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他说,口气却显得虚张声势,因为她说得对——一切都走样了。两人一言不发,坐在透进晨光的阴暗客厅内。

最后玛蒂娜打破沉默。

“我可以带你去找约恩·卡尔森。”

“什么?”他惊讶地说。

“我知道他在哪里。”

“哪里?”

“一个庄园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庄园是救世军的,我手上有清单,知道每个庄园的使用者是谁。警方给我打过电话,问我这几天可不可以把庄园都借给他们用。”

“原来如此,但你为什么要带我过去?”

“因为哈利是不会告诉你的,”她简单地说,“然后你会对他开枪。”

他观察她,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便缓缓点头:“庄园里有几个人?”

“约恩、他女朋友,还有一个警察。”

一个警察。他开始在脑中构建计划。

“有多远?”

“高峰时间要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但今天是周末,”玛蒂娜说,“我的车就在外面。”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过了,我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

“你知道如果你胡说的话,我会在你脑袋上开一枪吗?”

玛蒂娜点了点头。

“那走吧。”他说。

早上七点十四分,哈利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他全身每根神经都感到疼痛,因为他胃里的嗜酒之犬还渴求更多酒精。他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见衣服散落在客房地上,但至少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朝床头柜上的玻璃杯伸手,幸运地抓到杯子。杯子是空的。他用手指刮了刮杯底,又舔了舔手指。味道是甜的,酒精都已挥发。

他拖着身体下床,拿着杯子走进浴室,目光避开镜子,将杯子装满水,缓缓喝下。嗜酒之犬高声抗议,但他稳稳拿着杯子,又喝了一杯。对了,要赶飞机。他把目光集中在手腕上。妈的手表跑哪里去了?现在几点?他必须离开,必须回家。还是先喝一杯再说……他找到裤子穿上,觉得手指麻木肿胀。包呢?在那里。洗漱包。鞋子。可是手机呢?不见了。他拨9,打给楼下柜台,听见背景里传来账单的打印声。前台回答了四次,他还是听不懂。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英语,连自己都听不太懂自己在说什么。

“先生抱歉,”前台答道,“酒吧下午三点才开始营业,您要退房了吗?”

哈利点了点头,在床尾的外套里寻找机票。

“先生?”

“对。”哈利挂上电话,靠在床上,继续在裤子口袋里翻找,却只找到一枚二十克朗的挪威硬币。昨晚酒吧打烊,他付钱时少了几库纳,就把二十克朗挪威硬币放在钞票上,转身离去。但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愤怒的咆哮声,感觉后脑一阵疼痛,低头就看见那枚硬币在地上跳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滚到他双脚之间。他走回吧台,酒保低声咒骂,接受了他的手表以补齐差额。

哈利知道外套内袋已被扯破,便摸索着在衬里中找到机票,把它勾出来,看清楚起飞时间。这时传来敲门声,起初只有一声,接着是更大力的一声。

他不记得酒吧打烊后发生的事,但若敲门声跟这有关,那肯定没好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有人捡到了他的手机。他拖着脚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

“早上好,”门外的女子说,“还是不好?”

哈利挤出微笑,倚在门框上:“有什么事?”

女子盘起了头发,看起来更像个英语老师。

“跟你敲定交易。”她说。

“哦?为什么是现在,不是昨天?”

“因为我想知道我们碰面之后你会做什么,比如说,会不会去跟克罗地亚警方碰面。”

“你知道我没有?”

“你去酒吧喝酒喝到打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

“你还有眼线啊?”

“别东拉西扯了,霍勒,你还要赶飞机。”

饭店外有辆车等着他们,司机就是那个身上有监狱刺青的酒保。

“弗雷德,去圣斯蒂芬大教堂,”女子说,“开快点,他的飞机一个半小时后起飞。”

“你知道很多我的事,”哈利说,“我对你却一无所知。”

“你可以叫我玛丽亚。”女子说。

晨雾笼罩着萨格勒布,偌大的圣斯蒂芬大教堂塔楼隐没在白雾之中。

玛丽亚领着哈利穿过近乎荒凉的广阔中庭,经过忏悔室、几个圣者雕像和旁边的祷告长椅。隐藏式音响播放着宛如祈祷文般的圣歌,歌声低沉,余韵连绵,也许是为了激发沉思,但哈利听了却只想到天主教超市里播放的音乐。玛丽亚带着哈利踏上侧面的走廊,穿过一扇门,进入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祈祷长椅。晨光穿过彩色玻璃,化为红色和蓝色的光线。钉着耶稣的十字架两旁点着蜡烛,十字架前方是个跪着的蜡像,仰头伸臂,绝望地祈祷。

“这是使徒多马,建筑工匠的守护者,”玛丽亚鞠躬画了个十字,“他想跟耶稣一起死。”

哈利心想,这是心存怀疑的多马。玛丽亚在包上方躬身,拿出一根贴有圣者照片的小蜡烛,将蜡烛点燃,放在多马前方。

“跪下。”她说。

“为什么?”

“照做就是了。”

哈利不情愿地在粗糙的红丝绒祈祷长椅上跪下,他的手肘放在肮脏倾斜的木扶手上,扶手上沾有汗渍、油脂和泪水。没想到这个姿势竟异常舒服。

“向圣子发誓你会信守承诺。”

哈利犹疑片刻,低下了头。

“我以圣子……”玛丽亚说。

“我以圣子……”

“我以救赎者之名发誓……”

“我以救赎者之名发誓……”

“尽力拯救那个所谓的小救赎者的性命。”

哈利复述。

玛丽亚坐直身子。“这里是我跟客户的中间人接洽的地方,”她说,“也是他委托工作的地方。不过我们走吧,这里不是讨论凡人命运的地方。”

弗雷德载他们前往宽广开放的托米斯拉夫国王公园,并在车上等候他们。他们找了个长凳坐下。枯萎的褐色小草奋力站直,但仍不敌湿冷寒风而趴倒。电车铃声从老展览馆的另一侧传来。

“我没见到他本人,”玛丽亚说,“但他听起来很年轻。”

“听起来?”

“十月的时候,这个人往国际饭店打了第一通电话,只要是关于难民的电话都会经过弗雷德,他把电话转给了我。这个人说他代表一位匿名人士,希望我们接下奥斯陆的任务,我记得电话背景音里有很多车声。”

“公共电话。”

“我想也是。我说我不在电话上接案,也不跟匿名人士打交道,就把电话挂了。三天后他又打来,跟我约在圣斯蒂芬大教堂,还指定了时间和忏悔室。”

一只乌鸦飞到长椅前的树枝上,低下头来,阴郁地看着他们。

“那天教堂里有很多观光客,我依照指定时间走进忏悔室,看见椅子上放着一个信封。我打开信封,里面有约恩·卡尔森值班的时间地点、远超过我们一般收费的美元头款,还写了尾款数目。此外,信中还说那个跟我通过电话的中间人会再跟我联络,听取我的意愿,如果我愿意接受,可以再跟他商讨财务方面的细节。这个中间人会是我们唯一的联络窗口,但基于安全因素,他无权跟我讨论任务细节,所以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透露有关任务的事让中间人知道。我拿了信封,离开忏悔室和教堂,回到饭店。半小时后,中间人就打电话来。”

“这个人跟从奥斯陆打电话给你的是同一个人?”

“他没有自我介绍,但我当过英语老师,所以习惯注意听别人怎么说英语。这个人的口音非常特别。”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说基于三个理由我必须拒绝。第一,我们的原则是必须知道客户委托任务的原因。第二,基于安全考虑,我们从不让别人决定时间或地点。第三,我们不跟匿名客户来往。”

“他怎么说?”

“他说他负责付钱,我能知道的仅仅是他的身份,并且要容忍这一点。然后他问我价码要提高到多少,我才能对其他的反对理由视而不见。我说我要的价码他绝对付不起,于是他开出一个数目,而我……”

哈利看着玛丽亚在脑中寻找合适的英文词句。

“我没打算听见那么高的数目。”

“他说的数目是多少?”

“二十万美元,这是我们标准收费的十五倍。”

哈利缓缓点头:“所以对方的动机就不再重要了?”

“这你不用明白,霍勒,但我们一直有个计划,赚够钱之后就洗手不干,搬回武科瓦尔,开始新生活。我知道这个价码可以让我们达成目标,这会是最后一次任务。”

“所以杀人要符合道德的原则就可以摆在一旁?”哈利问道,在身上四处找烟。

“你调查命案的方式一定都合乎道德吗,霍勒?”

“不一定,人总要活下去。”

玛丽亚淡淡一笑:“那你跟我也没有多大差别,不是吗?”

“我怀疑。”

“啊哈,如果我没看错,你跟我一样,只希望面对那些值得你花心思的事,是不是?”

“这是当然。”

“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你发现罪行并不像你当初选择当警察时以为的那样黑白分明,你原本想从邪恶的手中解救人类,但多数情况下,你发现邪恶的成分很少,而弱点的成分很多,很多悲伤的故事都可以在自己的内心里找到。然而就像你说的,人总要活下去,于是我们开始说谎,对周围的人和自己说谎。”

哈利找不到打火机,再不把烟点燃,他就要爆炸了。他不愿意想起比格尔·霍尔门,现在不要。滤嘴被他咬破,发出干涩的窸窣声:“你说的这个中间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说得好像你已经知道了似的。”玛丽亚说。

“罗伯特·卡尔森,”哈利说,用手掌用力揉了揉脸,“他给你信封的日期是十月十二日。”

玛丽亚挑起一道眉毛,她的眉毛修得很优雅。

“我们发现了他的机票,”哈利觉得冻死了,寒风吹来直接穿过他,仿佛他是个幽灵,“而他回去之后,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协助要杀害的人代班。一个人是可以笑着杀死自己的,是不是?”

玛丽亚没有回答。

“我不明白的是,”哈利说,“你儿子从电视或报纸上得知他杀的人是负责递送现金的中间人之后,为什么不中止任务?”

“他从不知道客户是谁,也不知道目标犯下的罪行是什么,”玛丽亚说,“这样是最好的安排。”

“这样他被捕的时候就什么都不会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