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 引章 }
“一定要走么?”
立在黄土崖壁之上,他望着朔风呼啸过处,远处苍茫的城池,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一开口,便是直白的试图挽留。
可纵是强留得住她的人,又待能怎样?
她的心,终究是要回到那人身边。
想到此处,霍青苍扭过头,强迫自己忽略掉她脸上怅然又犹疑的表情,冷声道——
“你走吧。”
说着,他扬了扬手,一众喽啰们迅速掉转了马头,撤到距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
“回去告诉他们你是趁我不备自己偷了马跑下山的,大概就不会有人怀疑……”他把马靠过去,伸手替她理了理随风飞扬的鬓发,“还有,我答应过,只要你在,我不会再去碰黄沙骆家的人。——你放心,我会说话算话的。”
话音顿了一下,他的手,轻轻自她面上滑过,越过凝脂般的面颊,停在那精巧的小下巴上。
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勾了她的下巴,欠身过去,将她揽进怀中——但那温存却也只停留在她肩头片刻。转瞬之后,他扬起手,狠狠抽了她胯下的马一鞭子。
马儿吃此剧痛,猛然一惊,撒腿便往山下跑去。
不过转瞬,那一骑红尘便渐渐远了。

强忍了泪,马背上的女子咬着牙,不肯让自己回头看他——
过了这个山头,前面不远处便是黄沙镇了。只要她一直往前走,不回头,便可以……重回人间……见到那个久违了数月的,骆平宣。
平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话想问你?
你可知我心中,有多少疑虑和委屈?
她这样想着,手中的鞭子便挥动起来,催着马儿快往前赶。
却不知,此时身后高高的山崖上,那个黑衣的男子依旧伫立在那里,嘴角扬起一缕莫名的微笑。
自然更不曾听到他口中喃喃在说的话。
“我看上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放手?”
“莫说只是区区一个黄沙镇,便纵是天涯海角,我都不会让你逃掉……”
“谢芳菲,我要定你了。”

{第一折}
谢芳菲第一次来到黄沙镇的时候,才只有十七岁。
彼时的她,扎着两条齐胸的麻花辫,穿一袭浅青色的旗袍,胸前别着一枝素淡的玉兰。干净得像一棵刚萌出嫩芽的水莲花。两个月前,她才刚从省城的女中毕业,脸上虽还稚气未脱,眼中却已蕴满聪慧灵秀的光芒。
那年春假,原本是满怀欣喜地回家去,想跟爹爹说,自己要好的同学商量了,要一起去北平念大学的——可谁想到,家中等待她的,竟会是病重在床的父亲和不成器的大哥齐齐丢来的一句话。
一点都不婉转,直至没有丝毫遮掩,他们就那样直直地跟她说:芳菲,捡个吉日,你就嫁到骆家去吧。
她是聪敏的女孩,心里明白:倘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父亲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何况,转日便在管家那里看到亏空的账本和等在门房要债的人们……
她很快知晓,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大哥,还没等到父亲咽气,便已经将家产败了个精光。如今,只得拿自己的亲妹妹当作货物出卖,谋得彩礼金钱,去给谢家换取一点喘息的机会。
所以,那年四月,漫天风尘的黄沙镇上,大哥牵着她的手叩开骆家大门的时候,她脸上,也只是挂着一抹无风无浪的表情。
甚至连悲哀,都不曾觉得。
她只是一件被展示的货品。他们用挑剔的目光审度她,考量她,然后决断她的命运。
这一切,真实地发生在她身上,却似乎跟她毫无关联。

可事情却在她看到骆平宣的那一刻,有了转变。
眼前这个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脸书卷气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他温文尔雅得像她女中里的英文老师,一点都不像是大哥口中那个因一场意外而死了发妻的鳏夫。
骆府庭院深深的紫藤花架下,他谦和有礼地走过来跟她问好。然后在第一眼,便洞穿她全部的心思。
他说,“我知道你受过西式的教育,接受不了这样古板的媒妁之言,可在我们这地方……”他耸肩,一脸比她还要无奈的表情,“根本没有办法。”
顿一顿,又说,“其实,你可以试试的。也许日子久了,你会喜欢上我……”说着,他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浮起一点赧然,“先结婚再恋爱,我有许多同学,抗不过家里的包办,都是这样……我和婉云,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提起亡妻,他面上闪过些许伤感。声音渐渐就低了下去。
芳菲心里却一点点暖了起来。
眼前这个人,也许说不上喜欢,却也实在不能算讨厌。且不论那细腻与温存,单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谢家没落到走投无路要卖女儿这件事,便已足够她感激不尽了。
仰起脸,嘴角弯起一丝浅浅的弧度。她看到他站在纷纷扬扬的紫白色花瓣里,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他的脸并不俊朗,可周身却有让她无法抗拒的力量。

就这样嫁了过来,日子平淡无波地过去。
父亲在她出嫁后的第三个月上离开了人世,大哥带着骆家给的彩礼和变卖家产后所有的钱,去了上海,然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她戴了一年的孝。之后脱下孝服,也放下女学生的架子。渐渐,学着在远离省城的荒山小镇里做一个富商家里合格的大少奶奶。
对平宣,依旧是说不上很爱,却也说不上不爱。
只是,越来越习惯。
习惯了他的细腻,习惯了他的温存,习惯了……那平淡如水的日子。
常常,平宣出门去做生意的时候,她会抬头望着天上的星子,默默在心里说:或者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吧?
无波无澜,平安喜乐。
过个三年五载,生几个孩子,渐渐蜕变成个寻常妇人。虽然从此远离了曾经梦想过的激情与浪漫,但却紧握着世间最细琐的幸福与温暖。
她是容易知足的人,能拥有这一切,她觉得已经很好了。这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命运,她会,好好珍惜。

{ 第二折 }
可谁想到,上苍偏又给了她不顺遂的烦恼——
嫁到骆家整整五年,她的肚子,依旧没有什么消息。眼看着公婆脸上露出越来越焦急的神情,平宣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她心里,渐渐也着急起来。
贴身的丫鬟青儿,最是乖巧伶俐,也最懂她心事。私下悄悄打探了,说城外观音庙的送子观音最灵验,遂捡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她去拜——
芳菲很清晰地记得那日。
拜完菩萨出来,她在树荫下歇凉,阳春三四月的天气,算不上十分酷热。可那天,太阳晒得人燥热难耐。
青儿说去买水给她喝,却不知跑去了哪里,迟迟没有回来。她一个人闲坐着无聊,便在园中摆摊的老尼那里,求了一只签。
拆开签文,顿时一愣。
麻灰的笺纸上,是娟秀的小楷,不知出自哪位师太手笔。
不过短短七个字,是唐人旧诗,白居易《大林寺桃花》的开头一句。
人间四月芳菲尽。
她心里瞬时一沉,不仅是因为这签中下,话里兆着不吉。更是因为那“芳菲”二字,恰巧重了她的名字。
虽然她受过西式教育,历来不是很信这个,可这几个字,端地就让她心里猛然一惊。
这张下下签,莫非是说……自己要遭什么不测么?
阳光白花花的,耀得人眼花,她把那签文捏在手里,想问老尼几句话,可怎么都说不出口……
恰在这当儿,青儿回来了。
“少夫人。给您茶。”
被她搡了一把,芳菲才回过神来,“哦……”她顺手接过茶盏,呷一口。
心里还是沉闷。
抬眼望着青儿娇俏的小脸在桃花映衬下泛着微红的光彩,又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笺纸,顿时觉得异常疲乏。
“青儿,我乏了,咱早点回吧。”

现在想来,那支签指的,应该就是半月后的事吧?
多年杳无音信的大哥突然托人捎信来,说要接她回娘家小住,且有事相商。
平宣陪她下山去——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股劫匪。
平素为了安全起见,骆家的随从也都带枪。
她以为会有枪林弹雨生死搏杀,可谁想到,那伙儿劫匪身手太过矫捷,未等随从们反应过来,便已掠到了财物,并劫持她做了人质……
两相对峙,为首的土匪头子在马上嚣张地笑着,“哦哟,原来是骆大少爷……失礼失礼。”他嘴里说着客套话,眼中却满是轻蔑,“真是不好意思,尊夫人我们先带走了——不过骆少爷请放心,只要你把赎金如数送到青松寨,我们绝对不会为难尊夫人……”
彼时,芳菲被困在马上,听到这话,她扬起头,狠狠地瞪了那个土匪头子几眼。
他倒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仿佛是只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猎物的狮子。
下一刻,他喝令众人撤退。
马蹄远去的一瞬,芳菲横在马背上,看到平宣脸上闪过的似有似无的疼惜——
心中突然一痛。
她的夫君,在这种时候,竟然束手看着她被贼人掠走,而并不做应有的反抗。
难道就不怕……她被人欺凌蹂躏吗?
想到蹂躏二字,芳菲眼里顿时滚出泪来。倘若他们真的轻薄于她,她宁可……一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就想起先前那支签来。
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难道,说的是……
死?!

{ 第三折 }
其实。芳菲想。与其说她这次回来是要质问骆平宣为什么没有去赎自己,倒不如说自己是想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不顾自己妻子的生死,把她丢在匪窝三个月不管不顾。
这样想着,快马加鞭地赶到山下。却没想到,回到黄沙镇骆家大宅后,迎接她的管家老吴脸上,写满欲言又止的尴尬。而几个小丫鬟见到她后,惊恐得仿佛见到了鬼。
再然后,她见到的人,竟是衣着华丽的……青儿。
她们口中的,青姨娘。
芳菲看着那滚绣着万福流云花样的衣裳下面明显隆起的肚子,深深吸了口气——
原来,竟是这样。
公公婆婆坐在上首,望着她,脸上并无半点尴尬。婆婆说起那些事情时,神情自若地像是理所当然。
当日芳菲与平宣在山下遭遇劫匪的时候,青儿正跪在骆家二老面前。字字带泪地请罪——
她说她与平宣早有了私情,只是怕被芳菲责罚,不敢说出来。如今珠胎暗结,怀了他的骨肉,自知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所以才求二老做主。
那女子跪在堂下哭得梨花带雨,二老心里却惊得心花怒放——
骆家三代一脉单传,如今平宣有后……无论如何,都是大喜。
虽说一向心疼芳菲这个知书达理的儿媳,但想到未来的孙子,二老顿时也就顾不得芳菲感受了。老太太当即亲自拉起青儿,言之确凿地应下了姨娘的名分,并满口答应她说,等芳菲回来时,会为她开脱,定然不会让她们母子受委屈等等……
谁曾想。话音未落,便有失魂落魄的小厮扑进来,说少爷和少夫人在下山的路上遭遇了匪徒……如今少爷回来了,正喊账房筹钱去赎人呢……

话到此处,婆婆没有再说下去。
芳菲也无力去问什么了。
再说也不必。
问什么呢?左不过是为什么最终没有去赎她,为什么不顾她的生死——
其实想想,很容易明了。
想必是公婆拦下了。当日娶她过门,原本为的就是延续香火。如今骆家有后,少了她,很多事倒更是变作水到渠成的容易。只消等风声过去,孩子生下来,顺水推舟地把青儿扶了正,就又是和乐美满的一家人……何苦要那么费尽周折地去赎一个被匪徒掠走,名节尽失的女子回来?
还白搭上大笔金钱。
嘴角难免就浮出一朵冷笑来。果然是商人本色,真真算计到骨子里,也现实到骨子里去。
将心比心,她并不怪他们。只是……她很想问,平宣也是这样想的吗?
他对她,难道就没有半点情谊与留恋?她想起当年那个在紫藤花下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的男子,突然心跳停拍,痛到无法呼吸……
这就是你对我的爱吗?这就是你我的夫妻情分吗?
骆平宣,你曾经对我那么好。可如今看来,却比一张纸还薄。

{ 第四折 }
半个月后。
骆平宣从漠北回来,带着驼队和丰盈的收成,一脸得色地吩咐着小厮们把从口外带回来给老爷夫人和青姨娘的东西从车上卸下来……
偶然回头的空隙,瞥见站在门廊下纤弱苍白的芳菲,瞬间惊得失了颜色。
顾不得旁人眼光,冲过来,一把将她拉在怀里。
“老天……你还活着!”
芳菲冷冷推开他,沉吟半晌,都说不出那句话。——是不是我死了更好些?也免得你如此惊惶和尴尬。
甩开他的手径自转身回房去,孰料平宣后脚就跟了来。
一叠声的絮絮。
“芳菲,青儿的事是我对不起你……那日我喝醉了酒,做了错事。”
“你被劫走后……我回来就打点账房预备赎金了……可那些土匪一直没有催要。青儿说起你在观音庙求过一张不吉利的签,联想之下,我们都以为是你遭不测……”说着,竟也红了眼圈,“你性子刚强,姓霍的一直没有送信来,我们以为你遭人凌辱之下,寻了短见……”
“芳菲,对不起。”
是这样吗?她扭头,看向一脸悲戚痛惜的他,心中不置可否。
下山前霍青苍说过的话赫然响在耳际。
——你在青松寨呆过三个月,下山后,不会有人再相信你的清白了。
——他连赎你都不肯……这样的男人,真的值得你去留恋吗?
“我没有被人凌辱过。”她望定他,淡淡开口,从容地说出霍青苍教给她的谎言。“他们一直等你去赎我,可你一直没去。”
“他们把我关在厨房里做苦役,”她伸出手,给他看自己那已然变得粗糙的十指,“后来我趁他们不备,在饭食里下了药,又偷了匹马,这才逃了出来……”

骆平宣把她拥在怀里的一瞬,芳菲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其实,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
那天被劫上山后,她确实想过要寻短见。关键一刻,是霍青苍的一句话救了她——
“为一个根本不懂得珍惜你的男人而死,值得吗?”他问。
“你怎知道他不珍惜?”她扬了脸,咬牙切齿地顶撞回去,“我丈夫不过是被胁迫于你的淫威之下……你这个混蛋!”
或许是没见过如此硬气的肉票,霍青苍一愣,继而邪邪地笑开,“打个赌怎么样?——乖乖呆在青松寨,我保证不会伤害你。只要那个男人肯来交赎金,我就放你走……”
“不过……我猜他是不会来的。”
她当是时怎么想的?赌气?被激?是信了那个土匪的话,还是因为对骆平宣满怀期待?
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答应了他的条件,留在了青松寨。可三个月过去,骆平宣依旧没有来……
其实,一个月后,她就已经绝望了。她知道骆平宣不会来了。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绝情,但她心里的希望,早已被时光消散得渺无踪迹。
心里,只剩下深深的怨愤和委屈。
她也不是跑出来的,是霍青苍放了她。
——她知道他喜欢她。这几个月间,他对她体贴备至,眼中情愫渐生。他细心地教她骑马和简单的功夫。甚至毫无防备地教她用枪。
他说,这样以后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顿一顿又说,要是我在你身边,没人能欺负你。
她不是傻子,看得出那份心意。但却还是执拗地选择了离开。
因为心里有太多疑惑,需要一一解开。

{ 第五折 }
不堪的一页就此翻过。
日子仿佛恢复了平静。
黄沙镇骆家大院里,芳菲还是过着跟以前一样的日子。骆平宣对她,神色如常,殷勤备至,仿佛先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唯一的改变不过是她失踪了三个月,而她的丫鬟青儿,摇身一变成了妾室。
但芳菲心里知道,什么都不同了。
——众人嫌弃的目光里,她已是被土匪蹂躏过的残花败柳。公婆的眼神,很快就从略微歉然变成了很不待见。虽然骆平宣几次三番发话不许下人们胡说,但她被土匪强暴过的传言,还是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
看看青儿隐隐写满得意的脸,她并不觉得这些出乎意外。
下山之前,霍青苍曾告诉过她——当日他们去劫掠骆家车队,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有人偷偷送信给他,并放出话来,说只要劫了她去杀掉,自有大笔银子上门。
前因后果一联想,很容易便猜到是谁在暗中布局。
——掐好了日子算准了时间,让土匪在半路上等着劫她,自己却在骆家二老面前涕泪飘零地演出坦白真相的大戏……
芳菲看着斜靠在贵妃榻上懒洋洋的青儿,忍不住质问出口。“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对你不好,竟要如此回报于我?”
“姐姐。”青儿缓缓开口,并不掩饰和躲闪。“你待我比谁都好。可是没法子,你绊了我的脚……你在,我就永远只能是个妾。”
“就算不为自己,我也总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打算。……只要平宣休了你,我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室!”青儿看着她,眼中是她从没见过的决然。“姐姐,你若死在山上,多好?”
——是啊,若是死在山上,多好?至少也能成全个贞洁烈女的名头。
可她却回来了。
她的归来,让骆家颜面扫地。谁也堵不住悠悠众口。骆家人是要脸面的,骆平宣还要在黄沙镇上做人……
想必用不了太多时候,那纸意料之中的休书,便会交在她手上了吧?
芳菲轻轻阖了眼,不忍再去看青儿那张被欲望扭曲了的脸。可眼底滚出的,点点滴滴都是当初与她情如姊妹、相知相惜的日子。
不由微微一叹。
这世上,最无常的……
果然是人心。

是夜,有几声清脆的短笛响起在屋顶上。
芳菲披衣起来,只见霍青苍立在墙角的暗影处,静静地望着她。
开口,只一句。“跟我走。”
“走?去哪儿?”
“回去,回青松寨,给我做压寨夫人。”他满不在乎地笑,一副标准的土匪口吻。
芳菲却笑不出来。
“不。”她说,“没有看到真相之前,我不走。”
霍青苍一愣,“真相?”
月光底下,素衣女子的眼中闪动着清绝的光华。“霍青苍,我看上去真有那么蠢吗?——骆平宣背着我与青儿有私情,莫名其妙地不肯交赎金去救我,却在我被你劫走三个月后仍肯相信我的清白,在我回来后对我相敬如宾……”
“你觉得这正常吗?”
——说到底,眼前这一片宁静祥和,根本就是欲盖弥彰而已!她是不够聪明,一直猜不透其间的因缘机巧。但她还不至于连这么浅显的刻意都看不出来……
久久,霍青苍才叹了口气。黑暗中,他伸手自袖中抽出一封信来——“终究是瞒不过你。喏,这是我的手下查到的,你自己看吧……”
转脸冷冷一笑,“你这个丈夫,还真是有情有义!”

{ 第六折 }
芳菲躺在病榻上,看着眼前嘘寒问暖体贴备至的骆平宣,心里涩涩漫开一片惨白的疼痛。
半月前的一场风寒,她突然病倒。大夫换了几个,汤药吃了一堆,就连城里的西医也找来看过了,依旧不见好。
公婆眼里早就只剩下一个青儿,根本不屑顾及她的死活,就连仆从们,私下都有些窃窃。可他对她,依旧是耐心细心贴心,极尽所能的照料,仿佛生怕她受半点委屈。
渐渐就有风声传入她的耳朵——骆家大少爷真是好人,那女人让他颜面扫地,他却仍是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
芳菲冷冷一哼。此刻已是八月天气,过不得几日便是中秋。可是此刻,她的心里眼里,却泛开层层叠叠的寒意。
雕花床栏下面,霍青苍从山上逮来的小兔已经停止了心跳。——只是每日喂一小勺药汁给它,不过半月,竟然离奇死亡。她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有提前吞了霍青苍送来的秘药,如果没有在每次骆平宣走后强行催吐他喂给自己的汤药,那她现在,还能有命吗?
——初时,她也不信他会如此歹毒。
毕竟倘若只容她不下,那写一纸休书将她打发出门便是,根本没有必要害她性命。
却在看到那封信的一瞬,了然了一切。

父亲死后,谢云达带着拿芳菲换来的彩礼和变卖家产后的全部细软去了上海。
站在十里洋场的霓虹之下,谢云达对自己咬牙切齿地发恨:要是不混出个样子,就再也不回去!
如此决心之下,竟然真就开辟出了一番新的天地来。
五年后,他怀着歉然和悔意,带了大笔钱财衣锦还乡。
却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刻,自医生口中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病入膏肓。肆虐的肿瘤已经在他身体里扎了根,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因为即使连最好的英国大夫,也只是摇着头对他说:sorry。
那一刻,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春天,妹妹从省城的女中回来,巧笑嫣然地立在厅里,跟他说:哥,我跟云裳她们商量好了,要去北平念师范……
眼泪忽然就滚了下来。
是他,亲手葬送了芳菲一生的幸福。
他不敢去见她,但出于愧疚与补偿的心态,他派人送信给骆平宣,将自己全部的财产,悉数留给了妹妹。
他以为骆平宣会因此而更珍惜她,却不想骆平宣竟然见钱眼开起了歹心——
安排土匪埋伏,让芳菲被劫。他做这一切的动机,很单纯。
他不能让芳菲见到谢云达,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那笔钱太有诱惑力了,他要独占它们,为此,他甚至不惜让她去死……

{ 第七折 }
中秋家宴这日,一直面色苍白缠绵病榻的芳菲,让侍女扶她出了门。硬撑着身子坐在了团圆席上。
宴席上并没有留她的位置,偎在骆平宣身边的女子,是大腹便便的青儿。
众人面面相觑的冷淡里,芳菲在门边下首处坐了,正对了骆平宣。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讪讪地舀了碗鸡汤,递过来。
汤碗送到她手边的那一刻,他听到那荏弱的女子清淡的话语如刀锋般划过耳际。
“平宣,这回你在汤里搁了什么?——砒霜?或是别的?”
骆平宣的手一抖,险些端不住那碗。抬眼,惊诧地望向她,却只见那半个多月来苍白憔悴风吹即倒的女子,此刻竟身手敏捷地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柄枪来……
黑幽幽的枪口,就抵在他眉间。
青儿失声尖叫,骆平宣的母亲惊吓不过,晕了过去。汤碗落地的一瞬,门外响过“啪啪”的枪声。家丁们四散着逃亡,根本顾不上反抗。
骆平宣被冲进来的土匪们五花大绑的时候,芳菲安静地立在散落一地的杯盘之中,嘴角扬起一丝清冽的笑意。
你们亏欠我的,今日一总还回去。

“芳菲。”
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首,但见满园狼藉之中,火光摇晃,人影倥偬。
却在此刻,全部定格成了背景。
——那黑衣的男子,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光阴一般,步履坚定地,向她走来。

{ 尾声 }
回青松寨的路上,他们路过观音庙。
芳菲想起半年前自己求得的那支签。便把前缘细细讲给霍青苍听。孰料,他竟只是朗朗一笑——
“说的还真准呢。”他道。“人家都说青松寨就是地狱。你我上山去做匪婆娘,岂不也算是别了‘人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霍青苍拉了拉马缰,顺势将她搂得更紧些,“看来,那山寺说的就是我啊……哎,我说老婆,我看你以后干脆改名叫桃花好了……”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芳菲不理他胡说八道,只顺势念出后面两句诗来。
心底顿时一片清明。
不知转入此中来……呵,原来这一支下下签,端的竟是……
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