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我打老远就往这儿瞧,料着是您,果然是的!哎呀,南城一别已经七年了,当初王爷还是世子,咱家看人准,就知道王爷将来有一番作为。上回猴崽子们上南边儿督办丝绸,说南苑在王爷治下比老王爷在时还兴旺些儿,咱家听得耳馋,恨不能上江南瞧您去。只可惜了,这两条腿不济,上年造房子砸伤了,到现在还走不得远道儿…今儿见了您也是一样的,我特来给您行个礼,王爷别来无恙。”

亏得南苑王好耐性,他个儿高,为了迁就矮胖子,还略弯下了腰。见对方给自己作揖,忙虚扶了一把,“万万当不起,那时候我年轻,行事莽撞,承蒙内相关照。内相私下见我,不必称王爷,叫我良时就是了。这些年不得皇上召见,没机会进京来,内相乔迁之喜我没能亲自道贺,实在慢待。”

那太监笑得像朵菊花似的,摆手道:“哪里哪里,王爷差来的人,连水酒都没喝上一杯就走了,要说慢待,真个儿打了咱家的脸。这回也不知得不得空儿,要是王爷赏脸,上家下坐坐,咱家备筵,好好款待王爷。”

南苑王倒是和风霁月的模样,温声道:“届时再看罢,怕是不得闲。月中皇上的旨意发到,从动身到抵京也不过半月,启程仓促,未及筹备,头前儿匆忙叫人备了两样南方的特产,回头打发人送到您府上去。您腿里有旧疾,正好了,那味药治您的腿伤有奇效。”

太监道谢不止:“哎呀,这点子小伤还劳您记挂我。今儿时候赶,王爷先请入宫,回头有了工夫,咱们再细谈。”

婉婉不懂,一来一往的,几千两银子算是交代了。她只知道这位南苑王谦和,对那些溜须拍马的老公都这么客套。自己一门心思想看鲜卑人长得什么模样,没想到恰好轮着她伺候,刚才听他这席话,想来人品是贵重的,倒也不负她之前的担惊受怕。

她引着他往皇极殿走,小雨浇湿了地上青砖,一片一片,像大哥哥书房里挂的海疆图。宫里太监多,她也认不全,连刚才那个敲竹杠的是谁,心里都没谱儿,但是前后朝的路径她很熟悉,引人进了中右门,学五七平时的腔调好心提点着:“您留神脚下。王爷,雨天路滑,宫里的砖都给磨平了,没的趔趄。”

话没经脑子,说完了自己暗暗吐舌。其实把人送到,她就可以溜号回毓德宫去了,偏这时候多嘴,万一他搭腔,她连怎么回话都不知道。

怕什么来什么,她听见他悠悠的声气儿:“原旧广三十丈,深十五丈,同现在的比起来,果真差得远了。”

婉婉咽口唾沫,没有答话。他略顿了一下,大约觉得这小太监不知事,特意的转过头来问她:“隆化六年的那场雷击把殿劈得火起,据说工匠半年内就把新殿建完了?”

婉婉很紧张,不敢看他,垂眼睛盯着自己脚尖,嘴里应了个是,“花了六个月零九天,建制比之前更宏大,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共七十二根大柱,并四千七百一十八块金砖…王爷进了殿里就知道了。”

其实答得太多太全面也是大忌,他只问她建成的时间,她连殿里的一砖一柱都介绍得那么仔细,介绍完了又后悔,仓惶地抬起眼来,忧心忡忡看了他一眼。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生气,嘴角仍旧噙着笑,那种笑容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和肖少监的不一样。肖少监是眉梢含春,他是宽和宏雅,清风明月直达眼底,那金灿灿的光环便更加明晰了。

他缓步过天街,慢慢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你们司礼监还是曹掌印当权吗?”

婉婉想了想说不是,“曹掌印不大管事,好些主都是肖少监做的。肖少监是秉笔太监,今年又兼任东厂提督,将来掌印一定非他莫属。”语气里还带了点自己觉察不到的骄傲。

他点了点头沉默下来,负手前行,腰杆儿笔直,挺拔得松竹一样。单看身形,真和肖铎有些像,婉婉一霎失神,或许因为这一点莫须有的相似,倒觉得这人不那么陌生了。

她静下神来,步履轻快,心情不错,撑着伞也不嫌累。霏微的雨迎面横扫,凉飕飕的,她转过头在肩上蹭了蹭,忽然一阵风吹过,不想那黄栌伞太重了,她捉拿不及,伞柄偏过去,沉沉一下敲在了他耳畔。她吓了一跳,看见他震惊的脸,眼里那圈金环一闪,深得有些可怖。

“我、我、我…”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不是有意的…敲疼王爷了吧?”

他的眉头慢慢聚拢起来,仔细审视了她两眼,“你这么莽撞,我这里倒不要紧,只怕上头罚你。”

婉婉知道罚是没有人敢罚的,只是不想引人注目,不得不半躬下了身子,“您不告发我,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王爷,我头回当差,笨手笨脚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语毕见他脸颊近耳根的地方浮起一片红来,尴尬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儿…疼吗?”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既然都红了,怎么能不疼呢。亏得人家有涵养,真如她建议的那样,没有告发她,也没有声张。不过抬起一只手触了触,枯着眉道:“祁人擅弓马,这点磕碰不算什么。可我听说有人四处宣扬,说宇文氏是妖怪,长了一张熊脸,浑身带毛,像个夜叉。”说完略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轻轻一转,“依着你看,传闻属实吗?”

婉婉心头又一蹦,“这是谁胡说,王爷怎么能像夜叉呢…”犹记得她在寝宫里的高谈阔论,自己心虚,按捺不住红了脸。

他似乎很满意,唇角笑意加深,转过脸去又是一副不可攀摘的样子,夷然道:“好生当差吧,犯在别人手里就不妙了。”

“是是是。”她点头哈腰,态度诚恳,“多谢王爷不计较,您是好人,将来必得善报。”

正在她絮絮叨叨表示感激的时候,身后有人接下了她的伞,回头一看,是肖少监。他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对南苑王笑道:“先前排筵忙得什么似的,没顾得上接应王爷,还请恕罪。底下人无状,冲撞了王爷,我回头狠狠训斥。王爷既到了这里,我来伺候是一样的。”将随身带来的伞交给她,淡声道,“回去吧,今儿忙,这事暂且撂下,明儿我再找你说话。”

婉婉吓得寒毛直竖,未敢多言,接过伞抱在怀里,头也不回跑出了中右门。

到了门外还在喘气,脚下却刹住了,也不顾站班锦衣卫的侧目,扒住一边门框向皇极殿前张望。

从这里到宴会的大殿很远,那一红一白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有些模糊了。从侧路上丹陛,汉白玉的立柱遮挡住了半截身子,殿前廊下早燃了灯笼,他们走进温暖的光带里,两个那么相似的人,并肩站着一样的高矮,要不是脸盘儿长得不一样,倒像兄弟似的。

婉婉直起腰思量,脑子里有一片烟雾,迷魂阵似的,有什么呼之欲出,又难觅踪迹。

“您怎么还在这儿呢?”等了她半天的小酉从犄角旮旯里蹦了出来,“走吧,赶紧回去吧,晚了要捅娄子的。”说着简直滴下泪来,刚才她在皇极殿晃悠的时候遇见肖少监了,他看见她,差点没把她生吞了。迫于压力,她把主子供出来了,并不是她不忠,是因为面对东厂那位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她吓得连姓什么都忘了,问什么自然答什么。

小酉拽她,婉婉还怔怔的,“这南苑王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甭管见没见过,回去再说成吗?”小酉半蹲下来,“我这回是完了,求您记着我,来年清明给我烧点儿纸,就不枉费我对您的一片心了。”

婉婉被她拉回了毓德宫,进门正遇见李嬷儿,墙根儿上的五七已经跪了好半天了,见着她就止不住地哀嚎起来:“主子、主子,我说什么来着,不让您去,您不听我的劝。这回嬷嬷要把我送给司礼监发落了,您快救救我,去了我就没命了!”

李嬷儿脸上的褶子因愤怒几乎全撑开了,瞪着眼,手里拿着戒尺,对准五七的屁股就来了一下子,“还敢叫屈?殿下回来是你命大,要是再迟半步,报到慈宁宫去,我瞧你们怎么样!安生给我住嘴,你求到天上也不顶用。好好的殿下,被你们这起子没王法的调唆得摸不着北,看看,穿太监的衣裳,上西华门卖呆,哪儿还有点儿帝王家的规矩!我是这里管教化的,拘不住你们,是我失职,回头我顶着荆条儿上慈宁宫领罪,该我吃鞭子,我受着。可我去前非发落了你们不可,要不留下你们这两个祸害,将来不知还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戒尺指向小酉,“给我跪下。”嗓门之大,把婉婉也吓得一噤。

小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抽泣着看婉婉,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婉婉自然不能让他们替她顶罪,低声哀告着:“嬷嬷饶了他们吧,这回不怨他们,是我自己的主意…”

不等婉婉说完,李嬷儿就截住了她的话:“我的主子,哪回闯了祸您不说是您自己的主意?老这么纵着,将来可怎么办?您是纯善的人,他们想出什么坏招儿来带上您,您糊里糊涂就给他们顶缸,他们仗着什么?就仗着您心疼自己跟前的人,舍不得叫他们受苦!眼下好,弄得奴才没了奴才样儿,这么大的事儿也敢闹着玩儿。前头是什么地方?今儿进宫的又是什么人?要是传出去,殿下的名声还顾不顾?我是没法子管你们了,只好偏劳司礼监吧。万一那头连带问我的罪,我的这张老脸是要不成了,由得他们抽打罢了。”

李嬷嬷连珠炮一样的数落,婉婉低着头,鼻子直发酸。要问她的心里,这些精奇嬷嬷就是杀人无形的刀斧手,她们砍断她的自由,也砍断她生而为人的天性。可是祖上有令让她们管教皇子皇女,她们实权很大,就算她抬出身份来,有时候也无可奈何。但是不论如何,她得整顿一下纲纪,即便不起作用,震慑震慑也是好的。

“这事儿厂臣已经知道了,嬷嬷别忙,明儿再由他发落。”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你们俩别跪着了,五七传膳来,小酉伺候我换衣裳洗脸。”说着声音渐次矮下去,嘀嘀咕咕道,“主子穿着太监衣裳不伺候换,不叫主子吃饭,也不叫主子盥洗,还说什么规矩…狗脚规矩!”

把李嬷嬷说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7章 吹尽繁红

这算是她唯一一次顶撞精奇嬷嬷,李嬷儿干瞪眼,拿她没办法。毕竟她是主子,又是长公主,和皇上都是平辈儿,就是请家法,也得有这个胆子。

人大心大,不服管,早晚的事儿。作为精奇嬷嬷来说,拿着鸡毛当令箭只在这些主子不晓事的时候,等他们成人了,有了自己的主张,瞧不惯她们依旧可以开发她们,主子毕竟是主子。就是没曾想,帝姬这么个性情,才十三四岁就收压不住了,将来还想跟着出降做陪房,只怕是难了。

李嬷儿的一盆水浇在沙地里,连痕迹都没留下半点。她一走,小酉又活过来了,欢天喜地地嘻笑着:“还是主子厉害,与其和她对着干,不如叫她有劲儿没处使。她在那儿搓火儿,主子饿了乏了,不搭理她,比掌她的嘴还难受呢。”

婉婉摘下帽子仍在了案头上,“我常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好。太后这会儿在皇极殿大宴群臣呢,哪儿知道咱们这里的事儿。她非闹起来,又是慈宁宫又是司礼监的,宣扬出去有什么益处!这些嬷嬷,平时都是奶奶神,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敬着她们,她们愈发上脸。”洋洋洒洒说得很欢畅,转过头来想到明天,一时又犯了难,“厂臣刚才说了,明儿再来找我算账,咱们躲得过李嬷嬷这劫,逃不过厂臣那关。”

小酉也失魂落魄,“明儿就是奴婢和五七的死期了,主子,您会瞧着咱们死吗?”

这回的事确实是她起的头,小酉和五七只能算从犯。虽说主子的错处,有很大可能算在底下人头上,但过于出格了,只怕他们两条小命加起来还不够相抵的。她要是缩了头,真就只能看着他们送命了。

她在小酉肩上拍了拍,“你别愁,明天我会想法子给你们说好话的。”

她的胆子小酉知道,就算下了保,也没法实打实的相信她,“到时候您可不能装聋作哑,奴婢们的命全在您手上攥着呢。”

婉婉让她放心,虽然自己对肖少监的恐惧不亚于对李嬷嬷,但事关人命,就算硬着头皮也得出声儿。

原先淋了雨,外头的日子不好过,现在回来了,换上干净的衣裳,在温暖的被褥里坐着,浑身上下都透着松泛。她捧了一盏奶子茶,小口小口地抿着,想起那位南苑王,小声问小酉:“你瞧见那个宇文良时了吗?”

小酉正剪灯花,唔了声道:“南苑王吗?奴婢没瞧见。”搁下剪子过来打探,“他长得什么样儿,快说说,是不是眼睛像铜铃,耳朵像芭蕉?”

婉婉突然发现这个南苑王的相貌在毓德宫里流传了好多版本,有的出自她之手,有的完全是底下人胡编乱造。现在想来很对不起那位王爷,她尴尬地把手压在被面上,手指胡乱拨弄了两下,含含糊糊道:“其实…他的模样没那么吓人,先前全是咱们瞎猜的。我见着他了,老觉得他和肖少监有点像,不是脸盘儿,是身形和气度。”

小酉比较关心脸,“奴婢就想知道鼻子眼睛在不在该呆的地儿。”

“那是自然的了,他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的。”婉婉一面说着,一面拿手画了个圈儿,“他的眼睛里有个金环,就像起大风前太阳边上的日晕。你知道那种东西吗?像彩虹,可它是圆的,比彩虹更坚韧。”

小酉听得一头雾水,“眼睛里面有个环?这不就是重瞳嘛!一个框里两个眼珠子,左边儿一个右边儿又一个。”

婉婉早就知道永远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平时不爱和她争论,这回却要解释一番。她正了正身子,很真诚地看着她,“小酉,是空心的环,就在黑眼珠子里,不是在外头,更不是左一个右一个。你往好看了想,眼睛能发光,瞧着你的时候能叫你晃神儿。”

小酉贫瘠的脑袋勾勒不出那种神奇的场面来,她就觉得眼睛能放光,大概像上驷院养的豹子一样,怪吓人的。可长公主兴致高,她只能打着哈哈附和:“那真稀罕人…汉人和鲜卑人都没这样的,长得倒别致。”

婉婉托起腮,靠着隐囊嘀咕:“他还抱怨来着,说世人误会祁人,都拿他们当妖怪论。这么想想他们也怪可怜的,明明人模人样的,怎么得了这么个坏名声。”

小酉觉得目下根本不是操心别人的时候,先顾好了自己才是正经。她一晚上不得安睡,第二天起来见了五七,两个人战战兢兢的,只等着肖少监来发落。一般司礼监早上忙,得到下半晌才得闲,今天却不一样,未初肖少监就来了,那会儿长公主正准备用午膳,排膳的太监托着撑有小伞的膳盘鱼贯而入,伞骨上八个金铃啷啷作响,肖少监就在一片喧闹里迈进了前殿。

婉婉围着围脖,面前杯碟碗盏都摆齐了,见进他进来,一下子没了胃口。小酉和五七吓得兔子似的,往她身边挨了挨,还没等她说话,他扬手把侍膳的人都打发出去了,殿里只留下他们四个,大有算总账的架势。

“上…上西华门凑热闹是我的主意。”她说得有点磕巴,但是很勇敢地挡在了头里,指指小酉和五七,“别罚他们,要罚罚我吧。”

肖少监蹙了蹙眉,“就凭他们让主子顶罪,够扒他们两层皮的了。”

小酉和五七跪下来不住磕头:“是奴婢们的错,请肖少监恕罪,饶了奴婢们这一回吧!”

可惜婉婉那套不声张就没事儿的理论,到了司礼监根本行不通。肖少监冷眼看他们,寒着嗓子道:“前朝那么多双眼睛,单凭我这儿按,按不住。保不定消息已经传进慈宁宫了,太后娘娘按兵不动不是不知情,是看我怎么发落。殿下看顾你们,回头太后亲自降罪,非但你们逃不脱,还得连累殿下。”言罢向婉婉揖手,“把人交给臣吧,殿下跟前另派稳当的老人儿来伺候,臣还放心些。”

早料到了,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可是肖铎这么不讲人情,实在令她感到寒心。她气涌如山:“我统共两个信得过的人,厂臣也要把他们抓走?”

他把揖作得更深了:“殿下没有听皇上的劝告,连臣也无能为力。”

婉婉窒了下,“皇上只是嘱咐我不能挑南苑王罢了,我哪里不听他的话了?”

可是她不懂,有时候落了别人的眼,你不惦记别人,别人惦记你,谁让她是大邺唯一的公主呢。

肖少监的神色有些困扰,“殿下若信得过臣,臣担保他们无虞。可要是换个人来处置,到时候他们还能不能保命,臣就不敢担保了。”

这就是长公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地位再尊崇又怎么样,宫规森严,嫔妃得遵守,她也一样。她不得不细细思量他的话,两下里权衡,究竟怎么做才能保住他们。想留恐怕是不能留了,也许肖铎是带着太后的旨意来的,她做错了事,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好警醒她不再犯同样的错。她已经无能为力了,颓然问:“不让他们受苦,厂臣能答应我吗?”

肖少监说是,“请殿下放心。”

小酉和五七被带走的时候,她连再看他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摊上她这样的主子,全是他们没造化。

那仅剩的一点灵动被扼杀了,婉婉重新被锻造得四平八稳。所谓的皇家气度,不就是暮气沉沉吗?小酉走后来了个叫铜环的宫女,年纪比她大,人也很稳重,婉婉觉得她将来极有当精奇嬷嬷的潜质。她的优点在于话不多,即便有,每一句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基本不会有错漏。像小酉动不动挂在嘴上的“主子,怎么办”,在她这里全绝迹了。她可以把她身边所有突发的状况处理得很好,所以当肖少监成为肖掌印,完全不再经管毓德宫宫务的时候,一切还都是井井有条的。

春天看花,秋天看景儿,活得没什么错处,也没什么惊喜。婉婉习惯了随遇而安,到什么阶段,接受什么样的安排,以为不会再出任何变数了,可是人生处处和坎坷狭路相逢。很多事情早就有预料,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么年轻的皇帝,忽然之间药石无医,没过两个月就晏驾了。

隆化十一年,下了很久的雨,久到毓德宫的墙脚起了星星点点的霉斑,连人看上去都是潮湿的。婉婉得了皇帝病重的消息,去养心殿看过他一回,但是肖铎暗暗提醒她病气过人,不叫她到床前探望。她回来后一直提心吊胆,夜里睡得极不安稳,猛听得夹道里传来云扳的叩击声,她慌忙坐起身,寒意弥漫,抖得止也止不住。

铜环点灯进来,她抱着膝盖问她:“怎么样?”

铜环满脸哀容,“殿下,老爷爷驾崩了。”

她仰头躺倒下去,突然感觉前路茫茫。大哥哥走了,享福去了,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如何是好?荣王还小,不满六岁,朝廷政务应当会落到赵皇后手里。她现在还是长公主,过不了多久就是大长公主,细一想来前景孤绝,愈发的孤苦无依了。

蜡烛在铜签子上泪流成河,铜环拿了丧服来给她换上,一面道:“这会儿是先传事,小殓后停在谨身殿,天亮才敲丧钟。”给她戴上了孝髻,拿素银的簪子别住了,切切叮嘱她,“殿下不可伤情过甚,眼下正是风云际会的当口,一切顺势而为吧。”

婉婉抬眼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铜环牵了牵唇角,“奴婢当差的时候不算短,自八岁进宫到今天,足足十五年,看到的事儿多了,经历得也多,知道这时候应该规避些什么。您是皇家正枝儿,到天上也没人能撼动您的地位。您有您的将来,早晚得离开这紫禁城,所以这会子守拙,什么都不管是最好的。”

她有些木木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未及思忖她话里的含义,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