁疾言厉语从鞭响间传出:“巫少弥,这几鞭是替那百来条人命抽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

话没说话,巫少弥已经转身:“师父,你要打我杀我都可以,但是别把我逐出师门。我求你,我知道错了!”

“我…”初见时怯弱可怜的少年自脑中一闪而去,霍锦骁绝决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心里的气和恨却未全发泄完毕,她又痛恨自己的心软,手里的鞭子不作多想,便朝他头脸挥去。

眼见鞭梢要再度飞起,她的手却忽收人握住。

“够了。”魏东辞一手箍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抢下她手里的鞭子,“再打下去就不像话了。小梨儿,徒弟要教,但你不能这么教。”

霍锦骁脱力,踉跄半步,看着巫少弥背上血痕,只觉像鞭在自己背上一样,痛得喘不过气。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她转了身,慢慢往议事厅里走去,不看巫少弥,也不看祁望。

巫少弥还想求她,魏东辞向他沉默地摇了摇头,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俯到了地上。

东辞展目一望,将丁铃招来。丁铃已蓄了满眼的泪,奔到巫少弥身边,手都不知能扶他哪里。

“丁姑娘,去找长凳来,让人把他抬回屋去,我稍后就过去替他诊伤。”东辞沉声道。

丁铃连忙应了,又去寻人。

魏东辞轻叹一声,转身跟着霍锦骁而去,目光从祁望身上扫过,他只沉沉看着她的背景。

他太不了解小梨儿了。

她的信任,给了就是全部,若是收回,必定一滴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困成狗。

掌岛

“都走了吗?”

偌大的议事厅里, 只有霍锦骁的声音响起。

东辞踱进厅里, 将脚步声放得很轻,霍锦骁头也没抬, 仍懒懒斜倚在正中的锦椅上,半俯在身侧方案上看册子,神情专注。

从这个角度看去, 她的眉像柄犀利的剑。

“早都走了, 你发这么大的火,谁敢留下?”东辞道。认识她这么久,他第一次见她怒到动手。海盗的事, 白天去采石场查看时她已经说过。杀与不杀,并无绝对的对错可言,只是若非祁望和巫少弥,她也不会怒到这般地步。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霍锦骁仍不抬头, 怒火早已冷静,只剩空荡的心急需被填满。

“难道你还想要巫少弥的命?”魏东辞走到她身边,顺捋她的发, 目光落在方案上。

方案上摊放着一大撂册子与舆图,全是燕蛟岛的岛务。祁望和巫少弥不能再信, 岛务她就要亲自拾起,件件事都要熟悉, 她头也是疼的。

“他的伤如何了?”霍锦骁闻言将册子丢开,转头问道。

说是不理,心里还是在乎的。

“我去诊过了, 那孩子…把内力撤了,实力实挨下你的鞭子,伤得挺重,恐怕要将养一段时间。”东辞照实说。霍锦骁下鞭虽然狠,但巫少弥本身内力不弱,若他运气全身,也就是皮肉伤,但巫少弥竟把内力全撤,毫无防御地接下她鞭笞,已经伤及经脉。

霍锦骁果然蹙眉。

“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伤再重十分我也治得好,只要你下得了手。”东辞似笑非笑。

“没心情同你说笑。”她神情还是沉的。

“好了,你宝贝徒弟没事,身边有丁姑娘照顾着,被你打这一顿,还讨你心疼,他也不亏,倒是祁望…”东辞见她目光一凉,“在外面站了挺久,我从巫少弥那里回来时,他才离开,你和他…”

“我和他不会怎样。”她淡道。名义上燕蛟居于平南之下,她还算是祁望的人,怎样也越不过他去。哪怕再痛心愧疚,那百来个人也回不来,她不会因此将巫少弥驱逐,也更不可能为此与祁望撕破脸。她想得更多的还是活着的人,大义虽重,却不能成为桎梏,更何况是没有对错的事。

她也有她的私心,并非圣贤。

东辞点点头,不予置评。她比他想像得要通透,他不用担心她冲动坏事。

“那就把这茬揭过吧,别再想了。”他挤坐到椅上,指尖捏向她眉心,“一岛之务繁重,你恐怕要多费些心。”

“东辞,要不…你帮帮我?”霍锦骁握住他的手,直起身贴身他,眨巴眼睛瞧他。

他轻捏她的下巴,笑眯了眼:“我已经在帮你了,不过你也别指望我能像巫少弥那样替你掌岛。”

一眼看穿她的打算,东辞拒绝。

霍锦骁早就猜到,只佯怒瞪他,倒不真生气。东辞对她已算是千依百顺,宠溺非常,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重要的事情上他半步都不会退让。除非她能据理说服他,否则就是她再撒娇生气闹腾都无效。燕蛟是她的岛,他可以帮她,但绝不会把手伸到她的权势范围内,这就和她不会插手管三港绿林的事一个道理。

这些共识,只是两个人的默契,心照不宣,无需言明。

“哼。”鼻子里哼了声,她凑过去,很快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东辞震了震,现出隐忍迷乱的目光。

不出意外,她看到他耳根变红。这小小的报复让她心情大悦,她就爱看他强自冷静的小模样…

“你!”东辞恨极咬牙。

她一定是欠收拾了。

————

初夏长夜,烛色未熄。巫少弥屋里亮了一夜,他浑浑噩噩趴在床上,神志时醒时昏,身上衣裳已换过一件,也抹过东辞给的药,然而血还是缓缓渗透新的衣裳,将白色中衣染出斑爻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