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周围布下了结界,以防止有周围的天人妖兽误入其中。白寒露用鹤骨笛召唤出鹤灵将结界劈开一个缝,他与莫嗔刚踏入结界,那塔门便缓缓打开,幽深的门内吹出带着泥土气息的风,白寒露对莫嗔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莫嗔走到他前面,笑道:“公子身为男人如此婆婆妈妈的,也不怕叫人笑话。”

二人在塔门内穿行而过,好似走进了漆黑的山洞,迎面是吹拂而来的风,有风便有出口。他们还未看到出口,背后的塔门便沉沉关闭了,那风也停了,尽头处有了微光。

他们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走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熟悉的群山绿树和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黑水天牢的大门。白寒露回头一望,背后赫然耸立着庄严浮屠塔,他们就站在浮屠塔的大门口。

莫嗔奇怪地问:“我们怎么走出来了?”

长溪的彼岸花游走到白寒露颈边漫不经心地四望,“并没有,我们已置身于浮屠塔之中了。”

浮屠塔里的世界,并不像其他镇妖魔的塔那样,里面一层层幽深黑暗狭小如棺材,还会被戾气所追逐侵蚀,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浮屠本就是塔,塔便是浮屠,他们就好比从铜镜的外面走进了镜中,令人分不出真假。

“这就是浮屠塔的真相,塔内镇的与其说是神仙妖魔,倒不如说是另一个浮屠幻世。”

“是虚幻之境?”莫嗔问。

“何为真实又何为幻境?你们麒麟族侍奉在西方佛陀菩萨座下,受佛法熏陶,怎么不懂得‘万事皆空’这四字的禅意。”长溪笑道,“浮屠塔有进无出并不是因为这塔有多么的坚不可摧,而是对于这浮屠幻世的人来说,他们要么是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要么就是这里已是他们的故乡。”

不仅是莫嗔,就连白寒露都觉得震惊不已,长溪只告诉他有自由出入的方法,并没告诉他这浮屠塔内是幻世。在凡间他所在的瑶仙岛,便是龙神湛炎以神力幻世而成。白寒露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鹤骨笛,不冷不热地道:“小花,可懂得真多啊,不知还瞒了我些什么。”

这个长溪非要来浮屠塔大约也不是纯粹为了救幽昙,既然这浮屠幻世并不是什么受尽折磨的地狱,那幽昙还用他救吗?任是长溪目空一切惯了,看白寒露摆出端庄秀美一副吃斋茹素的德行,也知道他心里怕是怒极了,难得听他叫小花也没骂人。

白寒露冷然道:“我只做答应了你的事,你若有其他目的,那就另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宿主,最好是鲛人,每日待在水里让你泡个够。”

长溪不慌不忙地道:“本座见多识广有什么错,都像你们这般愚蠢无知吗?你也无须自卑,其实你骨肉匀称,皮肤滑嫩,寝着你的皮着实舒坦。”

现在他是长在白寒露身上,跟这头狂妄的狼妖起了内讧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虽然是内讧,可莫嗔却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好得很,关系越是冷淡的见了面倒是说不出的客气。就像那个出了名的不靠谱的月粼,见了她就眼睛一眯,笑得可爱得紧,哟,莫嗔,你胖啦。嘴上说得都是讨打的话,可心里都待对方亲厚。

对于浮屠塔莫嗔本来还抱着大不了有去无回的心思,进来后看到这些一时间反倒生出好似拳头重重地打到棉花的憋屈感。怕是整个天界都没有人知道浮屠塔的真相,那么御座上的那位天帝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这种又算是什么惩罚?

莫嗔茫然地跟着白寒露御风进了这里的天人城,他们来时是清晨,而这里却是黄昏。随着天色渐暗,高殿飞檐上的灯笼点亮了,人纷纷涌到街上,赏灯猜谜人声鼎沸。白寒露不敢相信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应该是幻世之中的泡影。他一把扯出身边走过的人的袖子,那姑娘一惊双颊绯红,白寒露放开了手,“我认错人了。”

长溪幸灾乐祸,贴着他的耳朵笑,“都说了,这幻世不是梦也不是幻境,是真实的,你可不要惹乱了谁的芳心。”

街上的人多到几乎摩肩接踵,白寒露在周身布了妖障与旁人隔开,回头去找莫嗔,却已被人潮挤散了。

即使他有法力也不好做出在大庭广众之下消失这种事,只能顺着人潮朝一个方向走。浮屠幻世内的天人城与外面的天人城乍一看没什么区别,沿着中街往前走,头顶参天的榕树多了一两棵,原本的成衣店子却开成了当铺,即使熟悉的店子在门口守着的伙计却也是陌生的人。

白寒露暗暗心惊,浮屠幻世并非复制外头的世界,而是如同一个树根分出的两个枝桠,虽是双生,却已经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成长了。

“你也无须惊讶,这世上的新鲜事太多,是你总守着那方寸之地,也变得鼠目寸光。”长溪声音里隐隐有些兴奋的意味,“本座以前最爱去凡间各个城池的藏书阁,凡人也有些可爱的,把见闻杜撰得半真半假。普通人只当故事看,可他们不知道循着那些故事的真相远远比杜撰的更神奇千百倍呢。”

白寒露觉得非常有趣,问道:“难道这浮屠塔也有杜撰的故事在凡间流传?”

“你是白痴吗?”长溪高贵冷艳地来了这么一句,“当然是本座自己见多识广。”

若不是他白寒露去冥界的曼陀地狱找白色曼陀罗花净化出的花露,就不会察觉到长溪那缕仅剩的快要消融的花魂。于是他与长溪定下宿主契约,他以自身为容器供养长溪,而长溪的真身也为他所用。这种性格顽劣之人也怪不得他身死,却无人寻找他,白寒露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赔本买卖。

白寒露这厢正走神,人潮已把他推到了一处空地,四周略清净了些,他抬起头,漫天碎银星辰流淌,榕树上挂着的橘红色灯笼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吉”字。树下铺了张竹席,盘膝坐了个人,一身如水浅葱色。面前支了个简陋的小灯摊,都是倒扣着粉白色莲花掌,隐约能嗅到莲花香。

白寒露被那莲灯吸引过去,垂头去看那光源并不刺眼,花蕊芬芳,莹润如粼。他那头月光色银发倾泻而下,一直对行人视而不见的摊主抬起头打量他,露了几分惊艳之色,遂一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喝一杯?”

“好。”白寒露欣然坐下,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酒。

说起莲灯,俩人几乎一拍即合,白寒露随手抽出席子里的一根竹草,教给那人编莲灯。那人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比俩大姑娘还细致。足足忘我地聊了一个时辰,临分开时不仅送了白寒露一盏灯,还塞了他几颗水莲灯结的莲子,叫他去种。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一直等到白寒露起身离开,沉默了许久的长溪才道:“刚才那个人是天界犯了重罪关进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与平常人有何不同?”

“他刚低头时,后颈上有刺字,那字可是红莲地狱的火池里烧的针刺上去的,从后颈刺到后背四个字:罪无可赦。这字永不愈合,沾水便溃烂一回,疼痛入骨。你看那人干净整洁的,怕是每日都要沐浴更衣。”长溪说,“那些蓬头垢面的大多都是名不副实的脓包,这种才是狠角色。”

白寒露听长溪这么讲,对那人又多了些好感,提着莲灯往回走,终于看到莫嗔坐在个茶水摊子上,正悠哉地吃茶。

“现在人多杂乱的,莫嗔小姐且要跟紧些。”

莫嗔笑眯眯地一抬头,看到白寒露手中的莲灯,立刻变了脸色,“你这灯哪儿得的?”

白寒露遥遥一指,远处那棵挂满了吉祥灯笼的大榕树,“那树下有个摊子。”没想到这稳稳当当的莫嗔听完这话,竟不管不顾地掐了个御风诀从人群上头掠过,惊得人群骚乱起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拔脚就跑,“怎么啦?”“莫非是走水了?”“啊,走水啦?”“…快逃命呀,走水啦!”一时间好好的灯会兵荒马乱,撞得灯摊人仰马翻,灯芯烧了灯皮,灯皮又点燃了挂着的绢布,这次是真的走水了。

第四章

【第三节】

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缝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有十个宝珺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块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暴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

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树倒下来前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边。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用了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干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不是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浪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阴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

幽昙这种灭绝人性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火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

雪霄不跟他啰嗦,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干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阴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被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干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里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儿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现在已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声,“既然你没事了,那就尽快找到你的朋友离开吧,误打误撞进来的外乡人随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给言灵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

幽昙进来后就被雪霄捡了回来,只听他说过这浮屠幻世里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言灵妖怪,但并不知道言灵妖怪是什么东西。此时听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灵妖怪到底是什么?”

“恩人说得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白寒露觉得奇怪,他们的眼里透着既兴奋又惶恐的神情。

他们夫妇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出来赶灯会,只听到一片走水的呼喊声,人群推挤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寻莫嗔,没想到莫嗔劈开了巨大的老榕树,他恰好救了那差点儿被榕树砸到的孩子。夫妇二人对他千恩万谢,请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杀了家中抱窝的母鸡,将绑在梁上过冬的腊肉切了炖了干笋,都是农家常见的东西,女主人手艺很好,白寒露吃得很是尽情。只是隐约中,觉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闪,不停地斟酒劝菜,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吃断头饭。

白寒露觉得莫名其妙,可那烦人鬼长溪在用得着的时候,却一直沉睡不醒,身上那总是走来走去的彼岸花蜷缩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草编的蚱蜢给围在桌边看他的小女娃玩。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着桌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爹说不能把真名字告诉别人,会被言灵妖怪吃掉的。”

“何为言灵妖怪?”

“就在城外的镜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你会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来乍到大约也明白自己是碰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长溪才醒过来,听到白寒露问起言灵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断了,“那可是知道了别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灵魂拖走的妖怪,只要来到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都逃不过,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白寒露的脸色简直是黑透了,咬着牙问:“在进来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交代清楚,这不是常识吗?”

长溪伸了个懒腰,嗤笑道:“算了吧,连凡间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都会大声说‘我爹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像现在的这种世道,再老实的人出门也会报个张铁柱李狗蛋之类的假名出来,这才是常识吧?谁还会真的傻帽透顶地来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两人奇异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长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已经将名字告诉别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镜湖的水澄澈见底,微风吹皱,泛起一层粼粼银波。

雪霄伸手撩起,水透过他的指缝流成滚在玉盘的珍珠,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他悠悠地道:“以前有个上神来到这浮屠幻世,发现这里笼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气,本乡人都心存善念也过得其乐融融,已斩断了六欲。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这片镜湖。这里有个镜湖,外头也有个镜湖,同样是镜湖,这里的水却是那边的镜湖渗过来的,无比纯净。本乡人喝的水都是来自这镜湖,时间长了,便被净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妄语、恶口、绮语、两舌,他带着从冥界带着无法消散聚集成戾气的口业而来,沉到这镜湖水中净化。若没什么意外,就算这些口业无法彻底被净化,也不会成妖。只因为这浮屠幻世送进来太多的罪无可恕之人,渐渐的本乡人生了怨言犯了恶口,怨声载道。那些沉入镜湖的戾气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灵妖怪。”

“言灵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乡人夜里会聚集在街上与乡邻互相谩骂诋毁,除非拿新的名字来换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来一些不懂事的外乡人。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终将成为口业地狱。”

莫嗔问:“他们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于外面来说,他们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会烟消云散,能去哪里?”

莫嗔又问:“既然这浮屠塔根本镇不住你,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是戴罪之身,在这浮屠幻世也是来赎罪的,又能去哪里?”雪霄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句话让莫嗔心里沉甸甸地往下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满嘴清甜的汁水却一瞬间舌尖扎了酸。

许多神仙都说狐擅魅惑之术又狡猾,不过空摆着清高的姿态罢了,在四大神族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师父死后,她去过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里都带着只白色的小猫妖,很是恩爱。月影和雪霄一样是狐族的护法,只是月影从小在狐隐山长大,雪霄却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了狼族的俘虏。

不过那时,他们以为雪霄已经战死沙场,并没费心去寻他。狐痛恨狼,狼同样也痛恨狐狸,雪霄被抓去狼族,脚腕子上扣了天奴锁成了奴隶。他失踪了一百多年后,带着狐族的奴隶杀了矿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对那一百多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修炼法术更加勤勉,长老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将来把长老的位置传给他。

倒是那位总是懒洋洋不作为的风眠殿下对长老说,你别指望雪霄,他的心没带回来。

后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狼族的领地杀了狼神及其幼子,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却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起码能太平个几百年。

这些听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做到了。

在黑水天牢里的雪霄如是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即使现在,莫嗔也没能弄懂这句话,她从不允许自己做不对的事。大约就是因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内,而她在浮屠塔外。

第五章

【第四节】

虽是月圆夜,天上也晴空万里,可天都黑透了,也没见星辰圆月。整片苍穹之内像是怪物的大嘴,连一丝风都不见。

因为有客人在,晚饭丰盛了许多,凉碟素菜外又蒸了条鱼。莫嗔和幽昙已经熟稔了,被问起为何会来这里,便坦然地道:“是为了寻个故人。”

“可惜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故人。若是有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是吗,可我来找的人不会那么愉快的。”

幽昙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地笑了,“你这故人哪里开罪了你?”

莫嗔被问得一愣,竟答不上来。

说是雪霄害死了师父,未免太过分了些,因为他们负责押解雪霄入浮屠塔,保护他是分内的事。师父为他而死,他却冷漠地丢了一句“愚不可及”,之后轻轻松松地就忘了个干净。可怜师父竟痴痴爱他,临终也没一丝后悔。

她只知自己憎恨雪霄,竟说不上个完整的理由来,只因为“愚不可及”那四个字,说出来未免叫人笑话。

“名不正言不顺啊。”莫嗔心里一片钝钝地疼,“我也说不上来。”

雪霄捧着一盏烛火从屋内走出来,听了他们说话,盯着莫嗔堆满了轻愁的眉宇,问:“我和你的故人长得很像?”

莫嗔抬头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眼正一派坦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的心脏犹如针刺,下意识地问:“如果奴家说像,你会不会觉得奴家愚不可及?”

“自然是愚不可及。”

幽昙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哎哎,不是吾辈说你呀,就你这张嘴怕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呢。”

没有任何的犹豫,雪霄盘膝而坐,拿了剪刀贴着烛光去剪烛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昨夜被杀死了,只是因为长得和你恨的故人相像,我是不是该自认倒霉呢?自己舍身入死也就罢了,还害了无辜的人难道不愚蠢?”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豆烛光,突然说:“我进浮屠塔时,押送我的仙姑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来寻仇的狼妖杀掉了。天帝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她舍生忘死,可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又是罪人,她死了,却会让她的亲人难过,难道不愚蠢吗?这种只会叫人伤心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虽然我也是这样的人,雪霄想着,他获了罪,族人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是难过不已的。

那些狐隐山的小辈狐狸们知道狼神死了,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最该高兴的是长老,狐族休养生息,山里不知多少小狐狸可以平安长大。他却脸一垮,拂袖而去。同为护法的月影去找他,却发现老头躲在山谷的角落里偷哭。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族人,他才愿意为他们舍生入死,可同样的,他也让他们更伤心。

“可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雪霄莞尔一笑,“所以说,这愚蠢也不是坏事。”

莫嗔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脑内千回百转,千鸟振翅般蜂鸣后如密集的雨点落在心湖之上,雨来得疾去得也快,最终只留下一派芬芳新绿。她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掌,原来,愚不可及的是她呢。

他们这厢临水夜谈,本来一丝风都不见的死寂的湖面陡然吹起了带着湿气的猎猎寒风,水面却如一块黑色的松烟墨,连半分水纹都不见。

风从四面八方向湖内吹来,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是本乡人供奉的恶口之风。只听到风声鹤唳,湖中传来温软的呼唤声,犹如情人的呢喃,叫人沉醉。

幽昙低喃一声,“要来了。”

一个时辰前,白寒露被酒馆的伙计赶了出来,天还没黑,他们就要打烊了。

他买了酒和烤鸡,藏在城中的祭坛外最高的楼阁檐上,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却不是热闹的,只是一片木然的沉沉死气。

“小花,你是说我的名字已经被供奉给言灵妖怪了,等言灵妖怪呼唤,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那湖边走对吗?”白寒露奇怪地问,“那它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将你一动不动地囚禁在泥土里,你不会沉睡,会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清醒,逼得你发疯诅咒,那是言灵妖怪最喜欢吃的食物。”长溪幸灾乐祸,“本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还好,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的。”

长溪幸灾乐祸的笑声立刻冻结在风中。

“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封在水底的淤泥里,就想办法吧。”

白寒露知道自己着了道,反倒无事一身轻,干脆喝酒吃肉补充力气。本来前几日烧得乱七八糟的街道还泛着焦糊味,往下一望,乌七抹黑的,又站满了人,说不出的诡异。以前白寒露见过人家吵群架,不过总有个由头,这没仇没怨的,怎么能骂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