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奚风”的那段经历令她难以释怀,现下找个人说了,倒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至于闷这几天,主要是因为她察觉了杨川的心事,觉得脑子里乱得慌。

不过闷上几天,那种“乱得慌”的感觉也就消减了。她于是得以从容地去找杨川,跟他继续商量大事。

杨川刚听她说完就抽了口凉气:“你再说一遍?!”

奚月抱臂倚着他屋里的强:“你再大点声,旁边几间屋子的客人就都听见了。”

“…”杨川微噎,转而压低了声音,“你真不是说笑?”

“自然不是。”奚月走到他面前,按着他一起坐到桌边,“现在这江湖,已经被《盛林调息书》搅乱了。那本被偷走的上卷迟早会显形,倒是厮杀得会更加厉害。你想想这会死多少人?值得吗?”

“是不值得。但是…”杨川理了理思路,“这跟让我练它有什么关系?!”

奚月抿唇微笑:“练完,我就把它烧了。然后咱们去雁山派,看看你能不能传功救掌门,要求以上卷作为交换就好。等他们找到上卷交给我们,咱再练,再烧。”

杨川:“…”

他一脸惊悚地打量着小师妹,已然被她独特的思路惊呆了。

江湖上下几千年,凡有秘籍问世,总是武林之中人人争抢,为的都是借此问鼎江湖,唯她琢磨着要给烧了!

杨川懵了会儿说:“我不练你也可以直接烧。”

奚月:“那谁救雁山派掌门?不救他谁帮我们找上卷去?”

“…”杨川哑口无言,想了想,又说,“那你怎么不练?”

奚月一双美眸深沉地望着他:“我们白鹿门是有原则的,我不练别家功夫。”

杨川锁眉:“那我们萧山派也有原则啊!”

奚月有些惊讶地缩了缩脖子,继而显得很有些吃惊:“你们这种广招门徒的门派也有这种原则吗?”然后在杨川的瞪视中闭了口。

她暗自吐吐舌头:“这个可以商量…咱俩一块儿练也不是不行。”

杨川于是缓和神色,清了清嗓子,又说:“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奚月:“什么?”

他眉头挑起:“你见过看书从下卷开始看的吗?”

结果奚月反问:“这书从咱出逃到现在,都在你这儿揣着,你都没翻开来看过对吗?”

绝世秘籍都能克制着不看,大师兄可太正人君子了。

奚月莫名地这么一想,双颊倏尔一红。

这间屋子左边,曾培正咬牙趴在墙上,竭尽全力地听;右边的房里,竹摇也是一样。

无奈这酒楼修得还挺讲究,听不到什么声响,着实令人悲愤。

直到杨川突然爆发出一阵痛快的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曾培和竹摇不约而同地一梗脖子,继而更加悲愤!

杨川看着《盛林调息书》下卷的扉页,笑得停不下来:“不是吧!这是不是你后加的?”

“…我哪有那么无聊!”奚月边说边捂他的嘴,“别笑了,别让别人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川抹着眼泪,勉强压低声音,“这两位前辈也太…也太…”

也太神了!

——只见扉页的左下角,印着两枚朱印。一枚是“盛晖之印”,另一枚是“林香瓷印”,以此证明扉页上的自己是著成此书的盛林夫妇昔日的亲笔。

而在两枚印的右上方,三行朱红小字清晰地写着:成书之后,偶然发现从这本的第三页起修炼,后练上卷及本卷前两页,许更易修成。

杨川自幼在萧山派长大,练遍萧山派的各样功夫,也从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秘籍。

这么一想,雁山派掌门练上卷练得走火入魔真冤。

他不禁在心里揶揄起来,心道这两位前辈高人必定懒得很,发现练下卷更易修成,竟连重新装订一下都懒得装?

还没揶揄完,门就被敲得笃笃响了几声。

竹摇在外冷漠而又不失娇柔地道:“杨大侠,我们奚大人一个姑娘,你在她房里这么待着…”她禁不住地切齿,“不合适吧!”

第38章 出逃(六)

奚月赶忙将秘籍掖进怀中, 杨川站起身, 面无表情地上前拉开了房门:“这是我的房间。”他道。

言下之意, 是奚月主动来找的他。

竹摇轻哼了一声, 一看向奚月就眉眼弯弯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奚月正好奇于二人间诡异的氛围,愣了下才回神:“啊…”她咳了声,“我们要去雁山派,过两日启程吧。”接着又看看二人,道, “我还有些事要跟师兄说,竹摇你…”

便见竹摇的面色陡然一变,美眸里沁出的光芒如刀子般剜了杨川一眼, 这才走了。

杨川关好门, 回到奚月跟前,奚月好奇地打量着他问:“你怎么惹着竹摇了?”

“没什么。”他从容地坐下, 朝她伸手, “我再看看秘籍。”

奚月就又将秘籍拿了出来, 二人各自细读了半个时辰,觉得至少开篇两章无甚难点, 便打算当晚就练起来。可谨慎起见,又不敢直接在客栈练。

二人于是入夜时一道跃窗溜了出去,初时想在镇子上找一处荒废的院落,不过一时无甚收获。他们就索性出了城, 走了两里地, 找到了一片树林。眼下夜色已深, 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只有少数枝叶稀疏的地方有月光投下来,在地上印出片片斑驳的白。

他们找了块够平的地面,席地盘膝而坐,借着斑驳月光读了几行秘籍,便阖目沉下气息,按照书中所言运转内力。

刹那间,一股猛烈的寒气从丹田直冲奚月眉心,令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正以为自己做错了要将内力收住,却又觉一股清凉从眉心处反滑下来,犹如冰雪初融时的泉水一样沁人心脾。

奚月舒心而笑,循循地舒出一口气,不经意地一睁眼,却见眼前哈气结出一团团白雾,在月光下翻滚着散开。

奚月直吓了一跳!当下正值七月,天还热着。可那白雾分明就是吐息说话时才会见到的,实在不该现在出现。

奚月懵着神又缓了好几口气,胸中翻涌的清凉一层层淡去,直至完全暖和回来,呼吸时才终于不见白雾了。

她自幼习武,白鹿门又是专修内功的门派,却从未有过在研习内功时出现这种怪象的经历!

她于是懵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几尺外的杨川,这一看却怔得更厉害了!

只见杨川阖目端坐在那儿,额上热汗直冒,衣衫也已见湿意。她诧异地凑近了些,还有三两步远时却已能感觉到他周身一股热气逼来,夹杂着些许淡淡的汗味,显然是真热得很。

他们练的是同一门功夫啊?!

奚月一时很想开口叫他,可又怕扰乱他的气息,引得他走火入魔。她于是悄悄把他放在身边的书拿起来又看了看,自己再度运气调息,清凉的反应却与方才如出一辙。

奇了怪了!

奚月大惑不解,可又并无任何不适的征兆,就又练了下去。二人一练练了两刻,先后停下睁眼,奚月终于得以跟杨川说话:“师兄你练的时候…是不是没觉得冷?”

“冷?”杨川锁眉,“我热得很。”

“我看出来了。可我就是觉得冷,起初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但又看了一遍书,练起来也还是这样。”她说着一沉息,“不信你看。”接着按书中所言又一运气,再舒气时,白气团团散开。

杨川也懵了。

“奇怪吧?我倒也没觉得难受,是很舒服的凉意。可就是与你不同,这没道理啊…”

她这么说,杨川当然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练错了。但细想下来,也没觉得有任何不适,自始至终都是胸中虽然灼热却又通体顺畅。

而研习内功若出了错,不适感理应是很明显的。

二人便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且这秘籍被藏在宫中几十年了,放眼当今的武林可能都没人能为他们指点迷津。他们便只能先照着书摸索着练下去,过了一个多时辰,先后过完了一个章节的内容。

彼时正值半夜,二人抓紧时间溜回镇上客栈,依旧跃窗而入,还能好好睡上两三个时辰。

奚月因为方才奇怪的反应而有些忐忑,因为练内功时遍身发热很是常见,若有一个人练错了,她便觉还是她错了。她很想躺在床上想出个所以然,可不知是不是神功太猛的关系,一种久违的疲乏很快席卷而上,犹如漩涡般把她搅了进去,搅得她什么思绪都抓不住了。

她很快坠入梦境,做了一个诡异又新奇的梦。

梦里,很像三年前被门达所害的时候。因为她还穿着飞鱼服,正一步步从海里走上岸。

岸上竟然铺天盖地的都是冰雪,大块大块的白铺满了眼前,让她觉得寒凉,但又没有刺骨的寒冷。

她搞不清状况,就一步步地在冰天雪地间走着,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已经看不到背后的大海,可还是没有走出这片冰原。

然后,她隐隐觉得好像越来越冷了。

那种冷意是从身体里向外涌的,好像比这冰原还冷得多,让她遍身的骨节和血管都冻得发僵,但又很奇怪的没有引起任何不适。

与她相隔两间的房中,杨川在浑浑噩噩的昏睡中,汗水已浸透了床单。

他的梦境倒是正常,梦里只不过是萧山派熟悉的山林。可不知怎的,就是热得很,他一个劲儿地冒汗,几个一道出来的师弟还笑话他。

他觉得浑身都被汗水浸得黏腻,额上的汗擦也擦不完。这种感觉过了许久才逐渐消散,他安心地睡了不久便在窗外的阳光投进来时被晃醒了,一摸床单全湿,好悬没下意识地怀疑自己尿床。

如此这般,二人大半夜里感觉奇诡,醒来时却一切正常。于是翌日晚上,他们还是出城又练了一章,之后又各自做了一夜极冷极热的梦。

第三日一早,几人一道启程,赶往雁山派。

雁山派地处广西,从河北赶过去,要斜跨大半个大明,本就很远。杨川见奚月在地图上画出的路线还绕了一道江浙,不禁锁眉:“何不抄个近道?”

奚月说:“我想先回白鹿门把太子殿下要的东西取来。”

关于门达及其党羽的罪证,她还是“奚风”时,就搜集了不少。没有面呈皇帝,是因为以皇帝对门达的信任,那些东西要扳倒他或许不够,反倒会打草惊蛇。

不过如今,太子本身就想除掉他,那就大是不同了。奚月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先把罪证取出来,找个镖局赶紧送进京去,再去救雁山派掌门便是。

杨川于是说:“那我也回趟萧山派。”

他们便一路向南赶去。另一边,门达敲开了东厂提督的府门。

他张口就说:“督公,您怎么把悬赏给撤了?虽然他们现如今下落不明,可这几个人留不得啊!”

薛飞坐在八仙椅上,吹着茶上的热气,一语不发。

从放出消息不再悬赏开始,他就料定门达必定会来。可他来,并不意味着那秘籍不在他手里,他一个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混迹官场多年,在他面前做做戏,根本就不算难事。

他边吹着茶,边思量如何探明真相。门达见他不说话,自然着急:“督公究竟有什么顾虑,不妨说给我听听?若是江湖上的豪杰们觉得那秘籍不足以让他们卖命,要金要银我都可以拿出来。若有别的原因,也请督公说个清楚啊!”

薛飞轻轻笑了一声,也没品茶,就把刚才吹了半天的那茶盏放下了。

他笑瞧着门达道:“本督如今…不舍得拿那秘籍换他们的人头了。”

“啊?”门达一愕,“您这…为什么啊?”顿了顿又说,“那奚月的兄长奚风,可是从前的袁彬安排进来的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咱们厂卫又交往密切,万一出了事,对督公您可也没好处啊!”

薛飞沉了一沉,笑容又重新浮了起来:“你这话有理。罢了,我坦白告诉你吧,那秘籍,丢了。”

“丢了?!”门达霍然起身,满目的错愕,“怎么丢了?!”

薛飞一时仍判断不出他的虚实,索性不再费神,直接将麻烦尽数推了出去:“我也不知怎么就丢了,审了不少时日,也没个结果。所以啊…指挥使你看,这事实在难办。”

“这…”门达不禁面露难色,不过薛飞没等他开口,就又道:“我倒也想了个辙。反正悬赏嘛,秘籍没了还有别的。武林豪杰纵使不爱金银,也不是只爱秘籍。指挥使大人你弄点别的奇珍异宝,我想这事也不是不能办,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说完,整桩事就算全推给门达了。门达当然听得明白,一时觉得这阉官真是狡诈,可也没别的法子。

“…那我想想。”他烦躁道。

薛飞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事没办好,真是对不住了。”

门达还得附和着应说哪里哪里,督公您别客气。

第39章 暗修神功(一)

门达知道薛飞是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 也太不信那秘籍真的丢了。不过他思来想去, 自己不接这山芋好像也不行。毕竟奚风奚月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不想辙, 恐怕早晚要被他们弄死。

门达就按照薛飞的话想了一遍,琢磨除了秘籍以外,还有什么能拿来悬赏。

最后,他着人搜罗了不少名药,外用的内伤的都有, 其中许多都是在武林之中颇有名气的。

门达想着,行走江湖嘛,都是刀刃上舔血, 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这些东西多半管用。

事实也不出所料。他派各地的手下把悬赏令张贴各处之后,江湖上很快就起了风云。

彼时奚月杨川刚一路赶至山东, 敲开了曲阜郊区一个规模并不算大的门派的门, 大致道明了身份, 说想借助几天歇歇脚。江湖上相互借助是很常见的,对方二话没有就把他们请了进去。

近来奚月和杨川每天入夜都练那调息功, 练了几章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需要很大地方才能练的招式,也就不再费神往外溜了。眼下身在人家的帮派中,奚月就索性去了杨川房里,打算一个坐床上练、一个坐地上练。

然而到了后半夜, 过道中一点轻微的动静触动了二人的神经。

二人先后收住内力, 睁眼望去, 见窗纸外火把晃动,人影憧憧。又侧耳倾听,听到有人说:“萧山派那男的在这屋,白鹿门那个在隔壁。咱功夫不如他们,别把他们吵醒了。”

二人悚然一惊,对望一瞬,杨川指指枕头,示意奚月躺下。

奚月便躺了下去,还蒙上了被子。杨川则悄悄溜到了柜中,阖上门静等。

很快,一根竹管顺着房门的缝隙送了进来,白烟往里一吹,二人嗅到一丝甜味,知是迷药,立刻闭息。

外头的人耐心地等了一等,几息之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奚月面冲墙壁躺着,静等背后的呼吸声一步步接近。这种江湖上的二流门派她是不怕的,除非对方趁她睡着一刀削了她的项上人头,否则一打二十她也胜券在握。

很快,背后的人扬起刀,奚月余光睃见精光一闪。

下一瞬,隔壁的人却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朝屋中几人疾呼:“隔壁没人!”

那正扬刀的人忙示意他噤声,同时紧张地望向床上的人。只见那人影猛地坐起,女子美艳而英气的面孔转瞬间离他已只有两寸距离。

那人瞳孔骤缩,犹如见鬼:“你你你你…”

“都是行走江湖的,你们这样,可不太仗义!”奚月说着,三指已利索地将他手腕钳住。一股内力灌指而出,那人无力招架登时惨叫出声,奚月却也忽地一惊,急忙松劲儿收手。

——她诧然细看令自己感觉冷如寒冰的指尖,理应逃过一劫的人惨叫着连退数步,正好被躲在衣柜里的杨川一掌毙命!

这一掌下去后,满屋都静了半晌。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已断气的人身上,被奚月擒过的左臂漫出一层白气。就像冰块融化时散出的烟雾似的,透着涔涔的寒意。

余下的十几人惊然拔刀,杨川下意识地一挡奚月,沉声道:“行了各位,你们明知自己不是对手。我们各让一步,不要闹得血流成河!”

若不然,这帮派总共才三十多个人,杀不了他们两个不要紧,他们万一一不小心灭了人家满门,传出去可说不清楚。

但举着刀的众人仍游移不定:“你、你们萧山派若来寻仇…”

杨川一哂:“寻什么仇?你们的这位师兄弟心怀不轨,想趁夜劫杀我们,多亏你们及时赶来相救。”

对方交换着神色,奚月仍锁眉静看着自己的手指,忽而察觉两方正僵持不下,扬声就道:“我这新功夫才刚修成,没想到如此有趣,你们若不走,我就再拉个人试试!”

众人顿时齐齐看向地上那具尸体,又迟疑片刻,不约而同地落荒而逃。

二人不敢久留,毕竟同行的是两个功夫不太行的,还有两个完全不会功夫的。

他们便赶紧把竹摇曾培他们都叫了起来,连夜逃离,好在并无人敢追出,没再碰上什么危险。

走在山道上,曾培哈欠连天:“奇怪啊,不是前两天听说东厂把悬赏撤了吗?怎么还遇这种险?”

杨川奚月也摸不着头脑,倒是沈不栖猜测说:“兴许是这些小些的门派还没听说?江湖上的事情,说传得快也快,说传得慢那也慢得很。”

奚月点头:“有可能。”琳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一定是方才出了变故才要这样连夜逃走,瑟缩地抱住奚月的胳膊,奚月摸摸她的额头,用波斯语笑说:“没事了,你别害怕。”

曾培和竹摇冷冷地翻了一记白眼,杨川别扭不已地一声轻咳,加快了脚步。

如此一直走到了清晨时分,一行人才在山涧找到一家破旧的客栈歇脚。客栈开在这样的地方,一看就是附近有江湖门派,要不然生意做不下去。

杨川上前询问有什么吃的,那年过半百的掌柜答说只有汤面和馒头,还有烤出来的牛肉。杨川就叫了六碗面,馒头和牛肉让各来一盘,随手摸了几块碎银付过去。

回到桌边时发现竹摇和琳琅不在,随口一问,奚月道说出恭去了。

杨川心说你们女孩子之间的感情真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