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双发愁地搓自己身上的皮:“这黑的…回去还要拍代言…大管肯定叫我们用漂白剂洗澡。”

姜逐与朱定锦人手一把小阳伞,阿黄脖子上挂着塑料小电吹风,与剧组里同样苦不堪言的人员聊天喝水——啥娱乐都没有,副级干部又不肯走,只能交流一下附近哪哪有村,哪哪山高,哪哪土路贼难走。

没想到这不着调的地貌交流帮了他们大忙。

第五天一早陈西源要辗转去虎钏拍摄,守望团这边却不能跟进了,虎钏距宣义的脚程要三四天,去了再回绝对来不及。

楮沙白半夜睡不着,夜深人静风吹虫鸣,坐在黄土高坡望明月,苦闷怅然。

至此,尽人事以听天命,人事他尽了,天命不由他不听。

翌日大早,陈西源随剧组赶赴虎钏,简短告别后,一行八人两手空空踏上回宣义的路程。

那天下午,阿黄开一辆小面包优哉游哉地沿着土路跑,昨晚下半夜的天就阴了,早上一直乌云密布,车窗打开凉快许多,几人还乐了好一阵。

中午开始降雨。

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玻璃上,几人贪凉,只把车窗关了半截,结果雨势愈发急,鞭子一般,抽到人脸上生疼。

土路颠簸,雨刷拼命摆动,眼前还是大片水雾,阿黄捏紧方向盘,车速开始慢了。

头顶隐隐有响雷轰隆,连绵不绝。

朱定锦忽然伸手摇窗,雨水如高压水枪,冲进来淋了人一身,孟佳荔靠在郭会徽肩上睡觉,被骤然一泼,“啊——”地惊叫起来,激得人背脊发毛。

阿黄的肩被死死抓住,他几乎是下意识一个刹车踩住,车身猛地一顿,朱定锦抓起一个最轻便的背包,开门跳下车:“都下来,下来!往高处跑!”

坐副驾驶的楮沙白因为昨晚没睡,此时还在打盹,朱定锦拉开门,往他腹部捶了一拳,拔了安全带,把尚不明状况的他拽下车。

丁一双还想搬包,被朱定锦扯脱带子扔一边。

众人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朱定锦的动作简直带了杀气,嗓音在愈加沉闷的轰鸣中模糊不清,就算没弄清楚为什么,也本能听从她的号令,拉拉扯扯跑向沟谷两侧,弃车后不到半分钟,临近的山坡上孤零零的树整个倒下来,土块塌陷,巨石翻滚。

最快爬上沟谷左侧的是郑隗,木怔怔地回头,当先一个画面,就是伴随他们五天的小面包英勇牺牲,车身被砸凹下去,路面破碎,泥浆咆哮。

丁一双连滚带爬,浑身湿透,嗓子都给他叫破了,楮沙白上去一个巴掌打得他回魂,姜逐把断后的阿黄拉上来,清点人数。

八人,一个没少。

这数字吉利,是个有福气的数。

然而短暂的欢欣后,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微颤的土地上,四周弥漫呛人土腥与腐败气味,天灾仍在冷酷无情地持续。

朱定锦踩了踩脚下的土,土层照样松动,承重也有限,如果暴雨不停,后果难说。

她把肩上的轻便小包扔到人面前,蹲下打开,里面是三袋小饼干和两瓶水,这是孟佳荔的零嘴包,朱定锦与惊魂不定的孟佳荔对视一眼,孟佳荔面孔青灰如水鬼,贴在郭会徽身旁,小幅度点了点头。

朱定锦叫来阿黄:“算一下,省吃俭用,能过几天?”

阿黄瑟瑟伸手整理食物,朱定锦湿淋淋地蹲在一旁给他让位置,饼干不好零碎拆分,下雨天容易泡发,算好每人的最低需求后,阿黄拿一袋,楮沙白揣一袋,剩下一袋姜逐递给朱定锦,朱定锦扔给孟佳荔:“你带着吧。”

两瓶水则由姜逐与郑隗分别携带,楮沙白薅了一把满是水的头发:“分一下组吧,小丁,老郑跟我,老郭阿黄你们记得跟紧小姜。”

“如果我们这队走散,阿黄你跟着老郭佳荔。”姜逐绞着朱定锦头发里的水,低声说,“楮哥,这一带山体陡面朝北,西边都比较低洼,别靠近,往西南的高地爬,五里开外有个地势比较高的村子,看那里遭没遭殃。”

“你们呢?”

朱定锦仰头,笑起来:“我们听天由命啦。”

二十分钟过去,暴雨没有停下的迹象,四处是一副水漫金山的景象,沿沟谷平面不到半尺,两组人简单告别,分别上路。

不论哪条路都泥泞难走,一脚踩下去,碎石哗啦啦往下掉,前面的人走过的路,塌得不能下脚。

姜逐这组艰难在狂风暴雨中走了十几分钟,半山公路垮塌出一条八十厘米的裂缝,隐隐又回荡起沉闷的回声。

不多时,一条泥水带把公路拦腰冲脱,疯马一般往山下泄去。

那一端传来阿黄的大吼与孟佳荔的嘶叫,不过听喊声稳定持续,中气十足,想来应该是在安全地带。

路面松动,朱定锦一脚踩空,半条腿陷进去,姜逐几乎是立刻拉她起来,手被攥得死紧。

朱定锦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向自己与他相握的手,是个堪比死结的十指相扣,被雨水浸过,涩得拉不开。

她望向四野,四野也倒映在她脑海中,万丈青空之下,风雨倾盆,在这条曲折山路上,山体如融化的雪糕四面滑塌,车如米粒人如虫。

出乎寻常的镇定、清醒、机警、决断,都被水洗脱。

漫漫无际的青灰色中,她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时间。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只管闷头朝前走。

命硬的人,一脚一个钉,风吹不走,雨打不衰,一路有惊无险,在雨下足三个小时后,终于急需喘一口气似的减缓势头。

沙培放眼望去满目苍夷,辨不清东南西北。

姜逐顺着高坡找到一块空旷平缓地带,沟口上游是一间一人高的砖屋,侧面漆了“防火”二字,塌了一半。

他伸手开始捡拾砖块,抱来未被冲走的草木遮盖在上面,来回折腾小半个钟头。

朱定锦背过身,水流顺着下巴一刻不停滴落,从裤袋里拿出塑胶皮手表,最后看了一眼时间,翻过面,拆开表芯,取出里面米粒大的进口定位警报器。

放牙齿里咬碎,吐掉。

砖屋被残破不全地拼起来,顶上还是淅淅沥沥漏水,姜逐把她带到最严实的屋顶下面坐下,上下拧掉衣服里的水,从后面抱住她。

背部贴上热源,朱定锦极其轻微地挣了一下。

不管表皮如何冰凉,靠近心脏的那一片皮肤始终温度不减。

源头中央,不断跃动。

姜逐在她耳边轻声问:“怕不怕?”

“我十几岁的时候,上刀山下火海,你没见过。”

姜逐将额头抵在她肩上,朱定锦继续说:“我修过车,做过工,打过架,也摸过牌。”

“不念书?”

朱定锦神情有一闪而过的空白。

“日子不好过,念不下去了。”

姜逐的手臂有力地收紧,衣衫进水后又被体温烘热,皮肤麻痒,勒得她有些不舒服,但眼皮犯困得直打架,她顾不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了。

心跳熨帖,暮色沉静温柔。

她伸手搂住姜逐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颈窝里,睡了过去。

第31章 炒股

“目前河陕沙培特大泥石流遭灾难已确定遇难人数12人,失踪67人,救援还在进行中。”

勇赴前线的记者传回的消息越发触目惊心,电视、报纸、媒体铺天盖地都点上了白蜡烛。

魏家彻底吵开了锅。

魏隆东简直头疼,拿报纸敲脑袋:“宝贝儿,老爸不是不支持志愿者,你去马尔代夫沙滩上捡个易拉罐什么的,爸爸双脚同意,你去抢险救灾…我和你妈妈是真不同意。”

“我保证不舍己为人。”魏璠往背包里揣备用衣服,“找到伏波,立刻回程。”

“你为什么总放不下那个孩子。”魏隆东按住她的手,“宝贝儿,她身边扎堆的,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人,你不是不知道,真把事翻出来,她的案底比天高。”

“可是我本可以救她的!”魏璠压抑着声线,“我们曾经有机会救她的…”

“璠璠,你不能把错强加到自己身上,你只是无意中做了一次知情人。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境遇,难道知情而不作为就是罪么?”

魏璠扭头瞪视他。

“这就是为什么到最后,赵伏波走上的是一条没有火把的夜路。”

她话里掺着哀哀的愤怒。

“她是被所有沉默的知情人推下去的。”

宣义热了近一个月的天阴下来,晚风丝丝的凉。

晚上七点,魏家仍旧没有传来消息,想来魏璠是被拖住了。赵访风没胃口,握着平安符守在座机旁边,在铃声响起的瞬间拿起电话。

那头侯二的声音仍然不清楚,水流声很多:“赵董的警报接收器响了,证实那一端的定位器已经遭受外部损坏。”

天地一片寂静。

赵访风觉得自己急需做个心脏支架。

为了防止具体位置泄露,赵伏波身上从来不带移动定位功能的仪器,侯二只会在范围内进行跟踪保护,时刻保持距离,唯一的警报定位器响起的时候就是它寿终正寝的那一刻,所以又被称为“收尸警报”。

还好侯二立马给她补了个救心丸:“我已经将地点报给在场工作组,搜救人员传回消息,人是安全的,道路阻断,可能要花费一些功夫清理障碍。”

一□□气悠悠回到肺里,赵访风握紧话筒:“通讯怎么样?能让我和姐姐通话吗?”

呲呲一阵杂音后,侯二说道:“这个看情况,赵董身上可能有轻伤,不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雨,拖久了不是事。汉六呢?让他过来接人。”

挂了电话,侯二这边蹲在土门槛上,一身顺手捎来“防汛抗洪”的橙绿条交叉的制服,把地图折了两折塞进裤袋里,从兜里摸出包泡烂的烟。

沙培县交通、通信、供水大面积中断,电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没多少人家装了电,能往外报信是救援工作组临时装的“平安电”。

他目前待的镇子是抢险部队的第一批据点,不少逃过一劫的受灾群众被安置在这里,镇子口有发放白馍与饮用水的爱心窗口,从左往右一到五号房征用作临时卫生所,白衣天使们跑进跑出。

他把进水的烟纸剥开,搓了点烟丝放嘴里嚼,这两天就没睡个安稳觉,亿万身价的老板至今未脱险,保镖的失职不是一星半点。

凌晨一点,前线传来消息,道路通了,侯二把帽子扣到头上,跟着救护人员往半山公路上冲,冲到半山腰,听见对讲机吼道:“两个,人有气,毯子呢?毯子拿过来!”

接着一阵兵荒马乱,一伙人纷纷回镇子,将两位灾民处理伤口安置住处,三点才暂时告一段落。

男女的临时住处不在一处,侯二摸准地方,翻土屋的窗进来,无声无息接近床板,上面的人正在熟睡。

他手背贴上她的额头,体温正常,又摸她脉搏,心率正常,检查手脚,有几处淤青血痂,被医护人员涂了碘酒,总体不算太严重。

了解完状况,回头正对上一双望向他的眼。

朱定锦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侯二慢慢蹲下,静静望着她的背部,如此不管不顾的睡,与其说大胆,不如说冷漠,这么多年来没变过。

十年前他在骏台做工搬货,这个孩子满身机油,睡在后备箱。他赤膊走近,投下大片阴影,她也是掀了一下眼皮,仿佛见到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海鸥。

第二天中午,姜逐与朱定锦被嚎啕大哭吵起来,郭会徽孟佳荔以及阿黄成功获救,除了郭会徽左腿脱臼了之外,没大伤,而且有两袋饼干垫肚子,气色还算不错。

一行五人胜利会晤,边吃饭边等楮沙白那组的消息。

爱心窗口领取物资与食物,爱心虽然免费,但有定量,一人半个白馍一杯水,小组负责人安慰大家等后续物资送上来,很快就有吃的了,保证让群众衣食住行都有保障。

相比之下,郭会徽这个伤者吃得好一些,再就是朱定锦与孟佳荔所在的“妇孺”行列,姜逐是第三等,朱定锦会私下分东西给他吃,阿黄惨沦第四等公民,经常跟着镇上的大黄狗去人家后院菜地偷豆角吃。

两天后,终于把楮沙白他们三人给盼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一群他们所在村庄里的灾民,这大部队往镇上一开,口粮变成四分之一白馍,瘦成豆芽菜的阿黄饿到痛哭。

再待下去就没必要了。

当天中午,朱定锦借用“爱心电”,给宣义的后援打了个电话:“喂?请问能听到吗?这里是公司名下的守望团,有八个人在受灾现场,情况不太好,打扰了赵总,能不能派辆车过来接一下?”

赵访风口气强硬:“信号清楚,但我要确认我的姐姐,怀钧董事长赵伏波是否与你们一起。”

“…”

半晌,风声呼呼灌进听筒,她听到那边说:“…请稍等。”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恍惚听到空气里有唉声叹气的一声“个傻东西”。

再接起电话的是熟悉又不耐的人声:“喂。”

赵访风如同打入一针强心剂:“姐!”

她姐敷衍道:“是是,叫汉六麻利点,他考过直升机驾驶证了吗?还没?那开辆推土机过来吧,路不好走。”

又问了问怀钧的事与近期市场的动静,全部事情交代完后,赵访风死死攥着话筒,那头没挂电话,陷入短暂的寂静。

人在思考前会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一声叹息,赵访风精神一震,来了!

“带两斤包子来。”她姐姐叹气,“快饿死了。”

事实说明这个嘱咐非常有建设性,要是让赵访风安排,可能真的只让汉六“抛下负重,全速前进”。

还带包子?不存在的。

汉六是个修炼成形的人精,没把推土机的话当真,开了辆越野车进灾区,回程路上满满当当装一车人,车厢里始终弥漫着肉包子的香气——他打包了十斤。

侯二仍然穿着救灾制服,在窗口边做了个手势,汉六猴头猴脑哎了一声,一路上装聋作哑,屁话不放。

直到开进了宣义,车载电台播报“宣义欢迎您”的宣传语,车内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丁一双哭得鼻涕冒泡,反复念叨:“到家了,到家了…”

管彬杰接到通知后,就站在御苑的门口等着,下午四点,满身风霜与泥沙的越野车悠悠刹车到站,丁一双拉开车门,跳下来时脚跛了,管彬杰刚要扶他,被一把抱住,接下来是郑隗,也给他一个熊抱,然后郭会徽、阿黄、楮沙白…管彬杰被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被这些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傻了。

接下来三天,所有人的生活中只剩下了吃和睡。

如果可以,他们希望十天都足不出户,然而管彬杰不允许,第四天把他们拖起来拍代言,快节奏的工作很容易让人忘掉那些生死一线的记忆,除了新闻中不断攀高的遇难人数与泥水交融的画面,众人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身在其中。

只有楮沙白时常盯着新闻出神。

队员们生怕他出了毛病,推举朱定锦去给他开解:“楮哥,困惑不是错误,为困惑去解决问题,是本能。同样,天灾也不是个人的错,没理由你不去沙培,天就不下雨了。”

楮沙白看她半天,张了张口,说:“你是不是…太冷静了。”他第一次当面质疑朱定锦,斟酌了一会,又道,“你是不是经历过地震海啸,觉得沙培泥石流入不了眼,不过打了一场泥水仗。”

不怪他这么觉得,天灾刚发生时,还能说求生欲压倒恐惧,心中憋着一口气。

历险过后,这口气也该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创伤,丁一双到现在晚上还会做噩梦,郑隗要开灯睡,姜逐心理素质团内顶尖,下雨天也要听着音乐入睡。

归根结底,人的心理不可能强大到对生命熟视无睹的地步。

朱定锦看向他的眼睛。

半晌后笑了笑,摊开手掌给他看:“我八字硬,小时候有人说我生命线长,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纪。”

起毛的旧红绳挂在她手腕上,晃晃荡荡。

不出一周,圈内响应民间号召,很快掀起一阵捐款风,明星捐款数额见报,为搏一个好名声都在尽力多捐。怀钧艺人少有数额过百万的,不是不愿意,公司克扣太多,家底普遍不丰厚,像守望这类出道不久的,花的比攒的多,还得凑。

丁一双忿忿不平:“我们也是灾民!外地灾民没人权啊,为什么不报出去,应该捐给我们一份。”

管彬杰低头翻阅账目:“公司有公司的考量,别吵。”

这次打肿脸充胖子的募捐,让守望团在往后几个月过得颇为拮据,朱定锦为了补贴家用,经常外出跑剧组,一个月只有五六天来御苑。

某次开电视时,跳出的台竟然是财经频道,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姜逐端来橙汁给她,瞟了一眼电视:“老郭看的,他最近下午一点到三点与佳荔一起蹲这个台,雷打不动。”

朱定锦就着他的手喝橙汁,调掉了台:“他炒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