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调遣!”贺正侍禁止他再多言,虎目扫视众人,见无异议,便点了几名指挥跟随自己,跟着遣散众人。

贺凌云想想不甘心,等人走空了又去见父亲:“将军,为什么不让末将跟随。”

贺正侍瞪着自己儿子,冷哼一声:“跟随我?还没跟够么?”

贺凌云一愣,脸倏地红起来,上前争辩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没胆就是没胆,都到了这地步,还天天想着躲在老子翅膀底下!”

“爹——”贺凌云气得脸红脖子粗,对着父亲怒吼起来。

贺正侍往椅子里一靠,冷笑道:“你小子急什么?叫你守城自有我的道理。”

他见儿子愣住,顿了顿说道:“赵参将这人,眼圆心滑,不甚可靠,留他守城我不放心。蔚城是防线最西,我往东去增援,挺得住,你这里也就没事,假使…”

贺凌云拳头紧了紧,负气道:“东线如果继续溃败,我们这里只能跟着往南撤,否则定被燕军截断粮道。”

“没出息的东西!”贺正侍骂道,“从北往南,守城太守都跟你一个想法,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援军赶过去也是白花力气。假使东线溃败,你给我死守住蔚城等待援军,记住朝廷不会对你们放任不管。这里已是疆土最西,你每撤一步,国土便沦丧一分,你给我记住了!”

贺凌云望着贺正侍严肃的脸,喉咙有点发疼。他无法再对父亲多说什么,只能抱拳一揖道:“末将领命。”

离开营房贺凌云又往校场走去,三千重甲骑兵正在那里列队清点人数,马蹄践踏着赤黄色的尘土,扬起极细的烟尘,呛得人胸闷。他皱着眉伏在校场边的栏杆上,凝望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飞快的前往自己的营房,一气冲到营房门口猛地推开门,就看见公输灵宝在里屋狼狈的转身。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他,嘴里塞满了醉鸡腿,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呜,呜呜…”灵宝慌忙丢开鸡骨头,油手在衣角上胡乱蹭蹭,讪笑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啦?哈哈…”

“你跟我来。”贺凌云也不多言,径自上前拉了她的手就走。

灵宝见贺凌云没介意她偷嘴,跑出营房前顺手又从荷叶里拖了一只鸡翅。她一边啃鸡翅一边跟着贺凌云来到武器库房,挥手赶开眼前乱舞的粉尘,眯着眼往里面看了看:“带我来这里干吗?”

贺凌云指指里面的抛石机和床弩,问道:“这些武器如何?”

灵宝一边吮着手指一边摇摇头:“不成,差得很,就凭这你们打不过燕国的。就拿床弩来说,人家那边已经有十人床弩了,你这才是五人床弩。”

“你怎么那么清楚?”贺凌云眯着眼睛问她,语气里带着点疑惑。

灵宝一时哑然,心虚得双眼四处乱瞟:“我,我听说过。你知道的嘛,我是干这行的,当然得留意一些行业信息的嘛。”

贺凌云冷笑一下,走进仓库摩挲着陈旧的抛石机,盯着裹在粗壮圆木上的牛皮和麻绳发呆,好半晌才回过头,声音有些沙哑的问灵宝:“你…你有没有本事,做出十人床弩来?”

他盯着她瘦削的肩,忽然对自己的自私产生一股浓烈的罪恶感——他知道她对他有期待,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替他效力,而自己竟也越来越贪心,明明知道自己什么也给不了她,却不知餍足的一味索取。

他是一个混蛋。

灵宝咧开嘴笑了,摔掉鸡骨头蹦蹦跳跳来在贺凌云面前,凑到他鼻尖下仰望他,双眸闪动着狡黠的光芒:“莫说是十人的,便是十二人的床弩,如今我也有本事做出来。不过…你拿什么谢我呢?”

他低着头,哑着嗓子问她:“你想要什么?”

“啊,哈哈,不如你亲我一下?”灵宝开始胡言乱语,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发什么呆呀你?哈哈,发飙啦?小气鬼就知道生气——唔…”

昏暗的仓库里猛然安静下来——她吱哇乱嚷的声音被贺凌云吞掉,一刻也闲不住的身子被他禁锢住,整个人簌簌发抖。

贺凌云的唇舌熟稔的欺凌着灵宝的青涩,让她全身烫软,只知道昏昏沉沉的举起胳膊,缓缓攀住他的脖子…

她想要,他就给她——即使他明白这一吻什么都不是。

他是一个混蛋…

第六十三章 噩耗

十二人床弩,射程远达千步,瞄准和发射都需专人负责。庞大的床弩被架上城墙,由蔚城厢军操作演练,一时间凤羽箭漫天疾飞,士卒的呼喝声振奋人心。

贺凌云爬上城头望楼,赶开哨兵,自己一个人坐在望楼顶部的木板屋里,眺望远方。他细心观察着床弩效果,喃喃自语道:“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才不会浪费这一万五千的厢军兵力。”

所谓望楼是以坚木为竿,顶部造一木板屋,屋中可容纳一名哨兵观察敌情,靠旗语报告敌军进退状况的城防设备。此刻公输灵宝正抱着望楼下的木柱,昂着小脸对望楼上的贺凌云撒娇撒痴道:“哈哈,这床弩效果惊人吧?!你在干什么?别一个人躲在上面嘛…”

贺凌云探头往下望,与公输灵宝对视。灵宝乌溜溜的眼珠子冲着他转了两转,小脸腾地一下变红,忍不住惊喘一声,转身飞快的逃开。

贺凌云抽回身子倒进木板屋里,很别扭的讪笑一下——明明每次见了他都会脸红逃跑,还总是不长记性的撩拨他——这丫头…惹得他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天知道他原本有多老脸皮厚!

铺开一张素白笺纸,龙白月提笔沾墨,就着午后晴朗的阳光,给紫眠写信。

紫眠:

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我还是老样子,待在翠英殿伺候公主。公主还是爱跟人闹别扭,她不告诉我你在哪儿,我也不问她,索性别扭死她!反正我只要安心等你就好,对不对?

这些天活计很多,一直没空给你写信——我缝了一百零三件衣服呢,皇后原本说会按件折算工钱给我们,不过现在又没下文了…你走后贺凌云去了飞狐口蔚城,公输灵宝也跟了去。公主说蔚城的醉鸡很有名,灵宝这次可以尽兴了。帮我问候明窗尘,还有…

还有…龙白月脸红起来,放下笔微笑一阵,又惆怅一阵,跟着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她从前写情信,讲求骈偶对仗、缠绵悱恻,末了还要用手指沾点盐水,弹几滴泪痕上去。而今,落笔东摸西抹、自在随意,却总是写不出心里那句——紫眠…我担心你。

她担心他,哪怕做活累得半死,入睡前如果想着他,便会整宿难眠;她担心他,明明前一刻嬉笑才罢,脑袋里闪现他的身影,转瞬间便能抑郁出眼泪来。

她在一个最不该有相思的地方,害着相思,这样的折磨几时方休?

醺人的南风吹进帘栊,珠帘璎珞碰撞出玎玲清响,午睡的人沉入梦乡深处,一殿寂静。龙白月微怔之时,鼻息间忽然有花香袭人,跟着卷帘外剥剥啄啄几声,是宝儿探着脑袋找了来。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圈,目光落在龙白月身上,冲她俏皮一笑,低头拍掉混在发髻里的细碎花瓣。

“你哭啦?”宝儿靠着龙白月坐下,瞄见她腮上泪痕,有点无奈,“我带来的也不是好消息。”

龙白月正要递樱桃给宝儿,闻言心一揪,万分紧张的盯着她,小心的问:“你是说…紫眠的消息?”

“不,他还没消息呢,这个消息是关于贺公子的。”宝儿低着头踢踢桌腿,闷声道,“贺公子的父亲战死了。”

龙白月手一软,盛着樱桃的水晶盆嘭地一声滑落在桌上,几颗淋了乳酪的樱桃跳出来,滚了她一裙子。

“战死了…”龙白月喃喃重复着,总觉得这个消息离自己很远——可这却是血淋淋的现实。她还记得贺正侍的音容笑貌,酒酣时嬉笑怒骂意气风发、遇到不快沉下脸要别人陪小心、侍奉在宰相面前自己陪着小心…贺凌云其实很像他。

他,还有他的那批同仁,如今怎么样了?龙白月急急回神,忙着问道:“贺凌云呢?他有没有事?还有灵宝——”

“他们应该没事,”宝儿将果盆挪到一边,兴致缺缺的伏在桌上,“贺将军是在援救苍州的时候沦陷阵亡的,贺公子听说仍留守在蔚城,灵宝应该也跟着他。”

“别打了,快回来吧…”龙白月将脸埋在手中,语无伦次的低喊,“苍州沦陷,燕军很快就会打过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枢密院不发令,凌云就得死守蔚城,那,那灵宝不是很危险,要么我们去信把她叫回来吧…”

宝儿凝视着龙白月,有些委屈的扁扁嘴:“你傻了吗?灵宝现在会回头吗?你看看你自己…”

龙白月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沾湿了手心。

入夜,翠英殿里一灯如豆,龙白月在殿外焚香祷祝,收拾好东西回来,竟看见云阳公主走出内殿,正坐在灯下看她。龙白月有些意外,支支吾吾道:“公主怎么还不休息…”

“哼,现在日子越过越无聊,我怎么睡得着?”

哎?无聊不是更应该想睡觉嘛,龙白月怔忡在原地发呆。云阳公主很不耐烦的岔开话题:“你手里拿着什么?刚刚做什么去了?”

“哦,奴婢去祷祝了。”龙白月福福身子,在她面前坐下。

“为你那情郎?”云阳公主冷笑道。

“不,还有别人…”龙白月侧头细想,不禁一阵怅然,“有奴婢的朋友,还有奴婢认识的人…他们都在战场上,瞬息万变又生死一线,所以奴婢要为他们祈祷。”

“祈祷…”云阳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后才对龙白月言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祈祷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事情。”

“奴婢知道,”龙白月低头苦笑,“可惜奴婢是无用之人——自然只能做些无用之事。”

紫眠呀紫眠,你是不是也苦于祈祷无用,才会抛开法术,去放手拼搏?

龙白月想着想着,心里难受得又想哭——曾几何时,她的世界还繁花似锦,明媚无忧,转眼间却江河日下,风雨飘摇,仿佛昨天才秉烛欢聚的知交,今日却不知零落在何处。

独剩下她踟躇在深宫中,惶惶不可终日。

云阳将手伸到烛台边,葱管一样的指甲剥下一片烛泪,红蜡里裹着金泥银屑,红艳艳的躺在她掌心里。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将烛泪送到龙白月眼前:“它哭你也哭,为何而哭?都是一群傻瓜…”

龙白月噗嗤一声笑起来,眼泪却流得更凶:“公主公主呀…”

殿外忽然窜进一阵风,险些将蜡烛吹灭,烛火歪歪倒倒几番,方又将殿内照亮——宝儿却早已站定在她们跟前。

“风风火火的,怎么这时候又闯来?”云阳公主斥道。

“紫眠,紫眠大人回来了!”宝儿不理会姨妈的数落,径自盯着龙白月嚷着,又累又兴奋,胸口起伏不定。

龙白月激动得浑身发颤,站起身冲到宝儿跟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气追问:“紫眠回来了?!他在哪里?他好不好?”

宝儿咧开嘴笑道:“是啊,他在城东租了房子,替人算卦治病,晚上还摆个摊子戏耍金鱼,跟个孩子王似的。”

龙白月听着觉得疑惑,有些不信的问道:“你没看错?真的是他吗?”

“没错,他瘦了好多,我一开始也没敢认,还是他先打的招呼呢。”宝儿顿了顿,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却也说不上什么来,所以也不多说。

龙白月流着眼泪听她说完,终于长舒一口气,抹掉泪笑道:“不管怎样都好,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安然无事…怎样都好…”

硕大的白瓷鱼盆摆在地上,盆中混着百来只三寸长的金鱼,红白两色。绸子做成的两只红白色小旗,甫一出现在鱼盆上空,金鱼立刻按颜色分组,红鱼聚在红旗下,白鱼都围着白旗打转。围着鱼盆的孩童纷纷惊喜的喊起来,一个七岁大的小丫头拽着弟弟,一直蹲在盆边看,偶尔她会抬起头,望一眼驭鱼人。驭鱼人对着小女孩微笑,可她不笑,只低了头继续看鱼。

她怕这个驭鱼人,因为他笑颜中的双眼,就像这冷水中的鱼,好看,却是冷的——她爱看鱼戏,因为好看,却不会将手伸进这冷水里去。

红旗摇动,红色金鱼随之来回翔游,白鱼则潜底不动,收卷红旗换白旗出,则白鱼开始游动。二旗并竖,红、白金鱼前后间杂,仿佛军队列阵;旗分两处,二色鱼又各自按颜色分开,丝毫不错。

孩子们闹哄哄的嬉笑,几乎要挤到水盆里去,一个二八妙龄的双鬟少女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望着驭鱼人轻唤出声:“紫眠大人。”

紫眠抬起头,微笑着站起身来,盆中鱼顿时胡乱游开,孩子们见没得戏耍,一哄而散。

宝儿从腰带里抽出一封信,隔着鱼盆交给紫眠,解释道:“这是白月给你的信。”

“谢谢。”紫眠拭干手接过信笺,冲宝儿微笑。

宝儿眼睛四处乱瞄,又开口问他:“明窗尘呢?怎么不见他?”

“…他没跟着我,如今我一个人住。”紫眠摩挲着素白的信封,轻声回答。

他茕茕孑立,细瘦的腰身被衣带束住,衬着热闹的街市,身单势薄,虚弱得好似大病初愈一般。宝儿望着紫眠的眼睛,却有如芒刺在背,抓了抓发硬的头皮,敷衍道:“唔,好,那我先走了。”

“慢走,”紫眠微笑着点点头,与她告别,“恕不远送。”

“那我明早来取你的回信哦!”宝儿挥挥手,径自蹦跳着跑开。她在转身的时候翻着眼睛考虑,自己该怎么跟龙白月讲她的感觉——紫眠如今有点怪怪的,虽然依旧微笑如春风拂面…那眼神却好似冰下寒水,明明触碰不到,却知道是冷的。

紫眠转身进屋,孤身一人坐在灯下,凝望着手里信笺。素白的信封映入他的眸子,好似一方白刃,破开蒙在他瞳中的冰封,让他的目光流动起来,潺潺如破冰的春水,终于带了点暖意。

跟着紫眠却并不将信笺拆阅,他起身走至床榻枕边,取过一只楠木盒,从中取出一枚龙凤金钗,拈在手中端详了许久,之后微微一笑,将信放入盒中拿金钗压好,阖上盖子后起身走到案边,抽出一张笺纸,泚笔挥毫写下:

安心等我。

白月,安心等我…

第六十四章 童谣

吏部文书和枢密院的军令同时到达蔚城。

由于战事紧急,贺凌云被夺情,不能回京为父守孝,必须继续留守蔚城。朝廷为表恩恤,特擢升贺凌云为正五品中侍大夫。

本朝武官重阶不重品,虽然中侍大夫和正侍大夫同是正五品,但正侍大夫在官阶上要比中侍大夫高四个等级。也因此,虽然贺凌云不及他的父亲,但他的品秩已是高过了赵参将。

至此贺凌云便成了蔚城主将,枢密院又象征性的拨给他们五千兵力和一批粮草兵器,短时期内朝廷将无法再对蔚城多作增援——禁军主力必须集结起来保卫京城,守蔚城就只能靠贺凌云他们自己了。

接过枢密院的发兵铜牌,贺凌云牙根都咬出血来,被提拔不是因为军功,而是因为父亲的死——他只恨自己最后一刻不能守在父亲身边,而要守住这座对他来说依旧陌生的城池。

父亲的虎目又滑过贺凌云眼前,他心知此刻自己又自暴自弃,如果父亲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对他破口大骂,再紧跟着赏他一鞭子吧。贺凌云苦笑一声,走到营房坐下,赵参将跟几个禁军指挥聚在他身旁,商议如何守城。

“苍州失守,如今燕军主力已沿黄河水路南下,眼下他们只需派出少量兵力,便可围扰蔚城,截断我方粮道供给,继续守城难度极大。”赵参将面露难色。

“没枢密院的撤兵军令,我们就得死守。”贺凌云瞥了赵参将一眼,冷冷道。

众指挥见主将面色不豫,忙圆场道:“主将说得是,飞狐口本就是天险要塞,易守难攻,我们依仗地势,守城大有可为。”

“这两天,全体官兵出动,在燕军攻来前帮百姓把麦子收割了,坚壁清野。”贺凌云扫视着座下比自己年长的将领,沉声下令,“燕军的优势在骑兵野战,并不擅长攻城。前些日子加固了城墙,护城河也已疏浚,如今诸位只需部署下去,按部就班给各条要道设防——陷马坑、青阱、蒺藜地,需令百姓回避。床弩和七梢抛石机正在赶制,七万兵力足够守护蔚城。”

“我们只有五万五的兵力吧。”赵参将在一边咕哝道。

“还有一万五的厢军,必要时,全民皆兵,参将大人还有什么意见吗?”

在座众人皆噤声,均认可贺凌云的部署。跟着大家商榷了一些细节,诸将各执其事,领命后退出营房。

空落落的营房里只剩下贺凌云一人,他坐在主座上,抬头望着墙上被父亲翻旧了的阵法图,脸上慢慢露出脆弱的表情。他不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坐在这里他只觉得茫然,他习惯依赖父亲的羽翼,习惯到不屑依赖,甚至认为这羽翼并不存在——乍然失去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幼稚,他好象被强拉出壳的蜗牛,周身血肉模糊的曝露在外,疼得他几乎无法动弹。

爹…您在的话又要抽我了吧,孩儿不争气…

从营房门口悄悄探进半个脑袋,贺凌云心一紧,立刻收敛面部表情,恶狠狠的板起脸:“你来做什么?!”

公输灵宝呐呐的张开小嘴,愣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她与贺凌云怯怯对视,这次竟意外的没有脸红,反倒脸色发白的嗫嚅着:“啊…啊…那个…”

她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小脑袋瓜子里装满了机械,关于人情世故那有限的几个词汇,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不管说什么她都觉得会伤害贺凌云,可是她最不想他受伤害。

好复杂好麻烦好…难过,公输灵宝一个怔忡,小脸开始皱起来。

贺凌云哗地一下站起身,冲到灵宝身侧,咬牙低语道:“不许哭!否则我要你好看!”

他抖开肩上披风,匆匆往城楼上走,将泫然欲泣的灵宝丢在身后。赶开哨兵爬上望楼,贺凌云如释重负般重重摔进木板屋里,举起手背压住酸涩的双眼。

爹…

他浑身颤抖,嘴角终于开始下撇,鼻息浊重,抽泣,手背被滚烫的泪水打湿。

爹…孩儿一定守住蔚城…

春天麦子灌浆的时候,天气一直干旱,如今收割下来的麦子就有点瘪,产量也不高。公输灵宝扎紧了裤脚袖口,踩在田里割麦子玩,她的小手被麦芒刺得又痛又痒,忍不住皱起眉头唏嘘吹气。

蓦地她在麦茬中发现一窝野鸟蛋,忍不住惊喜的尖叫一声,捡起来用衣服兜着,回头寻找贺凌云要跟他献宝,却看见他在田间笨拙的样子。

他是一个公子哥,哪里会使用镰刀,手指早被刀刃划伤,皮靴上也有深深浅浅好几道印子。周围尽是佃户出身的士卒,利落挥镰割麦,将他们的主将甩得远远的。

哪有这样子身先士卒的,公输灵宝扭过头皱眉,不忍心看贺凌云汗流浃背的狼狈样子。

贺凌云抓着把麦子直起身来,只觉得后腰酸痛难忍。一滴汗水忽然刺进他的眼睛,他慌忙闭上眼,伸手擦掉满额的汗水,再抬眼时就看见递铺兵策马飞驰而来,递上五百里加急的消息。

——京城秦太尉病卒。

秦太尉高寿七十六岁,乃三朝元老,官居二品为武官最高。他因为年迈体弱,许久没能上朝,一直半退闲居养病。此次战况紧急,太尉再次出山,先是向圣上建议趁燕军半渡黄河之际,发动奇袭,以绝他日之患,无奈时逢议和的紧要关头,圣上没能采纳他的意见,及至苍州失守,太尉又急调各路禁军回防保护京城。面对势如破竹的燕军,他披肝沥胆终至回天乏术,前夜病重弥留,只来得及遗奏议请皇帝退守关中,便撒手人寰。

“秦爷爷…”贺凌云犹自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从小到大在他心目中,那暮年老将就如同中流砥柱,如今撒手一去,他的心里便又少了一块磐石,只觉得洪水猛兽直要扑面而来…

“圣上真会选择离开京城,退守关中吗?”龙白月与云阳公主讨论着,对这个消息深觉震惊。

云阳公主灌下一杯酒,愤愤道:“离京不是小事,不过看我军这节节败退的架势,哼,这么做也是迟早的事——那秦太尉的决策素来明智。”

“如今京城里已是满城风雨,好多富户都在举家南迁呢。”宝儿盘着腿坐在她们身边吃点心,插口道,“哦,城里最近还传开一首童谣,似乎与紫眠大人有关哦。”

“怎样的童谣?快念来听听。”龙白月一听与紫眠有关,慌忙问道。

“皇城有紫,撒豆成兵;天兵如云,大破燕军。”宝儿摇头晃脑的念道。

“这种时刻,出现谣谶最容易惑乱人心,”云阳公主皱眉道,“那个紫眠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知道呀,难道他还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宝儿神秘兮兮的说,“百姓之中传得怪神乎的,说是每日黄昏,都有一个绯衣小儿站在城墙角落,不停的唱这首歌…”

“皇城有紫,撒豆成兵;天兵如云,大破燕军?”皇帝一手支颐,喃喃念着太监报给他的童谣,“皇城有紫,皇城有紫…皇诚有子…”

“陛下,谣谶惑乱人心,须及早治罪,防微杜渐,以匡视听。”

皇帝盯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忽然微微一笑:“朕倒觉得有点意思…”

看着沙盘里扶乩出的卜文,紫眠垂下眼,伸手将沙盘里的文字拂去。他推开门走出去,拢好袖子坐在鱼盆边,等待每晚准时出现的孩子们。

今天的孩子们都没空手而来,反倒每人手里都端着盆钵。

一个四岁小儿吃着手指问道:“这鱼真送我们吗?”

“是的,”紫眠点点头,微笑道,“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你不再表演鱼戏给我们看了?”七岁的丫头拽着弟弟,手里端着一只陶碗,望着紫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