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在心里的眷恋,那么长,那么缠绵。

却始终没有可能,找寻到一个合适的出口。

她知道,秋离待她的好,是一种循着记忆轨迹的无来由的怜惜。她也知道,他一定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多年之前的某个春日的笑容,是以眼神才会变得无比温柔。

只是,她不确定那个眼神的尽头,到底是谁的身影。

到底,是谁的身影?

{ 梦聚梦散如风 }

“告诉我,你真正爱过的,究竟是哪一个?”绮罗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秋离,“是嘉莲城的朱小姐吗……”

“先生,你老实说,别骗我。”她把头靠在刑台高高的柱子上,眼里却没有半分恐惧,“绮罗已是将死之人,此刻,不过是想听一句实话罢了。”

“不,不是。”隔了很久,秋离才答,“朱小姐她只是我的知己。”

红颜知己。

每个月,秋离都会接到一张深红笺,约他去某个地方相见。

约他的是个神秘的女子,红衣,素面,却永远隔着轻纱珠帘与他相见。

——交往十年,秋离从来没有看见过朱小姐的脸,他与她最深的接触,也不过是一张张深红笺上隽秀工整的小楷。

人人都说朱小姐是个奇女子,聪慧异常,城府心机不输男儿。

初时他还不信,但几次笔谈下来,就连他这个十四岁就中了状元的人,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是了,朱小姐她天生聋哑,从不说话。他和她每月一次的交往,从来都是在纸上谈兵论战——即便如此,她也给了他太多惊喜。

对时局的洞悉和对国家大事的睿智判断,深入浅出入情入理的分析,无论他遇到什么烦心事,都可以畅所欲言跟她谈起。而她,会在红笺上一一给他列出自己的建议。

红笺小字娓娓道来,承托的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女儿心。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知道,被誉为“大燕第一谋臣”的秋先生,他的身后其实也有谋士。他的谋士是个女子,她足不出户安坐屋中便可帮他指画天下,她一次又一次为他排忧解难救他出困厄帮他灭敌手……隔着一层轻纱薄雾,她是他永远隐匿幕后的红颜知己,亦是他心头上,曾经绽放过的花朵——说不曾爱慕过,是假的。

一则他不想说出来让绮罗伤心,二则,他怕说出来,自己也要伤心。

怎会没有过爱慕之情呢,他和朱小姐的初识,就是一张辗转送至他手上的红笺,她说:听闻先生才华盖世,小女子颇为仰慕,可否一晤?

这样的句子,出自高门女子的手中,已是惊世骇俗了。

秋离闭了闭眼,相交十年,她给过他许多次明晰而直白的暗示——她喜欢他,从最初的仰慕,到笔谈深处的情愫渐生,一点一滴,都在他眼里。

她甚至为了他十年不嫁。

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隐在幕后,全都给了他。

可秋离连一句确定的喜欢都不曾说给她。

起初是怕,怕她另有图谋,怕她别有心机。他所处的位置太过敏感,周围的环境云谲波诡。朱小姐这样聪慧的女子,难免让他隐隐有些防备和恐惧。

后来是忍,他知道自己也喜欢她,但他更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何等艰辛。他不想这样美好的女子跟着自己去受苦。她再聪明再智慧,终究也只是个女子。最好的归宿,是寻个良人,生儿育女,静享天伦,安然终老。

这样的人生,他没有把握给她。

更何况……自从小香之后,他已无力再去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种种因素让他始终保持沉默,乃至两年前的那日,当她在红笺上告诉他“有人来跟爹爹提亲”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了一句“恭喜”。

那是他跟朱小姐最后一次见面。

那也是彼此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个月,红笺没有送到他手上,遣人去嘉莲城打听,得到的消息是朱小姐嫁了,家人也跟着迁徙去了别处……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嫁了什么人,只是从此,彻底断了消息。

他想她一定是伤透了心,不然不会如此决绝。

暗地里也曾有过难过,难过得狠了,就在月夜里就着梨花香喝两杯薄酒。可半醉半醒间滑出唇边的那个名字,却是——小香。

{ 梦圆梦缺心疼 }

“我这一生,真正爱上的第一个女子,叫小香。”秋离听见自己这样对绮罗说。

“你有跟她神似的眉眼。”看到绮罗眼中明显闪过的痛意,秋离吸了口气,隐下后半句——以及几乎相同的……出场方式。

“我知道,这段故事你曾讲给我听过。”绮罗冷声开口,眸中闪过流星般的光亮,“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会在今时今日这个时刻,告诉我你爱她——”

那段过往她是知道的。

那时候的秋离还很年轻。

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秋离秋先生,而是燕京慕容府的九少爷——慕容秋离。

慕容秋离十四岁便中了状元,和堂哥慕容宇德一文一武,并称为慕容家的双翼。

那正是燕国内部皇子夺嫡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亦是慕容氏和水氏一族斗得天昏地暗的时节。两大家族互相倾轧的当口儿,慕容秋离却能凭着自己的才华和谋略得到圣上的赏识,成为亲随智囊,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官场得意,情场也得意。

只是,炙手可热的慕容秋离公子,爱上的竟然不是京都显贵家的闺秀,而是自家的婢女——那名叫小香的女子。她有着如小鸟依人一般的温柔,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的体贴。

无法去解释那是怎样的缘起缘灭,大抵算得上是日久生情吧。在他还没有察觉自己喜欢她的时候,回过头,如果看不到那个纤细的背影,便会觉得恐慌。

所幸,她一直都在那里。

自他十五岁起,小香就在他身边服侍。乃至在绮罗出现之前的许多年里,偶尔回过头,他都会错觉,以为小香还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望着他。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当绮罗忽然转身抱住他,告诉他自己爱他的时候,秋离蓦然之间想起的,是小香的样子。

所以他告诉绮罗,十五岁那年,他救下了一个女孩,当时她瑟缩在京城繁华的大街上,身边板车上停放着亲人的尸首,低声啜泣……女孩楚楚可怜的眼神打动了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慕容秋离勒马,吩咐下人将她带回了府中,留在自己身边……绮罗还记得当时秋离对她说话的口气。

那样慎重而刻意有所回避的回忆。他轻声对她说:“枉我一世英名,竟被一个小小女子算计。”

小香的出现并不是偶然,那是对手布在他身边的一颗棋。这个真相,终于在四年之后被彻底揭开——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孤女,她是水家家主水成元庶出的女儿!

水家与慕容家的纠葛由来已久,近二十年来,水家的势力几乎已经压过慕容氏,渐渐占了上风。水成元的儿子水澈因为军功显赫,超越慕容宇德,成为燕国第一大将。

可就在这个时候,慕容秋离一举站上朝堂,成为帝王智囊,太子的心腹——眼看又是势均力敌。这样的情形,水家人怎么可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彼时水家力挺的皇储人选是六皇子。

于公于私,都是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老狐狸水成元早早儿布局,把小香这颗棋子,埋在了慕容秋离身边……慕容秋离毕竟年轻,等他意识到危险的存在,跟水家的这盘棋已经下到了快见分晓的时候——小香被他逮到证据,是他与太子密谋对六皇子下手的时机,她在帐外偷听了机密的消息,要去给水成元报信……马还没出大营,便被慕容秋离布下的人给截住。

他忘不了那天,他站在呼啸的夜风里,冷声数出她全部的罪行。

在他身边四年,她给水家输送了不计其数的消息;暗中帮助水成元安插在慕容家的其他死士;甚至,在秋离随侍太子以后,暗中在太子的茶里下慢性剧毒……他也忘不了那天,小香承认了自己全部的罪行之后,哭着告诉他,自己是真的喜欢他。

她有她的身不由己。

她只是个庶出的、完全被忽略的女儿,甚至连正式的闺名都没有。父亲第一次正眼看她跟她说话,就是要她去接近慕容秋离——她没得选择也不可能选择,病魔缠身的母亲还在水家大宅偏僻的小院落里饱受白眼,撑着一口气不死,就是盼着那个曾经给过她一点儿薄情寡义的男人再去看她一眼……小香的眼里充满怨恨,她看着秋离,哽咽地告诉他:“我知道自己已是一颗弃子。”

那毒药,原本是该下在慕容秋离茶里的,是她临时心软,转而投给了太子。

父亲知道之后勃然大怒,甩了她一个耳光骂她愚蠢——这样的行为,太容易败露自己的行迹,也完全达不到铲除慕容秋离的目的……她知道,从那之后,父亲就已经随时准备将她放弃。她也知道,慕容秋离已经对她起疑。可是没办法回头了,即使明知道结局,她还是要铤而走险——无法形容的矛盾心情,她希望自己可以立功博父亲一笑,顺便给母亲一丝眷顾;但另一方面,又盼着自己行迹败露,让慕容秋离远离危险……成,她的母亲可以安然合上双眼。

败,死在自己爱的人手上,她亦欣慰。

她笑着说着,眼里绵绵不绝的泪落在尘埃里。

时局逼人,走到那一步,谁都没有余地了。可就在慕容秋离吩咐刽子手去磨刀的时候,小香猛然抬起头来问道:“公子,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哪怕只是一点点……爱过我?”

慕容秋离沉默。

在他的沉默里,小香身首异处。在他的沉默里,他和她的一段初心,从此湮灭在滚滚红尘里。

但那些疼,却如影随形伴在他身边,数十年,不曾消散。

{ 梦里梦外皆空 }

“如果那个时候你肯把你刚才对我说过的话说给她听,我想小香即使死了,也会在九泉之下微笑的。”

绮罗仰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落在衣襟上:“又或者,如果你肯告诉朱小姐你有一点儿喜欢她的话,她就不会离开你了……”

目光一紧,她盯着他的脸:“可笑的是,你曾对我说你爱我,可我却不知道,那究竟是出自真心的表白,还是只不过是一种顺水推舟的算计。”

“绮罗……”

“算了。”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就算是个骗局,也让我抱着这个骗局死去吧,不要打碎这最后一点儿希望。至少这样,我闭眼的时候……不会再有遗憾。”

秋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绮罗的绝望。

爱,还是不爱?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绮罗是太特别的女子——十五岁来到他身边,以婢女的身份跟着他,形影不离。

因为小香的影子,她是他呵宠在手心的小妹妹,细心呵护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可也是因为小香的缘故,他对她的防备比朱小姐还要深……他来到炽日城的时候,慕容氏和水家的恩怨已经暂时告一段落。随着七皇子登上宝座,两大家族相互倾轧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再见面,他和水成元可以笑着把酒言欢,仿若早已忘了当年你死我活的争斗。

二十七岁的慕容秋离来到云国,化名秋先生,开一间书院掩人耳目,其实是为了两国开战的提前伏笔……这样敏感的身份,怎么可能不对身边人多有防范?

对绮罗,他从一开始就是怀疑的。并且很快,这样的怀疑便渐渐被验证,她的背景逐一浮出水面。

德姬公主贴身的亲随之一,隐姓埋名换了身份潜伏在他身边,这是多么有趣的游戏。

从那天起秋离就知道,绮罗的到来,意味着德姬公主已经识破了他在云国的隐藏。但他却完全不动声色。

“布局和反布局,心机与反心机,没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是输棋还是赢棋……”他这样笑着对嘉莲城的朱小姐说。

后来,当绮罗说爱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了“我也爱你”,但,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五年,他和她博弈。

嘴上说相爱,背地里却斗心机,脸上堆着笑,手里却捏着刀。

或许……慕容秋离看看眼前静默不语的绮罗,或许他对她的爱,就是在这样一点一滴的争斗里积聚起来的吧?

绮罗的与众不同对他而言是致命的吸引。那种棋逢对手的快意,不同于小香那样的两败俱伤的痛楚,也不是朱小姐那样暧昧而毫无结果的遗憾。

绮罗的面庞浮在他眼前,时时刻刻都是鲜活的明亮,让他无比好奇地想知道,那面具底下,到底藏了怎样的一张脸。

两个势均力敌的人,彼此相爱却又彼此敌对,一心要将对方收服,却又始终无法分出胜负。

秋离和绮罗,几乎同时,微微一叹。

到今日,已见分晓。

她小小的一个举动,轻易折损了他手下三千士兵的性命——列在城外的三千具尸体狠狠打击了军心,却也让他和她的暗棋,走到了必须明朗的结局。

平怨郁,收军心。

就像十多年前燕京大营里斩杀小香,这一回,秋离又将另一个女子送上了高高的刑台。

他必须用她的血去祭奠亡灵,也必须用她的命去振奋军心。

秋离走下高台,行刑官迎面走来将火把丢上柴垛。他听见绮罗在身后笑着说:“秋离,我知道你还不确定自己的心……可你记着,我要你记着,如果日后每当你想起我的时候会觉得心疼,那说明……你真的爱过。”

火舌舔上她的衣角,很快,红衣女子便被火海包围。

周遭的将士们不停地欢呼叫好,秋离站在人群背后,忽然只觉双眼灼痛,那样炽烈的火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眼角仿佛有温热的东西流出来,腥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