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妃闭上眼,泪水顺着她柔婉的面孔滑进嘴角,淡淡的苦涩。“她若不是我的丫头,又怎会平白无故的送命?说到底,是我害了她。”她忽然睁开眼,眼神决然,“我要禀告给皇上,我要为冬儿讨回公道,我要她一命偿一命!”

晚秋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拉住她,苦苦哀求。“娘娘您不能去,您去了圣上也不会处罚毓妃娘娘啊。”

贞妃反握住她的手,半阖的嘴不停的颤抖。“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冬儿白白送命么?皇上如果包庇她,不肯治她的罪,我就死在皇上面前!”

“娘娘您不可以这样,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公主着想。公主把您当作亲生母亲,您不能把公主一个人撇下。我们是假传皇上口谕,才保住了公主,如果您去找皇上,怪罪下来,谁还能保护公主呢?”晚秋死死的拽住她,苦口婆心的劝道。

贞妃被她的话警醒,怔怔的松开手,声音遥远的如同天际传来。“我不能去,我去了,冬儿就真的白白的送命了。”

晚秋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贞妃一步一步的走到宫门口,紫宸宫仿佛就在她面前。于冰艳张扬恣意的面孔正得意洋洋的向她宣告她的胜利。她慢慢握住自己的手,直到长长的指甲刺破手掌。“冬儿,我一定会保护好容儿跟我自己,不会让你白白的牺牲。”

“他果然是去了贞妃的宫里?”于冰艳悠悠的道,“猜中别人的心思也不是一件特别让人愉悦的事情。”

李嬷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娘娘,您预备如何处置他?”

“留着吧,今天我砍了贞妃一只胳膊,足够她心疼一阵子了。”于冰艳修长的手指极其优雅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轻笑道,“有些时候,有些人,在一些蠢笨不堪的人的手里,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总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李嬷嬷不语的点头。

伸出双手,让李嬷嬷在狭长的指甲上涂抹明艳绯红的蔻丹,纤指晶莹,眼波流转摄人心魄。李嬷嬷不禁叹道:“老奴这么多年,也未见过比娘娘更美的女子。”

于冰艳淡漠的一笑。“这宫里,从来都不缺美貌的女子,美貌不过是一个君王对自己犒劳的方式。”

“皇上对娘娘圣眷正隆,如今皇后告病,贞妃软弱,娘娘对皇上终究冷淡了些。”李嬷嬷轻道,“以娘娘的天资,宠冠后宫指日可待。”

于冰艳缓缓的摇头。“你太小看皇上了,我若像贞妃那样讨好他、顺从他,不仅让他看低了我,看低了我们于家,更会坚定他心中的想法。如今我逆着他,他反倒要讨好我们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终究我跟他,谁都不会对谁有感情。”

“娘娘的冷静老奴自叹不如,即便是夫人,也断断没有娘娘看得明白。”李嬷嬷轻轻叹了口气,道。

于冰艳素来骄傲的脸上闪现过一丝的感伤。“有我娘的前车之鉴,我怎会相信一个帝王会有真情?可悲的是,贞妃永远都看不透这一点。”

“皇上对贞妃始终都很眷顾。”李嬷嬷皱了皱眉头道。

“没有谁的眷顾值得用江山作赌注。”于冰艳淡淡的冷笑,“慢慢地,她会为她的天真付出代价的。”

李嬷嬷不由点头,忽又想起一事,放心不下。“听说皇上并不急于召回恪纯公主。”

“我爹会有办法让景王亲自把她送回来的,边关这么清苦,别说景王,就连我也会替她心疼,你说,对吗?”于冰艳凤目低垂,落在她鲜艳的指甲上。

李嬷嬷不禁笑了。“景王膝下仅有恪纯公主一个亲人,必然爱如珍宝。”

“所以他顾虑不周的地方我们于家来帮他思量,一定教他满意。”于冰艳瞳中光华毕现,“我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第二十三章新月照(上)

消息传到颐华宫时,沈沁如眼皮一跳,注视天真无忧的其羽的睡脸,惊觉生命中的一切都那么空泛那么无从把握。 即使身下是后宫至高无上的位置,她依然不能有一刻的松懈。当一个人握有越来越多之后,终是要牺牲一些曾经极力守护的东西。她也不能例外。 正沉思着,外面传来当值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沈沁如忙一敛神情,依旧高贵端华。迎上前去,见萧霁睿身披墨蓝风麾,面庞清峻,眼神却益发深邃得看不分明。嘱咐底下奉茶,沈沁如将他的大麾解下,一面笑道:“皇上是从太后那过来的?” 萧霁睿笑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无法传达任何讯息。“朕从贞妃那过来。” 沈沁如心口一紧,已然知晓他为何事而来,不动声色的道:“皇上可是为贞妃那延冬溺水的事情而来?” 萧霁睿牵了牵嘴角,说不出的深沉。“容儿心地纯良,发生这样的事益发不肯让朕跟贞妃省心。” 沈沁如微微点头道:“事出突然,可大可小。臣妾本想明日回禀太后再做处理,这会皇上提起,臣妾就将想法说说,要是有不妥的,请皇上帮着考量。” 萧霁睿但笑不语。 深吸一口气,沈沁如道:“皇上初登大宝,体恤民情,所以宫中人手一向不齐整,上上月为了今年的迎新,宫里进了一批宫女太监,臣妾瞧着也已十分妥当,臣妾想给各宫都添置两个,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萧霁睿颔首微笑道:“如此甚好,有劳皇后费心了。朕那里就不必了,碧玉如今在边关,给母后那多添两个伶俐可心的送去。其他由你来全权负责。” 沈沁如会意的微笑,一边略略踌躇道:“臣妾还有一事,想请皇上示下。” “你说。”萧霁睿漫不经心道。 微一咬牙,沈沁如道:“颖贵人曾向臣妾上表,愿去鸿锦寺替太后祈福,臣妾预备明日给母后请安时,跟她陈情此事。” 萧霁睿略微一怔,眼眸越发深不可测。“母后仁慈,定然不会应允,你且回绝她,嘱她恪尽本份便可。” 看他似有不耐,沈沁如立刻知趣的噤口。她原意是为试探,毕竟从大理寺放出慕青山若没有皇上谕旨,是不可能做到的。她思量,这或可是婉辞的转机。偏偏皇上态度意味不明,倒教她不敢再做试探。 “皇上,除夕将至,臣妾思量着,是不是该把恪纯接回宫来,母后心中很是惦念。”沈沁如只得另起话头。 萧霁睿眼中似有锋芒一闪而逝。“朕自有主张,如今还不到时候。” 沈沁如默然。 后宫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她所能做的,是把那爆发的时辰拖延至她与皇上都能控制的时刻,那便是尽到她的职责了。 总有一层不安紊绕心头,她微微叹气,透过他缄默淡然的面庞,似乎触到了那遥不可及的将来。 岁末将至,皇后给各宫嫔妃多添置些宫人。得宠的多要了些,不得宠的也能分着一两个。对新晋的宫女而言,这是天大的殊荣,可能不能留住却要看个人的造化。 沈沁如体恤婉辞,并没有从新晋宫女里挑选不知底细的人送去,反而将一直从王府跟随她的凝香给了婉辞。对于一贯安静沉默的婉辞而言,皇后此举一下把曾经被遗忘的颖贵人再一次推到众人面前。 “小姐,赶快换衣服吧。今儿是除夕宴,若是迟到了,可不大好了。”霜娥出声唤醒一旁出神的她。 她漫不经心的应道,笑笑:“宫里头什么都不多,就是这些大小宴席数不胜数。” 霜娥知道她是在玩笑,不禁笑道:“依我看,宴席还是太少了,小姐到现在还是风吹便倒的模样。” 婉辞拿手指点她的额头,笑道:“越大越不知规矩了,我得把你送到皇后那去,教人好生管教你。” 霜娥嗔道:“小姐才舍不得呢。” 说笑间,给她取了件烟霞红的锦缎棉袍,领口绣着浅粉色海棠。婉辞气质清冷,甚少着这繁华锦簇的颜色。霜娥不等她蹙眉,忙笑道:“今儿可不同往日,小姐也得穿着喜庆些,方是应景。” 婉辞微笑点头,任她巧手装扮。顶发高梳,髻鬟紧致,边鬓角挑出两缕长长的发丝,逶迤而下,风姿渺渺。发髻上插着浅蓝色的宫花,益发衬得容色清丽,肤若凝脂。淡水绿翠玉水滴耳环摇曳生姿,霜娥不禁赞道:“今儿个小姐可把毓妃娘娘都给比下去了。” 婉辞轻笑道:“你比的可作不得数。” 霜娥不依的笑道:“原本小姐就不差她什么,不过是小姐懒怠妆扮而已。” 婉辞失笑道:“我不跟你争辩,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霜娥这才翘起下颌,骄傲道:“那是自然。” 到了正殿,所有人都打扮得花团锦簇。普天同庆的日子,不论素日是亲近或是疏远的,此刻都是笑语嫣然,将一切锋利清寒掩在温馨愉快的气氛下。按座次落座后,婉辞与恩嫔、芳嫔及琳贵人一席。 芳嫔与恩嫔素来不合,相看两厌。待婉辞来了,倒是颇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自贞妃撑腰后,芳嫔在宫里头不再籍籍无名,颇有几分架子,她扫过婉辞精致的容颜,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颖妹妹真是我见犹怜。想必,妹妹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婉辞温婉的笑道:“芳姐姐明艳照人,岂是婉辞可以比拟的。”她心中哀叹,恨不得早早抽身,但礼未毕,谁都不得退席。 恩嫔嗤的一笑,道:“原来我竟不知颖妹妹如此能言会道,真是可惜了妹妹的锦心绣口。” 婉辞笑得云淡风轻。“婉辞素来口笨心拙,不似恩姐姐,总是晓得在最恰当的时候对最恰当的人说最恰当的话。” 恩嫔翻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贞妃提携她,她却对贞妃置之不理,讨好皇后不成又攀附毓妃,本就惹来很多人的不满,偏偏婉辞刺中她的心事,不由恼羞成怒。 婉辞无辜的看她。“婉辞对姐姐多有钦佩,刚才真真是肺腑之言。” 恩嫔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她,转头跟琳贵人谈笑。婉辞淡淡一笑,饮下一口酒,心头暖意融融。 待礼成,她匆匆告别,并无太多人理会。 月色如洗、冰霜如华。 寒意汹涌而至,婉辞不禁裹紧斗篷。宫灯散发朦胧的灯光,地面犹如霜雪覆盖。“冷月侵寒衣,净荷鲜人迹。今宵独行客,寂寥自家惜。” 疏朗的淡笑自身后响起,陌生的气息夹杂淡淡的龙涎香覆盖她的周身。她几乎无需转身便能知道那是谁。 月华灼灼,他的眼里清晰的看到她的影子,一点点无措、一点点惊讶。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的闲淡,她这才回神,忙要跪下行礼,却被他伸手拦住,低低笑道:“你不必勉强自己向一个身份行礼。”笑语里几分悠然的揶揄。 她一怔,才忆起那日下雪,她对霜娥说的话,耳边滚烫,不由轻道:“请皇上恕奴婢无状之罪。” 他的眼迫视她。“你自称奴婢?” “是。”她反而坦然面对,“罪臣之女,当有自知。” 萧霁睿却是莞尔。“跟慕翰林的性子如出一辙。” 婉辞敛眸低眉,嘴角却不由微扬。与他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最初的惶然一扫而空。“天寒地冻,你打算与朕在这里站多久?”他满目笑意的问。 她她不动声色的提醒他道:“皇上,今夜是除夕。” 他微微挑眉,含笑问道:“你在害怕?” 她绽开清雅的笑颜,宁定清华。“婉辞不敢与祖宗的规矩抗衡。” “口是心非。”他如是下评语。那灵黠的眸子分明带三分淡然三分洒脱,与她清冷的气息相悖,“规矩不是不能够被打破的。” 婉辞眉梢淡挑。他自然不怕打破规矩,毕竟承受打破规矩结果的人不会是他。“皇上请。”她敛衣行礼,不推脱亦不雀跃。 净荷宫自沈沁如迁出以后,一直只有她一个宫嫔。她位分低,又无宠,内务府虽看着皇后的面上不曾苛待,却也没有给她相应的待遇。 “看来,内务府的人似乎越发不会办事了。”他看似随意的扫了扫四周,淡淡道。 婉辞视线随着他转了一圈,淡淡的笑道:“皇上应该很欣慰,边关战事吃紧,内务府却能把皇上的旨意执行的这般彻底,实是为皇上分忧。” 萧霁睿目光一紧,随即朗声笑道。“慕青山竟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有趣得紧。”看到他跟婉辞一同入内,锦儿和凝香不约而同的睁大眼,惶恐的请安,均被萧霁睿挥手让她们退下。 因见架子上摆放着厚厚的书、案上仅有一只古瓶,插着几朵白梅。一副棋盘、一架古琴,简约素雅,丝毫不见浮华。 “你会下棋?”萧霁睿目光一亮。 婉辞点头。 “那就陪朕下盘棋吧。”萧霁睿指了指棋盘。 霜娥赶忙摆了棋盘,还暗暗给婉辞施眼色,小脸笑得分外明灿。婉辞轻轻瞪她一眼,她乖觉的站在他们身后。婉辞行了礼,道:“婉辞僭越了。” 她素手微扬,轻轻落子,白皙晶莹的手指在灯光下犹为剔透清亮。萧霁睿微微一怔,抬头看她的脸。笑容淡静平和,有如深邃的大海,能把人直直的看进去。 “皇上?”见他迟迟不落子,不由轻道。 萧霁睿恍然,复又专心致志的落子。 婉辞小心应对,缓慢落子。皇帝的棋风大气磅礴、攻势凌厉、步步为营。她却从容谨慎,以不变应万变。最后反是萧霁睿输了半目。 他不以为意的朗笑道:“好,宫里头能赢朕的总有几个,敢赢朕的你却是第一人。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婉辞平视他,美目盼兮。“婉辞入宫后一直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皇上若要赏赐婉辞,便和我下一夜的棋可好?” 萧霁睿颇有深意的看她,研判的意味明了,半晌挑眉一笑。“棋逢对手,朕允了。” 婉辞微微的松口气,她实在没有心理准备来面对他侍寝的要求,便抓住时机讨赏以名正言顺的避过令她尴尬的境地。她未曾想过,他们也可一见如故,似朋友一般品茗下棋。但她终究做不到用宫嫔的身份面对他,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 是,她不会是他的唯一,但他却是她的唯一。 她不能要求得到特别的对待,至少在她的心还不曾承认他的身份、容许他进驻心头之前,保留那最后一点的自我。 唯此愿,足矣。

第二十四章 新月照(下)

天微亮,淡黄色的阳光均匀的映射在屋檐上。

萧霁睿抬头望天,露出一丝疲倦的淡笑。“不知不觉,竟已天亮了。”

婉辞容色略微憔悴,强作精神的笑道:“皇上果真是一诺千金,婉辞佩服。”她一面转向瞌睡不已的霜娥笑道,“你去给皇上准备梳洗,让吟香给皇上准备早膳。”她料想吟香自王府起跟随皇后,对皇上的了解甚深,想必会极为妥当。

“凝香被皇后分给了你?”萧霁睿颇为惊讶的问。

婉辞微笑点头。“承蒙皇后厚爱,婉辞得以庇佑。”

他目中几许深究的意味,“你进宫前后,有不少有份量的人先后在朕的面前提及你。”提的人多了,不免生出几分反感。

所以他特意视而不见。

婉辞明了的笑笑,心头反而舒畅许多。“皇上贵为天子,总有看不到的地方,顾不到的事情。”

“比方说,慕翰林?”他似笑非笑。

“比方说,边关。”她微笑以对。

萧霁睿神色一凛,淡笑的眸子恢复肃然的清贵。“你很关心恪纯?”

“毕竟没有她,或许此刻我能在一处安逸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婉辞坦然道,“皇上应该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的。”

“若是人人都选择安逸,那么江山岂有存在的条件?”萧霁睿反问她。

婉辞浅笑道:“我从没有怀疑过,追求功名的人总是多于我这样的,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好一个慕婉辞!”萧霁睿牵了牵嘴角,“在你眼中,求取功名的人都如此不屑?”他漆黑的眸子锁定她的容颜,不错过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婉辞却摇头笑道:“不,恰恰相反。我尊重并且感谢这样的人,因为有这样的人,才能容许我今日坐在这里,与皇上畅谈。”她眼神清澈,一眼望到底。

萧霁睿倏地抓住她的手。“你比朕想象的要聪明。”他薄唇如削,眼含冰诮,“能猜透朕所思所想,若非是运气太好,便是心机太深。”

婉辞下意识的挣扎,挣脱不过,便由得他去。“比起世人的眼睛,我相信皇上更愿意相信自己的。”

“有时候,胆子太大,未必是一件好事。”萧霁睿虽在笑,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她认真的点头。“说真话的确需要很大的胆子。”

萧霁睿朗声笑道:“朕很久没笑得像今日这般畅快了。”

婉辞微微一笑,服侍过他梳洗,陪他用过早膳,她帮他系上风麾,他低头注视她宁静的面庞,淡淡一笑,问道:“你可做好准备了?”

她一时不解,抬头望他,深邃的眸子几分看好戏的神情。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皇上似乎很期待?”

“似乎是的。”他笑得莫测高深。

她有一种想勒紧他的感觉,终究笑了笑,松开手。“那就如皇上所愿。”

至少这一刻,她愿意将他视作朋友,这难得的友情仍是她所珍惜的所在。即便从今以后,会置于风口浪尖,至少,她对她的后半生多了一丝期待的隐秘的喜悦。

待送走皇帝,霜娥双手合十,笑眯眯的道:“阿弥陀佛,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小姐,从此我可安心了,多谢菩萨保佑。”

婉辞看她笑得开心,却也不免逗她道:“此言差矣,恐怕以后少不得你吃斋念佛,真真要请菩萨保佑我了。”

“小姐别危言耸听了。”霜娥皱着鼻子,“皇上可是个明君。”

婉辞戳她的额头,笑道:“男人有时也不让人安生的,他到底只有一双眼睛,却同样只有一对耳朵。”

霜娥虽见她在笑,语气却有几分叹息的味道。有些东西终是她不能明白的,也许正如她的小姐曾经说过的,有时候,不明白远比明白幸福得多。

“小姐,按规矩,你一早要给皇后娘娘请安。”霜娥隐隐不安,“你是不是要打扮得憔悴些,或许皇后娘娘不会责怪你。”

婉辞望着窗外,晨曦微露。“不,既然注定要踏进这个战场,就轰轰烈烈的昂首走进去,何必畏畏缩缩?仪容端庄,是我对所有娘娘本该有的尊重。”从今日起,她们便不再是她自在天地里的局外人,她也是不容许自己有任何的怯懦。

霜娥点了点头,拿过一件白底红花的锦袍,婉辞淡淡摇头,道:“你去把那件鹅黄棉服取出来。”

霜娥一愣,旋即微笑。那件棉服胸前与袖口的青竹图案都是小姐一针一线亲手所绣,疏密有致、华贵典雅,跟小姐的气质再贴合不过。

梳了倭堕髻,插上一朵淡黄的宫花,与衣服相得益彰。粉晶的坠子为她平添几许明艳娇俏。端的是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丹唇外朗、瑰姿艳逸。

“小姐,你会平安无事的,对么?”霜娥低低的问。

婉辞慧黠的眸子有灵光闪过。“你帮我准备一样东西,想必我便会平安无事了。”

啪的一声,满天的粉尘配合着氤氲的香炉,如雪的粉末飘渺,仿佛湖面上的乳白迷雾,把一切都笼罩在虚无里。

“慕婉辞!”咬牙切齿的叫唤,用最平静的语调。

“娘娘。”李嬷嬷不禁道,“娘娘何须为区区一个颖贵人费神置气?”

于冰艳淡淡的笑了。“你说得对,本宫何须为她生气。李嬷嬷,过会让明霞给本宫送一份重礼给颖贵人,万万不可怠慢了她。”

“是,娘娘。”李嬷嬷眼中露出欣慰。

闭目休养,嘴角那丝挥之不去的淡笑触人心惊。“本宫不收拾她,总有人会收拾她。天大的规矩她也有胆子打破,看来我不得不重新评估下她。”

“老奴猜测,这或许是皇后娘娘的刻意安排。”李嬷嬷皱了皱眉,道。

于冰艳缓缓摇头。“除夕夜惟有皇后有资格侍寝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就算是皇后也不敢擅作主张,否则等同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等着,今日颐华宫必然会上演一场看狗咬主人的好戏。就算真的是一场戏,也比戏台子上的精彩万分。”

婉辞第一个到了颐华宫,沈沁如已然知晓昨夜之事,心头并非毫无芥蒂。婉辞神色依然谦恭,她却隐隐觉得她终究有些不同了。只是,沈沁如尚未来得及问话,于冰艳已悠悠然走了进来。

婉辞仍旧仪礼下跪着,于冰艳故作讶异的挑眉,问道:“贵人妹妹犯了什么错?普天同庆的日子却跑来向皇后娘娘请罪,说出来,我也好给妹妹求个情。”

婉辞嘴角挂一丝淡笑。“嫔妾谢过毓妃娘娘。不过兹事体大,嫔妾甘愿受罚。”

陆陆续续已有人到了,昨夜的事虽没有一夜传遍后宫,但交头接耳之际,众嫔妃早已知晓婉辞下跪的原因。一时,不同的人不同的反应。

芳嫔不屑的瞪了眼婉辞,便扭头与琳贵人说话。恩嫔细细的观察于冰艳的神情,却见她悠然自若,丝毫没有愤怒。

贞妃因为份位的关系,离婉辞最近。除夕夜皇后侍寝是规矩,因此她从不曾奢望她能够去改变。可偏偏,一个无宠的贵人轻易的拥有了她不敢奢求的殊荣。有一刻,她几乎想冲上前质问她,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何要打碎她的梦想——以那么平静的姿态。

“皇后娘娘,颖贵人虽然有违祖训,念其初犯,且有悔过之心,请皇后娘娘从轻发落。”像是过了很久,

贞妃眼底逐渐清明,起身求情道。

于冰艳益发笑得灿烂。“有贞姐姐跟我一同求情,想必皇后娘娘不会追究颖贵人的过错了。”

皇后扫了一眼神态各异的众嫔妃,目光在贞妃与毓妃脸上打转许久,淡淡一笑道:“本宫很开心后宫姐妹手足情深,无奈祖宗规矩在上,终不便不了了之,颖贵人。”她声音陡然冷漠,“本宫念你素日循规蹈矩,从轻发落,罚跪于佛堂,洗去心中贪念,黄昏前不得起身。”

众人哗然,贞妃忙道:“皇后娘娘,颖贵人身子素来娇弱,天寒地冻,还请皇后娘娘…”

“本宫的处罚,贞妃觉得有何异议?”沈沁如冰冷的声音响起,宽大袖袍里的手悄然紧握,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贞妃退后一步,不再多言,于冰艳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也无异议。

本是严冬,寒风萧瑟。佛堂里没有炭火,一踏进门,婉辞便是冷颤连连。饶是棉服厚重,地底的寒气仍是从膝盖蔓延全身,两个时辰后,体内钻出一股灼热的气息,冷热交叠,细密的汗水布满脸颊,继而湿透中衣。

婉辞不由苦笑,看来她还是错误的估计了皇后心里的复杂情绪。凝望佛像,宝相庄严,平静似海。可人却往往在最平静的表象里潜藏最灼热的情感。

原来,终有些东西是她忽略了的。

“你倒是个不声不响的好性子。”于冰艳淡漠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如同冰冷的地气蹿入心里,“想必皇后娘娘也没有想到,你会悄无声息的咬了她一口。”

婉辞没有回头,回以她相同的漠然。“想必,这是毓妃娘娘盼望了很久的事。”

于冰艳拍手道:“如今我不知道是该同情皇后娘娘,还是该庆幸自己没有留下你。我早该除了你的,不过,我又发现,留下一个有分量的对手却也是不小的乐趣。”

“娘娘早已胜券在握,不是么?”婉辞微微一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于冰艳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我倒是很奇怪,你是以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拒绝我。”

婉辞轻笑。“娘娘是我非常佩服的一个人。”她的自信、她的骄傲和她的洞察配合的天衣无缝,是旁人难以企及的精彩,“但是,我始终记得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婉辞一字一句,迎上她的目光,虽是仰视,却看不到气度的偏差。

“原则并不能为一个人带来理想的结果。”于冰艳挑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但,不守原则却会让一个人即便得到理想的结果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婉辞微带倦怠的笑,宁定且坚持。

于冰艳仰头而笑。“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便是你拒绝我的理由,非常非常的冠冕堂皇。”

“只要它是足够的理由,那便够了。”婉辞坦然以对,始终微笑的脸庞丝毫不因满面汗水而折损气度。

“慕婉辞,总有一天,本宫会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婉辞轻轻一笑。“我拭目以待。”

第二十五章 故人心(上)

黄昏时分,残霞如画,落红映天。婉辞揉着麻木的膝盖,仰望落日。许是气候寒冷,霞光慢慢暗淡下去,时有几丝薄薄的阴云掠过。

清寒的冬惟余树梢那一点绿,夕阳喘息着钻过叶子的间隙,幽幽地撒入池中,洒出淡淡的胭脂红。婉辞贪

恋的嗅着风中最后的清幽,霜娥远远的跑来,气喘吁吁的看着她,松了口气,接过她的重量。“小姐,你不碍事吧?”小脸上净是担心与疼惜。

她轻轻摇头,微笑道:“不妨的,幸好我们有备而来。”

霜娥撅着嘴道:“就算做了万全的准备,你的身子也身受不了。小姐,你说得对,男人也是祸水。”

婉辞忍俊不禁。

一步一步慢慢挪至净荷宫,才到宫门口,凝香已经迎了上来。“主子,皇后娘娘派了摇红过来,嘱咐我们定要尽心尽力照顾主子。”她微微犹豫,续道,“皇后娘娘说,主子一定能体谅她的苦心。”

婉辞淡然不语,一抹浅笑漾在嘴际,似喜似悲。

凝香不解的望着她,霜娥忙道:“可煮了水了?”

凝香点点头道:“早已预备着了,就等主子回来。锦儿寸步都没离过。”

婉辞心里微微笼上一层暖意,她素日里对待锦儿跟凝香都是淡淡的,远不如霜娥贴心。却未曾想过两个丫头对她倒是上心。霜娥与凝香一左一右的搀扶她进了内堂,霜娥皱了皱眉,道:“小姐,我看眼下这情况还是找御医来看看比较妥帖。”

婉辞深以为意,凝香忙道:“那我去,霜儿好生照顾主子便是。”

看她出了门,霜娥才调皮的吐了舌头,掀开婉辞的外裙,将膝盖上绑好的羊毛垫取下来,轻叹道:“幸亏小姐机灵,早早预备下这玩意,要不,落下毛病可不大好了。”

婉辞眨了眨眼道:“我的腿的确是落下毛病的呀。”

霜娥嗔笑着,锦儿已打了水,霜娥接过水盆,将毛巾泡湿,敷起她的膝盖。冷热交织,婉辞不由抽气。“皇后娘娘也忒狠心了。”霜娥抱怨道。

婉辞淡淡摇头。“若非这么狠心,岂能把事情压下去。”

“可小姐,明明你跟皇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为何要担这虚名?”思来想去,她就是心疼她的小姐,连带在宫里树敌。

“有些事,越描越黑,不如不辩不争来得清净。”婉辞似喜似嗔,“如今连皇上都会编排了,真真是了不得,赶明儿你跟皇上对质去。”

霜娥昂起头道:“就算是皇上冤了你,我也会对质去,小姐才是我唯一的主子。”

婉辞不由微笑。

门外传来锦儿的声音。“主子腿疼的厉害,难道就不能来一趟么,抓副药也是好的。万一要落下病根,皇上追究起来,他们也是难辞其咎。”

凝香道:“我也是这般说来,连皇后娘娘都抬了,可恨御医院的人说今日就两位御医当值,一位在太后那里候着,还有一位才被紫宸宫毓妃娘娘唤去,他们不敢去传唤。剩下的人也不敢胡乱开药,只说等两位太医回来了,便嘱咐他们过来。”

婉辞使了个眼色,霜娥会意的一笑,打帘子走出去。“凝香,你不妨去皇后娘娘那求求皇后娘娘去,想必太后娘娘会听皇后娘娘的话,锦儿你…”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水盆落地的声音,霜娥脸色微变,三人忙跑了进去,只见婉辞手足无措的站着,水盆打翻在地,犹是冒着热气。“主子您别动。”锦儿忙扶她坐在床沿,“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们,可千万不能落了病根。”

“我去再煮一壶水来,主子先忍着。”凝香退了出去,霜娥紧跟其后。锦儿默默的打量,随后将水汲干,又找了一块棉布铺上,才放心的笑道:“主子,这便没事了,您还有何吩咐?”

婉辞赞赏的点头,倦倦的道:“没事了,皇后娘娘那边也不用通报了,省得娘娘担心。你先歇息吧。”

锦儿告退,霜娥端着水,走了进来,微微嗅着鼻子,不解道:“这水似乎有味道,我去问问凝香,看她有什么名堂。”

婉辞偏首,微蹙的娥眉渐渐舒展,道:“你拿来,我瞅瞅。”待到身前,不由笑道,“是放了米酒和姜片,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霜娥恍然大悟,拍着自己的额头道:“原是这个,小姐曾经这么服侍过老爷的,我怎么给忘了。”

婉辞出神的道:“凝香是个有心人,倒是皇后娘娘,竟也舍得她。”

霜娥点头道:“难得听小姐夸赞人,想来小姐以后是非也少不了,若锦儿跟凝香得力些,我也能松口气。到底她们都比我强些。”

婉辞见她一本正经,不由笑道:“你倒是越发的有自知起来。罢了,我也乏了,你也歇着去。”

霜娥点点头,忽地叹息道:“若是恪纯公主在,天大的事她都会帮衬你,才不会让你受罚。”

婉辞一怔,幽幽道:“不知道恪纯现在是否平安。”

晚径寥落、寒意萧索。

恪纯裹着狐裘,天空纷纷扬扬的下起细小的雪珠,寒风里犹带冰凉的气息。她瞪了眼温宁远道:“书呆子

,你每日重复同样的说辞不累么?”

温宁远一本正经道:“公主没有采纳微臣的意见,代表微臣的努力还不够。微臣会继续恪守职责,直到公主回心转意。”

“你!”恪纯气结,“你这么费尽心思要把我带回去有意义么?皇叔当初肯让我出来,又何必此刻逼我回去?”