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了个空。

大雪里的夜幕古墟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方棠、途涯、幕妥,还有绿毛,发觉是身处黑夜的荒漠之中。远远的地方, 隐约可望星团般的悬星上城。

方棠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蝠人,这个家伙,居然,哭了。

跟途涯对视一眼,正想着怎样安慰他,他却翻身跃起,指着悬星上城的方向怒道:“全是因为那个家伙!把她制造出来,让她落入那么孤单的命运!走走走!去灭了他!”

黑暗中忽有冷笑声传来:“死到临头的一群蝼蚁。”

黑袍的身影从黑暗中离析,手中双头刀泛着暗光,头顶的荆棘王冠没有光泽,座下甲刺嶙峋的翼龙发出威胁的低吼。

几人凝聚目力。看到了更多身影。异常整齐的队形,蓄而待发的杀意侵骨。他们被包围了。

他没有温度的灰色眼眸微转,目光落在方棠身上:“终于抓到你了,昭雅。”

方棠感觉有烈烈的痛在身上蔓延。这种痛隔了那么久,从记忆模糊处冒出来,还是让她内心颤抖着,额头冒出冷汗。她的记忆仍然恢复得不多,关于与冷血王银棘的过往也想不起什么,曾经的痛感却赶超在记忆之前抓住了她。

冰冷的指尖一暖,是途涯握住了她的手。心神稍稳,清醒了过来。

银棘的目光又移到途涯身上:“鹿人。你一回到沉月戈壁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出现了。我却没有急着动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途涯凉凉回答:“你是想借我们的手收集暗鳞,坐收渔利。”

银棘傲慢地扬起下巴:“对。你们在悬星城内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当我发现你们进入了那个家伙制造的雪境,就知道时机到了,早早来这里等着你们。现在你们活着回来了,请问是否打败了她,是否把她那片暗鳞收回了?”

方棠反问:“那个家伙……你是说我的复制人吗?”

银棘的眼中压着阴郁:“就是这个小混蛋。我制造了她,却错过了驯化她的时机。她变得跟你一样反叛而可恨,利用那点穿行时间的伎俩,这些年不知给我闯了多少祸。怎么样?你们也被耍得团团转,没少吃苦头吧?不过你们也不用操心她了,把你已经找到的那些暗鳞给我,我利用它们的力量,必能抓住这个祸害,夺回第八鳞。”

被团团围困的境况下,方棠听到这话居然忍不住笑了一下。雪夜古灵精怪,小手段又颇是狠辣,必是没少收拾他。他却没猜到雪夜已经把八鳞还她了。

这个笑容落在银棘眼里。银棘低声说:“昭雅,你会笑了。”

方棠——昭雅说:“我本来就是会笑的。”

银棘:“我与你一起长大,可从未看到你笑过。”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了许多。若不是身边冷血兵士兵刃冰冷,倒像故人相见,徐徐叙旧。

方棠:“过去的事我忘了,可是我的复制人会笑,我肯定也是会笑的。从来不笑,大概是那时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笑不出来吧。”

银棘脸上浮起的温情冷了下去:“是啊。你跟我说,鬼兵的兵权既强大,又残酷,你其实不想拥有。你说鬼兵违逆天道,不应存在。你说你不愿做召唤师,你……不愿接受宿命的安排,留在我身边。”说到最后,不知是痛恨还是仇恨的意味从语气中透出来。

方棠平静地说:“虽然还没有记起这些事,但是听起来,像是我的真实想法。”

银棘一直冰封般的脸裂开一般,怒意乍现:“到现在你还这么想吗!你的鳞片一片一片被剥下的时候,你的灵魂流浪在异世变成孱弱的偷生者的时候,跟这个鹿人风餐露宿出生入死的时候……你难道不后悔放弃召唤师的身份吗?我高贵的冷血族召唤师,在那里,在悬星上城……”

他指向那座漂浮的城市,“那里有华美的王宫给你居住,数不清的财宝为你所有,可以碾平整个元维大陆的鬼兵兵权在你手中,还有我,”他戳着自己的胸口,“我,冷血族之王是你注定的伴侣,这一切你都放弃了,不后悔吗?”

昭雅听到最后一句,感觉手上力道猛地加重,侧脸,看到途涯额角崩起的青筋。哎呦,这鹿要炸。

这时的局势以少对多,急躁冲动相当不利,她赶紧悄悄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还轻轻摇了摇以作安抚,清晰地回答银棘:“我不后悔,你说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尤其是与你做伴侣的事……仅这一条,就足够我抛弃召唤师的身份了。整个元维大陆送我我都不会答应。”

这句话原是她用来安慰途涯的。途涯听了自然是十分受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嘴角居然浮起微笑,眼神水水地扫过来。两个人之间的细微互动落在银棘眼里,脸上青白交加,更阴沉了。

他语音森然:“是因为这个鹿人。全是因为这个鹿人。自从途远把这个鹿人送给你,你就慢慢地变了。那种叫做‘感情’的毒菌,从你的心里长了出来。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分明是昭途部族离间我们的阴谋!”他的声音忽然有些柔软,“昭雅,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

他握住自己那把双头刀中间的刀柄横在身前缓缓举起,是个和解的姿态:“我们的刀本是一对,是成为伴侣还是刀锋相见,由你来选择。”

昭雅冷冷一笑:“你先想一想,真的愿意给我机会吗?”

银棘一愣,发觉是自己冲动间说出了不顾后果的承诺。沉声说:“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无法再相信你。”

幕妥痞痞地插嘴:“这位王,您也有冲动失言的时候啊?糟了,该不会是感情的毒菌在您心里萌芽了吧?”

银棘的脸色阴沉,没接幕妥的挑衅:“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你,愿意再受一次剥鳞之刑,我成全你。”

手中双头刀出鞘。一个方阵的兵士上前一步,□□上膛的声音整齐划一。这时昭雅他们才看清这一整个方阵的冷血兵士居然长着一样的脸、一样的身材。再看有序包围他们的其他列队,每一队人各有同样的脸!执刀的整个方阵长得一样!拿刀的长得一样!骑马的长得一样!

他们的表情都是一致的——冰冷、空洞、无情。

幕妥惊讶道:“他们……全是复制人?!”

银棘神态傲然:“是。我在各兵种中挑选最精英的士兵,利用第六鳞无限制地复制他们。当然了,再也不会出现第一次的失误,制造出那种失败的作品。他们的战斗力无可阻挡,你们没有可能逃脱。”

幕妥大呼小叫:“你这是……又制造了一批鬼兵嘛!他们跟鬼兵没什么区别嘛!”

银棘露出不耐的神色:“没错。他们从出世起就接受最无情的训练,意识里只有对我的忠诚。除了进攻和忠诚,其他情绪对战士来说都是多余。蝠人,你真聒噪,可以闭嘴了。”

双头刀的刀锋在空气中划出暗光的弧线:“昭雅抓活的,其他人消灭掉。”各种武器齐刷刷指来,箭雨如暴雨袭来。

昭雅的大声叫喊与利箭的破空之声重叠:“把我们送到……”

她在喊什么?

银棘没听清,刹那间的迷惑。下一瞬间,忽然感觉冰冷没至膝盖,雪片打在脸上。

下雪了?

这是……什么地方?一望无尽的山岭被大雪覆盖。不远处,是无底深渊。

银棘发现身边的上千兵士都消失了,茫茫大雪中,与不远处的昭雅对视着。两人手中握着一样的双头刀,面面相觑。

他们同时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距离夜幕古墟不远,这个悬崖,就是当年昭雅坠落的地方。

还是昭雅的一声惨叫打破寂静:“啊!可恶!怎么把你带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此为4/6

☆、旧主

箭雨袭来之前, 幕妥故意扯东扯西拖延时间。途涯急中生智, 用剑尖悄悄在地上画了个八字符。昭雅看到了,暗声叫好。八字符在脚下土地上画好了, 她就可以启用第八鳞的能力,带他们逃往另一个时空,从围困中逃脱了!

可是她还从没练过第六鳞的用法, 也没有时间练习,只得悄悄一手拉住途涯, 一手拉住幕妥,幕妥心领神会还偷偷揪住了绿毛的尾巴。很好,大家串成一串了, 可以一起溜了!虽然没把握会把大家带去什么时间,总之离开再说!

然而,为什么没能把他们带过来, 却把离得很远毫无接触的银棘带过来了?!

她懊恼地叫道:“原来拉住是没用的, 要靠注意力!”当时她紧张地关注着银棘的一举一动,所以这份穿行时间的能力竟用在了他的身上!

途涯、幕妥、绿毛被留在原地深陷重军围困, 可怎么办啊!

凌厉风声袭来,有雪花被激起打在她的脸上, 紧随而来的是双头刀暗沉锋利的刀刃。她下意识地接了一招, 两把双头刀相交, 发出渗人的声音。

银棘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先一步动手了。随着刀式一招招递出,冰寒的话音传进她耳中:“现在只有你和我了, 昭雅。”

“我给过你机会的。”

“回到这个地方,大概是命中注定吧。”

“你注定要死在这里,上一次让你逃脱,这次不会了。”

“你刀法仍然不错,却没有进步,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刀法越来越凶狠,她接得越来越吃力,步步后退。身后,深渊寂静无声地等待着她。一步之遥就要坠落的时候,两柄刀相抵,两人离得极近,只要银棘再略一用力,她就要摔下去了。

他说:“这里注定是你的归宿。”

昭雅说:“不,这里是你的归宿。”

他一怔:“你说什么?”旋即觉得腰间一凉。低头,看到一支冰锥的透明尖端从腹上透出,晶莹剔透,几乎没有染上血迹。

他倒退一步,转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昭雅的脸被他毁掉之前的模样。如此美艳的身影,仿佛在黑夜里发着光。

刹那间他分不清是何年何月,朝她微微抬手,低唤了一声:“昭雅……”

对面的少女没有回答。

他向着她迈了一步就跌倒在地,仰望着她美丽的脸庞,喃喃说:“昭雅……你……终于……回来到我身边了……”

从来不会笑的冷血王,嘴角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停止了呼吸。

雪夜弯下腰替他合上双眼,遮住一对无神的灰色眼眸。她叹口气,对昭雅说:“让他带美梦死去,算是对他最大的宽恕了。”

看着银棘的尸身,昭雅心中五味杂陈。对“感情”忌讳如虎的银棘,其实也并非没有感情啊。只是他压住感情,选择了冷血的不归之途。

昭雅的目光忽然落在那顶荆棘王冠上,它随着银棘的摔倒滚落在雪中。那上面好像镶嵌了……她伸手捡起,一边说:“第六鳞在这儿呢!”

捡起王冠的瞬间,身边的雪夜消失了,而银棘活了过来,好端端地站在不远处,目光阴沉的看着她。

她顿时慌了。发生了什么事?想伸手摸刀,却发觉没能做出动作。紧接着听到自己说:“王,您为什么突然驾临夜幕古墟?这里很危险。”

她明白了。不是银棘活了过来,而是自己捡起王冠的同时,触发了镶嵌在上面的第六鳞存储的记忆片断。记忆一旦触发,就只能等它演示完毕才能脱身,尽管心中焦急,也只能耐着性子看完。

银棘面无表情:“我来问问你下一步的打算。”

昭雅沉默一下,说:“王,这场战争我们输了。这是神的降罪。”

银棘眼中寒光冷动:“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鬼兵是违背天道人伦的产物,这场没有尽头的大雪就是神对我们的惩罚。表面看来我们的战败是因为严冬到来,实际上,只要鬼兵存在一天,元维大陆的所有部族就会与我们为敌一天,末路终将到来,或早或晚。”

银棘:“在我看来,战争的失败不是因为对手,也不是因为严冬,而是因为你的动摇。你想放弃鬼兵。你想毁掉冷血族统治元维大陆的计划,你想……离开我身边。”难得有情绪的他,语气中透出了痛恨和愤怒。

他的随行守卫亮出了兵刃,他一步步走近,她慢慢后退,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你想干什么?”

“是因为他吗?”银棘说。

“你在说什么?”

“是因为他,因为那个鹿人。一切都是从你带回鹿人开始的。热血兽人把所谓的‘感情’传染给你了,是吗?你要为了他离开我,是吗?”

昭雅:“王,我,不想接受召唤师的宿命。请您,给我自由。”

“我就知道。”银棘说,“历来召唤师只能与冷血王结合留下后裔,下一任召唤师身上必须流着王的血,才能保证她的忠诚。你不接受宿命?那只有另一个选择。不是自由,而是,死亡。”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要杀了我?”

“怎么,你以为我会因为九鳞和鬼兵,对你无计可施?放心,我会有新的召唤师。你难道忘记你身上暗鳞其中的一片,有什么样的本领了吗?”

她心中冰凉如雪野,喃喃说:“复制人……”

“你真聪明。可惜……”

她猛地转身想跑,却被卫兵团团围住。她大叫了一声:“途涯……”

银棘残忍的声音传来:“不用喊了,利箭穿透了他的心脏,他已经死了。”

“不……”她的心脏有如被撕裂。

召唤师的身手也不是能轻易被制住的,昭雅拚命地杀出一条血路,暂时逃脱,疯了一样去找途涯,然而只有茫茫大雪。这时她完全可以利用暗鳞之力逃脱,但是途涯还在这里的某处,生死未卜。她不能走,得找到他。

要求救。昭雅想。忽然想起绿毛应该在近处。心中念动召唤,翼龙腾空而来。她抱住它的脑袋,低声说:“去找锡木长老……”

绿毛得令而去。来到夜幕古墟的银棘和冷血卫兵它早就察觉到了,却以为那是自己人。它想不到自己离开不久之后,主人就被卫兵们抓到,带到银棘面前,受到了可怕的对待……

*

从这段记忆中醒来时,昭雅顾不得满心感慨,爬起来就拉着雪夜说:“我得赶紧回去,途涯他们现在很危险。只是我还拿不准第六鳞的用法,你快教教我。”

*

得了雪夜的传授,回归现实战场的昭雅,睁眼时听到厮杀声漫野,满心惊怖,以为要给他们收尸。还没来得及看清局势,头顶就传来一声鸣啸,绿毛俯冲而来,熟练地将她抄到背上,驮着她起飞,落在一座高岩之上。她看到途涯和幕妥都在,他们两人坐在地上,脸上身上血迹斑斑。

她当然是第一个扑到途涯身上:“你怎么样?受伤了吗?”看到他身上数处伤口,心痛到抽搐。

“一点小伤,没事。”他微微喘息,急忙地打起精神打量着她,“你没事吗?”

“没事……”

“呵呵……”旁边传来幕妥的冷笑声,“都不知道关心一下我。咳咳……呜……”

幕妥也伤得不轻。她满脸歉然地想补一下关心,却听又有苍老冷笑声传来:“何止不关心,都没看到我在这里。”

她猛一抬头,这才看到旁边是谁:“老锡木?!”

衣角被委屈地扯了一下:“姐姐,你都没看到我吗?”

“哎哎?尾尾?你怎么在这里?”

尾尾遥遥指了指下方旷野里混乱的战场:“是元维人把我和锡木大叔绑架来的!”

“元……元维人?!”她望下去,这才发现与银棘的卫兵战斗的,竟然是一支蝠人军队。他们背上有翼,有着凌空而下的奇袭能力,冷血兵大片伤亡,已经明显落败。

在这片乌云般的军队中间,一位身穿银白战甲的首领尤其显眼。

她眯起了眼:“那是……”看上去好眼熟!

途涯说:“是途远殿下……”

对了,是这个人,她在记忆碎片中见过!他怎么来了?老锡木蹙着眉开口了:“这个途远,好像开了天眼一样,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我的踪迹,把老身从补冬眠的洞里挖了出来……”

方棠想像了一下那情景,冷汗下。

老锡木:“他先抓住我,又抓了尾尾,软禁在昭途部族。前些日子忽然率领了大批蝠兵开入沉月戈壁边境,把我们也带上了。我还当他要攻打悬星城呢,没想到是来救你们的。”

尾尾激动地说:“他一定是神!”

老锡木呸了一声:“什么神,我猜,一定是……”

说话间,下方战争已经结束,冷血兵少量被杀,大多数被俘虏。

战场残局的中间,一身银甲的途远遥遥看过来,与昭雅静静对视着。

他们却没有时间做更多交流,因为大批鬼兵被惊动,趁着夜色嗅着血腥气而来。蝠兵们掩护着他们,向悬星城的方向撤退。

*

悬星上城。

有锡木长老的身份在,一群人顺利进入冷血族王宫,仅王宫内外的部分守卫做了抵抗,也很快被镇压。这“部分卫兵”都长着一样的脸,令人不寒而栗,他们也是由银棘选出最满意守卫“复制”而成。

伤员们在接受治疗,一片忙乱之中,昭雅走到了途远面前。

“途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